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诗五首

2015-09-14 15:35西渡
江南诗 2015年5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主持人语:

西渡作为北大诗歌杰出的代表之一,沉寂了几年,诗风忽然有了很大的改变,情绪更加沉郁,触笔更加的潜入心灵,很值得阅读。董进奎独居洛阳,就像个炼丹术士,面对语言大量的材料,他精挑细选,默默前进在自己独特的道路上。唐毅的诗歌视野极为宽阔,他承继传统却在表述上是全面现代的叙述,使得他的诗歌别具一格。张德明作为浙江的诗人,多少年来,却一直鲜为人知,这一组是他沉稳踏实写作多年的一个结晶,也奉献给大家。王青木是久居仙居的诗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仙居诗歌的发展,与他的存在有很大的关系,这里也选出一组以飨读者。(梁晓明)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

——悼陈超

你走到所有的意料之外,也走到

自己的反面,犹如一阵急骤的风

翻转一片秋天的树叶;或者起于

星空深处的一声轻叹,倾覆了

黑暗之上的航船。那是来自

命运的律令吗?我们迟到的眼泪

无法解释你的受苦,甚至身边的

亲人也无法对你多年的隐痛感同

身受。也许你太累了,也许你

已经超越把我们留在本地的一切;

而我们心中孤独的深井,在这个

秋天更深了。

你我见面不多。一次在大连

你板着脸学起《红灯记》里王连举的唱腔,

引得满屋的笑声。我却感到寂寞

独自怀念戈麦,心想时代真是变了。

另一个晚上,在你和唐晓渡的房间,

我们一起谈到另一位诗人的诗作,

你说“爱才是诗的真正起源,恨是

消极的感情,诗人不能被它左右。”

此言深得我心,从此把你视为可敬的

兄长。你曾邀我和家人到石家庄玩儿

趁孩子还没上学;如今孩子十八了,

我还没到过你的城市,而它和我们

已经一起永远失去了你……

最近一次是在北大,吃饭的时候

你拿着厚厚的两本会议论文集

指着里边的文章说:“这么些文章

只有你真在和老先生们讨论学术。”

“除了学术,我不懂得谈论什么。”

我的自矜会否让一向谦和的你感到

不快?此外只接到过你两次电话:

一次是为了给你的新书写推荐语,

你打电话来道歉,说让我为难了,

因为事先我并没有看到你的新书。

还有一次,你探问我有没有可能

在我就职的出版社重出你的

《探索诗鉴赏辞典》,这让我感到

心酸,但我却无法满足你的愿望。

说到你视为生命的诗和批评,我必须

坦率地说,它始终未能让我完全服膺,

我私下认为,受制于某种宏大的话语

和激越情怀,人为荒废的童年,你和

你的一代人未能培养起健全的感性,

因而难以真正深入诗的奥秘。当然,

也许这只是无情的时间改变了我们对

世界的感受。有一次,你和别人谈到

自己的诗,“写得也不比谁差,”

我感到惊讶,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

你任何一首诗。

关于死,我也曾经

认真思量,在戈麦自沉后的一段时间。

但我还有不舍,还有不甘:这世界

不该就这样交给他们;我们活着,

就像一颗颗嵌入时代肉身的钉子。

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死亡的诱惑

具有免疫力的人,我也不愿意相信

一个总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人

会为了自个儿解脱就这样突然放弃。

你走后,我梦见你,在医院的走廊上

醒过来,对哭泣的妻子说:“我也

不想如此。”在梦中,我禁不住流下

眼泪。多年来,我们已谙熟于与死亡

周旋,“这只是一场游戏,仿佛与另一

自我的对弈。”我反对自杀,这信念

越来越近乎固执。戈麦说,“生命太长”,

他自沉时二十四岁;而一位活过了

八十岁的老诗人说:“对于我们的

灵魂来说,一生的时间总是太短!”

我们还有那么多该读的书没有读,

还有那么多未尽的责任,没有尽!

还有,还有那么多的诗没有写出!

既然,诗人本就一无所有,我们只有

和他们比我们的命;文明和野蛮

谁的命更硬,谁的气更长?你也许会

笑着说,你这是在赌这片土地的气数!

然而,说到底这些并不要紧。就算不能讲课,

不能写文章,不能写诗,又算得了什么!

文明和野蛮,世界的好和坏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人间的变故还时时牵动我的神经,

但多年来生活的教训使我省悟,天并非

扛在阿特柔斯一个人肩膀上。歌德说,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幸福尽他的职责,

好的社会来自于好的个人。”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吗?不,也许只是为了

活下去。我们心爱的诗有权利活下去

如同秘密传递的火焰,我们只是它的肉身。

五点钟陪孩子一起打球才是重要的,

在秋日的雾霾中陪妻子一起散步,才是重要的;

在有风的日子,看银杏叶在眼前一阵阵坠落,

尤其重要而且必须;这毒雾弥漫的人间,

毕竟也还有几分美好。但我终于无法想象

连续七天的失眠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那在高处诱惑你的,又是什么。

“死是早晚的事,不必着急”,那时

安慰我的朋友对我如此说;现在,

我并不急于向你打听那边的世界究竟

如何,“没有雾霾的天堂也没有忧郁症”,

一个朋友在悼念的微信中这样说。

但天堂没有兄弟。我还要活着

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上,陪伴亲人

和不多的几个朋友。尊敬的兄长,让我们就此

握手,再见。再见,我的手留住了你的温暖,

就像每一次诗酒聚会后的短暂分别。

牺 牲

——纪念骆一禾

当炊烟在屋顶升起的时候

落日的光芒削平群山的肩膀

也祝福了平野、江河

与播种者苦难的归途。

此刻望门投止的人

愿他平安喜乐,智慧增长

此刻没有归宿的人

上苍将安排另外的归宿。

众鸟高飞尽,一鸟独对黄昏

歌唱洼地里白马的忧伤

舞族的苍茫前途和仁者的胸怀。

在众路的尽头

在云彩之上

一条修远之路  进入太阳之路

以世界的血登顶之路

众鸟中唯一的一只已经目睹

那年轻的诗人

和他同样年轻的兄弟

经此路飞升

成为众星中最年轻的星座。

消 息

——为林木而作

在乱哄哄的车站广场

我一边忍受人们的推挤

一边四处向人打听

一个戴荆冠的人。

人们用茫然回答我的突然。

到处堆放的行李

把我绊倒,两个穿制服的人

粗暴地用胳膊把我挡开。

候车室里充斥着嗡嗡的废话、

遗弃的旧报纸、方便食品

和难闻的汗味儿。

谣言如蚊子逢人发表高见。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反复向我伸手乞讨,

紧贴她的身后,像尾巴一样

是两个比她更肮脏的孩子。

小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除了他们,和蚊子

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离去,

虽然他们的愿望互相指责

他们的方向互相诋毁。

入夜了,广场更加拥挤。

仍然没有消息。

变幻的时刻表上没有,

霓虹闪烁的广告牌上没有,

人们空虚的眼神中也没有。

人们打开行李,把广场

当成了临时的难民营。

只有星光,仿佛救赎

从偶然的缝隙间泄漏下来

带来远方旷野的气息。

我终于拿定主意,

在广场扎下根来,

决定用一生等候。

我仰面躺下,突然看到

星空像天使的脸

在燃烧,广场顿时沸腾起来。

西 湖

1

北方女子的容颜

迷惘了一湖的烟水

我的独木舟驶不动了

桨翼染上沉重的叹息

明媚的波光凝视着

一个男子独自离开

走向对岸的花园

2

你微笑的面颊上

醒过来苏堤的春光

桃花刹那艳丽了

你轻泛的眼波中

海棠在打瞌睡

流光闪烁不已

在花港

我等待着去年的花轿

鱼儿却不肯浮出水面

哪里是柳浪的莺

哪里是吴山的最高处

哪里是终日焚香的庙宇

在你的身上?

西湖的烟波中

我不断呼吸着记忆的迷香

3

断桥令人不断念

灵隐不是觅隐处

湖心亭果然在湖的心里!

我们站在岸边

湖光在你的眼里

凉风和荷香在你的袖里

中午明媚的阳光下

湖中央的一颗心

如月轮波动不已

你挥挥手

缚我在香的雾里

4

在你的身上

藏着湖山的密约

在湖山的曲折处

泄露着你的心机

燕子的信送到了

柳荫里,蜜蜂的三字经

念到了花的耳朵边

迷醉了天使心。

爱?不爱?

春风吹遍了江南。

还我的心愿!

还我的心愿!

我们是古老的孑遗物种

我们是古老的孑遗物种,日渐稀少

漫长的进化史,褪去了我们的甲壳

鲜红的心裸露在空气中,等待呼吸

对另一个人的需要使我们变得软弱

卡夫卡说:最小的障碍将会粉碎我

我们随身携带着粮食,爱情和花园

而强者纵横天下只携带斧头和锤子

他们挥舞斧头开辟道路,锤碎花瓶

大步跨过满地的碎片,丝毫不在乎

我们随后来到,长跪在碎片的中央

痛哭,不知如何安慰这破碎的世界……

作者简介:西渡,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大学期间开始写诗。1996年以后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部分诗歌译为法文,结集为《风或芦苇之歌》。其他编著作品有《太阳日记》、《北大诗选》(与臧棣合编)、《戈麦诗全编》《先锋诗歌档案》、《骆一禾的诗》、《戈麦的诗》等。

猜你喜欢
诗人诗歌
新锐诗人
遇见一名诗人
诗歌是光
晒娃还要看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诗歌论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