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的“内爆”

2015-09-11 01:12王晓升
求是学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鲍德里亚哈贝马斯

摘 要:哈贝马斯在其公共领域理论中虽然也看到权力和金钱对自由交流的影响,但他认为这只是资本的介入和传媒自身组织化程度的提高的结果,其负面影响可以被公共领域在很大程度上过滤掉。而在鲍德里亚看来,现代公共领域的症结在于,大众媒体为了“公共性”生产“公共性”,这导致公共话语丧失了真实的语用学功能,变成了真假难辨的仿真的公共性。

关键词:哈贝马斯;鲍德里亚;公共话语;大众媒体;内爆

作者简介:王晓升,男,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

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5)05-0019-07

在公共领域理论中,哈贝马斯认为妨碍公共领域中自由交流的是权力和金钱,忽视了公共领域自身发展所产生的问题。鲍德里亚认为,意义的“内爆”使大众传媒失去了传播意义的功能,严重限制了社会共识的达成。

一、哈贝马斯对意义“内爆”的认识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遇见由于符号的过度生产而产生意义扭曲的问题,比如,电视台为了提高收视率而选择更吸引眼球的场面,作者为了吸引读者而在作品中夸大其词。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说的大众传媒中的意义的“内爆”。

在公共领域理论中,哈贝马斯并没有完全忽视这个问题。早在1990年版《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的序言中,哈贝马斯就指出了这个问题。他说:“随着商业化和交往网络的密集,随着资本的不断投入和宣传机构组织程度的提高,交往渠道增强了,进入公共交往的机会则面临着日趋加强的选择压力。这样,一种新的影响范畴产生了,即传媒力量。具有操纵力量的传媒褫夺了公众性原则的中立特征。大众传媒影响了公共领域的结构,同时又统领了公共领域。”[1](P15)哈贝马斯看到了传媒自身的力量在加强,但对于传媒自身力量的强化所产生的原因和后果,他的认识存在着严重的不足。在他看来,传媒力量所产生的原因仍然是资本的介入和传媒自身组织化程度的提高;由于资本的介入和传媒自身组织化程度的提高,各种不同的传媒之间的竞争加剧了,传媒的中立性受到了影响,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就过多的信息做出选择。可见,哈贝马斯仍然是在系统入侵生活世界的框架中理解传媒的力量的。

这表明,哈贝马斯对于传媒自身力量的发展会导致意义扭曲的现象缺乏认识。对于他来说,大众传播领域中所出现的那些夸大其词的做法具有积极的意义。对于他来说,这类话语可以起到造声势的作用。只有把一定的声势造出来,某些问题才会受到社会的足够重视。哈贝马斯说:“我把政治公共领域描绘为那些必须由政治系统来解决——因为在别处得不到解决——的问题的共振板。就此而言公共领域是一个预警系统,带有一些非专用的,但具有全社会敏感性的传感器。”[2](P445)按照哈贝马斯的理解,公共领域是通过其公民社会的这个媒介而植根于生活世界的。它能够敏感地捕捉到社会生活中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不会自发地引起人们的注意,于是就需要公共领域来传播这些社会问题,让人们关注这些问题。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不仅仅觉察和辨认出问题,而且令人信服地、富有影响地使问题成为讨论议题,提供解决问题的建议,并且造成一定声势,使得议会组织接过这些问题并加以处理”[2](P445)。如果公共领域变成了一种造声势的力量,变成了一种巨大的社会力量,那么公共领域就不再是理性讨论的领域了,而是制造议题的领域了。哈贝马斯似乎并不否定这一点。

在哈贝马斯看来,我们的社会之所以需要公共领域所具有的那种对问题的放大效应,不仅是因为公共领域扎根于生活世界,对问题具有一定的敏感性,而且是因为,无论政府还是议会,都是照章办事的机构。这种“例行公事”的方法反映了一种权力格局,而要打破这种权力格局就需要使这种权力格局受到公共领域的牵制。他所提出的所谓“商议民主”就是要让商议过程具有“权力”。这种权力不是处理问题的权力,而是要让处理问题的权力受到公共领域的商议过程的牵制。对于哈贝马斯来说,如果一个社会在制定法律、处理社会问题的时候都受到公共领域的牵制,那么社会中的权力格局就发生变化了。在这里公共领域的权力凸显出来。公共领域的权力就表现在它把社会生活中的常规问题变成“冲突事件”。哈贝马斯说:“许多证据表明,议会组织多数情况下是缺少力量靠自己来‘把事件变成冲突事件的。”[2](P443)这就需要借助于公共领域的力量把事件变成冲突事件,从而引起这个社会的足够重视,而议会为了体现自己的政治责任也必须关注这些冲突事件。

然而,问题在于,如果某些人用自己的力量来操纵舆论工具,从而迫使社会对于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给予足够的关注,那么这不是背离了商议民主的基本原则吗?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平等的协商而只有受操纵的舆论所产生的社会压力。如果说在传统的民主社会中,人们靠游行示威来向社会施加压力的话,那么现在则靠操纵舆论来形成社会压力。哈贝马斯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他认为,人们不能随意“制造”舆论。也就是说,即使一个团体或者个人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而提出某个符合自己利益的议题,但是这个议题也必须得到大众的响应。哈贝马斯说:“活动者通过公共交往所获得的政治影响,归根结底必须建立在一个结构平等的非专业人员公众集体的共鸣甚至同意基础之上。必须使公民公众信服才行,而使他们信服的,必须是那些有关他们觉得与己有关之议题的可理解的、具有普遍兴趣的提议。”[2](P450)这就是说,公共领域自身也有一定的过滤作用。在公共领域中,只有那些引起公众共同兴趣的议题才会引起人们的共同关注。

在公共议题的讨论中,人们不能使用其他力量,而只能借助于理由的力量。哈贝马斯认为,商议民主中所产生的权力根源于“理由”。哈贝马斯说:“不管怎样,利益团体的提议是容易受到那种其他来源的提议所没有面对的批评的。那种仅仅由于暗中注入金钱或者组织权力才能造成的公共意见,一旦这种社会权力来源昭示于众,其可信性立刻就化为乌有。公共意见可以操纵,但不可以公开收买,也不可以公开勒索。”[2](P451)这就是说,公共领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过滤掉权力的力量。在公共讨论中,人们也不能用私人的理由来说服人,或者说,有些理由是不能公开说出的。由此,哈贝马斯确认,虽然公共领域会受到经济权力、政治权力或者社会权力的干扰,但是,它还是能够保持自己的中立性的。在他看来,虽然人们可以策略性地利用公共领域,但是,在利用公共领域之前,公共领域已经作为相对独立的东西存在了。当人们策略性地利用公共领域的时候,公共领域的独立性也会被唤醒。哈贝马斯说:“在被策略性行动的主体掌握以前,公共领域——连同它的公众集体——就已经作为独立的结构而形成了,并且依靠自己而再生产了。”[2](P451)

我们承认,公共领域确实像哈贝马斯所说的那样早就具有独立性了。即使人们操纵公共领域是可能的,公共领域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防这种被操纵的可能性。然而,问题在于公共领域自身的独立性也不能保证理性的讨论得以进行。哈贝马斯始终在系统入侵生活世界的框架中来探讨商议民主的可能性,对独立的公共领域自身所存在的问题认识不足。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公共领域自身的“再生产”。

二、公共领域自身的再生产

在当代社会,公共领域自身的再生产与物质生活条件的再生产一样,也会出现生产过剩的问题,而这种生产过剩导致的结果是公共领域自身的扭曲。

在物质生活必需品稀缺的年代,物质生产的极端重要的意义在于满足人们的基本生活需要。这个时候的需要是人们在生活中自发产生的需要。满足自发产生的需要是人们所进行的物质生产的根本目的,人们关注的是所生产产品的使用价值。然而,当生产能力出现过剩而需求不足的时候,生产商就要不断地刺激人们的需求进而维持生产系统的运行。这种被刺激起来的需求与人们的自发需求是不同的,但又很难区分开来。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别人有某种名牌产品(时尚的刺激作用),其他人也会羡慕不已,从而被刺激起来了需求,这种在时尚的刺激下产生的“自发”需求就变成了无法区分真假的需求。按照鲍德里亚的理论,这样的需求可以被称为“仿真”的需求。在这里,“真”和“假”中和在一起了。

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要生产那些满足非自发需要的东西呢?为什么我们要使用那么多的资源来生产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呢?我们这个时代的生产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价值的增值;不是为了生产具有使用价值的东西,而是为了生产交换价值。按照经典的政治经济学,交换价值是以使用价值为基础的。当生产脱离了使用价值,而仅仅以交换价值为目的时,这样的交换价值还是真有意义的交换价值吗?当交换价值脱离了使用价值,变成了为交换价值而生产交换价值的时候,交换价值就失去了意义。或者更准确地说,交换价值的意义已经无法确定了,它只是“仿真”意义上的交换价值。

如果我们用这个分析思路来说明当代社会公共领域中意义符号的再生产,就会发现类似的情况。在公共领域中,当各种信息不能满足人们对于信息的自发需求的时候,信息符号的生产是有意义的生产。这个时候所生产出来的信息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信息。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需要借助于信息来相互交流,获得新知识,理解新规范,体会被表达出来的情感。然而,当信息被过度生产出来的时候,社会就需要刺激人们对于信息(意义符号)的需求,这种被刺激起来的对于意义符号的需求就是“仿真”的需求,而这些被过度生产出来的意义符号则具有仿真的“意义”(相当于商品使用价值)。

既然意义符号生产过剩了,人们为什么不停止意义符号的生产呢?原因在于,这个时候的意义符号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使用价值”,不是为了传播知识、交流思想或者相互理解等,而是为了“交换价值”。那么意义符号的“交换价值”是什么呢?这就是它的“公共性”,就是为了被人知道。当大众传媒不是为了传播知识、交流思想或者相互理解的时候,而只是要刺激需求,只是为了获得公共性的时候,意义符号就“失去”意义,或只有“仿真”的意义。意义符号所具有的公共性只是仿真意义上的“公共性”。

哈贝马斯关于公共领域的思考只是考虑到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对于公共领域的扭曲和干扰。这种扭曲和干扰从公共领域的诞生之始就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不是现代公共领域的特有问题,现代公共领域的特有问题是为了“公共性”而生产“公共性”的问题。也就是说,即使经济权力或者政治权力不干扰公共领域,公共领域的自身再生产也会出现意义符号的“生产过剩”的问题,也会出现“仿真”的公共性。在这种仿真的公共性中,意义的真假已经无法区分了。

在此,意义符号表达的目的发生了变化。原来有意义的符号是要描述现实,给出命令或者表达个人情感等。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在公共领域中,话语是要满足一定的语用学的功能的。[2](P19-21)但是,当公共领域中的话语被过度生产出来的时候,话语生产转变为话语的再生产。这个时候话语生产的目的发生了变化,话语的语用学功能消失了,而出现了一种“仿真”的语用学功能。这就是说,这种话语看上去是有语用学功能的,而实际上却没有,或者说,我们无法具体地确定,它究竟有没有语用学功能。其中的一个典型的情况是:如果有人在电视节目中说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她的话有没有表达意义呢?当然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但是,这句话果真有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意义吗?在电视征婚节目如此多的情况下,电视台需要收视率,它是不是会鼓励这个女孩这样讲,从而提高它的收视率呢?抑或这个孩子为了炒作自己而故意说这句话,实际上她并不赞同这样的价值观?或者这句话表达了她的真实想法?对此我们已经无法判断了。试设想:如果没有电视台,没有电视节目,而就是一个女孩看到了一个男孩,并打算跟这个男孩谈恋爱。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女孩讲了这句话,那么我们就不会怀疑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或者她在开玩笑。如果她在开玩笑,那么她也是进行了无意义的话语生产。

由此可见,当话语不是被用来真实地表达思想即不能满足哈贝马斯所说的话语有效性要求的时候,话语就有了游戏或表演的性质。由于话语是最容易进行再生产的东西,因此也是最容易成为游戏或表演性质的东西。这种游戏或者表演性的话语不仅在游戏或者表演中出现,也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电视台上的征婚节目是真征婚还是假征婚呢?它看上去是真的,但是,实际上我们无法判断它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不排除其中有真实征婚的可能性,只有当真实的征婚存在,征婚节目的再生产才是可能的。同样,只有真实具有语用学意义的话语存在,话语再生产才有可能。在这里,语用学意义的话语生产是在话语的再生产中出现的。当话语的生产和话语的再生产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话语的生产和再生产已经无法被区分开来了。于是,我们在这里所面对的是一个超级现实主义的话语场景。在这种话语场景中,人们必须不断地采用新话语、新词汇、新表达方式,从而引起公众的关注。

三、意义的终结与交流的中断

根据上述情况,鲍德里亚认为,在意义符号过度生产的情况下,意义终结了,人们不能再借助于话语相互交流了。同样,通过话语交流而确立起来的社会性也被吞噬了。他说:“信息吞噬了它自己的内容,也吞噬了交流和社会。”[3](P97)从日常的观点来看,传播出来的信息都包含一定的内容,这些内容至多会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信息的耗损或者信息的扭曲,但是信息却不可能吞噬自己的内容。而在鲍德里亚看来,在当今社会,信息吞噬了它自己的内容。

鲍德里亚认为,信息吞噬自己的内容的原因在于,现代社会中的意义符号的生产是一种仿真的生产。其目的不是为了交流本身,不是为了传达意义本身,而是为了展示交流(staging the communication),为了展示意义。意义符号的生产活动只有展示和表演的意义。鲍德里亚说:“信息不是要引发交流,而是在展示交流的行动中耗费自己,不是要生产意义,而是要在展示意义中耗费自己。”[3](P97-98)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说,虽然在媒介中会出现各种符号(这些符号本身也是媒介),但是这些符号却没有以表达意义为目的,而只是要显示符号的存在,只是要显示媒介的存在。鲍德里亚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麦克卢汉的“媒介就是信息”这个公式的。在他看来,这是“仿真时代的关键公式”[3](P101)。当然,这不是说作为媒介的符号没有任何内容,而是说,其内容已经转变成为仿真的内容,或者用鲍德里亚本人的话说,内容已经“挥发”掉了[3](P102)。如果内容“挥发”掉了,那么符号也就不再是符号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媒介本身也“挥发”掉了,媒介在这里成为仿真的媒介。传统意义上媒介或者信息在这里已经终结了。这种仿真的媒介可以被说成是信息,而这种信息(符号)也可以被说成是媒介。信息和媒介的差别被中和了。

鲍德里亚按照这个思路进一步推论:信息的传播者和接受者也被中和了。既然传播信息的人不是为了传播信息而是为了展示信息,那么即使许多人貌似接受了信息,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接受到信息,因为,这里所传播的信息是仿真的信息。而真正地接受到信息,知道这是仿真信息的人只有传播者自己。这不是说信息传播者不关心人们是否关注传播出来的东西——他非常关心人们是否关注他所传播的东西,只不过他不是关注人们是否真正把握意义,而是说他并不是要与接受者相互交流,相互理解。他所关注的是他所传播的东西的公共性。作为传播者,他只需要这种公共性。他作为传播者就是接受者。不仅如此,信息和真实之间的差别也中和了。我们经常看到电视中的真实事实的传播(由镜头拍摄下来的事实)。但是这是事实吗?它既不是信息,也不是事实,而是“真实”(the real)。它既不真,也不假,超越了“真假”。(传播的目的不是要告诉“真假”。)于是,鲍德里亚说:“严格说来,这就是内爆的意思:对立的两端中的一端吸收了另一端,在每一个意义系统的两端之间发生了短路,术语和明显对立被消除了,于是媒介和真实的对立也被消除了。”[3](P102-103)

如果符号不传播意义,那么符号作为媒介有什么作用呢?难道它就是要简单地显示自己的存在吗?当然不是,它不传播信息,也“没有”“意义”(字面意义)。因而,它也不是要与其他人进行有意义的讨论。但是,它却表现价值,进行判断。鲍德里亚说:“没有信息,媒介于是陷入了这样一种不确定状态,即变成我们的巨大的价值和判断系统。”[3](P102)从这个角度来说,符号的传播不是没有意义,而是具有巨大的“意义”。它能够引发巨大社会骚动,产生精彩的语言奇观。在中国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条简单的短信、一段简单的视频可能会引发一些重大的公共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各种传媒具有巨大的“魅力”(fascination)。如果说媒介不生产意义,那么它就是用来生产“魅力”的。它所追求的就是被“围观”。而大众传媒所产生的这种魅力实际上是要“绑架”大众。它把大众作为“人质”来给社会施加压力。正是因此,鲍德里亚把这种状况说成是“恐怖主义”的行动。[3](P106)正如恐怖分子绑架人质会引起整个社会的关注,从而吸引眼球一样。(自杀式的恐怖分子并不要与社会谈判,而是要吸引眼球。)不过大众传媒领域中的“恐怖分子”不是把某个无辜的人作为人质,而是把所有善良的读者、观众、听众作为“人质”,并要求社会满足这些恐怖分子的要求。(传媒领域中的“恐怖分子”也不是要与社会谈判,而是要吸引眼球。)而人质的死亡(不顾善良大众的“愿望”),则将意味着社会良知的死亡,意味着社会的死亡。与恐怖分子手中的人质不同的是,这些善良的读者、听众或者观众自愿地成为这些网络传媒中的“恐怖分子”的“人质”。

在这里,人们自然要问:既然这些东西既不真,也不假,既不是信息,也不是媒介,那么人们为什么还会参与呢?答案是,因为它是仿真的,它是有“魅力”的。在这里,人们把仿真的东西看作是“真实”。人们似乎非常理性地进行讨论,但这种理性(reason)的讨论却显示出极端的“不理性”。哈贝马斯所说的那种理由(reason)已经失去了“力量”。因为理由已经失去了其可靠的现实基础。如果回到自发的需求,回到自己的本真状态,回到按需说话的状态,人们就能够回到真实,而不会处于仿真的状态中。只有回到了真实的状态,人们才有可能真正地进行理性的判断,才真正有可能对真假进行区分。

当话语的交流进入一种仿真状态的时候,当真假无法区分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回到真实状态呢?或者说,我们能不能回到话语真实交流的状态呢?这是很困难的。我们知道,话语是最容易过度生产的东西。我们在儿童时代见到人时经常所说的一句打招呼的话“吃饭了吗”是一句客套话,并不是用来表达真实的思想的。这是一句流行开来而被相互模仿的话语。在我们的儿童时代,这种流行的话语还是非常有限的,我们还能区别真和假。当有人问“吃饭了吗”,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询问,而是一种礼貌的问候语。而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再使用这种粗朴的问候语,我们从电视中,从广播中,从微信中,从网络中学会了许多新的问候语。我们看到谁都很“亲”。我们从大众传媒中学会了许多交流的方式。儿童从电视里学会了给妈妈送花。(电视中的表演成为生活,反过来说,生活又成为表演。)大众学会了问候别人。春节期间,许多人直接从网络上拷贝别人的问候语,并且群发同样的问候语。模仿(simulation,即仿真)在这里被发展到极端。儿童失去了他的“童真”,成年人失去了情感上的真实,话语中的真实。在大众传媒的广泛影响下,回到真实已经非常困难。

如果说在私人生活领域中回到真实都面临着巨大的困难,那么在哈贝马斯所考察的公共领域,这种困难会更大。本来,公共领域应该从私人领域中发现大众共同关心的问题,并用公众共同接受的理由来讨论问题,从而过滤掉许多私人问题或者私人理由。但是公共领域恰恰无法过滤掉私人理由或者私人问题。即使没有利益集团的炒作,没有哈贝马斯所说的经济和政治权力因素的介入,大众媒体也会炒作某个问题,当这些问题成为炒作的对象的时候,每一种真实都会受到质疑,每一个虚假都会类似于真实。炒作的目的不是传达真实,而是要再生产影响力。在这里,人们进行着公共舆论的再生产,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不再需要任何人生产舆论,而需要所有人再生产公共舆论。”[4](P85)这不是说炒作中没有真实,而是真实和虚假已经无法区分。

四、出路何在?

面对着意义的终结和社会性的终结,我们能够做什么呢?总体说来,我们可以有三种态度:

第一种态度是拒绝回应。鲍德里亚说:“没有回应可以被理解为大众本身在对付权力的时候所采取的一种反向策略,而绝不能被理解为权力策略。”[3](P105)鲍德里亚赞同这样一种态度。按照这样一种策略,沉默的大多数就会出现。在当代社会,一些人操弄舆论就是要获得回应。任何一种形式的回应都意味着接受操纵。一些人故意走极端,从而引起别人的关注。对于他们来说,甚至批评性的回应都是一种引起关注的方法。他们甚至期待批评。批评使他们成为舆论的焦点,使他们永远保持在公共领域的中心。策略性地利用公共领域,操纵公共领域成为现代公共领域中所出现的普遍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参与公共领域就意味着掉进别人所设计的陷阱中。在这样的情况下,拒绝参与、拒绝讨论恰恰是应对人们策略性地使用公共领域的最好方法之一。这是生活中大多数民众的做法。

第二种态度是一种嬉皮士式的态度。既然公共领域已经被人们策略性地运用了,那么我们也可以用策略性的方法来对待它。既然别人可以用话语来刺激人们对于话语的需求,那么我们也可以如此。于是,人们极度地放大公共领域,让生活中的话语极端地戏剧化,让其中的表演性质彻底暴露出来,把其中的表演极端化。从《象征交换与死亡》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发现,鲍德里亚似乎也赞同这样的策略。他说:“这些系统即使建立在彻底的不确定性上(建立在意义的丧失上),也会重新变成意义的猎物。它们将像恐龙化石一样,被自身的可怕重量压垮,然后立即腐烂。这是任何通过自身逻辑追求总体完美的系统所具有的命定性,追求总体完美就是追求总体背叛。”1他还提出,“用一种系统除非以自身的死亡和崩溃为代价才能回应的馈赠来对抗系统”[4](P50)。比如,当大众传媒炒作伊拉克战争的场面的时候,鲍德里亚出版了《海湾战争没有发生》这本书,用来解构传媒的影响力。

第三种态度是回到普遍语用学的态度。这是哈贝马斯所采取的态度。哈贝马斯在本质上遵循了现象学的思路。他相信人能够不受到公共领域中各种夸大其词的迷惑,而返回本真状态(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原初状态)。对于他来说,即使人们会操纵舆论,那也只不过是要让问题受到关注,使之成为议题。关注议题的人们不会沉沦于吵吵嚷嚷的话语世界中,而是会返回到生活世界中。在生活世界的共同背景下,人们会就这些议题进行理性的讨论。只要人们遵循语用学规则,只要人们遵循对话的程序,公正的制度就会从这种理性的讨论中产生。哈贝马斯虽然承认了公共领域被操控的可能性,但是他相信,人仍然能够借助于自己的理性力量来识破其中的奥秘。在我们的社会中许多人相信,公共领域可以借助于自身的力量来克服自身再生产的问题。很多人正在进行这种反思。

然而,问题在于,我们的社会究竟如何确证,我的这个反思不是虚张声势,是不是也在策略性地利用公共领域呢?在大众生活潮流中,少数人所进行的讨论最终也会被湮灭在流行的话语趋势中而无法自清。鲍德里亚在分析各种时尚的时候曾经指出,在各种时装流行的时代里,反对时尚的东西最后也会成为时尚,比如牛仔裤。[4](P134)因此,时尚化是难以避免的趋势。在公共领域中也存在着追逐时尚、追逐公共性的趋势,虽然少数哲学家会反对这种趋势,但是它最终也会成为这种趋势中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逐本真也难免时尚化。哈贝马斯所追求的公共领域的自由讨论也会成为时尚话语的一部分。而在这种时尚的大潮中,理性的讨论越来越困难。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那样,话语的生产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存在的,但是话语的生产被包含在再生产中,没有话语的生产,再生产也不可能。应该承认,在一定范围内的理性讨论是存在的,但是,这种理性的讨论与话语再生产无法区分开来。

鲍德里亚的这个分析从反面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在社会公共问题的思考中,各种大众传媒已经不再是传统上那种理性讨论的空间,而是一个被炒作和操纵的领域。本文从一定程度上也是要告诉人们,对现代大众传媒中的炒作要保持警惕:理性的讨论在现代大众传媒中已经变得十分困难。因此,每当出现公共性事件的时候,我们应对各种舆论的炒作保持警惕,而不要随意参与其中,即使我们试图用理性的态度参与讨论,我们也无法避免使自己成为这种炒作的一部分。我们要拒绝成为“恐怖分子”的“人质”(虽然我们只是简单地投了一个“赞”,但是我们实际上已经成为“人质”)。当所有的人都能够以理性的态度来对待现代大众传媒的时候,理性的讨论才成为可能。

今天,我们国家要大力推进“协商民主”,而协商民主中,大众的参与当然是协商民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协商要听从现代大众传媒的操控。恰恰相反,大众传媒只是提出问题的社会机制,而不是深入地、理性地讨论问题的机制。虽然哈贝马斯也谈到了这种区分,但是他在“闸门模式”的讨论中过分强调了公共领域的作用,强调了大众传媒领域中的商谈的约束作用。[3](P440-444)这种理性的讨论需要在有组织的商议机制中进行,比如,法律案件需要在司法体系中讨论,社会公共问题需要在政协和人民代表大会中讨论。因此,理性的讨论只有在大众传媒的热炒之后,只有当大众传媒冷却下来之后才是可能的。只有在热炒作之后的冷思考中,我们才能回到真实,我们才能区分真假,我们才能有真正的协商民主。

参 考 文 献

[1] 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2] 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北京:三联书店,2003.

[3] Jean Baudrillard, In the Shadow of the Silent Majority or, the End of the Social and Other Essays, Semiotexte and Paul Virilio.

[4] 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 付洪泉]

“Internal Explosion” of Significance

——A Difficult Issue in the Public Sphere Theory of Habermas

WANG Xiao-she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4, China)

Abstract: Although Habermas finds the influence of power and money on free communication in his theory public sphere, he only admits that this is the result of the promotion of the intervention of capital and the degree of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media, whose negative effect can be filtered in the public sphere to a great extent. But to Baudrillard, the problem of modern public sphere is that mass media produces “publicity” for the sake of “publicity”, which leads public speech to lose its real pragmatic function and becomes a simulated publicity hard to be differentiated.

Key words: Habermas, Baudrillard, public speech, mass media, Internal Explo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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