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还是不走

2015-09-10 07:22陈平原
博览群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周作人北平教授

陈平原

晚清以降,中国现代大学这一百多年的“光荣与梦想”,最让人感怀的,是与整个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而非具体的教学或科研成果。在不久前出版的《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中,我谈及:“抗战中,大批中国大学内迁,其意义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一保存学术实力,赓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开拓内陆空间,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民族精神以及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其实,还有另一个论述角度,那就是,现代大学这一制度设计,给无数读书人参与抗战、保存民族气节,提供了可能性。

在所有内迁大学中,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北平大学、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的撤退尤为艰难,因那时北平已经沦陷,只能秘密组织,积极串联,分批撤离。而离开不离开已被日军占领的北平,对于很多教授来说,是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抉择。走出这关键性的一步,意味着日后颠沛流离,但不会有失节的焦虑;而留在危城中,很可能进退维谷,精神上备受煎熬。

走还是不走,在抗战全面爆发最初的那半年,是特别让人纠结的话题。这里以十位北大文学院教授为例,讲述这半年间发生的让人感叹嘘唏的故事,进而探究那个时代读书人的精神状态。

危城记

七七事变后,形势急转直下。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身处危城的北大、清华等校师生到底该怎么办?经过一番紧急筹商,在国民政府指导下,8月间在南京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8月底登报通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教职员及学生赶到长沙报到。9月10日,教育部以16696号令命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迁湖南长沙,合组长沙临时大学。而后便是筹经费,借校舍,招新生等。9月28日,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关防开始启用。10月18日学生报到,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两个月后,因战场日渐逼近,长沙临时大学向教育部请求迁址,1938年2月,临大师生陆续动身,分三路赶往昆明。4月2日,教育部电令长沙临时大学改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这是从政府决策以及校史叙述的角度立论。

我更关心的是,身处危城的北大教授,是如何辗转南迁的。7月29日北平沦陷,虽说人心浮动,北大教授们还多次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秘书长郑天挺更是每天都到学校办公,绝不避地隐匿,直到10月18日地方维持会将保管北大的布告挂在第二院门口,他才和在平全体职员合摄一影,以后就不再到校了。至于日本宪兵不时前来侵扰,9月3日更是直接进驻,中文系刚聘的助教吴晓铃只好收拾文件撤离,“他对于自己的岗位总算恪守到最后一刹那了”。罗常培1948年撰《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提及此事,而将近四十年后,吴晓铃本人在《可怜落照红楼影——危城追忆之一》中有更为详细的叙述。

北平沦陷,既有强烈的民族意识而又无力回天的读书人,到底该如何自处,这是个极为沉重的话题。1940年罗常培撰《临川音系跋》,称七七事变后,自己“幽居在北平,闭门谢客,悲愤中只好借辛勤工作来遣日”,除为维持北大残局而奔走集会,以及收听有关战况的广播外,“每天总花去5小时以上来写这本东西”。因为,手无寸铁的语言学教授,“不能立刻投笔从戎的效命疆场,也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只能寄希望于学术救国了;可局势如此紧张,“是否应该每天关在屋里还埋头伏案地去做这种纯粹学术研究”,内心深处依旧很困惑。当初北平教授中,具有罗常培这样的努力与困惑的,可谓比比皆是。由此“遗民心态”引发的伦理困境,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说清的;更何况公众能否接受读书人天崩地裂之际埋头著述的自我辩解,也是巨大的未知数。经过一番挣扎,最终罗常培等北大学人,还是选择了逃离北平,参与抗战大业。

政府的号召、校方的规划,以及学者本人的志愿,共同促成了大学内迁的壮举。除了此前的个别行动,有组织的撤离是这样展开的:10月间,北大教务长樊际昌奉派来天津接洽;10月底款到,秘书长郑天挺将其分送愿意撤离者。最后一批离平教授11月17、18日赴天津,20日分头南下。据《郑天挺自传》,他们这一路,先搭轮船南下,经青岛,转香港,“因粤汉路敌机轰炸,于是又坐船到梧州,取道贵县、柳州转桂林,由公路入湘。十二月十四日,好容易经衡阳到了长沙,才知道南京陷落,学校又准备迁移”。北大校方有组织的撤离教授计划,至此顺利完成。

这里有个情况必须说明。当初撤离时,因财力有限,北大只能给教授及副教授提供南下费用;讲师以下的,需自行解决。战前北大教职员花名册中的“讲师”,一是兼职,一是专任。查1935年2月《国立北京大学核发薪金清册》,同样是中国文学系讲师,冯文炳月薪120元,闻一多50元,刘文典75元,因后两者是清华大学教授,在北大上课属于兼职。兼职的讲师没问题,可随自己的大学迁移(如闻一多、刘文典);至于专任讲师如冯文炳等,因不在内迁人员之列,就变得很尴尬,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不过,看档案资料,似乎各院系处理方式不一样,也有专任讲师及助教随大学南迁的,其费用如伺解决不得而知。

到底有多少北大教师从已沦陷的北平跑出来,未见准确的统计。但有两个数字可以参考,一据《长沙临时大学教职员名录》,北京大学有蒋梦麟等10人,教授及专任讲师胡适、江泽涵等49人,助教14人,共计73人。二是1942年6月调查的《国立北京大学在滇教职员同学录》,西南联大中编制属于北大的教职员共111人,这里包括请假在外的文学院长胡适(正出任驻关大使)以及文科研究所的特约导师陈寅恪、董作宾、李方桂等。换句话说,无论北平时期的老北大,还是昆明时期三校合一的西南联大,规模其实都不大。对照战前北大教职员名录,你会发现,绝大部分教授都响应政府的号召南迁;至于学校承认的四位“留平教授”,除周作人因出任伪职战后被审判,其他三位(孟森、马裕藻、冯祖荀)都坚持不与日本人合作,保住了士人气节。

关于战争突然爆发后北大教授如何克服各种艰难险阻,分期分批撤离北平危城,比较全面的描述,一是罗常培初刊《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特刊》(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年12月)的《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一是据郑天挺晚年手稿整理而成、收入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版《郑天挺学记》的《郑天挺自传》。现以此二文为主要线索,引入各种档案、诗文及回忆录,勾勒北大文学院教授走出或留在危城的心路历程。这十位教授,按年齿依次是:孟森(1869—1937)、马裕藻(1878—1945)、周作人(1885—1967)、胡适(1891—1962)、钱穆(1895—1990)、朱光潜(1897—1986年)、罗常培(1899---1958)、郑天挺(1899—1981)、魏建功(1901—1980)、梁实秋(1903—1987)。选择的标准,主要是资料方面的考虑__必须有本人自述或师友的回忆文字,这样方能在某种程度上“重现”那一艰难的抉择。至于叙述,则按事件发生的时间为序。

南下说

北大文学院长胡适对前一天发生的卢沟桥事变判断有误,以为只是局部冲突,7月8日下午照原计划赴南京开会。在随后召开的庐山座谈会上,胡适有很好的建议,得到蒋介石的信任,奉派出国宣传抗日,并于一年后出任驻美大使。9月9日,舟行长江,胡适写了一封署名“藏晖”的信给郑天挺,对诸位同人决心闭门著述深表赞许:“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闲暇,更不易得的是患难,——今诸兄兼有此两难,此真干载一时,不可不充分利用,用作学术上的埋头闭户著作。”据罗常培追忆,在北大同人情绪极为低迷的时候,此信曾给他们很大鼓舞。胡适日后也称:“那封信,我觉得不但私人应该保存,即在北大校史的材料中也很有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虽没有经历危城中的痛苦挣扎,同人最后也多随大学南迁,但在北大同人最困难的时刻,胡适与他们在一起,还是值得夸耀的。

北大外文系教授、日后成为著名散文家及翻译家的梁实秋,时隔多年,撰写《回忆抗战时期》,提及北平沦陷数日后,他和北大政治学系教授张忠绂、外文系教授叶公超相约撤离北平,车上遇见北大教务长樊际昌及几位北大同事:“火车早晨开行,平常三小时左右可到天津,这一天兵车拥挤,傍晚天黑才到天津老站。大家都又饿又累。杂在人群中步行到最近的帝国饭店,暂时安歇一夜,第二天各奔前程。我们是第一批从北平逃出来的学界中人。”辗转到达长沙后,梁实秋参加了一点临时大学的筹备工作,很快因几位北大教授集资,推举一人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而重回北平。这一趟旅程非常艰难,日后在《感伤纪行》及《槐园梦忆》等文中多有述及。如此耽搁,加上第二年春天被推举为国民参政会参议员,梁实秋从此与北大脱离关系。抗战八年,梁实秋除参与若干政治活动,主要工作是编写中小学教科书。尽管如此,其离开北平时的壮怀激烈,还是很值得钦佩:“离开北平的时候我是写下遗嘱才走的,因为我不知道我此后命运如何,我将尽我一份力量为国家做一点事。”

梁实秋没说清楚,他乘坐的其实是七七事变后平津第一次通车,时间是1937年8月12日。北大外文系教授朱光潜,以及在平编辑中小学教科书、日后加入西南联大的杨振声、沈从文等,也在这趟车上。1938年4月出版的《工作》第2期,刊有朱光潜的散文《露宿》,对整个行程有更为精细的描写:“由平到津的车本来只要走两三点钟就可达到,我们那天——8月12日,距北平失陷半月——整整地走了18个钟头。晨8时起程,抵天津老站已是夜半。……马路两旁站着预备冲锋似的日本兵,刺刀枪平举在手里,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们的命就悬在他们的枪口刀锋之上,稍不凑巧,拨剌一声,便完事大吉。没有走上几步路,就有五六个日本兵拦路吼的一声,叫我们站住。”经过一番仔细的搜身,方才闯出重围。可眼前的万国桥已被封锁,无法进入法租界,只好露宿桥头。直到第二天住六国饭店的友人得到消息,将朱光潜四人接入租界,才算有了安全保证。南下后的朱光潜,没有赶到长沙参加临时大学,而是接受四川大学的聘约,出任川大文学院院长。那年九月,在四川大学总理纪念周上,朱光潜慷慨陈词:“这次最大的损失,我认为是在文化方面。素负最大文化使命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师范大学,南开大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等,或者已遭重大的损失,或者因已经酿成恐怖情势,也没有学生到校了。现在只有四川成都,俨然世外桃源。……我们的机会愈难得,所负的责任也就愈重大。”很可惜,朱光潜在川大的工作并不顺利,八年抗战的主要业绩,是在武汉大学任上取得的。

史学系教授钱穆离开北平的时间,在此之后,但不能确定是哪一天。在《师友杂忆》中,钱穆称:“民国二十六年,双十节过后,余与汤用彤锡予、贺麟自昭三人同行。在天津小住数日,晤吴宓雨生偕两女学生亦来,陈寅恪夫妇亦来。……吴陈两队皆陆行,余与锡予、自昭三人则海行,直至香港。”同行的汤用彤、贺麟没有留下任何南行文字,钱穆的叙述又语焉不详,我们只能借助陈、吴的行程来推断:陈寅恪一家挣脱各种羁绊,于11月3日离平赴津;吴宓也于第二天抵达天津。大概吴宓当年并不看重钱穆,日记中只称11月7日在法租界六国饭店见到陈寅恪夫妇以及汤用彤、贺麟等,11月10日“贺麟、汤用彤等……亦同乘海口舟,但直往香港”。两路人马曾同乘“海口轮”,只不过到青岛后方才分道扬镳。钱穆在港小住近旬,而后转广州,再赴长沙,融入长沙临时大学及其后身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钱穆、汤用彤等人之离平,在中文系教授罗常培《七七事变后的北大危局》中有所记载:10月28日下午四时在灵境七号林宅开茶话会,商谈下一步的行动;会后两天,姚从吾从长沙来电催罗常培、毛子水、汤用彤、魏建功、钱穆、齐思和等赶紧南下。这时候,长沙临时大学的消息日渐明朗,而“日本的统制逐渐加强,学校一天比一天难维持,同人再待下去,难免拖泥带水”。于是,留平的北大同人遂陆续南下。“最后在十一月十七日离开北平,二十一日同乘湖北轮从天津去香港的有我和毅生,雪屏,膺中,建功,大年,廉澄,王霖之(烈),周濯生(作仁)和包尹辅诸人。北平沦陷后的北大残局就这样暂时结束了!”

时任北大秘书长的郑天挺,晚年在自传中称:“十一月十七日,我离别了五个幼儿,只身和罗常培、魏建功、罗庸等同车赴津,次日又有几人走,就是北大的最后一批了。”北大同人到达天津后,北大外文系讲师、清华图书馆馆长、日后出任伪北大校长的钱稻荪赶来阻止,郑等严词拒绝。过了几天,同人聚齐,搭“湖北”轮南下。

与罗常培的抛妻、郑天挺的别子好有一比,魏建功临别北平时,女儿正病猩红热,更是牵肠挂肚,于是吟诗一首:

居危入乱皆非计,别妇离儿此独行;

欢乐来时能有几,艰难去路怖无名。

文章收拾余灰烬,涕泪纵横对甲兵;

忍痛含言一挥手,中原指日即收京。

对于当年无数抛妻别子、孤身南下的读书人来说,这里的“忍痛含言一挥手”,无疑是共同的记忆。此前,北大方针未决,同人彷徨无地,魏建功曾吟诗“可怜落照红楼影,愁绝沙滩泣马神”,临行前赠予助教吴晓铃。

十月底的那次聚会,“留平的三十六人除幼渔,心史,汉叔,缪金源,周作人,董康和徐祖正外都决定分批南下”。其中年老多病或负担重的孟森(心史)、马裕藻(幼渔)、冯祖荀(汉叔)、周作人(启明)四位,其留平是得到北大校方承认的,初期还每月寄送津贴五十元。只是日后的发展大不一样,前三位守住了节操,周作人则不幸落水。

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今日多以明清史专家著称,其抗战中的表现,其实更值得表彰。弟子商鸿逵为其编辑《明清史论著集刊》及《续编》,后者附有商鸿逵遗著《述孟森先生》,提及“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卢沟桥事变,企图灭亡中国,独霸东亚。先生留守北京大学,目睹敌人暴行,忧愤成疾,延至冬尽逝去。病中吟诗多首,痛发所感。”约略同时,郑天挺撰写自传时,有这么一段:“临走前,我两次到协和医院看望了史学系孟心史(森)先生,他当时已患胃癌,生命垂危,但他见到我,尚以病榻日记相示。日记中无时不以国事为念,并以诗讽刺郑孝胥。临别时尚执手殷殷,潸然泪下。我往日所作清史论文,颇得先生奖饰,已感不安。今见先生如此如此,我亦深受感动,为之动容。不料两月后,孟先生即遽归道山。”再往前推四十年,罗常培在《七七事变后的北大残局》中称,“十一月十四日,我离平的前三天,到协和医院向先生辞行,他给我看他近作三首讽刺郑孝胥的诗,我当时就在病榻旁边把他们抄下来”,诗中有“君不见贵由赵孟何如贱,况有《春秋》夷夏辨”,老先生委托罗常培“带给南方的朋友们看看,以见我心境的—斑”。其实,留守北平的孟森教授如何病中吟诗表达民族气节,以及怎样忧愤而死,在罗常培、郑天挺、罗庸1939年的怀念文章中已经提及,只不过半个世纪后重读,依旧让人感怀不已。

相对于孟森的广受表彰,中文系教授马裕藻的故事则不太为人所知。北大人物中,“三马二沈”名气很大,其中尤为关键的,是长期担任中国文学系主任的马裕藻。这里不说他的学问与性情,就说“留平”一事。当年的助教吴晓铃日后回忆:“马幼渔(裕藻)先生在学术界居五马之首,在日本时曾和鲁迅先生同师章太炎。我在离开北平时去向他辞行。他用古体文写下了如下几句赠言:‘余病居边城,远跛云岭,临岐恫苦,赠处无言,惟祈晓铃默识余衷,互相砥励而已。’真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对于我则是鞭策。老人不久便抑郁而终。”抗战期间同样留住北平,与马裕藻多有接触的张中行,日后在文章中提及“他爱国,有时爱到有近于宗教的感情”,其中有个细节很生动:“有一次,同学李君请马先生写些字,留作纪念。马先生沉吟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现在国土沦陷,我忍辱偷生,绝不能写什么。将来国土光复,我一定报答你,叫我写什么我写什么,叫我写多少我写多少。’马先生可谓言行一致。北京大学迁走了,他借贤内助善于理财之助,据说生活没有困难,于是闭门读书,几年中不仅不入朝市,而且是永远不出大门。”

北大留平四教授中,名气最大的,当属外文系教授周作人。很可惜,正是此君没能挺住,落水当了汉奸,抗战胜利后受到国民政府的审判。抗战刚爆发,周作人多次与郑天挺等北大同人聚会,商议如何面对危机。八九月间,给南方朋友写信,既说“舍间人多,又实无地可避,故只苦住”;又说“请勿视留平诸人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给人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就在北大同人即将离平前夕,周作人写一打油诗:“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诗后有同年12月11日的自注:“一月前食炒栗,忆《老学庵笔记》中李和儿事,偶作绝句,已忘之矣,今日忽记起,因即录出。”对于曾歌吟过“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诗人陆游来说,记录李和儿炒栗子事,自然是寄托遥深。毫无疑问,选择了“苦住”北平的周作人,此时以及日后之所以多次撰文谈论李和儿的故事,既表明其天人交战的内心世界,也希望此中心迹能广为人知。周作人最初确实保持某种独立姿态,选择译书为业,且接受燕京大学的聘约,可1938年2月9日出席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召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后,越陷越深,终于不可自拔。

关于周作人落水经过及原因的探求,从1938年起就不断有文章问世。在最初的一片惊愕、愤怒、质疑声中,朱光潜的《再论周作^事件》态度最为温和,带有某种辩解成分:“他是已过中年的人,除读书写文之外,对事不免因循。以他在日本知识界中的声望,日本人到了北平,决定包围他,利用他,这是他应该预料到的。到现在他还滞居北平,这种不明智实在是很可惋惜。他滞居北平的原因我想很多,贪舒适,怕走动,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要说是他在北平,准备做汉奸,恐怕是近于捕风捉影。”随着“元旦的刺客”失手,周作人没有“杀身成仁”,反而进一步陷落,先当伪北大图书馆馆长(1939),后又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1941),这个时候,远方的朋友以及身边的弟子们也都无话可说了。

芦苇辩

正是有感于周作人的处境格外严峻,远在英国伦敦的胡适,1938年8月4日寄诗给知堂老人:“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这首“劝驾”诗,9月20日到北平,第二天周作人即作和:“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只可惜我行脚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家累重是真的(家中共九人,包括鲁迅的母亲及第一任妻子朱安女士),但最关键的还是意志与信念。说实话,即便无如此家累,周作人也未必愿意离开舒适的北平。而只要不离开北平,作为文化名人,周作人是无处藏身的。俗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正如朱光潜所说,以周作人的名望,日本人肯定会“包围他,利用他”。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周作人本人不懂?当初吴宓也曾希望留在北平读书写作,1937年9月23日,他步行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陈宅祭吊陈三立,而后与陈寅陪商谈南下事:“寅恪甚赞同宓隐居北平读书一年之办法。惟谓春间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馆。倘今后日人径来逼迫,为全节概而免祸累,则寅恪与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适矣。”陈、吴之所以不得不走,是考虑到已被日本人盯住了,留在北平,要不死难,要不落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周作人当年的名气远比陈、吴二位大,无论最初如何精心规划,覆巢之下,想保持独立与自尊,只能说是一厢情愿。改“苦雨斋”为“苦住庵”,只是聊表心情而已。大时代中人,一旦身处风口浪尖,是没有多少自主选择的空间的。

这就说到周作人对于“人”作为“会思想的芦苇”的独特理解。1937年冬,曾在北大进修的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重来北平,到八道湾拜访周作人。“一阵闲谈之后,先生说道:‘法国的帕斯卡尔说过,人是思考的芦苇。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大风一来,便被吹倒了。’先生的话,好像平常一样柔和低沉,可是很庄严。”这不是周作人第一次谈论此话题。1929年5月,周撰《伟大的捕风》,其中有:“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它虚空,知道它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接下来,便是引用“法儒巴思加耳(Pascal)在他的《思想录》”的一段话,在别人是读出人的伟大,在周作人则看透人的脆弱:“只须一阵风,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

如何理解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1670年出版的散文集《思想录》中的这段话,历来见仁见智。吉川幸次郎回日本后请教专家,据说周作人的理解是对的。但在我看来,会思想的芦苇,既可能脆弱,也可能坚强。大风刮过来了,有的一吹就倒,有的屹立不动,有的踉跄了几下,最后挺住了,有的则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随风俯仰。

作为会思想的芦苇,危机时刻的选择,并不关涉“知识”,而是“气节”与“情怀”。好在兵荒马乱中,大部分北大教授做出了英勇的选择,无愧“读圣贤书”的称谓。抗战烽火中,大部分学识渊博的教授听从政府号令,辗转内迁,历尽艰辛,借用文天祥的《衣带赞》:“孔日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所坚守的,不仅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传统职责,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愿望与信念。近年学界颇有为郑孝胥、汪精卫的诗文叫好的,所谓体贴其“自我牺牲”,理解其“民国乃敌国也”的立场,还有“拯世济民”的初衷,我以为不可取。大风起兮云飞扬,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宁折勿弯,但不该将所有芦苇全都设想、描述成不堪一击。对比明清易代之际的读书人,抗战初期北京大学的教授,其表现,更为可圈可点。

(作者系文学史和学术史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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