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琴
论电子信息方式与时空观念的转变
王 琴
技术缩短了观察对象的距离。距离障碍的消失是现代时空经验区别于传统时空经验的重要特征。以传统审美领域为例,距离是实现审美的必要条件。本雅明认为艺术品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1],也就是审美时间和地点的唯一性,观赏者只有跨越了和艺术品之间的空间距离,真实面对艺术品本身,才会领悟到艺术品的原真性——也被他称为光韵。《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描绘了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更迭的过程中,机械复制使得摹本大量出现并取代了原本,当距离不再成为问题,影像的可复制性突破了艺术欣赏对“此时此地”和“本真性”的要求,让更多人可以便利地在任何时间地点看到媲美于原本的摹本,传统审美具有的仪式感和膜拜感被取消,这导致了光韵的消逝。复制在取消时空限制的同时,也消弭了传统艺术的韵味。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首次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距今已70多年,机械复制已大量被电子信息方式主导下的数码复制取代。道格拉斯·戴维斯在论文《数码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2]中探讨了数码时代光韵的变化,由于图像、声音和语言被数字媒介解码,随时被接收、解构、重组或储存,导致任何媒介中的原本和摹本已经没有清晰的概念区别,纯粹的原本和仿冒的摹本事实上已不存在。鲍里斯·格洛伊斯在《从图像到图像文件并再返回:数字化时代的艺术》一文中认为,“如果传统‘模拟’原作是从一个空间移动到另一个空间,那它仍然是同一空间的一部分, 其仍处于同一的地理空间和同一可见的世界。相比之下,数字原作——数字数据文件——被自我的可视化从隐蔽的空间与‘无图像’状态移动为‘图像’状态。因此,我们在这里确实流失了大量灵晕。”[3]数码时代距离事实上变为了人与屏幕之间的视觉距离,不存在传统审美距离的概念。
距离消失的本质是巨大的空间距离和即时性相结合,理解的关键在于仿像取代原本。前工业时代原本囿于时空的限制,后者也维护了原本的本真性。随着机械复制的发展,仿像取代了原本的部分功能,导致人们观念中固定的时空节奏被打乱分离。发展到数码复制时代,数字技术改变了事物的存在方式和传播方式,电子信息网络笼罩了全球任何角落,主体可以访问赛博空间任何地方,不受主体所在地理位置的限制,社会生活中的事件被转变为编码,人们只需要打开屏幕轻轻点击,遥远距离的联系随时随地可以获得,传统的时间间隔和空间距离的概念被更彻底解构了。
马克·波斯特对“信息方式”的理解借鉴了马克思“生产方式”的概念,根据符号交换的意义和差异,可以将其历史地划分为三个类型:面对面的口头媒介、印刷的书写媒介、电子媒介,它们分别对应言说、书写和电子信息三种不同的语言形式。“口头语言、书面语言和电子语言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一种线性的历史轨迹可寻:言语,接着是书写和印刷,再接着是电子编码,先对声音后对噪音接着对图像进行编码。除了这种历时分析外,对其做共时分析显示,语言的三种形式在时空坐标上也有一种线性关系。在任何特定时刻,从言语到书写至电子的变化都增加了语言行为所能覆盖的空间,并减少了它传播所需的时间。”[4]区别这三种不同的信息类型,关键在于语言构型导致交往方式的差异。根据马克·波斯特的分析,在口传文化中,言语是交流的核心手段,要求言说者和听者面对面在场,他们可以在可听的语境中互动交流。在印刷文化阶段,信息以书写的方式存储在印刷物中,印刷品的传播使得信息交流挣脱了在场的束缚,它允许言说者与听者之间存在一段空白距离,言说者的信息可以在其他时间和地点被听者获得。在电子信息方式中,电子信息以信号的形式存在,它引入了0和1的序列作为机器语言的二进制编码,不再依赖于物质化的载体,它既无法像声音被听见,又无法像书写被看见。波斯特认为电子化通讯手段与信息方式相联系,信息技术放大了人的功能,有线或无线电波使得远距离言说得以实现,言说者和听者之间的空间实现巨大的延伸。从言说到书写,信息的传输者和接受者之间的距离增加了,而电子语言则颠覆了距离增加的一般模式。
马克·波斯特在其后的著作《互联网怎么了》中分析了数字化写作的相关问题,他以文本和阅读为例描述了传统时空与数字时空的不同。在以印刷书写媒介为特征的时空中,作者的言语在特定的页面被记录,读者在相对应的页面阅读内容,无论印刷物经过多少次复制,每一个页面都是独特的,页面的内容不会因为读者而改变,读者也必须在特定的页面位置找到对应的内容。电子信息技术不同,它可以将数字化文本即时送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即时意味着没有时间的限制,地域空间对互联网上的字节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是电子文本却缺乏了空间的稳定性,它在空间意义上的存在仅取决于读者看的兴趣。
正是因为电子信息技术完全不同的物质机制,它以特殊的信息语言改变人们对时空概念的认知和体验,它解构了传统经验的生存条件和生存空间,正在颠覆传统时空模式。
当代学者认为信息高技术改变了人们的交往方式和信息传播方式,改变了世界的存在形态,改变了人们传统的时空观念。马克斯理论家大卫·哈维在研究后现代资本与生产理论时,提出电子通信网络和交通技术造就了大规模的全球“时空压缩”的观念。马克·波斯特研究信息方式时,认为电子传播把巨大的距离和时间的瞬即性彼此结合。曼纽尔·卡斯特用网络化和信息化诊断当代社会,他用“流动空间”和“无时间的时间”形容当代的时空经验。
电子信息方式影响下的空间是虚拟的流动空间。网络并不占有真实的空间位置,它终结了对空间地理位置的要求,它也不依据其它材料的物理特性而存在,它以编码的方式存在于电脑、服务器和工作站等构成的网络中。在虚幻的网络空间里,充斥着人们真实的互动和行为,它不同于人们的日常交流,需要有在场的要求,需要对环境的知觉,它不需要面对面存在,更无所谓真实的空间感,电子信息平台就可以实现人们之间的交流。空间的流动源于信息的流动和扩张,电子通讯与信息系统日益完善,使得日常生活的功能空间如工作、教育、医疗、娱乐脱离了位置的限制,甚至储存终端以云技术实现。
无论马克·波斯特从信息方式的角度,还是曼纽尔·卡斯特从社会学的角度,抑或大卫·哈维从资本生产的角度,都认为流动空间是信息社会的重要空间形式。从空间形态上说,对流动特性更生动的描述是德勒兹和瓜塔里提出的平滑空间[5]模型,它是一个特殊的多元空间,既无长度也无中心,它适用于流体的模式比如海洋、沙漠、草原而非固体模式,它不是以直线而是以曲线偏差构成的旋流和涡流,它不是封闭空间而是开放空间,在差异与重复中不断绵延生成,又瞬间流变为下一个相关联的新位置。在众多研究中,“移动”、“游牧”等概念表达了与“流动”相似的内涵。设计师黑川纪章描述信息社会时提出“移动的人类”[6]这一观点,认为信息社会是一个游牧和移动的时代。德勒兹指出计算机建构的世界体现为游牧的特性,他的见解获得了学界很多认可。麦永雄对此具体阐释为,“光滑空间、解辖域化与赛博空间契合,具有游牧美学的特质。从隐喻层面说,可以把赛博空间比喻为气象万千、重重叠叠的‘千面高原’,网民犹如这些高低不一的高原或平原的‘游牧者’,电子数字媒介则好像他们的神骏,供他们尽情地驱策和游牧,饱览数字文化艺术的无限风光,进入各种话语实践的处境。”[7]马克·波斯特明确认同德勒兹的看法,“按照德勒兹和瓜塔里的观点来看,我们正在从扎根于时空的‘树居型’生物变为‘根居型’游牧民。”[8]在电子信息方式中的主体不再居于绝对时空的某一点,我们的身体虽然不发生移动,但电子传播可以让主体任意漫游。
电子信息方式中的时间是无时间的时间。它包含两层含义:其一时间可以被人为设定,取消了时钟时间对事件进程的限制。马克·波斯特提出,在音频录制领域,“拼接式多轨录音、多速录音促成了与钟面时间或现象学上的时间不同的‘他类时间(other times)’。”[9]信息网络将时间设定为弹性模式,可以加速或减缓时间的共享,控制时间的差距,相对于传统时钟时间的线性、不可逆转、可度量的性质而言,电子信息方式中的时间呈现为非线性、随机、可拼接的特性。其二,马克·波斯特指出“时间对字节的约束就是时间对电子的约束”[10],电子信息的传播速度之快使得时间成为“即时”的,这使得计算时间没有意义。大卫·哈维论述时空压缩到极限会导致时间序列的消失,时间变为即时的。阿兰·巴迪欧认为时间是建构的,曾经属于农业劳作的古老的时间是静止的、轮回的,现在时间快到无法把握。“在今天,我们在实践上不再对时间有任何思考。差不多对于所有人来说,后天太过抽象,前天是无法理解的。我们进入了一个非时间的、转瞬即逝的时代”[11],转瞬即逝用来描述速度,时间与速度的关联显而易见,即时的时间状态让速度变得虚无,时间差异不可察觉,成为同时的或即时的。
时间和空间的生成具有内在的联系。一方面,无时间的时间属于流动空间。曼纽尔·卡斯特认为“流动的空间借由混乱事件的相继次序使事件同时并存,从而解消了时间,因此将社会设定为永恒的瞬间。地方的多重空间,如散落的、片断的、断裂的,展现了多样的时间性”[12]。电子信息以流动的技术形态冲击时空序列,空间是由各个链接的信息平台组成,事件可以被并行处理,因此记录事件进展的线性时间没有意义,被卷入移动空间的时间表现为片段的、碎片化的、松散的呈现方式。另一方面,即时性促成流动空间的生成。马克·波斯特论及网络时代的写作时指出:“电子文本的即时性削弱了其在空间上的稳定性。以计算机文件为载体的电子文本,其空间上的存在取决于读者一时的兴趣。数字化文本的作者失去了他们在空间上的连续性。数字化文本的页面具有流动的稳定性。”[13]电子书写只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种电子信息交互形式,在更为广阔和影响深远的通讯、运输、传播等领域,即时让时间没有被测量的必要,社会空间充满了即时的信息流,冲击了传统空间的稳定性。
在电子信息方式影响下,流动空间和无时间的时间是一种值得关注的时空体验的支配形式。电子信息技术让人们在医疗、娱乐、购物、通讯等各个领域获得更多的弹性时间和自由空间。信息高技术以特殊的信息语言改变人们的感知能力,以虚拟的交往形式改变了人们对时空概念的认知和体验,以电子化的传播方式消解了传统文化中距离的概念,导致了空间的流动性和时间的即时性。需要指出的是,流动空间和无时间的时间并未涉及我们社会的所有过程,正如曼纽尔·卡斯特提出流动空间和地方空间并存,德勒兹指出平滑空间和纹理化空间的交叠,即时也并未影响时钟时间的存在。面对当下无处不在的电子信息方式主导的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时空经验被改变,人类对自我的认知会随着技术的深化走向新的方向。
[1]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王才勇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7.
[2] Douglas Davis.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Digital Reproduction (An Evolving Thesis: 1991-1995) [J]. Leonardo,1995,28(5):381-385.
[3]鲍里斯·格洛伊斯.从图像到图像文件并再返回:数字化时代的艺术[J].韩丽译.新美术,2013,34(2):70.
[4][8]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M].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13-114,25.
[5]吉尔·德勒兹,费利克斯·瓜塔里.游牧思想[M].陈永国编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6]五十岚太郎.关于现代建筑的16章[M].刘峰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76.
[7]麦永雄.光滑空间与块茎思维:德勒兹的数字媒介诗学[J].文艺研究.2007,(12):77.
[9]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41.
[10][13]马克·波斯特.互联网怎么了[M].易容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98.
[11]阿兰·巴迪欧.世纪[M].蓝江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6.
[12]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M].夏铸九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506,567.
王 琴(1979— ),女,湖北人,博士,华南理工大学设计学院艺术设计系讲师;研究方向:艺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