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女权:将阴道独白到底

2015-09-15 14:49周执
博客天下 2015年4期
关键词:女权行动者广州

本刊特约撰稿 / 周执

广州女权:将阴道独白到底

本刊特约撰稿 / 周执

如果说北京的女权行动者更多是“自上而下”的尝试,那么广州更像是“自下而上”的努力。广泛介入社会公共事件和议题,善于动员媒体,又敢于借用艺术形式进行创新,艾晓明给广州女权运动带来了新的面向。

蓝布、黑布、红布。酒吧台、高脚凳、花瓶、沙发、红酒杯。一个女演员半躺在地上,披头散发,大声喊道:“我明白如果我不说出来,痛苦将会跟着我一辈子。”这是2013年4月的一个晚上,广州中山大学中文堂里上演的一幕话剧。它有个铿锵有力的名字——《将阴道独白到底》。

这幕剧的前身来自于美国剧作家、女权主义者伊娃·恩斯勒的作品《阴道独白》。1996年,当伊娃在纽约外百老汇首演时,收获了来自全世界的掌声。时至今日,该剧本至少被翻译成了47种语言,流传到130个国家。从1999年起,《阴道独白》已然成为各国妇女反抗针对妇女性暴力运动的重要表现形式。2003年,它的第一个中文版本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艾晓明带进了中国。作为总导演的艾晓明曾回忆,当阴道、家暴、强奸等词语被第一次搬上校园舞台,“就像是石破天惊的感觉,特别爽”。

2013年,演出更换剧名再出发,艾晓明的名字已经消失在主创名单里。但那些由她亲手播下的种子,在她的同事、学生、朋友们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从《阴道独白》到《将阴道独白到底》,变化的名称背后,是女权主义在广州高调生长的十年。

伊娃·恩斯勒

美国剧作家、女权主义者。她的代表作《阴道独白》迄今至少被翻译成47种语言,流传到130个国家。1999年起,在情人节这天上演该剧,成为各国妇女反抗针对妇女性暴力运动的重要表现形式。

1 “阴道”第一次“独白”

在广州的女权圈内,艾晓明一直被视为“精神领袖”,正是她把所有人凝聚在了一起。1987年,艾晓明获得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随后任教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文化基础部。几年后,她南下广州,执教于中山大学。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各类思潮涌动,妇女研究开始从其他学科中独立出来。知识界更关注把“性别”从“阶级”中分离出来,把“妇女运动”从“国家控制”中分离,学术圈开始批判“男女都一样”的主流意识以及“文革”时期“铁姑娘”的实践。到了90年代,消费主义盛行,女性身体渐渐成为商品的暧昧符号。女权成为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名词。也恰巧在这几年,艾晓明进入女权主义理论研究领域。

1999年,她到美国田纳西州南方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正巧看到了伊娃·恩斯勒创作的话剧《阴道独白》,大受鼓舞。回国后,高校内正在鼓励老师进行多媒体教学。艾晓明想,不妨利用《阴道独白》来做一次示范。她随即力邀同在中山大学执教的同事宋素凤一起编排和创作。

从小在台湾长大的宋素凤,初到大陆时便感觉到当时性别议题能见度极低。主流媒体几乎没有关于女性话题的严肃讨论,女性在社会事件中整体参与度也不高。作为副导演,宋素凤决定在原著的基础上,加入一些中国社会典型性问题进行探讨。“比如,白领阶级的性冷淡问题、家庭暴力、强奸幼女、女婴被性别选择和遗弃等。这些问题人们要么不敢公开谈论,要么忽视,于是常常引发家庭冲突和社会矛盾。”宋素凤认为《阴道独白》的前卫之处,正是帮助女性回到自身,唤醒女性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与自豪,重视自身体验的尝试。在正式演出版本中,表现中国高出生性别比问题的现代舞蹈“弃婴”、河南陕西广东女人一起“叫床”的对话以及表现中国女孩“初潮”的困惑等都成为经典片段。

当时,还是艾晓明学生的柯倩婷也参与创作了其中《干涸的河流》的部分,主要展现中国女性的性禁忌和性压抑。柯倩婷的老家在粤西农村,性别观念非常传统。而剧中有大量在普通人看来非常大胆、露骨的台词:“我还是喜欢男人,没有爱上女人,我还是想得到爱欲的满足”;“每次照镜子,我就安慰自己说,阴道干枯了,青春也还在……”

“一读到剧本就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它真正表达了很多我们不敢说的话。”柯倩婷被深深触动了。她记得,当时对演出小组挑战最大的是呻吟的部分,“呻吟是比较隐私的,可要在台上当众表演,的确是很大突破。”

2003年,由艾晓明、宋素凤、柯倩婷等师生30多人共同完成的中文版《阴道独白》在广东美术馆正式公演,全城轰动。这场演出扩展了女权主义的外延,成为当年“国际消除对妇女的暴力日”16天活动的一部分,也拉开了中国女权运动公开反对性别暴力的序幕。

此后,北京、上海等地的高校或民间社团,甚至专业演出剧社也纷纷效仿把《阴道独白》搬上舞台,出现了不同版本。其中有成功的经验,也有被传统和时政挫败的记录。而越来越多的独立演出,也为观察国内女权运动进展提供了一个重要风向标。

《阴道独白》演出组照。

2 从“公知”到新媒体女性网络

在柯倩婷看来,中文版《阴道独白》能够大张旗鼓地公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广州空前活跃的舆论环境。2003年,素有“媒体之都”的广州正在迎来市场化媒体的黄金时代。互联网的普及,使信息传播更为迅速畅通。媒体的高速发展,让艾晓明所在的中文系成了输送记者的摇篮。

作为学者,她出版过有关鲁迅和左翼文学的研究专著。她喜欢王小波的作品。那几年,媒体纷纷邀请她就王小波几乎所有的作品撰写评论文章。一时间,她成了圈内掷地有声的评论家。通过媒体,艾晓明塑造了一个“公知”的形象。于是,当她脱离王小波,再谈女权主义时,她的声音得以被更多人听见。

艾晓明还给全校学生开办了“妇女、性别和文化再现”的公选课,和男学生们讨论“人们为什么要说‘操你妈’”。她创办性别教育论坛,支持酷儿研究,鼓励学生们成立关注LGBT的社团。她的许多先锋之举,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媒体追逐的焦点。

2004年的一天,还在南方一家媒体担任记者的李思磐前去采访艾晓明。几番交流下来,李思磐心中的火焰被点燃了。“我念社会学,对社会性别也很有兴趣。和艾老师交流后,我意识到,如果要持续关注,要理解背后深层次的原因,还需要特别学习。”艾晓明自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后来,她把目光也放到了女性媒体人身上,并争取到了一个培训项目。李思磐便是受训学员之一。

然而,媒体对待社会性别的态度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改观。一些积极的努力所撼动的不过是冰山一角。2005年北大外国语学院高考招生中,出现了对男女生设置了不同的分数线,女生分数线远高于男生的性别歧视事件。当时,南方某媒体刊登了一位知名杂文家的评论文章,为北大辩护。很多人想就杂文家的观点与之商榷,但都未能获得刊载。这让同为媒体人的李思磐感到恼火。“我有一种紧迫感,好像不做点什么,真的就没有希望了。”

于是,这些没有声音的写作者聚集成了广州的女权主义行动小圈子。后来,又逐渐从一个志愿者小社群发展成了一家专注于媒体倡导和公众教育的NGO——新媒体女性网络。李思磐作为网络召集人,也从一名调查记者转变为真正的女权行动者。她的经历,正好应验了十年前,她采访艾晓明时写下的那句“改变世界,从自己开始”。

这几年,艾晓明逐渐淡出教学一线,从文学到文化、从妇女到性别、从校园到社会,她的写作方式也转向纪录片的视觉再现。而“性别教育”的大旗也逐渐交到了留校任教的柯倩婷手中。

如果说艾晓明曾凭借自己的声望,为女权主义进入主流话语争得一席之地,那么柯倩婷和专业媒体人李思磐的加入,则为女权行动者们带来了新的经验。

2009年,被国家药监局取缔的整形材料“奥美定”毁容侵权案,正进入诉讼低潮期。背后30万消费者逐渐被公众遗忘。然而,现实生活中受害者们依旧活跃在网络上,身体的病痛和心理的羞耻并没有消失。不少女性受害者除了接受整形失败的苦果,还要面对亲密关系的破裂。柯倩婷联合李思磐等一干人,决定声援受害者。为此,她们精心策划,召开了一场小具规模的新闻发布会。

“我们不希望受害者再被挖掘隐私,或者背负污名。所以整场发布会都很正式。当时周围还没有组织这么做过。这种仪式感,恰好在某种程度上设置了媒体的报道议程。”李思磐坦言,“正因为无人去注意女性内在的美丽,才有了这么多女性去追求外在的漂亮。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才是最值得关注和反思的。”

2014年,王政(二排右一),吕频(三排左一),李思磐(三排正中)在南京大学组织了一个中国女权主义论坛,与会者包括老一辈女权行动者高小贤(前排右一),以及吕频、宋少鹏、王向贤和李思磐等中生代行动者。

3 连接社会与艺术

留法艺术家张晓静陈洲夫妇,也掺和进了“奥美定事件”声援行动中。他们跟着柯倩婷跑去深圳,访问了一些受害者。回想起来,许多对话让张晓静感触良多,“一下子看到了社会的真面目。”尤其当二人发现,自己的密友竟然也选择危险的注射隆胸时,张晓静陈洲夫妇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年底,他们创作了以女性整容为主题的装置艺术《美丽暴力》——用一张以各种整容广告铺设而成的大网,隐喻性别歧视的笼罩。

说到张晓静陈洲夫妇的加入,多少与艾晓明有关。彼时刚学成归国的他们,对国内艺术圈“高高在上”、“堕落”、“浮华”毫无兴趣。一个偶然的机会,二人认识了艾晓明。陈洲觉得“和艾老师交流后,就像掀开了一个盖子,许多东西像泡沫一样流了出来”。另一边,艾晓明从大学教授转成一名纪录片导演后,也对女性艺术家群体产生了兴趣。

2011年的“三八妇女节”,张晓静陈洲夫妇作为策展人,在广州市磨碟沙文化创意艺术区内举行了一场名为“十位女性的声·鸣”的艺术展。展览的幕后推手,自是这群女权行动者们。展露的独特之处,则在于参展的十位女性都不是专业艺术家——从大学教师、在校学生,到媒体编辑、公司白领,形形色色的社会身份打破常规的艺术秩序。艺术,不再是一个精英独占的身份资源。

虽然这场展览,没有得到专业艺术圈的太多回应,倒更像一场大众传播实验,但对女权主义行动者社群而言,无意中探索出了一条公共表达的道路。“出位”的文字往往容易受到扼杀,而艺术可以“打擦边球”——不直白,反而能引起观众思考。

观察者普遍认为,能够广泛介入社会公共事件和议题,善于动员媒体,又敢于借用艺术形式进行创新,正是广州女权运动的特点。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也是开创者艾晓明的个人特点。无论是在当年“孙志刚事件”中发声,还是亲自参与“黄静案”受害者救助,艾晓明都展现出了强烈的底层关怀。

新媒体女性网络

成立于2004年11月,是华南地区第一个关注媒介中的性别平等议题的新闻人网络,同时是“社会性别与发展在中国”网络成员。其宗旨是:将社会性别纳入新闻媒体的主流。

“在北京,你能看见有丰沛资源、专业化的女权组织。但在广州,很多年来我们只是聚集了一群狂热而活泼的人。”

柯倩婷回忆起,华南理工大学性别研究中心负责人李昀当年刚加入“广州女权圈”时曾显得格格不入,“她一直在讲学术和理论,很多话我们都听不懂。她还特别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是不可能走出书斋的。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和我们打成了一片。现在也在致力于防止校园性侵的项目。”她反问道,“做女权研究怎么可以脱离社会和现实?”

李思磐亦补充,由于背靠港台的地缘关系,广州女权主义者们有更为广阔的视野,也常常在理论和行动中,吸纳来自东南亚、西方社会的域外经验。

例如,性别教育论坛曾一度邀请台湾著名的“性权派”代表人物何春蕤教授讲述台湾的性解放运动、妓权运动与跨性别,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在一些公共事件中,她亦率先提出了舶自西方的反对“约会强奸”、“约会暴力”的口号,在行动中也借鉴了流行于西方年轻人的“快闪”运动。

2011年,中山大学性别教育论坛、广州新媒体女性网络在广州举办了日军性暴力图展。此前,这个展览分别在山西武乡、北京丰台卢沟桥、西安三地的展出。唯独在广州,第一次使用了日方主办机构“性暴力”的提法。

“战争有两种,一是国家间的战争,二是男性对女性的战争:战争中系统性的强奸暴力。也只有在广州,这些受害妇女要说的话才第一次被听见。”李思磐说。

4 “自下而上”的努力

广州的女权行动者常被用来和北京的“国产女性主义”者比较。

学者黄盈盈曾撰文描述后者的特征。“她们不谈其他性别;不谈性、身体、情欲;不谈男尊女卑之外的任何社会现象和因素;似乎唯一任务就是痛骂‘男权压迫’,似乎就连喜欢吃黄瓜还是土豆也是因为‘父权制’。更可怕的是,这种张狂居然霸占了‘社会性别研究’这个小圈子,而且大有万寿无疆之趋。”

但显然,广州的 “国产女权主义”并非如黄所描述。当年艾晓明筹建性别教育论坛,出发点就是“性是女权里非常重要的部分”。

作为大本营,广州一方面有着较为成熟的市民社会基础,和相对开放的政策空间,自是街头运动不可多得的试验场。2012年,90后行动者发起的“占领男厕”行动在许多城市受到限制,却在广州收获了成功。时至今日,密集的街头行动和性别事件,已然让郑楚然、梁小门为代表的年轻人成为另一支重要的“压力团体”。

另一方面,远离政治文化中心,也让广州在政策倡导方面鲜有优势。如果说在北京的女权行动者更多是“自上而下”的尝试,那么广州更像是“自下而上”的努力。

“在北京,你能看见有丰沛资源、专业化的女权组织。但在广州,很多年来我们只是聚集了一群狂热而活泼的人。”李思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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