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政治工厂”的人

2015-09-15 13:44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5年3期
关键词:建筑设计

本刊记者 / 卜昌炯

盖“政治工厂”的人

本刊记者 / 卜昌炯

陶宗震是1949年后

中国最早一批

建筑师的缩影。

他为领导人设计过住宅,

也为战后新北京设计过

一系列地标建筑。

他能很好地把握建筑里的政治,却无法把握生活中的政治。

图 / 尹棣

陶宗震不知道他为薄一波设计的住宅已被拆掉了。他记忆中的地方,现在是北京市金融街的一部分,一群写字楼全然覆盖了旧日痕迹。

他甚至忘了那所房子曾经所在胡同的名字。“好不容易各方面都交代好了,都满意了,我把施工图纸交给同事冯民基,就再没去过。”回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往事,陶宗震解释道。

这是2014年12月中旬的一天,陶宗震刚刚从海军总医院回到家里。他看起来比一个多月前更为消瘦,精神和体力也明显不支,说话久了音调明显减弱,身子也倾斜到一边,需外人帮忙才能重新在沙发上坐正。但86岁的他仍保持着清晰的思维和强烈的表达欲望。

作为1949年后中国最早一批建筑师中的一员,陶宗震深度涉入了一个国家的战后规划与重建。他参与设计的作品,既有崇文门菜市场这样的民生建筑,也有人民大会堂、北京饭店一类的大型国家形象工程。他以自己的专业技能,为新生政权打造了一系列时代地标。

但在那个讲政治和集体主义至上的年代,建造者常常和砖石一起被深埋在建筑物内部。人们更愿意谈论一个地标的硬度、高度及其浓郁的象征意义,很少关注其建成过程和参与者的命运跌宕。多年后,一些老建筑或改头换面,或风头不再,缔造它们的建筑师也逐渐凋零。深感黄昏将至的陶宗震,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健谈。

在疾病缠身的晚年,他常常会回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为百废待兴的国家设计出一座座坚固的房屋,自家却被时代风暴刮得支离破碎。他一直未曾消退的无力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世家子弟

和强调技术、结构以及个人风格的新生代建筑师不同,陶宗震身上时代色彩浓烈。他成长、受教于新旧政权交替之际,智识、学术、信仰等难免存在冲突或断裂。他没想到这些最终会被以政治的形式衡量、结算,更未想到自己的出身会成为人生的负资产。

陶宗震祖籍江苏武进,1928年出生于天津,家族中多出仕人和读书人。父亲陶祖椿民国时曾任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的外事秘书,并在天津海关监督公署、天津交涉公署等机构兼职;祖父陶湘做过前清候补道员,后从官场转入实业,与前清大臣盛宣怀、董康是沾亲带故的世交,还是和罗振玉、徐乃昌等齐名的藏书家。天津、武进两地,至今仍以文物的形式保留着陶湘故居。

陶宗震(中)童年时与父母(右一、右二)在天津的合影。

在陶宗震的童年记忆中,他们家生活优渥,居住在天津最繁华的租界,5岁时,父亲邀请荷兰籍建筑师乐伦森为他们设计了一栋总高3层、局部4层的钢混结构西式洋楼,屋内各种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1935年,意味着放弃华北主权的“何梅协定”签署后,主张抗日的于学忠被调任甘肃省政府主席,随后陶祖椿也应邀赴甘肃任政府参议及甘肃制造局局长。甘肃制造局是左宗棠为收复新疆创办的兵工厂,陶祖椿被委以重任后,制造局开始成批生产冲锋枪等战时装备,还检修了发电厂,为兰州市道路交通及重要单位配送电力。

然而,就在制造局的业务渐入佳境时,一场兵变断送了陶祖椿向上的仕途。兰州事变是和西安事变同一天发生的、同为张学良等领导的旨在强迫国民党抗日的军事政变,发动者是兼任东北军五十一军军长的于学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政变的一些参与者遭遇报复,于学忠被调离甘肃。陶祖椿因参加了扣押国民党中央军官的“鸿门宴”,被要求交代问题。

这是年幼的陶宗震第一次见识政治的波诡云谲。它把父亲推上高位,又把他掀翻在地。父亲被隔离审查后,陶宗震和母亲回到天津。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陶祖椿才得以脱身回到妻子身边,自此远离官场。

1939年夏,海河泛滥,天津发生百年不遇的洪灾。灾后,陶祖椿携家人迁居被称为华北沦陷区最后孤岛的北平燕园(燕京大学所在地)。目睹家国衰败、国民党空军落后的陶宗震,当时最大理想是“造飞机”,常常跟燕大附小、附中的同学一起画设计图、做模型。

1946年,清华、北大、南开三校联合招生,陶宗震投考清华航空工程系未遂,便入教会学校辅仁大学念了一年物理。他后来走上建筑之路,缘于知名建筑师张镈的一次造访。1947年夏,张镈应陶祖椿之邀帮忙修缮他家漏烟的烟囱。其间,张镈看到陶宗震房间里挂满了飞机模型及设计图,夸其才华之余,建议他改学建筑。随后,张镈带他拜见了刚刚参加完联合国大厦设计、自美国归来的梁思成。

1949年,考入清华大学的陶宗震(左)和同学们在山西大同做考察。

从梁思成口中,陶宗震第一次得知祖父陶湘曾校勘出版中国建筑古籍《营造法式》,学界称之为“陶本”。梁思成当年正是收到梁启超寄给他的“陶本”《营造法式》才开始研究中国传统建筑。

与张镈、梁思成的一席谈话,让陶宗震坚定了改学建筑的念头。陶宗震以插班生的身份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拜师梁思成是在1949年北平解放后。此前,他在张镈的建筑事务所、天津工商学院建筑系、北大工学院建筑系先后做过实习生和旁听生。这段四处游学的经历,让他得以受教于张镈、沈理源、闫子亨、侯仁之等建筑名师。他至今记得北大建筑系教授沈理源初次见面时说的话:眼睛里要有把尺子和掌握徒手画。后来,他设计人民大会堂、外贸部出口大楼、北京饭店东楼等建筑时,方案都是未借助任何工具徒手画出的。

与祖辈多走仕途不同,陶宗震选择了一条看似远离官场、远离政治的匠人之路。他未曾预料,即使在这条路上,依然会遭遇政治的埋伏。

为高官造屋

陶宗震在清华大学念了3年书,拿到建筑和规划双学位。1952年初,陶宗震大学毕业前夕,逢清华、北大、燕大三校调整—燕大被撤销,校园划归北大—这是全国院系大调整的前奏。清华、北大建筑系的师生们在梁思成等人的带领下,成为三校调整规划和建设的主力。陶宗震被委任为第五工区主任工程师,负责北大新校园两万余平方米教学楼的规划和第一期工程的设计施工。

这是陶宗震第一次参与大型工程。通过技术改良,他成功地将建筑造价从每平方米100元降到80元(1952年国内职工平均月工资为37元左右)。“为整个项目节省了24.3万元,当时捐献一架米格-15战斗机为15万元。”回想起此事,陶宗震颇为得意。他认为,从规划、设计到施工都是他一统到底,所以才能“预算低于概算,概算低于决算”。

今北大校园内,仍能看到当年修筑的灰色清水砖墙混合结构的大楼。位于北大东门附近的老地学楼便是陶宗震的作品。他表示,建成后时任北大地质地理系主任的侯仁之很满意。“若干年后他还记得我把屋脊的吻兽做成展翅的和平鸽,外轮廓很像宋代的‘鸱尾’(后来维修时改成清代的吻兽)。”陶宗震在一篇回忆侯仁之的文章中写道。

当陶宗震刚刚摊开他的人生,沉浸在党国领导人提出的“破坏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社会”构想时,他的父亲陶祖椿却无法共襄盛举。因有很多海外关系需要向政府澄清,1950年9月陶祖椿被带走审查,直到1953年才回家。陶宗震记得他家一块玻璃下曾压着很多照片,不少是父亲做官时与外国友人的合影,1949年后却都成了说不清楚的物证,父亲不得不拿着照片一张一张说明情况。陶宗震本人小时候也曾被曹汝霖、司徒雷登抱着拍过照片,有同学到家里玩,看到后向学校揭发,于是他在1949年思想总结时被同学们当成了重点“帮助”对象。好在这些并未影响他在工作上“追求进步”。他自称当时虽没入团也没入党,但政治觉悟很高。在全国抗美援朝的大形势下,他一度报名参加过志愿军,不过未能成行。1957年,在中央建设工程部(建设部前身)工作的陶宗震因在民用建筑设计院主办的房屋设计竞赛中连续得了两个一等奖,被指定为刚升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薄一波设计住宅。当时薄一波一家住在北京西城区按院胡同一座带花厅的四合院里。薄一波和夫人胡明在家里接见了他。“我印象很深的,薄一波提出当时要宴请苏联专家,因此希望有一个举行家宴的地方。另外,还有个9级秘书跟着他,也需要住处。”陶宗震回忆。胡明则希望有一个较宽的廊子,以供他们的众多子女在里面打乒乓球。

按照薄一波夫妇的设想,旧房子和花厅都得拆掉,然后在院子中间新盖一栋呈直角状的小楼,并在内转角处设入口。不过因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死死地卡面积、卡造价,最终陶宗震保留了院子原有布局,仅在边上起了一栋建筑面积约200平方米的二层小楼,“留老房子是因为不算指标,留花厅为的是可以举行家宴”。

“那方案现在我闭着眼就能说出来,最简单的一个长条,一点多余都没有。”陶宗震说这是薄家与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多次交涉后的结果,薄家人口多,房子确实紧张,但“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一些小青年,很嫩的,谁也不买账”。

图纸画好,陶宗震将其交给同事进行施工后,便赶着做北京大学第二轮总体规划,之后再没回去看过。“文革”期间,这所宅子被姚文元占有。2009年,这栋小楼随着按院胡同被拆除而成为历史。

他再一次为领导人设计住宅是在“文革”结束后。1985年,许世友(时为中顾委副主任)夫人田甫通过熟人私下找到他,要他帮忙设计房屋。

时代变了,政策宽松了很多,这让陶宗震有了更多自由和发挥空间。在参考了中顾委常委陈锡联等相应级别的房子后,陶宗震按照中国传统民居风格,很快做出一个方案:“有起居室、餐厅、卧室,还有厨房、厕所一类的附属建筑,随高就低,不是程式化的,所以立面就有了变化。不像当年薄一波住宅,只能搞一个长条。”

陶宗震表示,许世友没有出面,一直是田甫跟他联系,田甫看完设计图后很满意,一是建筑本身变化比较丰富,另外他在院子里为许的两个孩子各自设计了独立开间,然后通过一个走廊与主楼连接。方案交给田甫后,陶宗震就赶赴大西南考察。他没想到走到西昌时,从报上看到了许世友去世的消息。

“后来这个房子也没建起来。”陶宗震说。他至今仍保存着一份当初的设计稿。

“人民殿堂”的无名设计师

相对而言,为薄一波、许世友设计住宅只是陶宗震建筑生涯中的一个花絮,只因对方是国家领导人而成为谈资。

他还多次提到1949年夏,经沈理源介绍,他以北大建筑系旁听生的身份参与“新六所”施工。“新六所”是中央直属机关修办处在万寿路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5位领导人设计的住宅,外加一个服务楼,共6栋房子。尽管主要干的是“开槽放线”的活,却也让他津津乐道。

陶宗震一生参与设计的最重要作品是人民大会堂。这是一座凝聚了浓厚意识形态的建筑,也是国家的形象工程,位列建国十周年“十大工程”之首,在集合全国人力、财力、物力的情况下,从设计到建成仅用了10个月。

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兼北京市委第一书记的彭真称其为政治工厂:“我们不能只知道盖物质生产工厂,不知道盖政治工厂。万人礼堂就是一座政治工厂。”把握这样的建筑,不仅要有精湛技术,还要尽可能满足参与决策的各政治家的审美。

陶宗震说,他加入之前已有过7轮评选,方案却依然悬而未决。无奈之下,总负责人周恩来要求打破一切限制和要求,动员年轻人参与竞稿。当时已调入北京市规划管理局的陶宗震,本职工作是负责天安门广场内道路、绿化及相关市政设施的规划,并从规划角度筛选广场上各建筑的应征方案,故对人民大会堂的几轮评选过程甚为熟悉。被单位领导动员后,他决定一试。

依他的理解,人民大会堂即“人民的殿堂”,它的政治特性及新时代地标的诉求,都要求它给人以“宏伟庄严、明朗开阔而平易近人的气势和风貌”。由此,他选择了最能体现这种风格、在第一轮评选中就已经出现的希腊柱廊式结构。在综合考量此前老建筑师给出的各种方案及各方意见后,陶宗震用一个通宵画出了东南和西北两张透视图,“没想到就此被选用”。他设计的人民大会堂占地面积达17万余平方米,是原规划占地面积的2.5倍。

回顾人民大会堂的整个设计过程,陶宗震说其间不乏盲目迎合领导意图者,图纸总跟着政治人物的意见走。在他看来,这并非人民大会堂应该具备的政治标准,政治标准体现的应该是时代内容的需要,而非个人意志。他以周恩来对人民大会堂的两次建议为例,试图说明“政治标准包括领导意图,但绝对不等于领导意图”。

一次是周恩来希望人民大会堂万人礼堂的设计呈马蹄状的卵形,这是他从外国剧院获得的经验,不少建筑师把它当成命题作文,但陶宗震没有采纳。“周总理在国外看到的多是小型剧院,设计成卵形没问题,万人礼堂也这么设计的话,视距就会超过60米的极限,最远处将超过80米,很难看清前面的舞台。最后我选择了扇形,只有扇形可以把视距控制在60米以内。”他解释。

另一次是周恩来以在北京饭店西楼宴会厅迎宾时遭遇尴尬的亲身经历,提出宴会厅入口要有迎宾厅并设衣帽间。陶宗震认为有道理,设计图纸时就考虑了进去,“周总理有主持国宴的具体体验,对这个最有发言权。而在西方,衣帽间很重要,很多大的剧院都有”。

他认为“技术为政治服务”是历史错误,特别是当政治被抽象为政治家的具体意志体现时,技术极易沦为工具,丧失应有的实用性和艺术性。

陶宗震设计人民大会堂时的手绘图。

人民大会堂是当年集体主义作品的一个代表,虽然最后主要采用了陶宗震的设计方案,但方案自他上交后,某种程度上已不再属于他—先是变成陶宗震所在单位的作品,之后变成了一个更大集体的作品。人民大会堂完工后获国家先进集体奖,陶宗震说本来要发奖金,但因参与者太多,发不过来,后来索性连纪念章也没发,不仅如此,“还说共产主义不要名,所以连名也不要了”。

福建省对防汛、水文和气象信息共享进行了总体设计,提出了具体的建设目标、技术方案,规范构架了省市县的计算机网络系统,使省市县三级防办网络纵向横向互联互通;省市县三级防办、水文、气象内网横向互联互通,信息共享。信息共享工作具体由省气象局和省水文局分别组织实施,其中省气象局负责组织实施市县两级防汛、气象信息共享系统建设和山洪灾害预警预报;省水文局负责水雨情信息编码、报送和共享等工作。

令陶宗震如鲠在喉的是,他的中选方案后来被演绎成他当时在规划局的两位领导的作品。“我不是争知识产权,‘科研十四条’说得很清楚,由大家协作完成的东西,每一部分谁做的都要详细记载,这里面有责任的问题。”陶宗震表示备份了当年的设计图纸,“这个问题很容易核实,只要对照原图,面对面地说明情况,半个钟头就说明白了。”

国家忙着为每个人制作档案,却忽略了为它最重要的建筑做记录,这被陶宗震认为是一大遗憾。而以集体的名义牺牲个体,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技术为政治服务”。

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被1949年后浓郁意识形态强力纠偏过的陶宗震,曾自认为很懂政治,主要体现是当时的他很“左”。

他忆及1962年张学良曾经的秘书长洪舫曾约父亲陶祖椿写中国保险事业初创阶段的情况,父亲出仕前曾研究过中国保险业,所以断然就写保险业的好处。陶宗震看到后劝阻了他:“当时在我思想里,资本主义的东西都是错的,银行、保险都是错的,只让他写自己做了哪些事。”

陶祖椿还没写完,就突发脑溢血去世。没有让父亲直抒胸臆,让陶宗震感到很对不起他。父亲的离去,未能带走陶宗震的身份焦虑—直到“文革”结束后,他才把家庭出身从“官僚资产阶级”改为“职员”。

“文革”是陶宗震命运的另一转折点。“左”无助于他把握生活中瞬息万变的政治暗潮,相反,潮流袭来时他最早被打翻。

陶宗震清楚记得,那是1966年8月末的一天,北京市城建口开批斗“黑帮”大会,沈勃、张镈等权威跪了一排,自家也突然被抄。当时,他正在北京八里河修建伞布厂(抗美援越工程),同时在设计毛选库(为存放毛泽东选集而建),妻子带着3个孩子搬到了清华去住,家里只有母亲一人。他以为抄家只是一个误会,父亲虽曾遭遇审查,但没有明确结论,应该不会有问题。

但接下来的事实告诉他,这只是开始。两天后,因为再次登门的红卫兵的一句威胁,独自在家的陶母服敌敌畏自杀。

在那个年代,自杀通常被看成“自绝于人民”。陶母的死,顿时让全家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一下子全家大乱,说不清楚了,性质变了。单位也好,街道也好,都来批斗。”陶宗震回忆。

在“文革”最艰难的日子,陶宗震被单位隔离审查了一年多才被放回,饱受皮肉之苦。陶宗震长子陶建表示,父亲性格耿直、心无城府,常被派系斗争所利用,“他哪一派也没参加,最多有一些倾向性,结果无辜地成了一个受害者”。

直到“文革”后期,陶宗震才逐渐恢复工作。1972年,北京饭店东楼向全国征选设计稿,陶宗震的20层方案最终入选。不过具体施工并没有让他主持—“反革命怎么能一步登天”,而是派他去主持亦是采用了他的设计方案的崇文门菜市场工程。最后陶宗震极力争取,才勉强被同意加入北京饭店东楼的现场设计组工作。

由于没有从头到尾掌控整个工程,陶宗震对最后的结果很不满意。建成后的北京饭店东楼被发现站在楼顶可看到中南海毛泽东的住宅,先是被削减了两层,后来又在故宫西华门内建了两栋影壁楼,以阻挡视线。陶宗震认为影壁楼的修建是败笔,现在看来显得笨拙而无效,“对故宫也是一种破坏”。

“文革”对陶宗震而言,痛苦不只是被打成不戴帽子的“反革命”,还有不得不体味各种“失去”。1976年,在最小的孩子年满18岁后,陶宗震一个人搬到外面居住。一年后,他被调往国家文物局工作,开始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建筑设计离他越来越远。

从庙堂到江湖

北京崇文门外某小区的一栋高层住宅里,陶宗震各个时期的藏书溢出书房,占据了客厅的一面墙壁。陶宗震不会用电脑,亦不相信网络,书是他最为依赖的记忆库,讲到一些他认为需要澄清的史实,他会指着远处的书房说:“我这里都有原始资料。”

这是一处租来的房子。自上世纪90年代自家房子被拆迁,四处租房成了陶宗震的生活常态。每次搬家,陶宗震最大的家当就是书。一年多前搬到现在的住处时,他的书和资料加起来装了140多箱。埋头故纸堆、整理资料、梳理往事以及进出医院,成了他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

陶宗震最后的工作也与书有关。上世纪80年代中期,陶宗震重返建设部,担任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编审,策划出版了大量关于建筑理论、城市规划、历史文化等类型的图书。从早年撰写北京、上海等城市第一稿总体规划,参与大型建筑设计,到投身文物保护,赴全国各地做调查,研究、鉴定、修复文物,再到做纸质出版,陶宗震的人生渐趋平静。

但他的内心反而随着年齿渐增更加澎湃。他看不惯一些人借诟病北京市臃肿的城建、拥堵的交通而毫无逻辑地怀旧,认为即使当年听取了梁思成、陈占祥的建都方案(史称“梁陈方案”),一样也救不了现在的北京城;他不甘心自己的建筑事业在“文革”后被一笔抹杀,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想讨还“文革”时被收走的物品,以及天津、北戴河两地的房产;他希望自己在全国各地做调研的经验,能为全国的文物保护、环境保护以及政府决策提供借鉴……

信是陶宗震表达晚年心绪的一个主要出口,他给老朋友写,给政府机构写,给国家领导人写。他的心情矛盾而复杂。

陶建和弟弟、妹妹以及母亲在上世纪80年代陆续移居美国,平时和父亲联系不多,只在回国时才有机会见上一面。他印象中“基本没做过饭,也不会做饭”的父亲,总在关心国家大事,心思很直,只要他认为对的东西,都会去做。从父亲晚年的言语中,陶建能感受到他心底的暗涌,“说到一些事情他还是很难受的”。

最后一次见到陶宗震是在北京市东三环边上一家商业性质的养老院里。这是圣诞节后的一天,他一个人待在房间,背靠窗户而坐,躲在拉开了半边的窗帘阴影里,以避开从窗户直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他左手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书,梁思成编写的繁体字版《中国建筑史》,右手边是一台正发出轻响的机器,通过一根管子接进他的身体。

他的病情加重了很多,气色也比数天前要差,但他急于表达的热情及能力并未减弱。他谈到上世纪90年代曾在西安设计过骊山温泉别墅和西北民航大楼,以及帮邓质方、周北方加盟的四方公司规划过一个“容积率很高”的小区,后来“四方公司垮了,方案就没实现”。

他还谈到1996年应邀在陕西绥德规划设计了一个陕北文化村及一座韩世忠祠。这是他人生最后的设计作品,起因是当地想以此增加收入,“那里最兴旺的就是庙。虽然穷,但修庙捐钱很大方”。

韩世忠祠是陶宗震建筑生涯的一个落点。从人民大会堂到北京饭店到崇文门菜市场到韩世忠祠,他的作品越来越边缘,政治元素也越来越少,暗暗应和着他的人生。

每说一会儿话都要调整一下姿势的陶宗震,说他眼下最想做的一件事,是撰写1949年后的中国建筑大事记。他的老师梁思成把中国建筑史编写到了1949年以前,他想把后面的续接起来,但因身体欠佳,无法四处走访调查,所以只能拣他亲历的去写。

2015年1月7日晚,因肾病引发的急性心衰,陶宗震抱憾离开了人世。他做好了各种准备,却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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