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歌

这篇小说里，我写了一个乡村男孩的故事，写了他因生活的变化而有企盼，有喜悦，有忧愁。就像山野里的一棵树，要感受阳光雨露，也要经历风雨雪霜，才能成长得更加坚韧。我希望成长中的男孩和女孩要敢于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变化，酸甜苦辣都是营养，永远拥有向上、向善、向美的方向和力量。

邓湘子

1

“我爸爸打电话回来了。”青杉说，“他说，他和我妈妈这几天会回来。”

“你数着日子天天盼啊，心急了吧？”夏妹追着青杉的脚步说，“他们会给你带什么好吃的？”

“我不晓得，没问。”青杉对夏妹的问话不感兴趣，对走在他身旁的冬林说：“他们有一年多没回家了，不知道他们这次回来做什么。”

冬林不答话，往前走着。

“你爷爷不是病了吗？”夏妹接过话说，“他们回来看你爷爷吧。”

“我爷爷已经好多了，这几天不咳嗽了。前一阵我爷爷病了几次，他们都没回来，老板不让请假。我不知道他们这次回来做什么。”

“他们回来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去，你知道吗？”冬林突然说话了，音量可不低，好像要吵架似的。

青杉愕然，愣在路边，望着冬林往前走去的背影。冬林这几句硬硬的话，把他心里某个地方硌了一下。夏妹看着冬林，又看了一眼青杉，很吃惊的样子。

暑假快要结束了，他们感觉这个假期漫长得有点无聊，就相邀去蓼源镇赶集。他们的学校在镇上的西北角，就是镇中心小学。到集市上逛了一圈，各自买了一瓶饮料喝着，他们忍不住走到了校门口。只见铁栅栏大门紧闭，校园里什么人也没有，操场上的乱草倒是长高了。

他们从镇上回来的时候，不像以往上学时那样有黄色的校车坐，只能一路走回来。他们要走十三四里山间的村级公路，才走到自家所在的团箕湾。

早晨去赶集的路上，青杉已经说过他爸爸妈妈要回家的事情。走回来的半路上，他忍不住又说起这件事情，冬林就心烦了，粗声粗气地说话，气冲冲地往前走了。冬林在前面走了一阵，忽然跨步走到一条长着丝茅草的田塍上，猛地躺下去了，随手把自己背的书包放在头下枕着。

青杉见了，怔了一怔。他眼前的稻田里，稻穗饱满，一片金黄，山风吹来，稻谷磕磕碰碰，发出繁密细响，稻谷成熟的好闻气味在风中飘荡。冬林躺在田塍的草丛里，他似乎一下子融入到田野里去了。

夏妹压低声音对青杉说：“你这两天老说你爸爸妈妈要回来。冬林哥不想听你啰嗦了。”青杉尴尬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朝夏妹做了个自我解嘲的鬼脸，走上前去，对躺在地上的冬林说：“我不说了，你起来吧，回家啦！”

冬林闭着眼睛，不说话。

田塍上的秋草在风中轻轻摇晃。秋草中间开出了零星的野菊花，一朵一朵，黄灿灿地闪亮。天气爽朗，天空湛蓝，山野飘香。这是山里的好季节。

“我也休息会儿，躺下啦。”青杉把书包往地上一丢，躺到冬林脚边的田塍上，“我看到一只鸟，从我们头顶上飞过了。”

冬林不说话，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夏妹看着他们两个那么躺着，好奇怪啊！他们不说话，不走路，不理睬她了。她的小嘴巴噘起来，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摘了一支长长的狗尾巴草，悄悄地走过去。她把毛绒绒的狗尾巴草轻轻伸到冬林的耳朵里。冬林叫了一声，跳起身来，用手挠着耳朵，抓起书包飞快地跑了。夏妹哈哈笑起来。青杉听到笑声和脚步声，赶紧爬起来，追着冬林跑去。他看到冬林的背上和衣袖上粘着片片鬼针草的籽荚。

“你们等等我。”夏妹丢下狗尾巴草，朝青杉和冬林的背影追去。

2

刚吃过早饭，电话铃忽然响起，青杉赶紧去接。

放下电话筒，他兴奋地说：“奶奶，是爸爸打来的，他和妈妈坐夜晚的长途车，现在到蓼源镇上了。”奶奶正在喂猪，大声说：“你去把爷爷追回来，要他今天莫去山上砍竹子，快回家。”青杉答应一声，跑出门追爷爷。

天气晴好，蓝天如清水洗过一样干净。对门山坡上竹木茂盛，安静祥和。

青杉跑出村子，到了村口，连爷爷的影子也不见。爷爷早就进山了吧！

路过冬林家时，他喊了几声：“冬林，冬林——”可是冬林不在家。他奶奶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青杉回到家里，看到几只鸡在屋前的草地里啄食，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奶奶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家里空落落的。他取出作业本，装模作样地写暑假作业，还有不少作业没做呢。

奶奶提着装满瓜果蔬菜的竹篮子，从山边的菜地里摘菜回来了。她对青杉说：“杉宝，你去溪里捉一只鸭子，我要做午饭了。”

青杉丢下笔，欢蹦乱跳地跑出门，看到夏妹在她家门口赶鸡。那群鸡想钻过竹篱笆，去啄食稻田里的稻穗。

“夏妹，我爸爸和我妈妈到蓼源镇了。”青杉说，“我要去捉鸭子，你跟我一起去吗？”“好啊！”夏妹答应一声，跟在青杉背后，去山边的小溪里捉鸭子。

奶奶喂了一群麻鸭，有二十多只。它们在山溪里吃螺蛳，吃各种植物结的籽粒，一只只壮嘟嘟的。青杉不用奶奶吩咐，晓得要捉叫声低沉的公鸭，那些叫声响亮的母鸭得留下来生蛋。

溪水很清，很浅。鸭子并不在村头的溪里。青杉壮着嗓子唤了几声，鸭子们在溪水下游远处发出了应答的叫声，它们正在一个洄水湾里嬉戏觅食。

青杉以前抓过鸭子，并不太费劲。可是这天，洄水湾的水深到他的腰间，鸭子扑着翅膀在水面上乱窜。幸亏叫了夏妹来帮忙，配合围堵，青杉终于抓住了一只肥公鸭，它翅膀上的羽毛硬硬的，漆黑里透出紫金色。青杉和夏妹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却很开心。

青杉把鸭子捉回家交给奶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跑到村口去等爸爸妈妈。夏妹仿佛是他的尾巴，回家换过衣服也跟来了。

村口路边的山坡上，长着一片粗大的梓树，叶子被秋风吹得有点发黄变红，不时有几片叶子落下来。

太阳把身上晒得出汗了。青杉带着夏妹往前走了一阵，终于看到爸爸妈妈从路上走来了。“爸爸——妈妈——”青杉大声叫着，突然站住不动了。

爸爸挑着担子，妈妈背着鼓鼓的包，他们脸上流着汗，笑眯眯地看着青杉。

青杉怔怔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觉得他们有点陌生。他有点害羞，站在那里不动。

“青杉，你变傻了啊！”妈妈走上来，伸手牵住他的手。“妈妈。”青杉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他低着头，感到妈妈的手热乎乎的，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暖流，眼里润出滚烫的泪水。

“表婶，你看到我妈妈吗？”夏妹走近几步，问道。“看到呢，你妈妈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能猜到是什么吗？”青杉妈妈牵起夏妹的手。夏妹摇一摇头，急切地问：“给我带了什么？”“你会喜欢的，是漂亮衣服。”青杉妈妈打量着她，“你长得真快，都要赶上我们家青杉的个头了。”

夏妹高兴起来，跟着青杉一家人往村里走去。

前面岔路口，山坡上走下一个人，他低着头看路，肩头扛着一根大南竹。青杉一看，那人竟然是冬林。

“冬林，你去砍竹子了？我爸爸妈妈回来了。”青杉兴奋地说。

冬林将长长的南竹从左肩换到右肩，抬起头看到了青杉一家人，就叫了“表叔表婶”。

“冬林伢崽，你砍这么大的竹子做什么？”爸爸问。

“我们家的猪栏烂了个洞，要修补一下。”冬林喘着气说，身上额头上汗水淋漓的。

“好，你走前面吧！”青杉爸爸笑着说，停在路边，让冬林走到前面去。

青杉看着冬林走向前去，他的裤腿上粘满了鬼针草的籽荚。他想，冬林去山里砍柴、砍竹子，以前都叫自己一起去，今天为什么不叫呢？青杉心里忽然漾起一丝怪怪的感觉。他有一种被好朋友抛开的失落感。

妈妈拉着青杉的手，往家里走。青杉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立即就消失了。爸爸妈妈回来了，巨大的喜悦在青杉的心里弥漫着升腾着。

3

爸爸妈妈回到家，就忙起来。妈妈把屋子的门窗都打开，把他们那个好久没住人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青杉配合妈妈用木桶从竹笕上提来一桶一桶清水，把门窗和墙壁都擦得亮晶晶的。整个家的气氛焕然一新。

爸爸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中午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回来了。

“爸，你借谁的车？”青杉好奇地问。

“随便借谁的，你多管闲事干什么！”爸爸说，“拿你的作业来看看，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

青杉见爸爸要作业看，赖着不动，说：“还有一点没做好，明天就写完了。”

“那你抓紧点，还有两天要开学了。”爸爸说完，从摩托车后座箱里取出几个工具，像扳手、起子什么的，还有一瓶机油。

爸爸细心地检查摩托车，拧紧某些部件，给一些零件打上机油。青杉对摩托车充满了兴趣，本来想守在爸爸身边，看他做那些有趣的事情。可是爸爸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走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得赶紧写完，要是爸爸检查起来，看到还没做的作业，那他就要挨骂了。带着一点压力，青杉很快进入角色，下午一直在家里做作业，把数学作业本上剩下的习题都做出来了。

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事又出门去了，夏妹来找青杉妈妈聊天，妈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打扰青杉做作业。

“啪哒”一声，妈妈给他拉亮了电灯。他抬起头一看，天色暗下来了，门外响起繁密的蝉声。

“妈妈，爸爸的摩托车是我们自己买的吧？”青杉说。

“你怎么知道？”妈妈问。

“要是借别人的摩托车骑一下，爸爸不用那么细致护理。”青杉兴致勃勃地说，“是爸爸买的车，对不？”

“你这个鬼精灵！”妈妈拍了一下青杉的头。

“真是爸爸买的摩托车啊！”青杉惊喜地跳起来了，“是给我买的吗？”

“你想得美，才不是给你买的。”妈妈说。

“不是买给我的，那爸爸买摩托车做什么？”青杉不解地问，“你们回来几天就出去了，要把摩托车锁在家里？”

“锁在家里也好，不锁也好，不要你操心。”妈妈说，“你赶紧写好作业，你爸爸回来了要检查的。”

爸爸买了摩托车，他和妈妈似乎都要对自己保密，这让青杉感到迷惑。他想去找冬林，有疑问时他喜欢听冬林的意见。可是妈妈盯着，而且冬林这几天似乎变了一个人，好像不愿意见到自己。自从听青杉说爸爸妈妈要回来，冬林就与他不像原来那么要好了。青杉坐在灯光下，想到这些，不声不响地有了满腹心事。

“妈妈，我有个题目不会做，要去问一下冬林。”青杉说。“你去吧，不要玩太久，快点回来。”妈妈同意了。青杉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本书，出门去了。

暮色已经笼罩了山野，村里亮起了灯光。青杉走到冬林家门口，看到冬林正在禾场里忙碌，把劈好的柴块搬到灶屋里去。

“你把猪栏补好了吗？”青杉问。

“补好了，”冬林说，“你怎么有空出来？”

“我爸爸要我做作业，累死了。”青杉说，“你也不来找我了。我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好像生了我的气，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冬林说，“我担心死了，我爸爸已经好多天没打电话回来了。我打他的手机，总是说已关机。”

“原来是这样。”青杉明白了。

“听说你爸爸要回来，我也想要爸爸回来，给他打电话，可他的手机总是不通。”冬林说，“也不见他打电话回来，我担心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你告诉我爸爸吧，要他托人去找你爸爸，好不好？找到人了，你就放心了。”

“你爸爸和我爸爸又不在一个城市，你爸爸怎么托人呢？我爸爸也许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敢对奶奶说，也不想对别人说。”

“你还是对我爸爸说一下，也许我爸爸能想出办法。”

冬林想了想，说：“那好吧，只好找你爸爸帮忙了。”

4

青杉看到，爸爸回家之后这些天，并没多少时间待在家里，总是骑着那辆新摩托车在外面跑，不知道到底忙什么。

冬林跟着青杉，到青杉的房间里等了好久。天黑了好一阵，他们才听到摩托车的叫声，就走出门来。青杉见爸爸把摩托车停好了，说：“爸爸，冬林要请你帮个忙，他爸爸好多天没打电话回来，手机也打不通。”

“冬林你来讲，你是不是担心你爸爸失踪了？”青杉爸爸笑起来。

冬林说了事情的经过和他的担心。青杉爸爸听着，就掏出手机拨号码，冬林爸爸的手机果然是关机状态，联系不上。

“你不要着急，村里有熟人知道你爸爸在哪里上班，我要他到你爸爸上班的地方去找一下。”青杉爸爸对冬林说完，打通了一个熟人的手机，嘱托他无论如何明天去找一下。

青杉听到爸爸打完电话，觉得大有希望，心里高兴起来，见冬林要回家，忙说：“我送你。”

青杉送冬林出门，爸爸也出门来了，跟在他们后面走。三个人走到田塍路上，头顶上是满天闪烁的繁星。

冬林家亮着电灯，响起电视机的声音。冬林飞快地跑进家门。

青杉挽着爸爸的手往回走，说：“爸爸，冬林他爸爸为什么没有音讯？”

“明天就知道了。”爸爸回答，“冬林他爸爸不顺心的事情多，又爱喝酒，真不知道有什么事。”

青杉听了心悬悬的，说不出话来。他想到，冬林爸爸妈妈是打工时认识的，冬林只有一岁多，他们吵架闹气，冬林妈妈就跑了。他爸爸去他妈妈的老家找过，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可白跑一趟，没找到人。后来也一直没有找到，冬林妈妈再也没回来过。要是他爸爸也没有消息，冬林可怎么办？

不远处响起蟋蟀的叫声，传来夜风吹动山坡上树叶的声音。

青杉紧紧牵住爸爸的手，生怕一阵风吹来，会把爸爸吹跑似的。

第二天，爸爸又骑着车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冬林听到摩托车声，立即跑来打探情况。“冬林伢崽，那个熟人回电话了，我告诉你，你不要急。”青杉爸爸脸色有点严肃，“他去你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了，人家说你爸爸有一个多星期没上班了。你不要着急，他还会去你爸爸住的地方找。”

青杉担心地看一下冬林。冬林绷着脸，牙齿咬着嘴唇，不说话。那样子有点可怕。青杉妈妈说：“冬林，你小孩子替大人担心什么。说不定过两天，你爸爸就打电话回来了。”妈妈的话热情如火，让青杉心里好过些了。不知道冬林心里是不是也得到些安慰。

“冬林伢崽，明天你们要开学了吧，开开心心去学校报到哦。”青杉妈妈说，“明天早晨，让青杉去叫你，好不好？”冬林点点头，回家去了。

青杉见爸爸叹了口气，妈妈也叹气。他知道，爸爸妈妈也替冬林担心了。

吃过晚饭，青杉往电视机前坐好，想看电视连续剧。爸爸却要检查他的暑假作业。爸爸去青杉的房间，看了一会青杉拿出的作业，眉头皱起来。青杉有点紧张。

“青杉，看看你的作业，要我怎么说呢？”爸爸抬起头，“我只能说一个字——懒！”青杉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服气，“我把作业都写完了，这两天一直写一直写，手都写疼了。”

“你看你的作文，写得好不好我不敢说，从长短就看得出懒不懒，只写满200个格子就完了。”爸爸继续说。

“哼，你看这个题目，你的答案太妙了。”爸爸叫了起来，把数学作业丢给旁边的妈妈。青杉用余光扫视了一下，知道爸爸说的是这道题——

向爸爸借了500元，向妈妈借了500元，买了双皮鞋用了970元。剩下30元，还爸爸10元，还妈妈10元，自己剩下了10元，欠爸爸490元，欠妈妈490元， 490+490=980（元）。 加上自己的10元=990元。 还有10元去哪里了呢？

青杉记得，他写的答案是：那10元钱飞走了。

他确实想了好一会，没想清楚那10元钱去哪儿了，又要写一个答案在那儿，就写了那句俏皮话。他凭以往的经验，老师对暑假作业不会细看，只是翻翻你是不是动笔写了些字在上面。可是没想到爸爸回来要检查。

“那10元钱哪里去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妈妈对青杉说，“想不出来也可以问老师啊，不能随便写答案。”

“你要开动脑子，从头理清思路，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是成立的。”爸爸说，“最大的懒是什么，就是不动脑筋。”

青杉低着头，好像自己正在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一样难堪。他真希望房间里有一个地洞，他想一头钻进地洞里去躲起来。

“明天开学了，我给你新学期的建议，就是要学会动脑筋，改掉懒病。”爸爸把作业还给他，“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改正的，我保证。”爸爸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青杉迷迷糊糊，想不太明白。他躲在房间里不出去，没兴致看电视剧了。

5

“青杉，快起床了，今天要去学校报到呢。”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青杉闭着眼睛跳下床，懵里懵懂穿着衣服。妈妈在灶屋里叫他去洗脸。他听到妈妈的叫声，清醒了些，接着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才蒙蒙亮。他半梦半醒地洗着脸，感觉到妈妈端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这么早，我不饿。”青杉说。

“吃吧，你妈妈给你煎了荷包蛋！”奶奶在旁边说。

荷包蛋特有的迷人香味飘过来了。青杉晾好洗脸巾，吸了吸鼻子，端起大碗吃起来。荷包蛋当然很好吃，软软的面条吃起来也很不错。

这时，一种从喇叭里放出的音乐声越来越响，那熟悉的旋律呼啸而至。“你还在吃饭啊，校车开过来了。”夏妹急急地跑来，丢下这句话，就往村口跑。

那辆黄色的校车轰鸣着开到了村口，它的喇叭里一路播放着一支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喇叭声盖过了村里雄鸡的鸣叫，盖过了风吹山坡竹木的声音，把那些不用上学的孩子闹醒了，把大人们也闹醒了。

青杉着了急，放下碗，背上书包就快步跳出门，朝村口跑去。他看到冬林在他前面跑，夏妹在更前面的路上跑。

黄色的校车已经在村口调了头，它的喇叭里仍然在播放那支不知名的老歌。它的车门打开，等三个小学生气喘吁吁地跳上车去，车门就嚓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校车就轰鸣着往回走。每过一个小村子，它就停一下，接两三个小学生上车。喇叭里播的那支老歌反复唱个不停，把沉迷在睡眠中还没怎么清醒的小学生彻底惊醒了。

校车往前走着，走得不太顺畅，到了村口总是要等人。有的学生磨磨蹭蹭，还没从家里出门，他们的爷爷率先走到马路上拦下车子，等孩子慌里慌张跑过来。校车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村子，车上的座位慢慢地坐满了小学生。有五六年级的大个子学生，也有一二年级的小个子学生。

校车拐过一个又一个山湾，前面开阔起来，到了蓼源镇。车子在校门口停下来。青杉和车上的同学争先恐后地下了车，跑进学校。

青杉在班主任老师那里报到，交了暑假作业，就和同学们一起打扫教室卫生。这天不用正式上课，老师讲了开学的注意事项，就让大家放学了。

青杉从学校走出来，一眼看到妈妈等在校门口。他又惊又喜，说：“妈妈，你到镇上来做什么？”“来接你回家啊！”妈妈说。

“你也跟我坐校车吗？” 青杉问。“不坐车了，你跟我走。”妈妈挺神秘的样子。青杉满心疑惑地跟着妈妈走。妈妈把他带到了蓼水河边的小街上，走进了一户人家。爸爸的摩托车停在门口，青杉的心怦地动了一下。

“这是我们的新家啦，”妈妈看着青杉说，“你以后上学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青杉愣住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惊讶。

“进来呀，看看你的房间。”爸爸在里屋说。

青杉走进门去，看到陌生的房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已经布置好了。

“你的房间在楼上呢！”妈妈说。

青杉走上窄小的木楼梯，到了一间小阁楼。朝木窗外一看，看到了蓼水河浑浊的流水。他一直没有说话，觉得这简直是在梦里一样。

“你在这楼上做作业，谁也不打扰你。”爸爸说。

“你们租的吗？”青杉听到自己的声音怪怪的，“你们不去打工了吗？”

“不去了，你妈妈陪着你，当你的陪读。”爸爸说话时盯着青杉，看他的表情和反应。

“爷爷和奶奶会来住吗？”青杉问。

“他们不来，他们到镇上做什么。”爸爸说。

青杉不说话了，愣愣地站在窗口。爸爸给他取下肩上的书包，挂到床头的钉子上。

“这是你的书桌，你坐坐试试看。”爸爸拉了一下青杉的胳膊，青杉笨拙地在窗口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慢慢会适应的，”爸爸说，“我们想给你创造好的学习条件。”青杉坐在书桌前，一动也不动。他发了一阵呆，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已经下楼去了。

“青杉，下来吃饭啦！”妈妈在楼下喊他。

一家人坐在木桌边吃饭，妈妈往他的碗里夹菜，往爸爸碗里夹菜。妈妈做的饭菜真好吃。青杉吃着，心里暖暖的，觉到这个陌生的房子真像自己的家了。

6

早晨，青杉被妈妈叫起床。他从阁楼上走下来，看到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是豆浆和馒头。

他背着书包去学校，爸爸骑着摩托车也出发了。他想打听爸爸去做什么，又怕爸爸说他多管闲事。

青杉走进学校，操场上、教室里都空荡荡的。校园沐浴着清新的晨光，安静而又充满了生机。走进教室，他大声地朗读课文。一篇新课文读熟了，才见到有同学陆续走进来。

下了晨读课，青杉在走廊上看到冬林，就问：“冬林，你爸爸打电话回来了吗？”“打电话回来了。”冬林淡淡地说。“哦，那你就不用担心了。”青杉欣喜地说，“我说了，你不用担心的。”

这时，夏妹跑过来问：“青杉哥哥，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坐校车了，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家在镇上租了间房，我爸爸妈妈不去打工了。”“哎呀，你爸爸妈妈不去打工了？他们回来陪着你？”夏妹惊奇地问。青杉点了点头，却看到冬林悄悄地走开了。

上课铃响起来，广播里响起校长的声音，要班主任组织学生到操场上站队，学校要举行开学后第一次升国旗仪式。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青杉觉得这个学期比想象中还要新鲜。爸爸妈妈不去城里打工，给他带回来了全新的生活。陌生的新家，妈妈做的饭菜，爸爸买的摩托车，早晨空旷的校园，放学后短短的路程……只是爸爸每天要检查他的作业，妈妈每天要啰嗦一些话，放学迟一点回家会受到盘问，晚上看电视要受到限制……这是些幸福的麻烦，青杉正在慢慢适应。

不知道为什么，冬林看到青杉就躲开，夏妹也不怎么找他说话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脸色有点板滞，不喜欢笑了。家里的氛围有了些悄悄的变化，有点沉闷，有点神秘。青杉不好意思打听，却渐渐地听出个大概的意思。原来，妈妈觉得自己太闲了，想开个小摊点，却拿不定主意。街道边，卖青菜的有了，卖豆腐的有了，卖糖油粑粑的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小摊点都有。

青杉看到，爸爸刚从城里回家的时候穿着整齐，现在慢慢地不注意自己的衣着了，他总是穿一身沾满泥点的蓝色工装。青杉已经知道了，爸爸骑着摩托车去附近的村庄当泥瓦匠，各个村庄都有人修新房子。

青杉心里有些不安，也不太爱说话了。这个学期进入了六年级，是小学的毕业班。第一周周末，迎来了第一场考试。周一发下试卷，青杉看到自己的数学没考好，心里特别紧张。

试卷摊到爸爸面前，果然受到了数落：“你现在是替我们三个人考试呢，这点分数可不行。”青杉心里有些紧张，决心下周要考出好成绩。

没想到，老师把试卷又一次发下来，数学分数不像他希望的那么高。

放学时，他郁郁地走出校门，看到冬林和夏妹在路边搭校车，眼看车门就要关闭了，他一个箭步跑到车上去。

“青杉哥哥，你今天要搭校车？”夏妹惊奇地问。

“我……我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青杉说。

他确实想念爷爷奶奶了。他坐到冬林旁边，两个人都没说话。校车奔跑起来，喇叭里响起了那支不知名的歌，它的旋律是那么亲切和动听。

到了爷爷奶奶家里，屋子里静极了，爷爷奶奶都不在家。青杉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妈妈吃惊极了，说：“你怎么跑回去了，你带了作业吗？”

“我带了，我就是回来看一下爷爷奶奶。”青杉说。

放下电话，青杉并没有打开书包做作业。他跑到菜园里，看到奶奶正在摘菜。奶奶见到他，高兴得很。他去溪里赶鸭子回家，又跑到稻谷飘香的田野上接爷爷。爷爷背着个竹篓，走在稻田里，手握镰刀割下一丛丛高出稻谷的稗草穗。他把壮实的稗草穗放进竹篓里，好带回家喂鸭子。

青杉在村路上跑来跑去，觉得真是自由自在。

天黑了，青杉坐在奶奶的土灶前烧火，心里却不安静了。他想着，妈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爸爸是不是骑着摩托车回到街边的小屋里了呢？明天，他们看到自己的试卷时，会不会生气呢？

他走到禾场上，看到天空里亮起几点淡淡的星光。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些星光变得朦胧起来，仿佛被山风吹走了。

插图/奚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