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绿意

2015-09-10 07:22程虹
读书 2015年12期
关键词:梭罗沙漠文学

程虹

“有多少人从阅读一本书而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如是说。被奉为“自然文学先驱”的梭罗,虽然生前并未实现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然而,在逝后,他的影响却带动着一代又一代自然文学作家,甚至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比如,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执教的约瑟夫·伍德·克鲁奇(Joseph Wood Krutch),他学养渊深,集大学教授、传记作家、著名撰稿人、戏剧及社会评论家于一身。在人到中年之际,却在反复阅读梭罗的著作之后,认真地采纳他所领会的梭罗的人生忠告,最终迁移到美国西部的亚利桑那州,把沙漠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出版了《十二个季节:终而复始的乡村年记》(The Twelve Seasons:The Perpetual Calendar for the Country, 1949)、《沙漠岁月》(The Desert Year,1952)、《沙漠之声》(The Voice of the Desert,1954)、《大峡谷》(Grand Canyon, 1958)、《克鲁奇自然文学精选》(The Best Nature Writing of T. W. Krutch, 1970)等多部自然文学著作。在《克鲁奇自然文学精选》一九七一年袖珍版的封面上,有评论家惊呼:“梭罗依然活着!约瑟夫·伍德·克鲁奇堪称梭罗的现代翻版。”不过,克鲁奇又不仅仅是梭罗的翻版。因为,梭罗生前没有去过美国西部了无人烟的沙漠,他写的只是新英格兰地区绿意盎然的山水湖泊;而克鲁奇则是从美国的大都市纽约、从学者的象牙塔直接走向当时美国西部的一个沙漠小镇,并在那里观赏、书写着超越绿意的风景。他再也没有离开那里,而写出了比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时的著述更有影响力的自然文学作品。

二○○三年出版的《文坛名人传记:二十世纪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卷》中,对克鲁奇有如下的评述:“约瑟夫·伍德·克鲁奇的一生是研究人生变幻无穷的范例。”或者,借用梭罗的话来说,克鲁奇想体验“多种生活而不是一种”。纵观其一生,克鲁奇确是在变化中不停地追求,试图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实现自我价值,找到心灵的平衡。

克鲁奇一八九三年生于美国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市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一九一一年入田纳西大学,对于戏剧及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大学毕业后,他到纽约读哥伦比亚大学英语专业研究生,立志成为“一个有深厚文学素养的人”(a literary highbrow)。他一九一九年赴欧洲旅行,为博士论文收集素材。之后,克鲁奇在纽约遇上了他终生的伴侣——玛塞勒·莱吉亚(Marcelle Leguia),并于一九二三年完婚。随后,他在美国大都市度过了二十五年的学术生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英语的同时,还是美国著名的《国家周刊》(Nation)戏剧栏目评论员。在《国家周刊》的前五年中,他就为戏剧专栏写了一百多篇文稿。有时在一期内,他的作品会占四篇之多,其中包括戏剧评论、书评及一两篇社论。除此之外,他还时而为《周六文学评论》(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及《纽约先驱论坛报》(The New York Herald Tribune)的书评版撰稿。正是在纽约开始的学术生涯,使他结识了诸如剧作家奥尼尔、诗人艾略特等文学艺术界的翘楚。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克鲁奇业已成为纽约的一位重要的文学人物。

然而,当克鲁奇终于成为“一个有深厚文学素养的人”并且似乎达到事业巅峰的时候,他的内心却极度不安,那是一种现代人的精神抑郁。现代性无疑有推进人类社会发展的一面,比如,使个人的能力得以充分展示,人的自由和对物质的向往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但这种看似极大的自由,实际上也会限制人的精神。传统意义上的人生目标、宗教信仰及道德规范变得无足轻重,许多人内心飘忽不定,对现实充满幻灭和绝望,饱受精神煎熬。这种对外在物质的追求与内在精神的混乱,使克鲁奇感到了“现代的困惑”(John D. Margolis,Joseph Wood Krutch: A Writer’s Life, Knoxville: 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80, 44-45)。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克鲁奇出版了《现代性情:研究与忏悔》(Modern Temper: A Study and a Confession,1929),在被现代主义削弱的传统价值观的怀旧情愫中,表达了他对现代文明的悲观态度及极度的不安和痛苦,渴望寻求一种心灵的平衡。

好在克鲁奇那位身为护士的妻子莱吉亚深谙养生之道,她决定在距纽约仅几小时车程的康涅狄格州购置一处乡舍,可以让她那日程繁杂、身心疲惫的丈夫在有着田园风光的新英格兰乡村休养生息。于是克鲁奇夫妇先是在康维尔(Cornwall)购置了一所小屋,后来于一九三二年又搬迁到雷丁(Redding)。起初,喜爱大都市生活的克鲁奇还担心自己难以适应乡间宁静简朴的环境。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乡村生活的乐趣:迷人的溪谷、绿色的草地、点缀于丛林中的湖泊池塘、跳跃在树间的松鼠、在他家附近做巢的鹪鹩……他开始记录春天的花何时绽开,树上的叶何时露芽,候鸟何时从南方归来。一九三四年他在记录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即在政治、经济及文学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声称:“一个对自然史毫无知晓的人无权称自己是一个现代人。”也就是说,一个现代人再也不会感到与自然隔离,而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A Writer’s Life:113-114)。在自然中,尤其是在人作为自然一员的理念中,他找到了新的信念,以取替他在《现代性情》中的悲观主义。他开始相信好的生活意味着一种自然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全然的人造世界的生活。难怪当克鲁奇在一次巡回演讲时,一位女士走上前确认他就是克鲁奇本人时惊诧道:“可是你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忧郁压抑!”

克鲁奇出版的第一本有关自然文学的书是《十二个季节:终而复始的乡村年记》。此书以梭罗的《瓦尔登湖》为模板,记述了他在康涅狄格州的乡村雷丁居住一年的生活。他之所以用《十二个季节》为书名,是为了突出时令的迅速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大自然每个月都推出新的景色。随后,一九五○年他编辑出版了《伟大的美国自然文学》(Great American Nature Writing),广泛收集了美国描述自然的各种散文,包括他本人这方面的文章。克鲁奇为此书写的序言长达九十三页,详尽地介绍、评述了自然文学的历史、特点及风格。美国英文教授弗里策尔(Peter A. Fritzell)在其专著《自然文学与美国文化》(Nature Writing and America: Essays upon a Cultural Type,1990)中对克鲁奇的《伟大的美国自然文学》及其序言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为“首部价值重大的此类文选,并且显然是宣布自然文学是一种独特文学体裁并叙述其历史的首位文学评论家”。

纵观克鲁奇的一生,可谓著述颇丰。除了为美国多个权威期刊撰稿之外,他出版了二十多本有关戏剧、文学、现代人文状况、文人作家传记及自然文学的书。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鲜有人未读过克鲁奇的散文及其他作品。一九五四年他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并于同年获约翰·巴勒斯自然文学奖章(the John Burroughs Medal for Nature Writing)。一九五五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the National Book Award)。一九六七年因其在文学领域做出的杰出贡献获美国文理科学院爱默生—梭罗奖章(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Emerson-Thoreau Medal)。值得一提的是,克鲁奇还著有美国十九世纪著名诗人、小说家爱伦·坡的传记《埃德加·爱伦·坡:天才之研究》(Edgar Allen Poe: A Study in Genius,1926),英国十八世纪文学巨匠、《英语大辞典》编纂者塞缪尔·约翰逊传记《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844)以及美国十九世纪作家、哲学家及美国自然文学先驱亨利·戴维·梭罗的传记《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948)。正是在撰写梭罗传记时,他萌发了改变自己下半生人生轨迹的念头。他认为他生活的时代“问题重重”并愈加感到“自然文学可能对两个问题的解决产生影响。它抵制那种将人视为机器并执意将人作为机器来操纵使用的倾向。它可以用来与人类联手努力保护那些大地上的自然美景”(The Best Nature Writing of T. W. Krutch:xxi)。

一九五○年,当年届五十七岁的克鲁奇行将退休之时,他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决定要与妻子一起移居满目荒凉的沙漠之地——亚利桑那州(Arizona),并从此开始把目光聚焦自然文学。

美国自然文学及生态批评学者斯洛维克教授(Scott Slovic)在林奇(Tom Lynch)的著作《沙漠情结: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探索西南部文学》(Xerophilia: Ecocritical Explorations in Southwestern Literature,2008)的长篇序言中阐述了xerophilia(沙漠情结)这个英语新词的出处。他指出,林奇的书名《沙漠情结》应当是出自先前的文学评论家,后来成为描述沙漠的自然文学作家的约瑟夫·伍德·克鲁奇。克鲁奇在他一九五二年出版的《沙漠岁月》中首创了“xerophylophile”这个独特的词,意指“喜爱生长于干旱之地植物的人”(people who love plants that live in dry places)。林奇借用了克鲁奇这个独特的词语,但略有改动,成为他的书名Xerophilia。其中的前缀xero出自希腊语,表示“干旱”;后缀“philia”与前者同源,意为“喜爱”。所以林奇将xerophilia解释为:适应并表达对干旱少雨土地之喜爱的状况(Xerophilia: xvi,12)。可以说,克鲁奇的确是个有着沙漠情结的人。

在《十二个季节》中,克鲁奇描写青草的奇迹、丛林中的绿色,并感到:“绿色,那在各种色彩中最美妙的绿色,眼下却显得有些单调。”他认为新英格兰地区的草木林地过于繁茂,春夏之季绿意满目,大自然中的万物仿佛都在说:“我是绿的,我是绿的。”甚至连一种小鸟都被称作“绿鹃”。或许正是因为饱览了美国东海岸的茂盛绿意之后,克鲁奇期盼尝试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超越绿意的生活和写作。

一九五二年夏,克鲁奇举家迁居至美国西南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Tucson)。之前,借暑期及学术休假之际他曾几度去美国西南部的沙漠地区,并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世界”。他的第一部描写沙漠的文集《沙漠岁月》就是根据一九五○年他在图森一年学术休假的经历而写就。当克鲁奇一九二○年在纽约开始作家生涯时,他位于格林威治村公寓的书桌上摆放着法国作家及哲学家伏尔泰的青铜半身雕像。而在图森,这个文化艺术的繁荣程度远逊于纽约的小城,自然,而不是艺术,成为他创作的灵感和源泉。他自己设计的房屋的书桌面对着严酷荒凉的沙漠,放眼望去,目光可及岩石嶙峋、偶见白雪覆盖的卡塔利那山脉。他的起居室有扇门直通一段露天阶梯,后者连着一个生长着沙漠植物的小花园,这花园又与远处的沙漠融为一体。克鲁奇亲自设计了这所平房,为的是与周边的环境相融,以便于他与自然保持密切的联系。克鲁奇的传记作者马戈利斯(John D Margolis)评述道:“最终,就克鲁奇而言,沙漠及其动植物对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甚至远胜于别的地方、别的艺术品及别的人,当然,其妻玛塞勒除外。”(A Writer’s Life:183)

沙漠成为克鲁奇的教堂。不过,他的朝圣地不远,到处都是神殿,沙漠中的鸟类、植物、动物皆成为他的神。这个昔日纽约城的著名学者,在六十岁之际成为一个充满激情的行者。他头戴一顶大草帽,身着宽松肥大的衣裤,头顶沙漠的烈日,衬衣的后下摆随风飘逸。他走过不曾有人走过的沙地,脚步小心地避开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小植物。对他而言,诚如马戈利斯所述:“沙漠就是他的大剧院和音乐厅……他几乎不再需要别的娱乐活动。”正是在这片他度过后半生的沙漠之地,他写出了多部描述自然,尤其是沙漠风景的著述,使他成为自然或者说少雨之土地的代言人。

这个从哥伦比亚大学教室、从《国家周刊》办公室、从百老汇剧院走出来的克鲁奇,给自然文学作品带来了集多样化的知性经历(intellectual experience)来描述自然的独特风格。有评论家在评述《沙漠之声》的文中写道:“梭罗有他位于新英格兰的湖,约瑟夫·伍德·克鲁奇有他的亚利桑那沙漠。通过阅读他们两人的作品,读者可以成为更欢乐、更睿智和更善良的人,因为他们二人都是对各自生存环境进行密切的观察来描述自然的哲人。”梭罗将抽象的理念与自然的实践相结合的智慧在克鲁奇身上得到新的体现。在后者的作品中,他呼唤人们重新唤醒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那种活跃灵敏的感觉。他由衷地赞赏文学及哲学在将我们自身视为活生生的风景之元素时所产生的敏锐的心理感应。难怪有评论家在《纽约时报》中赞叹:“跟随克鲁奇先生,我们可以在一个旅程中见识两个地方,一是沙漠自身,二是他(克鲁奇)那充满学识和魅力的心灵。”

与雨水充沛、植物茂盛的新英格兰地区不同,克鲁奇新移居的沙漠地区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干燥”。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事物,从老鼠的颜色、树叶的形状乃至山脉的特征都是与“干燥”相配的。而对这里的动植物而言,最要紧的事就是“适应”。诚如克鲁奇在《沙漠岁月》中所述:“‘适应’是个冷酷的词,其内涵是机械呆板的,它意味着与我们格格不入的生命进程,那种被剥夺了种种激情的生活。”而就“沙漠”一词,克鲁奇也有独到的见解:“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沙漠’都是个不祥之词,与它有关的动植物群丛都是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生长的。首先,此词不仅仅意味着‘干燥’,而且简直就如同鲁滨孙的孤岛一样无法居住、荒无人烟。”他解释道,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首先要学会“忍耐的艺术”及“勉强糊口的艺术”。

然而,克鲁奇不仅适应了这片少雨的土地,还向沙漠中的动植物一样,在干燥的环境中强健体魄,并通过亲身经历和细致的观察,展示沙漠独特的魅力。他认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对沙漠中的动植物构成了挑战,但正是这种挑战使之具有了个性及特性,并通过解决生存之难题而促使它们成为一个共同的群体,相互依赖,共求生存。他以当地的一种“巨山影掌”(生长于美国西南部及墨西哥的树形仙人掌)为例,称:“当你看到巨山影掌时,你就看到了一种‘沙漠景观’的标志物,犹如巴黎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纽约公共图书馆门前的狮子雕塑之于纽约。”(The Voice of the Desert:42,45-46)

克鲁奇认为人类也应该像沙漠中的植物密切共生那样,相互依存,互惠互利。他感叹沙漠中长着一棵松树的地方,多年前曾是一片藻类,而现在长着藻类的地方,或许千年之后,会变成一棵松树。在沙漠中行走的克鲁奇看到耐心地攀附在岩石上的地衣,联想到这种藻类传承了一种启示,即自然已经为生生不息的未来做好了准备。他以从沙漠中获取的智慧劝说人们去思考:人类如何学会在比自身的秩序更庞大的自然秩序中寻求价值和欢乐?人类怎样才能充满愉悦地而不是闷闷不乐地接受与万物同享大地的必要性?(The Desert Year:205)

诚如其传记作者马戈利斯所述,克鲁奇在美国西南部的沙漠中找到了似乎被现代主义所否定的那种真实的精神平静。现代主义认为,每个人的生活可以像艺术品一样被勾勒与掌控。而克鲁奇则认为,美学的误区在于混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由艺术家在其作品中虚构的世界,以及那个真实的,艺术家依附、生活其中但又无法完全掌控的自然界。至少,艺术家可以期冀在自己虚构的世界得到某种平静,从自然界的杂乱及多样性中得到暂时的心灵慰藉(A Writer’s Life:82-83)。克鲁奇对自然界的认知与描述超越了浪漫主义对自然单纯的好奇与赞赏。华兹华斯所表述的“自然只有在我们自身中生存”之于克鲁奇而言,变成了:“只有在自然中我们才得以生存。”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表明:“对于自然表象,尤其是对那种活生生的自然界表象的真实感悟,几近向我们敞开了通向我们难以分析的欢乐之门。”(A Writer’s Life:192)

当提及克鲁奇的自然文学作品时,马戈利斯评述道:克鲁奇描述沙漠的作品绝非是那种在奇异地域的旅行笔记,而是具有名副其实的文学价值,因为其中尽显他的沉思默想,他与那片土地心灵沟通的智慧。因此,他在克鲁奇的传记中将他初到沙漠并生活写作的那些年以“最幸福的岁月”冠名写了一章。克鲁奇称自己的沙漠情结恰如爱情中的“一见钟情”,是一种流连忘返的激情。他在《沙漠岁月》中写道:“陡然间,一个崭新的、梦想不到的世界呈现于眼前,那是一种难以料想的灿烂的阳光与高高的、稀薄的、干燥的空气交织于一体,以及那似乎没有边际的天空与大地。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愉悦和享受。”或许,沙漠干燥温暖的气候对克鲁奇的吸引力之一是有利于他的身体健康,但他认为:“我相信更大的魅力来自美感。”他继而写道:“然而,我认为还有一种精神因素在起作用。自然的进程及自然的‘情绪’,与我在自身寻得的某种情绪相呼应。”所以,不同于十九至二十世纪之交美国自然文学女作家玛丽·奥斯汀将沙漠称作“少雨的土地”(the Land of Little Rain),克鲁奇将沙漠表述为“充满阳光的土地”(the Land of Much Sunshine)。他感叹道:“自然在此没有紧皱眉头,她喜笑颜开。”克鲁奇还发现了沙漠及高地的形态及色彩与那些传统的、优美的风景区之不同,那就是其壮美。由于充满阳光且很少下雨,沙漠北部那片大峡谷切开的高原便成了“石雕”。风沙堆积并将红、黄、白色雕刻进这些岩石,使之成为万里晴空下矗立的一座孤独的“历史遗迹”,成为“天地之间的巨物”,其宏伟壮观非任何人类模仿所能表现。

在克鲁奇的文学作品中,沙漠有两个“夜之女王”(queen of the night)。其中之一是沙漠夜空中的月亮。初到沙漠的前两周,他每个夜晚都在观望他的“夜之女王”,“从一抹闪着银光的月牙渐渐地变成一轮灿烂壮丽的满月”。他觉得尽管自己从远道而来,却把那美妙的月色及闪烁的繁星都带到了沙漠。这时克鲁奇的表达颇有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描述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意境。克鲁奇的另一个“夜之女王”是当地一种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仙人掌。这种神奇的植物只在其根部贮存很少量的水分,在一年中几乎总是干枯的,从表面上看仿佛已经枯死。然而,每年的六七月份,这位“女王”便陡然华丽地绽开洁白、香气袭人的花朵。有时一株仙人掌会开出几朵花,但都是在夜晚开放、清晨闭合。

正如在克鲁奇心中有天上和地面的两个“夜之女王”一样,他迷恋干旱的沙漠,也期盼着雨中的沙漠之美。他笔下的夏季沙漠之雨来之不易。先看到的是“雨之阴影”,居所周围的群山要借其后面高山剩下的些许湿气,向沙漠投几片湿润的云朵。于是好奇的克鲁奇要观望等待一周时间,看着远处的电闪雷鸣,却没有雨点。终于有一天,雷声震耳,天上打下来的雨滴在沙地的落脚处形成一个个小坑。尽管太阳很快又会普照大地,但沙漠却对这少少的一点雨报以迅速的回应:一些本该春季开花的沙漠植物由于缺雨,纷纷在这夏季开放,而某些在春季开过花的植物又迎来了第二个花季;沙漠菊陡然间绽放出大片的金色;白色的白日菊一夜醒来,花开遍地;在多刺仙人掌和绿珊瑚仙人掌之间的地面上,覆盖着一种三叶藤本植物,黄色和紫色交织的花朵点缀其中,尽情展现着雨后的沙漠之美。

一九六二年克鲁奇出版了自传《多种生活》(More Life than One),记述了自己如何超越喜怒无常的悲观主义,用全身心去品尝生活中的激情;展示了一个强调“个性”的知识分子怎样在自然中及描述自然的写作中获得幸福,而最终他视这种幸福比之前他历尽艰辛所赢得的文学功名更有价值。克鲁奇曾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可能比其他戏剧评论家知晓更多的植物,而又比植物学家懂得更多的戏剧。”一九七○年克鲁奇因结肠癌不治去世,《纽约时报》等媒体高度评价了他一生对社会的贡献。依我所见,克鲁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繁华喧闹和功成名就之中感到了孤独,在悲凉孤寂之中寻到了积极向上的心灵感悟。

(文中引文皆由本文作者译自英文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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