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华
枯木牺牲自己的身躯企图逼退积雪的惨白,煤炭献身浓烈的火光只想软化檐下冰凌的坚硬,在这个冰冷的冬天,谁家孩子的棉袄着火了?……捧着手中这件落满历史尘灰的棉袄,我伫立在萧条的冬日,面对苍茫大地,刹那间的转身,穿越生命的时空,回到荒芜的孩提时代。
大哥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刚上一年级,五岁的妹妹在家照看着仅有一岁的弟弟,母亲只身出去给四只乳燕打食吃。夏天,生产队牲口饲养室收青草,1分钱一斤,须是刚冒出水面的鲜嫩的芦草叶子。那个时候农村没有柏油路,水渠沟塘也没有石桥,水深的地方人们就在岸两边架上几根木杆子,浅的地方就淌水过去。别人到了岸边把裤管挽到膝盖,手里举着脱下来的鞋子,缓缓淌过去。我知道母亲怕水,就只好多绕好几里路,往往别人都做完饭了,她才到家。为此,我们都为母亲耽误做饭愤愤不平,又为她的胆怯而不屑。母亲拢拢头发,一言不发,开始和面做饭……麦收时节我们要升年级了,放学后,我们就把老师交代的课本费、学杂费的数字一股脑儿地传达给母亲。母亲正在擀面条,猛地停下来,急火火地爬到炕上去掀开席子……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景:一张皱巴巴的粉色纸币——那是女司机开拖拉机图案的一块钱、三张有着绿色大桥图案的贰角、还有四五个“小银元”。这就是我们全家的全部存款。那晚的面条很香,我跟弟妹每人吃了两碗,还偷了两调羹的猪大油。母亲的那碗面条没动,看着我们聚焦的目光,叹口气,默默地把碗推给了我们……
我们连着两个中午不见了母亲的踪影,问在家看孩子的妹妹。她说,娘去割水草了,留了晌午饭,你俩吃了就去上学屋(学校)。我跟哥哥没在意,也不信,知道娘是最怕水的,就骂妹妹是骗人的小狗。妹妹哭着坚持说:娘就是割水草去了嘛,二哥才是小狗!专门欺负好人的癞皮狗!
终于在交学费期限的最后一天,母亲从偏襟的蓝士林褂子布袋里掏出三个纸卷。她把它们放到饭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哇,我跟大哥惊喜地跳起来。一张5块的,两张1块的,我们交完学费还剩三毛钱呢!过后,我听邻居二姑说,母亲为了割这些水草差点被淹死。她壮着胆子在岸边割,可是岸边的草早就被人家抢先割了,遗漏下的草稀稀疏疏,割半天也卖不到五毛钱。因为割的少,还被过磅秤的会计笑话。第二天母亲就豁了命往深水淌,深水的草可比岸边的密实多了,又高,又嫩,一拢一大把,母亲忙得连擦汗水的功夫都没有。正当母亲斜挎的包袱兜子快填满的时候,不料她淌到一个深坑里,水一下就没过了脖子,困在那里动弹不得,只有仰起头喘气,一低头就会往嘴里呛水。幸好被二姑和其他几个一起割草的妇女及时发现,几个人扯成一条线,拽着母亲的包袱带子连人带草一起拖到岸上。母亲浑身淌着水,趴在岸上的泥水里哭着:咋不让俺淹死啊,省得在这个世上活受罪……
过后我问母亲:娘,你真的舍得俺们去死啊?母亲瓢舀子轻轻磕着我的光头笑骂着说:要不为了你们几个讨命鬼,我早就去了,还用等到这啊?!
小时候我很淘气,不单是邻居这么说,看看我小时候的黑白相片就知道。我穿着母亲用织布机织出的方格粗布褂子,染布裤衩,剃个白萝卜蛋,也就是现在说的光头,一双小而晶亮的肉眼泡子,两颗大板牙龇龇着,一脸的坏笑。老婆曾经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地问过母亲:娘,你家老二小的时候真的像邻居说的那么淘吗?母亲耷拉下眼皮,不悦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俺早忘了!老婆闹个大红脸。
记得九岁的时候,我把邻居二姑家晒在鸡窝上的面酱盆里掺进了鸡屎。二姑从屋里跳出来,把我拖到大街上拧着耳朵骂我,说我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坏透了。其实,二姑平时挺疼我的,那次可能真的是气坏了,话就说过了头。母亲跨过土墙,蹿到二姑家不依不饶,气愤得脸都变了形。直到二姑千赔情、万作揖,并承诺如果是因为她的骂,我在村里找不上媳妇,就把自家的小娥嫁给我……
那年冬天,我忽然对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第一次是把姥姥家的麦垛点着了,吓得我连滚带爬一个人逃回了五华里之外的家。当母亲气咻咻地赶到姥姥家兴师问罪的时候,看到我的两个舅舅为了救火,脸上抹得成了黑脸包公,母亲憋着笑又偷偷跑回了家。她用食指点着我的额头,佯装生气的样子质问我:二,你是不是在姥姥家闯祸了?傻瓜才认账呢!我理直气壮地说,咱没放火,反正不是咱放的!母亲沉下脸悄悄挪到门后头,猛地抄起扫帚,我一看“妈呀”一声跳出门槛,撒腿就跑……
第二次倒是没有给别人惹祸,却把自己烧了一回。上午下课,我在炭炉子里引燃了一截秸秆,在室外抡着玩,风把火星子吹到棉袄袖子里。那个时候没有拉链,全是棉布纳的老头疙瘩,我怎么解也解不开,待我脱下棉袄时,里面的棉花已经烧得无法控制。正当我光着脊梁围着冒烟的棉袄连跺脚带踩的时候,老师一桶水给浇灭了。我穿着老师的小大衣,像个戏袍子似的上了一上午课。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母亲既不敲门也不喊报告就径直推门进到教室里。我在同学的面前窘得差点把脑袋拱到裤裆里,母亲把已经补好并且烘干了的棉袄给我穿上。我推着母亲的后背轰她快走,同学们都在看着呢,我的脸好烫。奇怪的是母亲在寒冬腊月里只穿着一个夹袄,回去后就受风寒病倒了,吃了好几副草药才慢慢好起来。原来母亲把她的棉袄拆了,把棉花匀出来,填到了我的烧的还剩一半的棉袄里。难怪我发觉棉袄里子改了颜色,也厚重许多。为此,大哥甩我两个大嘴巴,打得我鼻破血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撂跟头,也没有还手,看着大哥气得蹲到地上嗷嗷大哭。
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反抗。我知道,我真的错了。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已为人父。我发现自己珍藏的旅行包里,那件棉袄不见了。我跑出来问老婆。老婆寻思了好半天才说,你那件宝贝啊?我拆了给你儿子当尿布了!烂套子破铺陈,你还想穿咋地?
我一时语塞,气得把旅行包一下扔到了院外。老婆至今也没弄明白,我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她还是从破布堆里收拾起已经支离破碎的棉袄面子和里子,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净上面的污渍,像我先前那样放在烈日下暴晒,然后小心翼翼地缝好折叠,放到旅行包里,置放到书橱的顶端……
我时常能够感觉到棉袄里面燃烧的火,和暖暖的味道。
溅落夜幕里的云朵
我陪同北京的作家朋友去观赏黄河入海口的“红地毯”。所谓“红地毯”就是一种叫做翅碱蓬的植物,在这个季节它全身通红,生长成一片,远远看去像给大地铺上一层红地毯,其美名由此而来。我从被水泥包裹的城市再次畅游于一望无际的鲁北大地。农历九月中旬,高高的防潮大堤下是辽阔的黄河三角洲湿地,近处城墙般的芦苇,被风推得像抖动的灰黄色粗布。芦苇根部的水已经变成冷灰色,映着下面的黑色根系,透着冷冷的寒意。在远处,灰蒙蒙的一片,无边无沿的灰色基调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如同春天午后的雪地,湿地与残雪夹杂扭扯在一起,很是晃眼。棉花!那是铺天盖地的棉花。还没有收摘的棉花!
晚了!我心里惋惜地说。我知道摘收棉花的季节。我们鲁北地区的土质、沙化、盐碱化,就是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地却养活了几千万人口。如果没有黄河,就没有这片土地,是黄河把渤海一步一步打退,造就了举世闻名的黄河三角洲。新淤土地带着黄土高原的征尘,在一路滚滚冲刷中,如初生的婴儿,散发着泥土水气的新鲜味道,土壤呈淤泥的粉红色或黄金的金属色,肥沃高产。产出的地瓜甜腻爽口,花生果个大质纯,西瓜皮薄瓤沙甘之如饴……百年以前的淤地却慢慢泛碱退化,庄稼十种九欠,但有一种农作物却适宜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生长,它就是棉花。
一提到棉花,我心里就觉得暖和。棉花叫我记忆深刻,那是曾经发生在与我息息相关的孩提时代的久远记忆。小的时候,我跟其他农家孩子一样常常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干活。深秋的时候最常见的农活,就是拾棉花。因为不需要太大的体力,这种农活最适合妇女、老人和孩子们。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棉花碧绿的叶子开始慢慢变红,斑斑驳驳,色彩丰富多彩。棉桃光滑的脸经历一个蝉变的过程,水分慢慢蒸发,慢慢枯萎……仿佛演绎一个女人从年轻美貌到衰老病死的人生历程。当棉桃扭开嘴的时候,一点棉花的白就写入农人欣喜的笑颜里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收摘棉花的工作陆陆续续开始了。我把包袱平摊在野地里,然后把四条带子系成两条,两条带子挎到小小的肩头试试长短,调节好了从右边斜挎到左肩上,一个拾棉花的工具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棉花长在柴子上,是用手指去摘的,为什么从老辈人传下来叫做“拾棉花”呢?在我的印象里,“拾”的含义应该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而摘棉花尽管也微微弯腰,那跟直接弯下腰去的幅度差得也太远了点吧?拾棉花虽然不用很大体力,可是得需要眼力和耐力。眼力是:你能否一眼看到你手碰到的棉花是否成熟?如果不能马上断定,一犹豫,就耽误时间了。一个熟练的老手,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手指头那么一捏,一朵完整的棉花就轻飘飘地脱离了窠臼。大人两只手跟鸡啄食一样快,动作敏捷,节奏紧凑,只见面前空了的开裂的棉花窠臼,却看不清棉花是如何被灵巧的手指摘走的,简直比魔术表演都令人惊奇。我们刚刚学活的孩子就差远了,眼睛也慢,手更慢,成熟的棉花明明就摆在脸前,手却尽力够捞远处的一朵,舍近求远摘到的棉花却并不成熟,于是两只手生生把生涩的棉花桃掰开,里面的棉花还储存着生长期的水分,一瓣瓣的呢!拾棉花这个活儿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大概需要三次四次甚至更多。因为棉花的成熟有早有晚,拾掉成熟的,留下生僻的,等到第二天棉田又是一片成熟的白色。
棉花拾早了减产而且质量也次,拾晚了就更麻烦。棉花熟时,从不等人。今天地头还是青幽幽一片,第二天上午就泛白了,人若稍一疏忽,三天后则满地大白,你拾都拾不过来。棉花熟了,白白的棉绒可以离水,朝露一颗颗沾在上面却浸不到棉绒里面去,但是遇到雨天就遭了。小雨虽然浸不透棉绒,但是因为阴天得不到太阳的及时烘干,时间长了,棉花就变黄了。如果是大雨的话,最招农人忌讳和痛心的事情了,棉绒全部打湿,别说拾就是晾晒也成了大问题,这样的棉花连七成的价格都卖不上去。即使不下雨,棉花成熟后,叶子就干枯细脆,秋风会把碎落的棉花叶子刮到棉花上,洁白的棉团就变成花脸了。这样的棉花收购站是不要的,农人只有更加费事地一点点择,即使耐心的老婆婆也再择不出柴子上棉花的纯净了。
二妹在农场承包的土地今年全部种上了棉花。本指望能落个好收成,天不作美,春天的干旱苗子减了三成,夏天几场大雨,涝的棉柯子死了大半,好不容易盼到拾棉花的收获季节了。昨天晚上我特意从市场的酱菜店买了大包小包的海产品、小咸菜,去慰问一下雇佣的工人。院子里到处是刚刚收回来的棉花,堆积得似一个个小山。工人们正在开饭,明亮的灯光下,七八个人蹲在地上端着碗呼噜呼噜喝着稀饭。二妹忙着帮我提东西,我的突访,使得妹妹惊讶而兴奋。二妹把门掩上,我第一句话就问:今年工人好找不好找?我知道这个季节找拾棉花的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妹叹口气,恹恹地说,比去年还难找。去河南三天才找来这些,没有一个是利索手!我隔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光影里全是白发苍苍的女人,年龄大概都下不来六十岁的样子。我的心猛地一沉。看来情况比我原来预料的还要糟糕。二妹因为与我有两个月没有见面,思念和亲情使她有点激动。在她为我沏茶的空档,我看到她低垂的头上,发丝凌乱沾满碎草枯叶,双手枯瘦皴裂,而时下还没有到上冻的时候,人就被折磨操劳成这个样子。心一酸,泪噙在眶内,我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现在的工人不比往年,难找也难伺候,拾一斤棉花一块钱,比去年又涨了两毛……刨除承包费、肥料费、工人管理费、还有这雇工费,看来今年又赔进去了……二妹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在扯着别人家的事情。政府不是把一切税费都减免了?这还赔?我不置可否地疑问。二妹抬头看了我一眼,像面对一个不知道大人疾苦的孩子似的,宽容地点点头,接着又毫无来由地摇摇头不再答话……从我站起来出门直到走出院落,二妹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钻进小车里,把玻璃摇下来,没有马上叫司机开车。凭直觉,我知道二妹还有话要说。果然,在司机打着马达起步的时候,二妹忽然贴到窗前,她的脸几乎碰到我的脸,我闻到从她嘴里喷出的大蒜的辛辣。我下意识地跟她错开脸。“……你不论多么困难也得帮艳艳找个工作……可别再让她回来了……”艳艳是二妹的独生女,刚从大学毕业。
车行到半路正好经过二妹的棉田,我叫司机放慢速度。我探出头去极目四望,远处黢黑的夜里,隐隐飘忽着灰白色,如同溅落在夜幕里的云朵。司机在我耳边说: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有可能下雪,汽车今晚必须换上防冻液……后面的话没有听清,此刻,我心里只惦记着二妹和那片没有拾完的棉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