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小兵张嘎”

2015-09-10 16:53徐光耀
博览群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张嘎小兵小说

徐光耀

“《小兵张嘎》是怎么写出来的?”“嘎子的来历如何?”“嘎子的 原型是谁?”……这些问题已有50多年了,倒是个有趣的话题。

《小兵张嘎》电影,被中宣部、国家教委、文化部、广电部定为小学生必看片。这说明,它的思想艺术品格,还是活着的。影片自发行以来,几乎每年都放映。尤其“六一”前后,这里那里,总能见到“张嘎”的面孔。有人说这片子教育和熏陶了几代人,虽未免过誉之嫌,却是个实在情况,由此而产生的好奇心,也属自然。

《小兵张嘎》小说的情况,相形之下要沉寂些。它的发表和出版,都比影片要早,而导演看上它,要拍摄它,也是从小说起意的。一个作品的出现,总要有些条件,几个条件相加,合成效果充实,才算较为圆成。反之,几个必要条件哪怕其一有缺漏,则作品便易流于干瘪。下面,我要谈谈我的条件。

“嘎子”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1938年参加八路军的,当时13岁,与“嘎子”同庚。以后一直在部队工作了20年,经历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三场战争,大小打过一百多仗。我参加的部队是个一二〇师三五九旅七一七团的老红军连,后来在肃宁编为特务团。1938年冬季,日寇第一次进犯肃宁城的时候,我团就驻守在那里,战斗于早晨开始。当日大雾弥天,视界甚是模糊,敌人来到我连侧背了才发觉,结果很吃亏,把一挺走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轻机枪也丢掉了。然而也沾了大雾的光,当我们撤退时,敌人的飞机只能在天上瞎转,很难找到目标;倒是敌人的炮弹,四野乱落,崩起大团大团的烟尘,使我第一次参加战斗便领略到挨炮弹的滋味。

特务团后来脱离了一二〇师建制,改属冀中军区,不久,与“冀中民军”合编为“民抗”,又不久,与“挺进支队”合编为警备旅。1939年冬,警备旅被调往晋东南,参加反击国民党“摩擦专家”朱怀冰的战役。那是我第一次参与山地作战,亲眼看到国民党修的碉堡群,密密层层布满了根据地周边的山山岭岭,令人想到当年五次“反围剿”的艰难与壮观。战斗从漳河展开,一直追击到河南林县。大获全胜之后,警备旅又回到赞皇、井陉一带参加百团大战。

警备旅此后便在冀中六分区(后改十一分区)安家了,这就造成一种机遇:从此时直到抗战胜利,我一直活动在石家庄至衡水这段铁路的两侧,跟这儿的人民一起,共同度过了那血与火的残酷岁月。

凡在那时活过来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五一大扫荡”,在八年抗战中,这是最最“要命”的一场斗争了。敌人下最大决心,拿最强兵力,做最细计划,用最阴狠手段,对冀中军民下了最恶毒的黑手,真是腥风血雨,九死一生啊。我抗日军民在敌人的大风大网中,左冲右突,“过了筛子过箩”,经受了人世罕见的魔劫,演出了无数悲壮的活剧,也确乎受了很大损失,当时流传一句话:“不死也得脱层皮”,确是真实写照。这场考验,给我的收获是很大的,其他的不说,单从创作素材讲,日后我写的《平原烈火》《小兵张嘎》《冷暖灾星》等中长篇,无不脱胎于这场“大扫荡”,所以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为什么非要写“嘎子”

斗争的激剧、残酷、壮烈,不仅激发了人们的昂扬斗志、崇高品德,也极大地密切了军民、军政、同志之间的血肉联系,大家在救亡图存、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光辉理想照耀下,前仆后继,视死如归,把流血牺牲当作家常便饭。英雄故事,动人业绩,日日年年,层出不穷,昨天还并肩言笑,挽臂高歌,今儿一颗子弹飞来,便成永诀,这虽司空见惯,却又痛裂肝肠。事后回想,他们不为升官,不为发财,枕砖头,吃小米,在强敌面前,昂首挺胸,迸溅鲜血。傲然迈过一堆堆尸体,往来穿行于枪林弹雨之中,这精神、这品格,能不令人崇仰敬佩,产生感激奋勇之情吗?

正是由于环境的过于紧张,大家把全部生命都集中在跟敌人的血战上,个人要求反而极少极少,即使像死后留名这样的事,人们都来不及顾及。我身边有个小知识分子,在暗夜行军悄悄私语时,就和我有过一次约定:日后不管哪个先死,后死的一定要为他写篇悼文,以昭告后人而寄托我们的友谊和哀思。

但我们终于挺过来,胜利了。回头一想,那需要写文悼念以光大其事的人,又有多少啊,真是成千上万,指不胜屈。再一想,他们奋战一生,洒尽热血,图到了什么,又落下了什么呢?简直什么也没有。有些人,甚至连葬在何处都不知道!正所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他们还是留下了,留下的是为民族自由、阶级翻身、人类解放的伟大实践,和那令鬼神感泣的崇高精神。这精神,是中华民族生存的支柱,前进的脊梁,是辉耀千古的民疾骄傲,作为他们的同辈和战友,我是有责任把他们写出来的。素养不高,笔力不够,能做一分是一分,但是义不容辞必须要做。

对先烈的缅怀,久而久之,那些与自己最亲密、最熟悉的死者,便会在心灵中复活,那些黄泉白骨,就又幻化出往日的音容笑貌,勃勃英姿,那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的巨大声音,就会呼吼起来,震撼着你的神经,唤醒你的良知,使你坐立不安,彻夜难眠,倘不把他们的精神风采化在纸上,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写作欲望就难于阻止了。

这样给“嘎子”们画像

先烈的音容风采,再联结上当世的英雄志士及亲密战友,苦斗的历史便不断在心头演映重现,逐渐凝结为具象化的人物,这就是对文学创作有巨大意义的所谓形象。无形象串不成故事,好故事又必须有活跳的形象才挑得起来。我的长篇《平原烈火》,便是在这个简单的道理下写成的。这部小说的实践也证明:形象活不活,是文学作品能否站住的一个关键。

《平原烈火》里有个13岁的小鬼,名叫“瞪眼虎”。“瞪眼虎”实有其人,原是赵县大队的小侦察员,他还有个伙伴外号叫“希特勒”,是一双声动四方、小有威名的人物。可惜我只见过“瞪眼虎”一面,又不曾交谈,但他那倒挎马枪、斜翘帽檐的逼人野气和泼辣风姿,留给我很深印象。至于“希特勒”,则连面也没见过。《平原烈火》中虽取了“瞪眼虎”的名号,事迹却是另外一些人的。但由于他出场过晚,无机会展示其才智本领,直到小说结尾,未能发射什么光彩。有个老朋友看过该书之后,对我说:“咳,你那个‘瞪眼虎’,开头表现还好,像是挺有戏的,怎么不凉不酸就拉倒了呢?”他的批评,正打中我心上的遗憾,确实的,他本来还有神异出奇的作为的,可惜不能与主角“争戏”,只好随大流谢幕,这实在是委屈了他。但却为以后的“嘎子”,埋下了一株嫩芽。

有一点必须附带说明:许多读者按推理以为我便是“嘎子”,不,我并不是嘎子,恰恰相反,我是个刻板、老实、不懂变通的人。我很不满意自己这种性格,实在人常做窝囊事,不懂变通更是遇事吃亏,即使日常社交,刻板人也不讨人喜欢。嘎子则活泼洒脱,机灵善变,临机有新招,遇事有闯劲,在人堆中尤为惹人喜爱。我自小便恨着自己,羡慕嘎子。平日冷眼看人,总于嘎子格外留心。这样天长日久,脑子里便蓄积了不少“嘎人嘎事”。加以当兵多年,部队里的“嘎子”自然见得更多,像“瞪眼虎”“希特勒”这类野小子,自然会引起我极大关注。谁知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习性,以后却给了我不少方便呢。

“嘎子”把我从精神分裂边缘救出

在我当兵当到第20个年头的时候,碰上了“反右派”运动。当时我刚刚写完一部关于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尚未及修改,便来了“鸣放”高潮,紧接着就是“反右”。很快,由于我曾是丁玲和陈企霞的学生,“丁陈右派集团”一上报纸,我便落进了罗网。于是开始一个相当长的挨斗过程:历史、现行、亲朋故交、祖宗三代,无不层层搜剥,翻检净尽。开了数不清的会,写了几大摞“检查”,最后“斗透”、“斗熟”,“挂”了起来。

“挂起来”,就是转移目标去斗别人的时候,把你搁在一边,无工作,无任务,无会可开,无文件可学,干干净净地“听候处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毫无精神准备:我13岁当兵,当年入党,20年没有离开过党的怀抱,怎么,我要“反党”?即使做梦也做不出这样的噩梦!难道蒋介石真的反攻过来,不是首先就割我的脑袋吗?把党反倒,哪还有我的站脚之地?莫非我要自己打倒自己?再说,我给“丁陈”干了什么了?如此彻底地翻检,又有什么上得“纲线”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天发疯了?

我一生有过无数次的思想斗争,唯有这次最为痛苦、激烈。自参军以来,整日闲着没有工作可做的日子从未遇到过,如今大门不能出,亲友不来访,日日枯坐愁城,精力闲置,四顾无靠,真是度日如年啊。更况那时血气方刚,志高气盛,突然这么一闲一闷,实在憋得难受。如此煎熬半年,我猛然变得暴躁乖张,迥异寻常,仿佛成了一颗炸弹,不知几时便会“喷”的一声,炸成粉尘。有一天,我刚满周岁的小女儿,蹒跚着跑来跟前,央求抱她玩耍时,我突然火从烦生,认定她就是催逼性命的坏蛋,便大吼一声,把她吓跑。当我看着她跌跌撞撞狼狈奔逃的后影时,陡地心下一沉,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已失去人性,竟是一个疯子了吗?

一想到可能精神分裂,我真的害怕了:疯子,这是人世最为凄惨的悲剧,非但不能自活自理,还要惹是生非,骚扰和拖累旁人,假如成为这样的废物,真比死掉还要坏上万分!……是的,确有一位赤诚的朋友私下劝过我:“无论如何,可不能寻短见啊。”可我该怎么办呢?

在这生死关头,我忽然记起了《心理学》上的两句话。上面说,在精神分裂的苗头出现时,必须自我控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控制之法,是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就是说,必须找到一个新的兴奋点,并把全副身心深陷其中,以使思维从现状拔出,走上一个全新的轨道。我反复掂量这八个字,觉得最切实的“集中精力”,莫过于写作。然而,一开头我就否定了它,以为像我这个样子,生活下去都难,还要写作,岂非异想天开吗!可我读书不行(其时已完全读不下书去),看影戏不行,溜大街、逛商店更不行,还能干什么呢?再憋两天,忽又转念:如此闲暇,如此安静,有大块光阴,绝无人干扰,以往求之不得的条件,而今全到眼前,谁阻挡你写作了?你不写,只怪自己太脆弱、没出息罢了!说怪也真怪,就此豁然开通,精神也随之蘧然一振。

写作的念头一起,“瞪眼虎”便马上跳来眼前,而我需要的正是他。我必须找个使我心神轻松、乐以忘忧的题材,而他恰是这样的“活宝”,在他后面,还跟来往日英豪,少小伙伴,活跳热烈,一队人马。一时间,在我身前身后,军歌嘹亮,战火纷飞,人欢马叫,枪炮轰鸣,当年战斗的景象不但占据了我的整个生活,甚至挤进了我的梦境。为了给这跳跃的一群一个优美轻快的环境,我特地把故事背景选在了风光旖旎的白洋淀。写作开始后,几天之间,我就吃多了,睡实了,脸色又显红润,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集中精力,转移方向”的灵验,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写小说是很费劲的,必须每字每句细抠,语言不讲究,读者看不下去,故事再好,也是枉然。当时我的体力正像大病初愈,还很虚弱,极想找个省力偷懒的法子,于是想到电影剧本。电影剧本只讲究对话,故事架子一搭起来,叙述性文字可以不必过于严格,勉强看懂就成;而对话,导演们喜欢越少越好。这样权衡起来,写电影就比写小说宽松省力。然而,我想错了,电影写到半截,便遇到“拦路虎”,沉思三天,无法突过,一时失去信心,觉得本来对电影不熟,何苦自讨没趣,小说是先前摸过的,总多几分把握。于是搁置电影,改写小说。

算不算精诚所至,或老天保佑呢。总之,小说写得相当顺利,在得意时,甚至手舞足蹈,向着想象的敌人“冲锋”,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待决之囚”。一个月内,小说完成,“张嘎”终于落实在纸面上。小小喘过一口气,回头再看那半截电影,发现按照小说的路子往下“耪”,“拦路虎”也能将就突过。于是又半个月,电影本子也完成了。世事确乎存在辩证法,好事坏事,常在转化之间,绝对的张狂或悲观,把事情一眼看死,是没有道理的。

当时,国家正在经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相对放宽,《小兵张嘎》小说才得以在1961年底发表,次年发行单行本;这使我有了把电影本子也拿出去的勇气,于是就寄给了曾给我当过创作组长的崔嵬同志。老崔是当时正走红的大导演,他又约邀了另一位女才人欧阳红樱,于1963年把电影也拍成了。当拿它给文艺界新闻界权威人士做招待映出时,有几位评论家对之大加赞赏,说它正好与苏修得大奖影片《伊凡的童年》“对着干”,是革命文艺在意识形态上反修的又一胜利云。可才过三年,“文化大革命”一到,一位曾鼓励我创作的领导同志,就以支持“右派”的罪名被人打倒了。当然,这又是辩证法,翻云覆雨,计白当黑,现在来看,都算是令人解颐的一桩插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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