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两大英雄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伦理形象比较之新探

2015-09-23 23:59胡曦
卷宗 2015年9期
关键词:荷马史诗阿喀琉斯伦理

胡曦

摘 要:在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分别是交战双方最具重量级的英雄。出于种种原因,历来读者喜欢在伦理道德层面上贬阿褒赫。笔者认为,加在阿身上的一些贬词有失公允,赫也是缺点纷呈的英雄。本文尝试从处理外部矛盾和内部矛盾的视角,从孝爱、情爱等感情的模式,从勇武信义、坦荡磊落等军人行为准则几方面重新评判阿、赫的伦理形象,得出两人都不很符合文明时代的伦理道德观,只是阿更符合野蛮时代的英雄观的结论。

关键词:荷马史诗;阿喀琉斯;赫克托耳;英雄;伦理;道德

荷马史诗享誉全球,作为被马克思所称道的“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它不仅是艺术上的绝妙之作,代表着古希腊文学的最高成就;不仅是人类处在野蛮时代的全盛时期的一部社会史、风俗史,具有历史、地理、考古学和民俗学方面的非同一般的价值,更包含着古希腊最初伦理道德思想的萌芽,为日后希腊人的伦理道德观,进而为整个西方社会的伦理道德观树立了典范,可算是西方伦理道德思想的活水源头。[1]

荷马史诗乃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统称,在《伊利亚特》里,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分别是交战双方最具重量级的英雄,尤以阿为主角中的主角(按:《奥德赛》中这两位英雄都已离世,主角成了其他英雄,但阿的鬼魂仍有出场,其伦理观、价值观仍有展现,算对《伊利亚特》中其伦理形象的补充,本文也将涉及,故标题用“荷马史诗”不用“《伊利亚特》”)。尽管赫常被当作阿的衬托或参照定位,可历来读者或出于对胜利的侵略者的愤慨,对失败的反侵略者的同情,或因对阿某些极端行为印象过深,或因认真阅读的是荷马史诗的节选版、改编版而非完整版、原版,往往情难自禁地在伦理道德层面上褒第二主角赫克托耳而贬第一主角阿喀琉斯。虽也有人从生活和艺术的双重角度出发,评价阿的形象更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富感染力,却仍是以赫比阿品德高尚,性格完美,符合理想的伦理观、普世的价值观为前提的。笔者认为,如果不断章取义地详加考辨,不使用双重标准重作评判,会发现加在阿身上的一些贬词有失公允,赫同样是亮点不少、缺点纷呈的英雄。[2]

1 从处理外部矛盾和内部矛盾的视角重新评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伦理形象

就侵略与反侵略的问题,诚然阿喀琉斯所隶属的希腊联军,践踏别国领土,烧杀抢掠,大破坏后又无大建设,应遭谴责。赫克托耳所代表的特洛伊人,拿起武器,抗击侵略,守卫家园也理所当然。但值得注意的是,野蛮时代,侵略无处不在,特洛伊战争之前,特洛伊人也没少掠夺少折腾希腊人。阿站在己方的立场上以己方侵略为荣,赫站在己国的立场上也未见以己国侵略为耻,应说两位英雄都未达到高度文明时代君子的道德水准。虽然赫克托耳轻浮的弟弟帕里斯诱拐了希腊第一美女斯巴达王后海伦只是特洛伊战争的直接起因,处在氏族社会解体阶段的希腊人对繁华的异族的财富、美色充满贪欲才是引发战争的深层原因。但特洛伊包庇帕里斯,拒绝交还海伦,无礼于希腊联邦派来索要海伦的使者,毕竟给了希腊人入侵的口实,使受侵方反陷入理曲的境地。赫克托耳身为权势远远超过帕里斯的特洛伊最高军事统帅和王位继承人,应当说是难辞其咎的。无论嘴上还是心里,他都很肯定帕里斯、海伦引起战祸,故他和已开始厌战的希腊人约好让帕里斯与海伦前夫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胜者得海伦,永远结束战争。可在弟弟打输后,他却没守约。尽管和平无望,战争仍然继续至特洛伊被攻破捣毁为止,也未尝不由其他因素导致,但在外敌面前,赫本人也损害了国家形象,没占据绝对的道德制高点,却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对外如此,对内则因赫克托耳没像阿喀琉斯那样意气用事,退出战争,祈求神灵降灾于自己人,故长期以来众多论者都把赫看做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集体主义者的典型,而斥阿自我中心,极端利己。笔者不否认阿确实是个个人主义者,无需多作辩解,但若不对具体人物关系、具体人物处境作具体分析,就把人物划为公与私的两极,未免太贸然了。

先让我们来看看阿喀琉斯当时当地的自己人究竟是阿的什么人,赫克托耳当时当地的自己人又是赫的什么人。被阿一怒之下划清界限的希腊诸将,既非阿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也非阿日久生情的良朋摯友,也不曾对阿有何山高海深的恩情,他们和阿本来就不过是属于希腊联邦各国家的成员,不过是暂时结盟的利益伙伴罢了。而赫克托耳始终为之效力的特洛伊国王,却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其王位也将传给赫。爱有差等,由亲亲而仁民或爱自亲者始,是在笔者祖国盛行的观念,人的情感递减规律,西方哲学家亦多有谈及,比如休谟在其著作《人性论》中提出了一个人自然爱他的子女甚于爱他的侄儿,而爱他的侄儿甚于爱他的表兄弟,爱他的表兄弟又甚于爱陌生人。阿对暂时结盟的利益伙伴的义务,难道便能和赫对家人的义务简单等同?赫的特殊身份,又致使赫必须家国一体。因假如特洛伊不亡,特洛伊的土地都将是他的土地,特洛伊的臣民都将是他的臣民;假如特洛伊失守,他不独没容身之地,且将头颅不保。两位男主角对待战争的不同态度,近似于《伊索寓言》里的狗追兔子,前者仅为一顿饭,后者为的却是一条命。我们当然能说赫对自己命运的选择余地小,比阿可怜,但又怎能轻易给他们打上忘我为人和为我忘人的标签呢?在阿与自己最心爱的伴友帕特洛克罗斯刚刚参战时,阿就自己不惧一死,却满心希望帕能生还,和他的亲人、自己的亲人都平安度过余生。命中注定阿杀了赫,自己也必然很快要死于非命。阿乃女神之子,他已从母亲那里获得神关于自己命运的警告,却因帕死于赫之手,就坚定地要杀赫报仇,赔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尽管失去这爱友,自己的荣华富贵不受影响,自己仍可找别的侍从伺候饮食起居。从这角度看,阿也未尝不会先人后己,为人忘我。

2 从孝爱、情爱等感情的模式上重新评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伦理形象

我们尽量还是找相对应的关系再来谈相对应的义务吧。对待父母,两位英雄都颇有感情,却不算纯孝;对待父母之邦,两位英雄都颇为眷恋,却不算至忠。

史诗时不时出现阿喀琉斯与母亲亲昵相处、温馨互动的画面,虽然战场上阿喀琉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可到了母亲膝下却仍是个天真爱撒娇会嘤嘤哭泣的孩子。至于他那老父,他非常牵挂其健康体魄是否已渐被无情岁月压垮,在他死也要替帕特洛克罗斯报仇的同时也深深悲念老父失去自己的痛苦,直到最后去了冥府他也总想着老父在阳间会不会因没了壮男支撑门户而被恶人夺权欺侮,热泪盈眶恨不得马上回到老父身边为之挥拳。然而,阿选择永恒的荣光放弃现世的安稳,到特洛伊打那场为时二十年且自己必死的战争,尽管捍卫他所推崇的价值是他的权利,但他毕竟有选择地使老父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辛酸。诚然老父教育他要“永远争做最好的战将,勇冠群雄”,他作此选择也算秉承父教。有既渴望享天伦之乐又望子成龙的老父,造就了思亲想家和不甘平庸两种心理不断交战的儿子也不奇怪。可笔者生在一个以孝为传统文化精髓的国度,不能不深感“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作为一种行孝理念,其中所蕴含的孝道的弥足珍贵,不能不遗憾阿在争荣誉与尽孝道的选择上,没适当地再向后者做出多一些倾斜,觉得孝德楷模阿尚不足以当之。

在孝德问题上,赫克托耳也瑕瑜互见。战争中,赫把易做的事留给父母,难做的事留给自己,这也许就是众多论者所称扬的责任心强有担当吧。但赫却也是个面子大于一切以致于不惜伤父母心的人。他暫胜轻敌,拒听智谋之士普鲁达马斯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良言,朝其凶恶吼叫,侮辱其智商,以致陷入极被动的状态,遭阿喀琉斯狂追痛击,落荒而逃,明明有机会逃入特洛伊城中,暂避锋芒以图再起,却因惧怕普耻笑,尽管耳听父亲呼天抢地喊破嗓门的苦求,眼见母亲袒胸露乳哭断肝肠的哀告,也依然满脑子面子面子,对父亲哭诉特洛伊全城老幼的悲惨未来不作一声回应,迟延着不肯进城。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如果说阿立下死志也有伤亲心,可真不怕死有进无退的表现却也光耀了门楣的话,那么赫能避时硬撑着不避,当阿真的逼近他时,却又魂飞魄散,战栗着不敢迎战,绕着城墙转圈逃,甚至萌生了榨干特洛伊臣民财富向阿妥协赎自己命的念头,父母的心他也伤透了,家族荣誉和民族尊严他也挣不回来。

尤应关注的是,阿喀琉斯、赫克托耳都曾有过情爱大于孝爱的表现。痛失爱友帕特罗克罗斯时,阿几近绝望地哭诉:对自己而言,生活中不会有比这更重的打击,不管是听到老父亡故的消息,还是闻悉自己唯一后嗣的不幸。他在异地给自己和爱友造合葬坟,不叫人把自己的骨灰带回故乡给老父作留念。而赫上阵前同爱妻含泪诀别时,也居然声称哪怕父王母后以及兄弟们甚至所有特洛伊人全都惨遭不幸,也不如爱妻沦为希腊人的仆妇令他难受得痛心疾首。这一切,都大悖于深受孝文化熏陶的中国读者的伦理道德观。但考虑到阿离乡离父二十年,这二十年爱友日夜在侧,如影随形,生活上无微不至照顾他,沙场上与他并肩作战,同犯矢石,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两颗心逐渐比父子的心更贴近,虽不能说很符合伦理善、伦理美,却是不难理解的。

至若赫克托耳的爱妻,虽也温顺乖巧贴身服侍赫,且有众多亲人遭希腊侵略者杀害的惨痛家史,与赫同病相怜,可相比起为赫舍命也心甘情愿的赫的父母,胆小懦弱的她肯付出的毕竟还少。赫置爱妻于父母之上,用中国的一句古话来说即“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又哪算较阿知恩图报呢?正因赫置爱妻于父母、兄弟、国民之上,很难想象假如赫也遭遇被内部人夺妻的羞辱,他能比阿喀琉斯忍气吞声以和为贵。只是这点上他比阿喀琉斯幸运,他在特洛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他地位低的谁有权利夺他妻子?比他地位高的父王凭爱心、良心、廉耻心也不会做出此事。

相比而言,阿喀琉斯常被诟病为为争一女俘便闹反目,闹分裂,重色轻友是很冤的,因女俘是爱友帕特洛克罗斯给他选定的妻室,他以妻子称呼此女俘恰恰是对多年同甘苦共患难的爱友的珍视。而妻子的贞操事关丈夫的体面,希腊联军最高军事统帅阿伽门农夺走被他称呼为妻的女俘,比阿伽门农立有更多汗马功劳的他安能不引以为耻?已屡屡忍受阿伽门农分配战利品不公的他又安能不多年积怨总爆发?尽管事后阿伽门农表示,自己并未染指该女俘,但这已是无法验证的了。所以阿伽门农即使通过归还女俘、加赠美女、许嫁女儿等方式来求和解,阿喀琉斯也仍以美胜天仙的女子自己都不稀罕冷冷回拒。他所沉迷的不是美色,他所力争的乃是尊严。他苦苦捍卫个人的尊严,也并不意味着他全无大局观念,造成阿伽门农非要夺走他女俘不可的原因是希腊联军中起了瘟疫,他召集大家开会,讨论对策,阿伽门农恨他不是统帅却越俎代庖,助大家摆脱困境。会议的讨论结果为,瘟疫乃阿伽门农的某错误举动引起,阿伽门农应尽快改错,若非阿喀琉斯宣称保护到底,恼羞成怒的阿伽门农很可能会杀掉会上说真话的那位祭司。只可惜阿喀琉斯没始终坚持他的大局观念,然而赫又何尝始终识大体明大义呢?[3]

应说无论阿喀琉斯的爱还是赫克托耳的爱都具有利己性,他们挚爱某个人都跟对方温柔体贴,成熟圆融,服侍自己细致周到,让自己很顺心大有关系。但同时,他们的爱也具有超越性。本来作为劫掳者,阿喀琉斯不可能摆脱酒食财色各欲,可他悲悼爱友却持续地废寝忘食,佳丽尽在眼前也无动于衷,报仇心切则敌人许送多少赎金他都断然拒绝。为纪念爱友,他举行出乎众首领意料之外的竞技比赛,搬出大量奖品,更完全是散财,一点也没敛财。且所散之财非老父所给,而是自己流血流汗,拼死拼活,用真刀真枪得来的。作为超人、凡人的混合体,阿喀琉斯既存在强烈的争功求名心,也存在不弱的乐生恶死心,故他生前宁可选择做短命的最杰出英雄,死后却宁可选择做活在阳世的家境贫寒、辛勤劳作的农人。可爱友在没有他共同参与的情况下就想攻破特洛伊城,差点独得最高荣誉,他却因淹没在爱友丧命的深悲巨痛中而再不计较此事。与阿伽门农翻脸后,他本有返航归家不再为其卖命之意,友仇不报誓不为人却使他毅然接受自己报仇后速死的命运安排,这是阿喀琉斯对利己性的爱的超越。

而赫克托耳,当亲人被希腊人所杀时,他也不是没因爱亲人而生悲愤,可悲愤是短暂的,他对自己死亡的畏惧才是长久的,因惧己之死能把报亲之仇搁置一旁。不过他自己惧死也能谅解爱妻贪生,尽管他把妻子为虏视作比国破家亡更大的耻辱,却绝不说要求爱妻殉节的话,默许爱妻不选玉碎选瓦全,这是赫克托耳对利己性的爱的超越。

应说无论阿喀琉斯的爱还是赫克托耳的爱都带狭隘性和广延性。

阿喀琉斯喜欢以诅咒他人的方式表达对爱友自私的深情,比如在跟阿伽门农和好以前荒谬地希望希腊联军与特洛伊人同归于尽,只留自己和爱友活下来占领特洛伊,天不如他所愿,他恨的人不死爱的人倒战死后,他又迁怒于那给阿伽门农抢去完全被动的女俘,狠毒地说那女俘应该早死,真可谓推卸责任,不知自省。为友报仇他一改肯略施温存,遣放俘虏,以示好生之德的做法,一度只要是特洛伊人他都格杀无赦,不管对方是否无辜。他自己无休无止地痛哭亡友虽可称得上是情到深处,血泪皆真,可他同时也强迫他帐下的女俘也都得泪流满面日夜守尸,威焰甚盛。那他是否完全不懂得以身为度,以己量人,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呢?也不是。总的来说,他待军中的老将比待军中的青壮年要客气尊重,体贴照顾,大概因老将容易让他联想起自己的老父和爱友的老父。在他对赫克托耳余怒未息时,赫的老父冒险潜入他的军营,声泪俱下地请他想想他也有衰迈的父亲,天下父亲的爱子之心是相同的,请他看在自己父亲的份上,允许赫的遗体得到安葬。老人的诉说在阿喀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激情,一对仇敌竟然就这么泪眼相对,阿不但答应了老人的请求,还用难得温和的口吻宽慰他,向他致歉,并愿意休战十二天,以便老人从容举行葬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中国古话,阿虽没听过,却也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时。

推爱之举,赫克托耳亦有,他对与爱妻近似的美丽柔弱的女子似乎都怀着怜香惜玉的心肠,在大部分特洛伊王室成员都痛骂海伦祸害特洛伊,处处给海伦难堪的情况下,他内心虽也认可海伦是红颜祸水,却待海伦亲善和蔼,总是设法替海伦排忧解难。 面对敌人,赫会发出休想掠走我们特洛伊的妇女的怒吼 ,俨然以治下所有妇女的保护者自居。但隐藏在这种很有风度的行为背后的仍是一种强烈的性别优越感,否则他在向敌人自夸时也不会叫敌人别把他当作“一个对战事一窍不通的妇人”,也不会通过把敌人骂成“一个比女人强不了多少的男子”来达到羞辱敌人的目的。他还曾明白地告诉爱妻,纺织才是女子的分内事。

当然,大男子主义心态放在男人征服、主宰世界的时代背景下无可厚非,强者自居还知道悯惜弱小已非常难得。然而笔者不得不指出,赫克托耳严待弟弟帕里斯宽待弟媳海伦,虽有他的道理:诱拐之事帕里斯相对主动,海伦相对被动,可他当着母亲的面也凶狠地往死里诅咒弟弟,实在有失礼节。且作为一个大厦将倾的国家的顶梁柱,赫将不少的时间精力放在不急之务上,换来了所谓红颜祸水的感激也未换来所谓红颜祸水的回报,海伦最后还是选择了勾结希腊人,出卖特洛伊,城破之日重投前夫怀抱。若赫能把这怜香惜玉的功夫多用去礼贤下士,耐心倾听特洛伊阵营中头脑最清醒、最有智谋的普鲁达马斯的意见,特洛伊兵民的伤亡和特洛伊财产的损失都可大大减少。令人遗憾的是,普献策他嘉纳的少,驳斥的多,他甚至会恶狠狠地盯着普,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还扬言要杀他。普忠心不改,在赫克托耳被敌将一石头打翻时,挺身救护,不让希腊人的枪矛投中赫,赫也没从此不辱骂他。在真正饱尝拒谏苦果,见了棺材才掉泪的时刻,他又缺少一个优秀领导应有的胸襟风范,耻于放低姿态向普作检讨,且习惯性地想象普会以瞋报瞋把他给普受的委屈让他再受回,终致咬紧牙关一错到底。类似于阿喀琉斯,赫也还有敬老之心,每次年老议事好意劝他不要贸然出击,赫还能勉强听上几句,不轻易喊打喊杀,但也总烦躁不安怪长者束手束脚,把久战不胜归咎于他们。 所以久已定论的阿暴躁、易怒、任性和赫冷静、稳重、理性,我无心辩驳前者却对后者不无异议。至于论者也常说的阿褊狭而赫博爱,我认为其实两人都是褊狭之中有博爱,博爱之中有褊狭。[4]

总之,阿喀琉斯的种种感情模式与赫克托耳的种种感情模式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今人或许会觉得其中赫的夫妻之情比阿的同性之爱更合伦理之真,但那硝烟遍地、战火纷飞、刀光剑影的时代更呼唤雄健阳刚剽悍不带丝毫女气的铁血柔情。今人多误解阿是女性化的男性才会深爱伴友,荷马史诗以外的文本叙特洛伊战争前夕,阿为逃避参战不惜男扮女装躲入斯库罗斯岛的女人堆,更加深了这种误解。事实上这与荷马史诗的情节是相冲突的,荷马史诗中斯库罗斯岛乃阿的征服地而非避难地,希腊联军使节直接在阿家里找到他和他的爱友,两人当即爽快应战,何尝有以妇女腔作畏葸推诿之态?还原荷马史诗的阿喀琉斯形象,才能真正体会到他不染铅华的男儿本色美和男儿本色爱。

3 从勇武信义、坦荡磊落等军人行为准则上重新评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伦理形象

尽管阿喀琉斯不适合做伦理道德的标兵,他的爱也难为当今社会主流舆论所推崇,但即便他走上了爱与恨的极端,他也仍会注意不去践踏某些伦理道德底线。譬如他虽为爱友之死恨透了赫克托耳,却还是坚定地遵循一对一的决斗原则,不让手下向赫放暗箭,而迟不迎战的赫却满心希望自己人向阿投放如雨的枪械。另外在阿喀琉斯爱友的死亡过程中,赫只是第三个介入者。阿的爱友先已被别人解除了武装,打得半死不活,还挨了背后来的一枪,赫才来结果这遍体鳞伤的人的性命,此等杀人方式,素为阿所不齿。至于阿不顾赫死前的苦苦哀求,持续多日地用马车拖拽赫克托耳的尸体发泄愤怒,已挨了历来论者太多的骂。他对赫的报复,果真已超过赫所应承受的限度吗?曾经的阿,并非不知对敌人存几分敬意,虽杀了赫的岳父,也不剥夺其精美铠甲,连同其尸躯烧成骨灰,再以礼安葬,这点连被杀人的女儿即赫的愛妻都不得不服。

为何阿喀琉斯会改变行事风格?许多论者都忘了赫克托耳要将阿的爱友辱尸虐尸在先。若不是因希腊联军的苦战和阿喀琉斯的啸吼吓退了特洛伊人,阿的爱友之尸已被赫砍头喂狗。赫做出要辱尸虐尸的各种动作虽未被阿亲眼所见,史诗却明言有人转述于阿,这极大刺激了阿的心。文明时代的圣贤尚不主张以德报怨,野蛮时代的英雄安能不以牙还牙?

关于阿喀琉斯的勇敢,因阿喀琉斯之踵一词过于出名,长期以来阿喀琉斯倍受仗着自己除脚踵以外全身刀枪不入才有恃无恐冲锋陷阵的疵议。其实阿的这层神性光环是荷马死后八百多年的一位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在《阿喀琉斯纪》中给阿罩上的,荷马史诗明确提到阿拥有防护脚踵以外其它部位的装甲和盾牌,明确提到阿与敌激战手肘挂彩血流如注仍不退缩,勇者之名他当之无愧。

赫克托耳就缺少一种“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的冲天豪气,一次他跟某敌军将领约好要赌个输赢,看打不过又说改天再打,改天他却躲着对方了。他不久前还在嘲骂因驭马受惊不得不撤退的敌军将领狄俄墨得斯懦弱好比妇孺,扬言我对你“将一步不让”,不久后他带着一队特洛伊兵,才被狄俄墨得斯击中铜盔,根本没伤着就慌张地逃跑,其勇武更多表现在口头上而非实际行动上。再说狄选择撤退,很大程度上是为保护一年老战友,是年老战友要他这么做的。他让衰老帮不了自己忙的战友坐上自己的战车,车重难以跑得快,给自己带来极易被敌击中的危险,故他选择撤退,是义不顾命。

赫克托耳自以为侮辱了敌人,便能证明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勇士大丈夫。可事实上他自己打仗时常将被困将死或死后将被虐尸的同伴丢弃不管,他才没遵循军人行为准则,他应汗颜才是。他想辱虐敌尸非止一次,虽说此举在野蛮时代比比皆是,赫本也不比很多人做得更野蛮。但别的英雄辱虐敌尸,自己落入敌手也不屑于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地乞求敌人善待己尸,包括阿喀琉斯的爱友,断气前面对赫“你的血肉将饲喂这里的骛鸟”的得意炫耀,也没半句软话。相比之下赫克托尔完全没做好我能辱人,人也能辱我的心理准备,又要阿喀琉斯立誓互不辱尸,又向阿哀求,一边哀求一边利诱,利诱不成辱骂诅咒,英雄战死沙场的庄严壮烈感不说荡然无存,却也大幅减损。

更无语的是,赫克托耳急于蹂辱阿喀琉斯爱友尸体之际,正是他以为他一重要盟友战死后的尸体也落入希腊人手中之时。他不考虑以尸体交换尸体,使双方都获得礼葬,而是进一步惹怒希腊人,对自己之尸是否被辱很在乎,对重要盟友之尸是否被辱却甚漠然。至于自己下属的身后事,就更没法跟自己的身后事比了。赫在冲击希腊海船时,曾威胁特洛伊人,谁敢畏缩不前,就将谁处死暴尸喂狗。奇怪的是他既然那么厌恶下属当逃兵,自己却不能树立个永远不当逃兵的好榜样。他的逃兵记录已见前文,兹不再述,笔者在此想说明的是他喜欢搞对人对己双重标准,这个人既指敌人也指自己人。

赫克托耳之所以要求和阿喀琉斯一块起誓他们二人无论谁杀死谁,都不羞辱对方遗躯,实因看阿武艺绝伦,知道自己胜算很小,是为自己考虑,而非出于对某项原则的坚守。阿则根本就没答应过起誓,并斩钉截铁地表示不稀罕赎金,又不是得了赎金还扣押着尸体,故有的论者援引赫克托耳母亲的话斥阿背信弃义是不公正的。无誓约何来守信背信之说?一个背负丧子之痛的女人如何能客观评价仇人?尽管阿很清楚这一次自己虽击垮了赫,不久的将来自己就也要横尸沙场,自己拒绝赫的请求,赫的咒骂更会如噩梦缠身,可他还是用铿锵有力的语调回应咒骂:“我将接受我的死亡,在宙斯和列位神祇愿意把它付诸实现的任何时光,” 为自己的生命奏出了最强音。[5]笔者并不想彻底颠覆其他论者的评价,不想给阿打上道德高分,只是觉得论勇武信义、坦荡磊落,阿确实比赫强。

虽然史诗提到特洛伊人都很爱戴赫克托耳,希腊人却喜欢批评阿喀琉斯,但事实是,当赫被阿追杀、虐尸时,特洛伊人不管跟他有无血亲全都躲在城里,到最后肯为他冒险赎尸的只有他的直系亲属;而当阿在战场倒下时,无数希腊战士为保护他遗体而拼命。特洛伊人献给赫的更多是眼泪,希腊人献给阿的更多是鲜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笔者认为阿、赫都不很符合文明时代的伦理道德观,只是阿更符合野蛮时代的英雄观。

参考文献

[1] 赵林.西方文化概论[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麥永雄.英雄符码及其解构:荷马史诗三位主要英雄形象论析[J]. 外国文学研究,1997.

[3]杜萌若.伊利昂纪的整一性核心问题[J]. 求是学刊.2007.

[4]李维.论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性格特点[J]. 株洲职业技术学院学生毕业论文.

[5]王琦.论《伊利亚特》中的纯真人性[J]. 长江工业大学学报,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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