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耀与黄花梨家具

2015-09-11 17:11李晶晶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37期
关键词:黄花梨收藏家家具

李晶晶

“科学和艺术在理论上是不同,但是在更高的思想境界中它们是相互包容的。科学对艺术有影响,同样艺术对科学也有影响,这—点可以在我日常的出诊中体现。”

家具百年

晚明  黄花梨镶大理石案屏

家具的收藏和买卖跟其他古董截然不同,家具具有陈设使用的功能,因此一直以来流通缓慢,一些经典的家具更是递传有序。近百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其收藏家与古董商的脉络也是清晰可知。上世纪初,不少来华的外籍官员、商人、学者在接触明式家具后,被其简洁、练达的线条,温润的色泽,天然成纹的图案所吸引,开始大量购买,成为家居生活的一部分。有关家具的研究也是始于这个时期西方学者的家庭购买。

1934年,格蕾丝·斯滕(Grace Steen)女士与洛杉矶博物馆装饰艺术品部主任格雷戈尔·诺曼-威尔考克斯(Gregor Norrnan-Wilcox)结成连理,斯滕女士对中国文化深感兴趣并赴中国购买古董文物。她对明式家具的钟情影响了丈夫,致使诺曼-威尔考克斯1942年在馆内举办了突破性的明式家具展览。这是有史以来明式家具首次以艺术品的角色出现于博物馆。

德国人古斯塔夫·艾克(Gustov Ecke,1896~1971)与中国的渊源颇深,先后在福建厦门大学、北京辅仁大学任教26年。艾克研究中国艺术、哲学、历史以及建筑,尤其专注硬木家具。1944年出版了《中国花梨家具图考》,这是第一部关于明式家具的专著,将家具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介绍给全世界。艾克的研究奠定了中国家具艺术在国际上的地位。书中含多幅精确测量数据的剖面图,以及榫卯结构图,虽然尚未形成系统与定名,但其严谨的科学式勘察方法,指导了后来者研究工作的方向。

美国人乔治·凯茨(1895~1990,George N.Kates)则将明式家具推介给更多人认识与欣赏。凯茨是语言学家,年少已通英、法、德、西班牙语,不仅中文流利,还可书写汉字。在他居住北京的7年里(1933~1941),建立了十分可观的明式家具收藏。1937年冬,凯茨的姐妹比阿特丽斯·凯茨(Beatrice Kates)女士与她的英籍朋友卡罗琳·比伯(Caroline F. Bieber)女士从众多居住于北京的外籍朋友家中挑选了她们喜欢的112件明式家具,进行测量并拍照。初衷只是想留为纪念,后来萌生了出版一本手册的想法。10年后,当凯茨回美国出任布鲁克林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时,促成了《中国家居家具》的出版。1946年,凯茨在博物馆举办了一场规模可观的明式家具展览,共展出家具35件,之后部分展品分别入藏费城艺术博物馆及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椅和黄花梨升降式灯台(各一对)

此时在北京协和医院任建筑师的杨耀(1902~1978),当上艾克的助手,并跟随其研究明式家具。1947年,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青铜器鉴赏家陈梦家先生(1911~1966)从美国回清华大学授课,开始到城里的古旧家具店寻觅称心的家具,他在1948年写给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子赵萝蕤的家书中,记录了购买明代小方桌、黄花梨八仙桌、黄花梨橱柜等家具的情形。

着唐装、住四合院、讲中国话的罗伯特·德拉蒙德与威廉·德拉蒙德兄弟(Robert & William Drummond)从美国伊利诺伊州来到北京,经商是目标之一。他们四处搜罗明式家具,活跃于明式家具的买卖中。艾克有不少家具就购自德拉蒙德兄弟。其《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更说明:“书中家具以及不少京城(外籍人)家居所藏的家具,都得力于德拉蒙德兄弟。”1946年,威廉借了30多件家具给巴尔的摩艺术博物馆做“中国17至18世纪家具”专题展览。德拉蒙德兄弟也把家具销往国外。他们的商业活动,让明式家具得以在富商巨贾、博物馆界以及居住北京的外籍人士之间流通。1949年,威廉回到美国继续经营明式家具,当上美国极负盛名的艺术品收藏家阿瑟·赛克勒(Arthur M. Sackler)的收藏顾问。赛克勒购入多批黄花梨家具,部分现存放华盛顿史密森博物院·赛克勒美术馆,部分为赛克勒后人拥有。

1949年,艾克博士携夫人曾佑和(又名幼荷,1925~ )赴夏威夷出任檀香山艺术学院中国美术馆馆长,带动了当地收藏中国艺术品,特别是明式家具的风潮,让檀香山馆藏加上当地私人收藏在1952年时已足够在馆中举办展览。室内设计师罗伯特·安斯泰斯(Robert Ansteth)自1950至1970年间经香港购入硬木家具,不仅供应当地收藏团体,更迎来了美国多家博物馆馆员以及业界行家来檀香山选购明式家具。中国明式家具艺术就这样循着檀香山向美国本土传播。

明式家具不单只出现在美国。英国外交官约翰·阿迪斯爵士(Sir John Addis,1914~1983)也把他收藏的中国艺术品包括黄花梨家具借展或捐赠给英国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1949年中国政治巨变,外国使节及旅居中国之外籍人士纷纷撤离北京。伴随他们出国的明式家具,之后也有不少出现于欧洲各国博物馆中,例如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斯图加特林登博物馆,以及哥本哈根丹麦艺术及设计博物馆等。全球不少博物馆展示明式家具,更有学者与收藏家的专著相继问世,这就引导、启发了更多的人将中国明式家具视为艺术收藏品。

纽约著名亚洲文物古董商安思远(Robert Hatfield Ellsworth,1929~2014)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经营明式家具,1971年的著作《中国家具:明至清前期硬木例子》在当时被认为是突破性的出版。同时期,相对于西方对中国明式家具艺术的肯定,中国人本身还未意识到其重要性,导致研究、收藏明式家具的人数寥寥可数。香港地区的家具古董商黑洪禄与陈胜记是为行业的前辈。

至80年代中期,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与《明式家具研究》面世,开启了中国的家具收藏热潮并延续至今。香港亦在这股浪潮中,成为中国家具的全球集散地,叶承耀医生的明式家具收藏得益于这个时期。

叶医生

1996年9月19日,纽约佳士得拍卖了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的107件中国明清家具,全部拍品悉数成交。其中一件17世纪的黄花梨镶大理石插屏式座屏风,以110.25万美元成交,中国家具首次冲破百万美元大关,创造了当时国际拍卖市场上少有的奇迹,这次拍卖让中国家具成为关注的焦点。

7年后,2003年9月,纽约佳士得再次举行了一场明式家具专场拍卖,68件拍品成交40件,全部藏品均来自香港收藏家叶承耀的珍藏。拍卖成交总额约为2262万港元,其中成交额最高的三件家具分别以200多万港元拍出,包括明黄花梨三屏风独板龙纹围子罗汉床、明黄花梨灵芝纹衣架和明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这一场拍卖让业内知名的叶承耀一时成为公众人物。

叶承耀祖籍福建,他的名字按辈分来自祖先叶光大所写的一副对联中的一句:“光明正大承家法。”爷爷是上个世纪初最早来香港的一批移民,后来成为一个殷实商人,曾经拥有九龙弥敦道几乎整条街的房子,但家道逐渐中落,叶承耀记得到50年代末他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正赶上家族分家产,每人只分得几万港元。叶承耀后来通过优良的教育和后天努力在社会地位上晋阶,在香港大学念到三年级时,考入伦敦大学医学院,在伦敦和美国行医几年后,又去哈佛念到医学博士。

1965年,32岁的叶承耀回到香港开了私人诊所。几年后,手中有了闲钱,他就跟着两个叔父玩收藏。他的五叔父收藏古玉,七叔父收藏瓷器。1971年五叔父过世时,把收藏的古玉和书斋号“攻玉山房”一并传给了他,这个斋号是由清代著名的书法家尹秉绶题写的,叶承耀最为钟爱。不久后,叶承耀凭借古玉收藏成为“敏求精舍”的会员。

早年的瓷器与玉器收藏经历也让叶承耀对于收藏家的标准有了更深的认识,只收藏真品和精品、不要残品的标准始终贯穿在他的家具收藏中。“我收藏的一个出发点,是尽量全。整个明朝系列桌椅床凳都收藏齐了,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不过我觉得我收藏书画、瓷器不够精,故转而收藏明式家具。”

1985年,叶承耀看到香港三联书店发行的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立刻对这类收藏感兴趣,并且迅速地从无到有。叶承耀说:“20世纪50年代,我在伦敦学医时,那些古董店中的老家具才真正唤起了我对古旧家具的兴趣;到了60年代,我成了美国波士顿麻省总医院的一名实习医生,在曼城附近査尔街著名的古旧家具店我又能打交道了。”回忆起在英美留学的日子时,叶承耀说自己当时就已经开始对家具产生了兴趣。

上世纪80年代是家具收藏的黄金年代,这个时间大约维持了10年。到90年代价格上去了,家具的数量在下降,收藏家越来越多。当时香港就是一个集散地,内地的东西到了这里,收拾、加工、整理好了被老外买走,传到美国,后来很多好的家具都是美国拍卖出来的。现在所能看到的有规模的收藏,像香港特区的两依藏、美国收藏家约翰森(Johansen),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刚刚改革开放时,很多东西从内地过来,香港那会儿买的人少、货多,是收藏家的天堂。那时候内地有专门的人找好家具运到香港。货到的时候都是散的,比如一个椅子全部拆开,每个部件用草包着,拉过来给行家们看。80年一个圈椅只要几千块钱,相对现在来说,很便宜。一开放的时候,市场承受的能力不是很强,所以能有大量的家具让藏家挑。

叶承耀的藏品有九成购自香港嘉木堂的伍嘉恩,伍嘉恩也帮助叶承耀从1991年起先后三次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明式家具专题展览,在新加坡、中国台湾、美国、英国、德国等地的艺术博物馆举办20多场叶氏展览,对传播明式家具收藏风气影响至深。1987年,伍嘉恩买进了一件黄花梨衣架,三年后出让给叶承耀。2003年,叶承耀调整藏品,将部分明式家具在纽约佳士得上拍,黄花梨衣架又被伍嘉恩成功竞得。但叶承耀对此念念不忘,于是又从嘉木堂购回。一买一卖,一卖一买,再卖再买,竟然是同样两个人的来回交易。

叶承耀的另外一个收藏途径,则得益于他在世界各地的游历。叶承耀很喜欢的一件紫檀雕花炕桌是从美国新墨西哥州购得的。他说:“原来的主人上世纪30年代曾经在中国居住,去世后,他的家人把他带回来的几件家具拿出来,在当地拍卖,价格不高,我看上是觉得小桌子制作得十分精良,后来才知道这个炕桌是一对,另一只在故宫。”

还有一次,叶承耀在美国联系展览事宜,去了西雅图,西雅图博物馆的女馆长刚从耶鲁大学过来上任。“我去之前,刚有一位先生去联系做一个小的文物展,是关于文房书斋用品的,收藏家许诺,如果展览做成了,就把一张明式琴凳送给博物馆做收藏。后来博物馆还是决定不做那个展览,做瓷器,把凳子还给了他。那个收藏家就很生气,我从他手里买下了那张琴凳,扛回香港。”

作为香港知名皮肤专科医生,医学训练让叶承耀看事物比别人更重视细节。他有一套独特的审美观:“不单经典,还要有特点,最重要是品相完美。”谈入藏要诀,叶医生娓娓道来:“挑选藏品80%源于家具是经典款式加品相好,20%则要有个别特色。像这典型的平头案腿足内缩安装带侧脚,设计源自古代中国建筑大木梁的造型与结构,但例带凤纹牙头,有别于一般设计。”

今年秋季,香港苏富比获得叶承耀医生的委托,拍卖其38件藏品,苏富比亚洲区行政总裁程寿康表示:“此38件套藏品,结合了人与物的升华,是世界最高级别的明式家具范例,其中更不乏孤品。唯其最珍贵之处,乃是它们见证了叶医生过去近30年收藏明式家具的独到眼光、文人修养和热情,使每件藏品更添意义。苏富比必须感谢叶医生割爱,让全球更多知音人能有机会分享所藏,让中国家具艺术精粹得以传承。”

在叶承耀看来,由于对艺术的理解和研究,自己能把握尺度和分寸。艺术之美可以陶冶人的情操,使人更好地理解人生哲学,甚至改变人的生活方式。“由于在海外度过了12年时间,到香港后我渴望了解古老中国的历史和文明,这也是我从事艺术收藏的动机之一,另—个原因或许是我天生的占有欲吧。”叶承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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