与时间赛跑

2015-09-10 07:22孙康宜
书屋 2015年12期
关键词:张充吹笛题字

孙康宜

六天前(美国东岸时间2015年6月17日),充和女士在安睡中平静地走了。她享年一百零二岁,一切功成圆满。对她个人来说,可谓福中之福。

我一直佩服她对死生之事看得很淡薄,同时也很勇敢。记得2008年10月间,医生通知她患有癌症的当天,我正好去她家拜访她。她一方面告诉我那个坏消息,一方面安慰我:“一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总是有个原因的。不是患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所以不要担心,我会顺其自然,听医生嘱咐就是。”后来她经过几个月的奋斗,天天按时吃药,终于摆脱了癌症的侵袭。

在那以后,她的身体情况一直不错,并无大病。同时她很幸运,一直有可靠的年轻人在身旁照顾她。首先,小吴(吴礼刘先生)十多年来一直全天照顾充和,从不间断,实在令人敬佩。直到两三年前才由护士Lily Wong开始看护她老人家。之后每周由Lily Wong和于萍女士轮流值班,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生活上的安定使得充和女士在迟暮之年还能享受她生平最拿手的两件艺术──书法和昆曲。当然,近几年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逐渐变得衰老,无法再继续写书法,终于在2011年(九十八岁)正式收笔──她后来很少给人写字,但我记得她曾破例给章小东(靳以先生的女儿)的《撕碎的记忆》一书题字。至于昆曲,则一直持续到她离开世界的前几天(可惜春季以来由于工作太过忙碌,我一直无法去她家登门造访,所以有关充和近来的昆曲活动消息大多得自我的耶鲁同事王郁林,因为她可能是最后一位向充和学拍曲的学生)。

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充和是去年秋季的某个早上。那时充和已开始整天躺在床上,忽醒忽睡,不再多说话。但只要听见小吴吹笛,她就会张开眼睛开始唱昆曲。那天正好小吴准时于上午十点半抵达,一进门就开始吹笛,只见充和立刻随着笛声轻轻地哼了一段《惊梦》,声音很是优雅。能见证如此美妙的画面,令我感到非常兴奋,于是我立即拍下小吴吹笛的一景,当下就将那相片贴在脸书上,赢得了许多脸书友人的赞叹。

可以说,一直到最后的一刻,充和的生命印证了傅汉思(Hans H.Frankel)先生在他的书中对他的爱妻之称赞:“(她是)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我以为傅汉思之所以把他的书题为《梅花与宫闱佳丽》,乃因为他一直是用梅花来形容他的夫人充和的。(见Hans H.Frankel,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Yale University Press,1976);中译本《梅花与宫闱佳丽》,三联书店2010年版。按,傅汉思先生已于2003年去世。)

我个人感到特别幸运的是,居然能在充和女士接近百岁、记忆还算清新的时候,成为她艺术生涯的见证者之一。能在百忙中的“夹缝”里偷出时间来,并为充和及时地赶写出《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和《曲人鸿爪:张充和曲友本事》两本书,乃是我生命中之大幸。

然而遗憾的是,我未能把充和女士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所写的陆机《文赋》书法如期地印出,终于没能赶得及亲自交给她!那是一幅极其珍贵的书法。原来1952年充和为伯克莱加州大学的陈世骧教授撰写该幅书法时(当时充和在该校的东亚图书馆工作),陈教授正在努力从事陆机《文赋》的英译。后来陈世骧的英译成为美国汉学很重要的一篇作品。可惜我几年前在编注充和的“题字选集”时,尚未看到这幅宝贵的书法。一直到最近,我才从南京大学的卞东波教授那儿得到了这幅书法的电子版。我原先打算将它放大印出,并亲自交给充和,顺便祝贺她一百零二岁快乐。

没想到她先走了。

我一直在与时间赛跑(racing against time),却没能赶上最后一班车。(按,本文先刊《明报月刊》八月号,这次做了少许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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