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定
贵州北部素称黔北,黔北有个县叫正安。
一九五七年冬季,正安一中二年级四班出现一个叫“群鹰会”的学生组织,类似今日校园的文学社团,第二年春夏,在经过一番折腾之后,这个组织被结论为“自发性反动组织”,与此有关的十多名学生被处分,其中六名被开除学籍,“群鹰会”因此而成为正安当时影响最大的学生群体案件。
一九七九年七月,有关部门在正安一中召开座谈会,为“群鹰会”集体平反。
拾起尘封的记忆,可以窥见历史风云掠过黔北这座边远山城的痕迹。
对正安一中学生来说,一九五七年的暑假很长,原因是老师们集中参加县直机关“整风反右”。开学时已是九月中旬,城郊田野山坡稻谷黄熟,瓜果飘香,一派丰收景象。
那时正安一中只有初中,二年级四个班,二(四)班年龄最小,也就是十三四岁,大的不过十五。多为城里学生,乡下来的不到三分之一,学习成绩同样优秀。
二(四)班教室在一中操场旁边教学楼的一层,背后不远是狮子山,围墙边有一片蓖麻林,墙外一坡菜地。教室窗外的田坝上,稻谷已经收割,只留下满田谷桩,有附近农家的鸭群在田里觅食。
班主席陈代寿,清俊如玉树临风,很精干;在凤仪小学念六年级时,获得全地区作文比赛二等奖。是看图作文,题目叫《毛主席看着黄河笑》。陈代寿凭借学识和丰富的想象,以文字功力挥洒豪情,竞得文采风流。他是被保送进入一中的,同时被保送的还有青敏、李世烈等同学,都在二(四)班。
二(四)班的学生,大都喜欢文学,写诗填词,舞文弄墨,全然不知天高地厚。又爱读书看报,评论时事,有所感触,便直抒胸臆,大发议论。教室后面墙壁空着,不知是谁发起,同学们开始办墙报。墙报不定栏目,不限题材,也不设编审,完全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文责自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好了贴上去大家看,大家评论。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说长道短。觉得不好就自己取下来,空出地方让别人去贴。街头见闻,身边趣事,读书心得,写成诗歌、散文、随笔,高兴了就插个图勾个花边,也还像个样子。
二年级上学期,二(四)班班主任是黄厚坤老师。黄老师年轻、漂亮而优雅,一派清朗神气。上历史课时,一边讲一边反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要点,不转身,不回头,一堂课讲下来,历史风云,人物事件,讲得生动,写得清楚。同学们都很佩服。
黄老师仔细看过墙报,笑吟吟的,没说有问题。
虽然经过整风反右,老师们心有余悸,互相很少来往,但一中校园的气氛仍然活跃。其实整风也好,反右也好,认真说和初中学生毫无关系,依然是莘莘学子,朗朗书声。课外活动丰富多彩,文学组、文娱组、体育组,不一而足,到处充满欢歌笑语。周末有文娱晚会,老师和学生同台演出。赶场天各班同学将课桌搬到街上,把赶场的农民拉过来“扫盲”,用粉笔往桌上写字教农民认。还做社会调查,三五同学一组,分别去城里东南西北四条街,挨家挨户登记户数人数,由是知道县城大约有七八千人,也是很有益的实践。
秋冬交替,霜降九月。早晨大雾弥漫,县政府钟楼上的大钟按时敲响,钟声在雾气里回荡,城中街巷人影一片迷蒙。大雾散去,日出东南,天朗气清,远处天楼山风烟俱净,巍然如重楼叠障横亘天宇。城外四周山坡层林尽染,到处霜叶烂漫,黄花照眼,是一年中色彩斑斓令人留连的风景。
少年心事当拏云,连梦也流光溢彩。
某日午后,太阳暖暖的,是冬日难得的小阳春天气,这种天气适合做梦。江子能和冯光裕等四五个同学在学校操场边蓖麻林读书,讨论写作,说起要成立一个写作兴趣组织,互相交流所写文章,提高写做能力,名称就叫“群鹰会”。大家一致赞同,因为江子能有一本白桦的长诗《鹰群》,描写红军长征过藏区的故事,很多同学都借来读过,很感动。“群鹰会”,这名字好,我们就是一群鹰,在辽阔蓝天搏击风云,去追寻远大理想和美丽的梦。
中国古代社会重男轻女,对男孩子的教育从小就讲立志担当,所谓“男儿生门户,堕地自有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十年寒窗,即为进入社会做准备。“群鹰会”的大多数同学,启蒙便接受这种教育,或家学渊源,或私塾传授,背得“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甚至熟记“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等等。进入一中,正值课程改革,语文分为文学和语音。文学课本多为古今佳作,名著节选。每日早读,全班齐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石壕吏》《卖炭翁》,以及《岳阳楼记》,虽不甚了了,却也记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潜移默化,便对时事政治、民间疾苦、世风尘俗,产生兴趣和关注,生出许多朦胧想法,不由地匆忙诉诸文字,或诗或文,皆是敢于担当的少年浪漫情怀。
也正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个“群鹰会”,竟将这些少不更事却意气风发的同学聚在一起,以至于结伴而行,相约一生,成为后来被整肃的对象。上高中后,有同学读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想起“群鹰会”当初的活跃和后来的落魄,禁不住感慨万千。
因为是发起人,又商议要另外办一张墙报作为会刊,同学们就称江子能为“总编辑”。二(四)班参加“群鹰会”的同学,包括后来反戈一击的,先后大约有十四五人。没有女生。
不到一月,“群鹰会”被告到学校。一天晚上,班主任黄老师把“群鹰会”的同学全部叫去办公室,当时还未加入“群鹰会”的陈代寿也去了。老师问“群鹰会”的宗旨是什么,大家都说没有宗旨,只是在一起玩,读书,讨论写作,互相交流所写的诗文。老师一再追问,问来问去有些抵触,陈代寿便说了一句:“打击落后,扶持进步!”
此后便有同学宣布退出,留下不多几人,“群鹰会”实际已自行解散。但由于都是同班同学,平时就比较玩得来,又都怀有当作家、诗人的梦想,所以仍旧经常一起玩耍,每有新作,照样互相交流讨论。学校也没有再问“群鹰会”的事。
平平静静读完二年级上学期,同学们几乎都已从“群鹰会”一事中解脱出来,认为不会再有什么纷扰。
新学期开学,二(四)班换了班主任。
三月,春光明媚,街上行人都穿上春衫了。县政府门前高大的泡桐树,开满白色的花,像无数小喇叭一齐向着蓝天吹奏,温软的芬香溢满全城。山青了,水绿了,风吹杨柳,人面桃花,西门河边多了洗衣说笑的妇女,捣衣声惊起一群水鸟。桥上站着看洗衣的人,芳草岸边,绿杨影里,是看不够的美丽风光。谁说春梦无痕……一中那面校场坝的天空,有风筝浮动,高高的一定放了很长的线……
二(四)班依旧办墙报,依旧不拘一格。墙报不是“群鹰会”办的,但写诗作文者几乎都是“群鹰会”成员。内容也不规范。看见进城的农民脚上裂起冰口,流着血,心有所感,写一篇《春天里的忧伤》贴上墙报。放学途中,见一干部骑自行车撞倒人,不但不道歉,反而骂人,愤然回家写了一篇随笔,贴出去请大家评理。下雨天,班上有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踫巧同路,共撑一把雨伞上学,便有一首《丽人行》发表:“连日阴雨路泥泞,路上滑倒情意人……”这男同学被“悠”来“悠”去不好意思,差点打架。女同学则很大方,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悠”就是开玩笑,谑而不虐,好玩而已。
也有讽刺。有个同学常去班主任那里告状,令人反感。他与一女生同桌,两人无意中绊倒凳子,共同去扶,被写了一篇《小板凳的遭遇》。一男生讨好老师,当上学习组长,被编成喜剧《新班长到来之前》,短小精干,不用点名,一看便知是讽刺谁,全班大乐。
春天是美好的季节,远游无处不销魂。每到周日,大家相约去游览《正安州志》上所写的“正安八景”。先去南门城楼上走走,然后顺着城墙去凤山看“半山灯池”。沿西门河溯流而上至唐家沟,一路溪水清浅,鸟鸣山幽,途中可看“平田土鼓”。北往老鹰关看“鹰关把隘”,顺路去桥溪河背煤回家。东去鱼塘看“大鱼明潭”,在河边草棚躲雨,看河面一片潋滟水光,四周山野烟雨如织;知道上游峡谷中有明嘉靖年间的摩崖石刻,心驰神往,却苦于无舟可渡,叹息而返。又去城南十里感受“石笋凌霄”,在一片葱茏苍翠古柏林中拾级而上,石级仅容一足,陡峭壁立直上云天。登上观音阁,临风极目,云山千叠,天上人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陈代寿诗兴大发,口占一绝书于壁上,亦称快事。至于“赤崖面壁”,是讲天楼山的,东去数十里,夕阳西照时,城中只可遥望,不宜近观。其余各景,或路远,或无迹可寻,殊多遗憾。游玩归来,在路边山坡树林挑一把野葱,采一束鲜艳野花,回家写诗作记,互相传阅,亦是乐趣。
不料有一天晚自习开班会,忽然来了十多个三年级的同学,拿出一叠文稿,上纲上线进行批判,那些文稿都是“群鹰会”同学写的,班主任也不阻止。完全的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群鹰会”不知所措,全都懵了。回过神,才发现墙报上的一些文章,不知何时被人取走,成了批判的材料。
由此而开始了对“群鹰会”的批判斗争,但学校的说法是辩论。让三年级的学生来批斗二年级的“群鹰会”,显然是事先策划,非个人行为。
风生水起,却不知风从何来。
晚自习时间的二(四)班教室,因为辩论而变得严肃。昏黄的灯影里,“群鹰会”成员,包括已经退出的,全部到齐。不是成员的自愿参加。加上三年级和其他班来的积极分子,挤着坐不下,就加凳子。学校领导和班主任也到场,还有一个据介绍是文教局的赵同志,都不发言,只是听。
辩论的焦点是“群鹰会”的性质。三年级同学虽然有所准备,但并不了解情况。他们列举墙报上的诗文和不知谁揭发的一些言论,断章取义,东拉西扯,硬说“群鹰会”是非法组织,思想反动,对现实不满,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打击进步,扶持落后”,是一群性质恶劣的“小右派”。
“群鹰会”不服。涉及谁写的文章,谁的言论,谁就站起来自我辩护,据理反驳,概不认错。
有一首诗,也被认为反动:“石笋凌霄汉,天梯入云端。直上观音阁,飘然是神仙”。后来去问语文老师,老师说“纯属打油”,这才作罢。
三年级的同学快要毕业了,每天课外活动在楼上教室里练习唱《毕业歌》:“七月的熏风吹送着花香,祖国大地闪耀着阳光。迈开大步走向生活,条条道路为我们开放……”
他们很骄傲。
但“群鹰会”还是不服。
江子能倔强,陈代寿机警,冯光裕幽默,王美泉善谑……辩论完了,下晚自习,城里同学一路回家,依旧如往常一样有说有笑,没有当一回事。若遇上停电,月亮照着这座古老而宁静的小城,木屋连接的街巷,一半在房屋的阴影里,一半在清幽的月光下。街上人家在油灯下忙碌,听得见推磨的声音,舂碓的声音,和与过路人和气的说话声……不知愁烦的少年,就牵着月光在石板街上追逐奔跑,玩够了,回到家倒床便睡,枕着写给五月的童话,可惜了半窗明月……有人坐在门前月影里吹箫,吹的是《苏武牧羊》,悲凉的箫声牵动一天月色,一片清愁,也吹不进月光里少年的梦……
本来就没有事,“群鹰会”上学期就已自行解散,现在还拿来说,岂不是无事生非!
辩论了几个晚上,反复纠缠,没有结果。
老师宣布休息两天。
正好是周末,星期六下午不上课。天气晴好,几个同学邀约去城外凤山顶游玩,看群山环抱的县城全景。眺望城中街巷纵横,连片屋宇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灰黑瓦檐上浮着薄薄炊烟,街上行人隐略出没。蓝天里有鸽群飞过,洒下一片悠扬的鸽哨声……看得高兴,便争着指出何处是县政府,何处是文庙,何处是禹王宫、城隍庙、武圣宫,以及火神庙、雷祖庙、徐公祠、万寿宫,如数家珍。待指到东门扫把街,认出正安一中的墙垣,说起一中原是东岳庙,有十殿阎君、阴曹地府,掌管所有人痛苦的生死轮回,也不过一时笑谈,并不在意。
夕阳向晚,附近竹林人家有鸡声鸣唱,城里一片如梦的安宁……大家不想回去,就找一块草地坐下闲聊,说起和三年级同学的辩论,全都觉得好笑。有人朗然道:“别理他们!明年这时候我们也快毕业了,我们现在就来唱毕业歌!”
他们唱的《毕业歌》是抗战歌曲,田汉作词,聂耳作曲:“同学们,大家起来,肩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登高一曲,天地放歌,直唱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谁也没有想到明年这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群鹰会”的同学最后一次登上凤山。
有凤来仪,是这座小城最具古意的风景,所以叫“凤仪镇”。一如正安曾属“乐源”和“真州”,有“务本堂”及“鸣凤书院”,考证起来可以证明其历史的久远和文化的久远。
再次辩论,是白天上课时间,停课批斗,足见形势已经紧张。三年级的同学一上来就拿着写好的稿子,逐一举例分析,集中指证“群鹰会”思想反动,散布右派言论,与右派分子关系密切。“群鹰会”的名称源于白桦的长诗《鹰群》,白桦就是右派。陈代寿的大哥陈代福,也是南开大学的学生右派,这两者与“群鹰会”关系尤为直接。其他成员,大多数家庭不是地主就是历史反革命,这些出身不好的子女聚集一起成立反动组织,是谁指使?要干什么?
陈代寿还想争辩,被文教局的赵同志喝住:“不要说了!”
赵同志霍地站起,一拍桌子,说:“我不是文教局的,我是公安局的!”
全场愕然。
许多年后,在说到“群鹰会”被赵公安镇住时,一位长者喟然长叹,说:“你们用日后的艰难为少年的幼稚买单!”
赵公安指使三年级的积极分子,强行搜查了江子能、陈代寿等同学的课桌,拿走一些书和笔记。陈代寿当即抗议,说没有公安局的搜查证,搜查是非法的。
抗议的结果是公安局随后真的出具搜查证,对陈代寿和冯光裕等几个同学的家进行了搜查。搜查出来的东西挂在学校走廊牵起的绳子上展示。全是书,有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艾青的《大堰河》,刘绍棠的《青枝绿叶》,巴金的《家》,还有《彭公案》《施公案》和《七剑十三侠》之类,都是“群鹰会”反动的证据。
陈代寿和冯光裕家都是贫民,两家住南门老街同一院落,房屋陈旧而逼仄,仅能遮风挡雨,生活过得艰难,读书却是刻苦。
公安局的介入,表明事态已不在一中的掌控范围。
接着,“群鹰会”的主要成员被分别审讯。
因为是“总编辑”,江子能被审讯多次。
第一次是在上课时间,被一个积极分子通知去班主任寝室。班主任坐在床沿,赵公安坐在办公桌旁边,桌上放着一支手枪。他们让江子能站在那里,开始问姓名、家庭出身和家庭成员情况,然后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突然话题一转,说江子能不是主犯,是受人指使,要他大胆揭发其他人的反动言行。最后问“群鹰会”成立的经过,有哪些人,哪些活动,受谁指使,有何目的。
江子能如实做了回答,特别说明成立“群鹰会”是自已的主意,一个写作兴趣小组,无人指使,也没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
反复几次,赵公安和班主任都没有得到想要的口供。
批斗会仍在继续,“群鹰会”的骨干们仍在做自我辩护,拒不往反动思想和反动活动方面检查,于是僵持。
江子能再次被传到班主任寝室,只有赵公安一人在。没有铺垫,赵公安一开始就说:根据你的错误和态度,马上可以送你去劳动教养,但只要你老实交待,揭发他人错误,还是可以从宽。
这番话把江子能打晕了,一夜辗转不眠,思想极度紧张。
第二天上午,上课时间又改作批斗会,积极分子们在开会前会做准备。班主任叫上江子能沿操场散步,明确对他说:你不交待,不认错,绝对过不了关。你父亲是国民党员,三青团骨干,到时候连你父亲一起处理。他要江子能采取主动,开会时带头检查,争取宽大。
如此高压,让人心力交瘁。江子能万般无奈,只好按他们的意思,在批斗会上深挖思想根源,给自己戴上很多“帽子”,总算过关。下午又被叫去,赵公安和班主任反复警告,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串联,不能再违法乱纪,而且要写出深刻交待和反省。
对其他骨干的审讯,大致与对江子能相同,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如同对待疑犯。
检查是一种自我救赎,为求深刻,反成证据。江子能的检查,由赵公安强迫写在白桦的《鹰群》这本书上,是为铁证。
江子能被突破,“群鹰会”所有成员在高压下都按要求写了检查,逐一审查过关。检查完成,收集整理,批斗会便告结束。最后是报上级研究,听候处理。
江子能的交待,始终没有承认群鹰会的宗旨是“打击落后,扶持进步”,因为那是陈代寿说的,他不想牵连他。
一九五八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正安一中全体师生在学校礼堂下面院子里列队站立,听专案组宣布对“自发性反动组织‘群鹰会”的处分:江子能、陈代寿、冯光裕等六名学生开除学籍,石邦定、王美泉等六人记过二次或一次,其他人给予严重警告。以同样性质被处分的有“凤山社”、“长期友谊部”、“白群分社”和“反盗斗争中心”的学生,都归入“群鹰会”一案。
“凤山社”是班上的另外几个同学,实际上连名称也莫须有,不过是在凤山顶有次聚会,说些笑话。“长期友谊部”和“白群分社”其实是学习小组,还有一年级的同学参加。至于“反盗斗争中心”,则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些人,所为何事。后来的平反通知书上,将“群鹰会”写成了“群英会”,大概因为涉及上述组织,“群英荟萃”,所以就想当然。或者一开始就没有搞清楚,所有案情纯属编造。
学校礼堂的阴影在夏日阳光里倾斜着,屋檐上掠过一片细碎的雀语。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些被冤屈的学生说话,被开除的同学当即离校,未被开除的,除二三人外,其余皆知读书已无出路,便也弃学而另求生计。离学期考试只有一个多月,校园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再也不见那青青子衿……
前途从此渺茫,更哪堪无边风雨。这些十四五岁的学生,学校既不见容,家境又大都贫寒,唯一的出路就是自谋生路。幸而还有“礼失而求诸野”,民风依然淳朴,街坊邻里和亲友多有安慰,并不歧视。在南门老街李家茶馆,就有人很为这些学生不平。街谈巷议,无不唏嘘。城里同学得人相助,做了学徒或零工,学刻章、学照相、学木匠、学裁缝,在迷茫困顿中艰难度日,过早承受人世无尽的艰辛和哀愁。有的去供销社打杂,有的去给饭店挑水。从西门水井把水挑回来,一挑水两分钱,从早到晚在卖苦力,却决心供妹妹好好读书。家住农村的同学,则在宣布处分后就回寝室卷起被子,不忘带上所有书籍,还有不久前还戴着的红领巾,一路无言地回家务农去了。他们的家,在天楼山下,芙蓉江畔。
江水长流,逝者如斯而不舍昼夜。天楼山横空壁立,逶迤绵延,一任云遮雾绕,风烟聚散,远远地遥对云山苍茫中的正安县城,沉默一如亘古……
曾经怀着美好理想,说我们是一群鹰,在蓝天下展翅飞翔的“群鹰会”,就这样连飞也不曾飞起,只扑腾几下便断翅折羽,坠入深渊。
他们的家人也受到牵连,有几个同学的父亲,就因此而被追究历史问题,开除工作。
一九五八年秋季,大跃进开始,正安一中办起高中,此后的初中二年级一律称为“初二”,二(四)班不复存在。
全国性的反右斗争始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春夏则又“补课”。大约因为正安一中教师中的右派已成定论,一时找不到新的线索,而二(四)班出现“群鹰会”等组织,正好可以成为“补课”对象,于是就整治这些不识时务不谙世事的学生,“群鹰会”在劫难逃。
这是后来的推测,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
还有一种断言:如果在中学生中也打右派,“群鹰会”的命运会更悲惨。
有此一说,或可抚额。
但厄运并没有结束。“群鹰会”被处分的同学,包括被硬性归入“群鹰会”一案的,即使后来已经成为农民,有了家室,或当了村小的民办代课教师,或流落异乡,四处漂泊,靠做临工以求生存,一讲阶级斗争,便依然抬不起头。遇上招工转干,虽刻意隐瞒,竭力回避,“群鹰会”始终是绕不开的问题,一旦被人揭发,便被开除或辞退,无可挽回。留下继续念书的,到初中毕业报考高中,再次被责令写出对“群鹰会”的深刻检查,并交待家庭历史,依然非常严厉。有的同学几经磨难,个别的念完大学,终于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但每到填写《履历表》,表格上必有一栏“何年何月参加何种反动组织,受何处分”,每次填表,思想上都感到压力,委屈和悲愤时时袭来。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便有人因参加过“群鹰会”而被揪出批斗,凄风苦雨,颠沛其间……
对这些遭受迫害的无辜学生来说,“群鹰会”于他们的影响实在太大,以致长时间不敢面对,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抹去。甚至平反之后,互相见面,也不愿提及。
这是一副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心中永远的伤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历史终于翻开新的一页。
一九七九年夏天,一个炎热而沉闷的傍晚,有关部门在正安一中召开座谈会,为“群鹰会”等组织平反。平反即纠错,每人发一张《关于纠正正安一中“群鹰会”自发性反动组织错案的通知书》。此通知报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县委宣传部、县文教办;发本人和本人所在单位组织、县教育局、公安局。通知书上指名的有十二人,不包括被警告处分的。参加座谈会的“群鹰会”同学,全都人到中年,神情淡漠,一副沧桑样子。原以为平了反一定会说一些感谢的话,却不料竟默无一语。
突然,有同学拍案而起,厉声问:“谁来赔偿我们二十一年的青春!”
无人应答。
平反通知送达时,新的一年己经开始。春回大地,绿水青山,布谷鸟又一声声地催促……农村同学正携妻带子在刚承包的田地上劳动,匆忙间把通知书随便一看,回头便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种蔑视。
这些当年被处分的学生,其实每个人内心自有一份庄严和坚守,即使卑微,也从未被驯服,所以才有绝地求生的勇气,逆境中拼搏的坚韧。一纸平反书,何其轻薄,岂能载得起漫天风雨、苍茫人生?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群鹰会”一案的同学,平反后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中,终于也展露才华,鹰击长空,成为厂长、经理、主任、文联主席,银行行长、小学教师、大学教授、作家、摄影家、全国政协常委……真有些“历尽劫波兄弟在”,“出门一笑大江横”的意思。
“群鹰会”的劫难,是历史风云掠过黔北这座边远山城的缩影,而平反则是“拨乱反正”的必然。一个偏僻小县,十几个初中学生的命运,竟然雨丝风片和全国政治气候连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正安离北京并不遥远。
岁月易逝而世事沉浮,“群鹰会”不见于历史,却可能成为一个传说。
青青的是学子的衣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