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满目星辰

2015-09-25 06:15毕华勇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9期

T42次列车开往北京。

我掏出火车票通过安检时,意外发生了,检票员说,你的票已经过时了。

明明是十四日的票呀,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吗?不是,我看了好几次。然而,我还是错了,十四日零点53分的确过去了。此刻,应该是十五日零点53分。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检票员用诡异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痴呆患者或者有些变异的人。我心里一急,浑身直冒冷汗。心想一个人独自出门又不是一两次了,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过去我曾一再说自己对数字过份的敏感,脑子里从来不记什么密码、电话之类的东西。好像这些数字从来与我无关,有好几次去银行领工资,人家让输密码我都输错了,不得不打电话问单位会计。因为工资卡自己从未设过密码之类的数字。还有好几次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别人告诉错了,人家一年半载联系不上,见面总怪我是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你想想,对于这样一个头脑不灵的人,误一次火车也就不足为奇了。

很快,我又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去售票处补了一张十五日零点53的车票,没座,检票后上车只能站着。当一个人站在火车厢狭窄拥挤的人群当中,当看到远处的灯光渐渐离去,一阵孤独与清冷涌上心头,尽管车厢里的人十分吵闹,满车厢的汗味直扑鼻孔,一会儿便有缺氧的感觉。

我相信,只要坚持到下一站,一定会有空下的铺或座位。

T42次列车正提速从规定的铁轨上飞驰着。

我挤过人群,就像从一条狭窄的缝隙里生硬钻出来,全身早已大汗淋漓,如水浇灌了一般,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挤到补票的那节车厢,问,有卧铺没?答,无。我失望地站在那里很久,总想会有奇迹出现。在这苦不堪言的凄凉行程中,我只能两眼迷朦地望着车窗外。是什么希望叫我如此坚定地要去远方,外面偶尔有闪烁的灯光掠过,我确信,这年代执意要挣钱或当官的人会笑掉大牙。我们这种人是些“另类”。

两腿象灌了铅似的沉重、麻木,甚至没了知觉。整个肉体疲劳,内脏感到一种撕扯。火车有节奏地响着、前行着,我不知自己的承重点应该放在那儿。左脚、右脚,或拿出报纸铺在冰凉的金属板上,像许多劳累者那样,睡在走道上。时间带给人难以煎熬的改变,越是不松懈,越觉得时间漫长,黑夜漫长。在某个节骨眼上,睡眠的神经连续几下关闭,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坍塌,好在有人喊再出30元钱可以到餐车小坐。没错,我要快要倒下的身体,内部的希望集中燃烧,眼睛率先一亮,谢天谢地,只要能坐一会。

我无法对任何人倾诉这样的狼狈,虽说别人也不会因为琐碎之事在意。然而,有时间个人意志的胜利是不可估量的。从农村、土地、城市、马路等一系列的地方经历风吹、雨淋、饥饿、病痛,无助以及孤独,甚至绝望和难以料到的危险和考验。到现在,我的意志还是如此。

我是一名公务员,是大学毕业后考上的。当初有许多人羡慕,这后生还行,有出息。在小县城,还是一个贫困县,有这份稳当的职业算是烧高香了。将来从科员、局长、县长一级一级干起来,也不愁几年功夫,前程锦绣,风光无限。有时自己一个人静下来也这么想,干行政这一行当,不光要真才实学,会做工作,而且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然到退休年龄还是个跑腿的干事,脸上肯定无光,说不定有人还指指点点说某人一辈子一事无成。我当然不愿把自己的未来想得这么糟糕。农村考出来的,不容易,全家人都指望着从我身上改变命运呢。然而,我还是有些天真,工作几年了一无所得。你要知道,现实生活不是想象的那么顺畅,明显地,我进不了一种工作状态。于是开始失眠,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黑地里睡不着,只好看书。一看书又激动又兴奋,竟然心里头死灰复燃,操起了在大学里爱好文学写作的旧刀,有时到凌晨两点多还爬在桌子前。那种冲动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成名成家,谁稀罕什么公务员、局长、县长。我知道这样会走歪,不一定成功,可就是忍不住。

两年前我发表了一篇不足三千字的小说,偶尔还发了几篇小说散文。单位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那一刻,我自我感觉良好。在行政单位上班那种无聊至极、文来文去的游戏规则里,我已经脱胎换骨了。那种目光更加照亮了我早年拥有的某些镜头,同时也会叫我想起许多陈年往事。我坐在办公室常常走神。甚至有时头头布置工作我也没有记下,老是稀里糊涂地交差,接下来可想而知。头头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呀,要上进,马二马三怎么会弄成事呢?

这是批评吧?也许是提示或警告,我一直没有理会,反正单位许多人都闲着,无事可干。特别是女同胞们,除了说吃、说穿、说房子、说汽车、说孩子、说老汉,说工作了吗?从来没听见,有时她们说某个女人跟某个男人偷情,细节情节如何如何,接下来哈哈大笑。这种环境下,我不浮躁也得浮躁起来,心里不踏实、恍惚,开初的许多指望全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下的,便是孤寂。

当一个人与群体脱节时,不得不让我想起经过的岁月,有的画面变得如此温馨,如此纯净。那些画面让我原本不温不热的心感到了温暖。往事和人、村庄与山路、树木与河流,在芸芸众生中,许多的人和事都成了一张张清晰的画,也成为我区别他人的信息,我怎么也抹不去忘不掉。前面是什么,我真的无所谓了。

现在,我坐到了餐车的座位上,麻木的双腿稍有舒缓,血液开始畅流,已是下半夜了,我竟然全没有睡意,眼睛环视着整个车厢,七倒八歪,各种困相,谁也不认识谁,整个车厢的脸庞除了陌生还是陌生,身上的衣服,打扮的帅气得体的,也有几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有一人干脆睡在走道上,嘴巴角流着口水,有时还长长嘘叹一口气,似乎整个的劳累与乏困都被这口气吹出。我一直这么看着。黑沉沉的夜,让我过滤着从前那样亲切与坦率。

旁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从包里掏出易拉罐啤酒不停地喝,有时还不停地招呼左右几个年轻人和他一块喝。开初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后来才知道不是。喝酒的小伙很兴奋,一个劲地说着他的经历。我听着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有时是陕北话夹杂着关中腔。显然,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用吹嘘的口气说着他跟他们老大一块拼天下的事,如今这帮小兄弟都爱这样说自己的不非凡故事。其实车厢里没有几个听众,只有隔壁一位光脑袋小子问他一些问题,他竟然越说越有劲。不管别人正在睡觉,那种接近嘶哑的叙述,一点也不动人,而且语无伦次。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跟一帮哥们在北京是如何的潇洒,如何的从一个外乡人变为某区域的主导者,像许许多多从家乡走出去的打工者一样,仿佛摇身一变就个个是孙猴子了。其实,无论他怎样夸大其词,无论他是醉话还是疯话,从他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一种无奈,一种凄凉,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一刹那,我随之也困惑,如果我置身于这样偌大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呢?

有一阵车厢里很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与偶发的鼾水声。车厢两边出现一团光亮,忽闪而过,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显得那么生硬、僵直。如果我没有判断错,喝酒的小伙子并不具备在江湖上混的品质,消瘦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目光有些浑浊,让人不禁想起在县城某一角落蹬三轮的车夫,说起来一套一套,雄心壮志,看似十分强悍,其实内心十分脆弱。再说,北京是什么?有你自由发展的空间吗?

“神经病。”有人低声说。

我没在意,事实上全身上下的所有神经与细胞早已松松塌塌。我平日舒服日子过惯了,一点苦都受不了的。此刻,无法入睡,整个世界隐入黑洞,车窗外没了界限,只有单调的、枯燥的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这声音一波一浪,在黑夜里异常清晰。

有一会我脑子有些迷糊,伏在餐桌上死硬合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听见。可是,大脑摇曳着无法静止下来,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此刻,过去的时光在黑暗里渐渐又恢复了形状,却仿佛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食肉动物。车厢里的静止始终没有使我安静下来。相反,我有一种突然间要扯着嗓子大喊的冲动。

没人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拿着公务员录取通知书去报到的那天,要比拿着大学通知书兴奋的多。大学通知书拿到手时,母亲见人便说自家的儿子考上省城的名牌大学,村里人都说这老吴家三小子还真能行。这种荣耀与光彩没持续多久,剩下的便是父母一脸的忧愁和无奈。我晓得,家里穷的叮当响,兄弟三个靠父母省吃俭用拉扯大,光景过得可想而知。就这样,父母硬是把大哥二哥供到高中毕业。因为穷,两个哥哥都放弃了高考,早早出去打工。我晓得,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然而,这种近乎于钻心的疼痛让我没有一刻的缓解下来,我告诫自己,努力、不懈地努力,这样做是为了家人的希望不要破灭。我经受不住他们的世界,因为缺少我的努力而坍塌。我也晓得我的重要性。他们那么的慈祥、和气,甚至宠我,给我关心。这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始终有一个目标在支撑着我。有时,我无奈地小声呻吟,减轻压力与恐惧,既希望有这种压力,又渴望它赶紧消失。

我的家乡是个穷地方。

当年我考上大学最终还是接受人家资助才去学校的。县上有关单位举办了一个贫困生捐助仪式,我站在贫困生人群中,脸上毫无表情,心里老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穷呢?为甚要别人资助呢?看着被资助学生一张张茫然的脸,我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的心情。仪式很隆重,领导讲话,大都是希望学业有成,报效社会之类的。受助学生代表发言,那个小女孩带着本地的醋溜普通话,眼圈有些发红,一看便让人怜惜。她说一定不辜负父老乡亲和领导们的希望,大学毕业一定回报故乡,大家都鼓掌,心情激动。我凝视着这一切,眼里不知是悲伤还是庄严。还有,不知什么要命的东西堵在胸口,连出气都有些困难,我拿着装有人民币的信封,越攥越紧,生怕掉在地上。此刻,我晓得什么叫份量。从那一刻开始,我心痛如割。

我曾不止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一个贫困家里的孩子,接受现实吧。但是,我一直没能说服自己,心总是在半空悬着,好像这辈子便开始欠债了,就像不散的游魂开始纠缠着我。

所以,我很孤僻。

起初,在大学我像一个笑料。在天南地北的同学中,我浓重的陕北口音让同学们百思不解。后来,我想尽力用普通话,然而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古怪又生硬,就像天生有缺陷的人一样,我一开口,大家便笑,甚至有同学说:“你还不如不学呢。”我觉得也是,每个字说出来都是阴阳差错地不知什么味道。这样,我越是自卑,有些悲悯地,怯生生地看着同学,甚至连目光也紧收回来。

这是我走出农村走到省城最头疼也是最尴尬的事,甚至说有些屈辱。我和宿舍里的哥们混不在一块,除了语言上的隔阂外,他们礼拜天一块喝酒吃大餐,我奉陪不上。我知道自己,兜里没有几个钱,一想到上大学走的情景,还有从别人手里接过资助来的钱,我便想哭。

一年后,我在读大二的时候,因为学习的成绩突出,班里的同学从脸上露一片愕然,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来自陕北农村的家伙非同一般,尽管平时穿着不讲究,而且十分吝啬,这样辛酸地坚持着,竟然每门功课摇摇领先。更叫他们刮目相看的是,我在校报上发表了一整版的文章,宿舍里的几个哥们明显对我有了一些改变,他们嬉皮笑脸地跟我说:“才子,都怪我们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我等鼠辈目光,小看了你。哥们,咱们应该好好交流交流。”

我和他们没法交流,所以,我还是孤独。我之所以要坚持,因为要出人头地,这种酸楚只有我自己晓得,家里养的猪、羊全卖了,粮食全卖了,所有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给我寄过来,我只有不屈不挠,和自己与生俱来的短缺斗争。至于那些讥笑、挖苦,我在乎不在乎全一个样。我觉得,这才是生活,我的人生注定要这样走下去的。因为我觉得,这些就是农村人命运的一部分,也是我自个命运的一部分,同样是不可回避的人生。

看起来我考上大学时从农村挣脱出来,和许多农民子弟一样,出人头地或光宗耀祖的日子不远。然而,从校门一走出,拿到那张毕业证书才晓得,社会冷不丁地会让你还要付出代价……

不知是长时间的坐姿让我浑身乏困,还是脑子里胡乱想使我还是毫无睡意。火车不慌不忙地在夜里穿行。餐车里人大都昏昏欲睡,旁边那个小伙子还在吃零食,不时地从背包里翻着,一会又拿出易拉罐装的啤酒,见我一个人呆坐着,有几分友好几分醉意递过来说喝两口吧。我摇了摇头,他有些扫兴地说你是干部吧。接着拉开易拉罐,继续独自喝起来。

其实,在平时,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是在小酒馆去喝酒的。然而,有好几次因为一个人的“酒风”不好,大家没心思在一块喝酒了,我更是如此。

喝酒不光是伤身体的事,更要命的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块喝往往会闹出变扭出来,有时一个月工资下来,三朋四友相互一顿乱请,钱剩不下几个,别人还说是一帮狐朋狗友,狼狈为奸,没个正行。何况,我是从农村来的,左右没一个亲戚在城里做事,也就是说没一丝一毫的社会资源,如今社会打拼,不是靠自己本事,要有外力,像我这样家境出生的孩子,能到公家门上班就是烧高香了。也就是说,不要做一个风吹日晒的受苦人,已经脱胎换骨了。而一个无靠山的人,都会觉得当了公务员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如今这种就业环境,别人能不眼热吗?我这么想,而细细想过之后还有一种莫名的仇恨,所有的忿忿不平不知往何处撤,这种情绪便影响了工作,单位上不少人私下里议论,似乎觉得我精神有问题,至少智商有缺陷。要不,近三十岁的人了,没结婚,又没有女朋友。至少,人缘要广呀,我什么也没有,在这种氛围里,我心情能好吗?就像在大学里一样,我始终认为上学时接受别人的赞助是自己的软处,那种不亚于象做了贼似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我一直有如此感受,自己的所有理想既孤苦伶仃又软弱无力,一个人的力量在粗糙的生活中显得苍白与不堪一击。社会始终有嫌贫爱富的理由,要打破这种程序,一个人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我就是社会的另一类。这样想有些太悲观了。但老觉得,别人的眼神、语气都充满了对自己的悲怜,或看不上,我曾想力图改变这一切,自嘲地为自个宽心,世界大了,什么事情都会有,天底下比自己条件差的人有一大群呢。但我无法改变乡音,大学里偶尔掺杂上普通话更加糟糕,从乡下走出来的痕迹已烙在身上了。但,我不服气。

这样的表现让周围的人感到怪异,一个大学本科生如此不会生活,融入不到社会意味着什么,他们清楚,我当然也清楚。有同事曾委婉地劝我随波逐流吧,虽然现在的社会是彰显个性的时代,但太彰显了,就成了另类。到头来自己吃亏。这种时候,我便觉得内心有一种酸楚出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成了一个另类,考公务员干吗?”

就在我十分纠结的时候,我遇上了晓小。这也许算是我的初恋,更准确地说是一夜情。之后,我们各奔东西,谁也不搭理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件事发生后,我更加陷入到苦闷与迷茫之中,一段爱情,刚开始便结束了,我突然觉得还是自己有了问题。

晓小是从网上认识的。像许多网恋着一样,我们抽空聊天彼此解除自己的孤独,有一天她突然提出在省城见面,我竟神使鬼差地答应她。在这之前,我从视频里看到她,光彩动人,一副妩媚可爱的样子。她很年轻,明亮的眸子里有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妖绕,让人联想起酒吧里那些千姿百态的小姐。

我们是从各自居住的地方到达省城的一个酒店,站在房间的那一刻,晓小还有些羞涩。我突然觉得这女孩非同一般,心便开始砰砰乱跳,总觉得自己如此唐突有些不妥,一个倍受歧视的人,一个充满自卑的人,如此的放荡去掩饰内心的虚弱,是不是太轻率,有些自暴自弃呢?晓小却呈现给我的是异常的安静。她看着我说:“这样子是不是不习惯,有些轻浮草率?”

我有些喘气,胸口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初夜时分,省城的街道人来人往,借着外面的灯光,我感到有千万只眼睛盯着我们,心还是虚了一下,有些怯懦地说:“可能吧,我从来没想过这样。”

晓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活力四射的青春是如此美丽。而我,从始至终都有些颓废。

我们彼此说对方的优点,欣赏对方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保持自己的另一种风格。我从她说话的表情、姿态,渐渐喜欢这个女孩子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我甚至有些激情澎湃。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和晓小谈恋爱、结婚,自己竟难以控制,灵魂瞬间获得一种上升的力量。可我又想,如果爱情如此简单获得,那么一定会容易破碎的。

接下来我们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欲火。开初我们只是亲热,相互温暖着。晓小说自己不想这样草率地把自己身体与贞洁献出去。我的心便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自己成了一个色魔似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地想放弃,大概晓小见我停止了抚摸后,似乎感觉到她已伤害到了我。晓小委婉地对我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俩会好下去吗?”

“你说呢?”我感到躺在身边的晓小面容模糊,自己也开始不真实,灵魂仿佛出窍。

晓小爬起来,她用身子半压着我,长发散落下来遮住她半面的脸。她说这生活有时真的莫名其妙,自己老是想体验一次魂飞魄散的感受,她平时没有这种感觉。想像所有男人只是心存邪念,占有女人,如果肉体接触了,神秘感没有了,心又飞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她问:“你是不是这样的人?”

我有些轻微的晕眩,心脏急促而近乎于狂躁地要崩出来一样。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愿望,所有的一切放弃吧,和晓小恋爱、结婚、过日子。这样,在别人眼里自己便再正常不过了,还有村里人的疑问也从此被埋葬了,父母也好神气十足地抬起头,可以正视一切。

我感觉借助着晓小的肉体迅速获得一股力量,一瞬间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全身血液鼓噪涌动,势不可挡。面对晓小的脸还有她的肌体,我觉得自己有些陶醉。

“我不管以后是什么,我现在要和你好。”

“看来你太饥饿了”。晓小用嘴唇舔着我,脸上洋溢着一种鲜艳的色泽。

我什么也不顾了。晓小没有再说什么,她为了让我满意,尽量配合着。在这个激情澎湃的夜晚,我的理想、我的写作、我的名利,都与我的肉体分离。整个过程,晓小闭着眼,是在享受还是体味着她所有的感觉。我把身下的这个女人想成全天底下最美最俊的女人,倾尽所有力量去巴结她,迎合她。

晓小始终闭着眼睛,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明白她是否满意,她和我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全盘把自己赤裸裸地托出,无论是放荡还是心甘情愿,接下来让我俩都吃惊的是,怎么可能有如此行为呢?

实际上,我们骨子里还属于保守的那一份子。

因此,接下来我两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像过路人一样,我们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思。也在这混乱而恍惚的时间里,晓小搂住我脖子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后悔了?”

这让我大感意外。什么意思,晓小后悔了吗?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逃脱愿望,赶快离开,我们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除了我,你以前也这样吗?”我说出口又后悔,这话问得别扭。

“你说呢?”晓小睁开眼,侧起身子看着我。

我能说什么,我敢发誓,也敢保证我这是和一个女人第一次上床。然而,眼下的生活,这是世界,真叫人捉摸不透,也永远弄不明白。比如,我为什么要约晓小,为什么仅仅在网上聊了几句就相互信任。其实,我大概是自作多情。因为在单位受压抑的缘故,或者说自己怀才不遇,心里憋屈,想找一个合适的倾诉、发泄?那一阵子,我甚至觉得自己灵魂与肉体在一瞬间完全剥离。

我们第二天分开了,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痛苦,完完全全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谁也不曾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看见,当晓小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有了晶莹的泪水。

我的心稍微震颤了一下。

那个秋天很快在我无聊中过去了。我曾试图在网上再发现晓小的影子,但没有了。她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掐断了,这让我模模糊糊感到这个世界也不真实起来,虚拟的生活,虚假的人生,有时导致的失落感叫我老在恍惚之中。在单位,领导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有个别同事还好心地问:“没那么大压力吧?”

我说:“我有什么病态吗?”

“没有,不过——老走神。”同事摇头,迅速走开。

我很难过,命运有时就这样厚颜无耻地捉弄着人,我老是拿自己的梦想渴望有什么成效,生活中任何一件事都无法绕过去,我想百分之百地从生活琐碎中摆脱,做一个纯粹的写作者。可是,绕过一些悲伤和遗憾之后,我没有丝毫的欣慰……

T42列车在黑夜里继续行驶,餐厅里昏暗的灯光下,形形色色的人开始七扭八歪地像蔫了的黄瓜秧,脑袋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晃。有几个彻底地爬在餐桌上,身体像麻袋一样堆放在那里。餐厅里的油位、汗味、酒味、脚臭味混合在一起,这让我难以忍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地调整各种姿势,还是觉得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似的。我还试着侧转身子,扭头朝车窗外看,不时地闪过一两个村庄,还有大一点的城市。根据灯光的判断,我想着这些村庄或城市的样子。偶尔有一列火车从对面开过来,夹带着气流,还有风,车轮与铁轨间沉重有力的碰撞震动着整个大地,铁轨上似乎有火花溅起,只一会,一切都趋于平静。对面的那小伙突然站到我面前,一脸的醉意浮在他脸上。他先是一笑,接着把手里的一罐啤酒递了过来,我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上下又一次打量他。小伙朝我笑笑。我也朝小伙笑笑。我恍然大悟地说:“你喝吧。”

小伙咕哝一句,昏暗的光线下,我努力看清这张脸,瘦削,黑黝,再普通不过了。我猜他的职业,在北京混,一定不很好。他开初的那些表白,是底气不足,喝酒,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

我不是如此吗?

我在单位挺失望的。过去考上大学自以为又会写点文章让人刮目相看,后来大学毕业就业万分的困难,我又没理没面地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公务员。尽管通往官场的道路漫长,但我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上班几年我和政府大院混个脸熟办点事,至于写作,这种事说不清,成功失败都是一半,没准某天自己的大篇作品刊登在某个名刊上,引起文坛关注,也保不住一下子改编电影电视剧引起轰动。但还有这样的情况,每天醒来,我对着办公室的杂事,一大堆文件找不到头绪,发出去的作品石沉大海,同事们会拿自己取乐,领导另眼相看,自己十有八准成了一个不切合实际又满脑袋不务正业的另类。有人曾戏弄我说,这样下去若大器晚成也值得。我听后开始悲观,这明明是讽刺嘛。每天对着电脑,敲打几行字,有时盯上一天,一个字也敲不出来。这环境有些受不了。

我的写作生涯该结束了,仕途生涯该结束了。

家在农村的父母万分的焦虑,他们不时地进城来打问我娶媳妇的事,开初我应付着,后来有些烦躁,总觉得如今是什么年代了,这样的事父母还操这个心。有一次,父亲丢下一句话让我好久的沉重,内心压力从始至终化解不开。每当想起父亲那张失望至极的脸,我脑袋只有一个画面,一个卑微的我躲着父亲的目光,我觉得父亲的表情与话像刀尖一样直捅自己的心脏,只要稍微轻轻动一下,鲜血就会涌出来。

父亲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脸色越来越变得乌青,他铮铮骨骨一辈子,怎么就希望出来我这个现世包。他说话时候连嘴唇都颤着,在我看来还有些恶毒。他说:“你把老子的脸面都丢尽了,念书念成了一个憨汉。”

我渐渐开始变虚,说不上是哀伤还是疼痛,只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给父母争不了光。在他们心中,一个曾今让他们骄傲的儿子已经残缺不齐了。

问题是,想当一名公务员是一回事,众人的期盼值在于你能不能提拔,如果你没有提拔,说明你的能力有问题,或者领导不赏识,组织也不重视,整天就是个跑腿的,填个表格,发一下材料,布置会场,跑前跑后没一点实际的工作可干,这样一辈子就等于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我当然感到不好,看别人这么干,好像都是应付,没有目标。然而,就这样听着哪些陈词滥调,都得往心里记。我弄不清这些复杂的关系。反过来说,我能当作家吗?能写出作品是另一回事,这生活里太多的奥妙,太多的无聊,太多的哲理,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诠释。小县城,这么多的吃公饭人拥挤在一起,除了寒暄拜访,请客送礼,人际关系最重要,可缺少的是真诚实意,没了这一点,你是什么?不晓得,我只是一天一天地想结束这种生活,自己融不进去,躲开不行吗?

有了这样看似怪异的想法,我发短信给外地的亲密同学,许多同学回短信说彼此一样,大家压力都大,别以为外面世界有多美好,大城市的房价更高,爱情的筹码更大,现代化是别人的。你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只有努力拼搏的份,到时候,拼搏的差不多了,青春一去不返了。

这让我更加沮丧。

有人劝我说你首先是公务员,然后才是作家,现在是什么年代,写写画画有人看吗?作为爱好是可以的,但写作决不可以当饭吃。我说我晓得,但心里总是不认输,但我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直到有一天县上的一位老作者拿着自己出版的新书找到单位卖书,才改变了我的看法。老实说对文学充满了敬畏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位老作者的窘相和尴尬。单位领导连看都没看一眼作者的书说,尔格谁看书?你们没事写那些爱呀恨呀,我们要开会、下乡、检查这一摊子的事,有那个闲心吗?这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还想当作家?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我明白,太难了。还有,不得不承认,我内心的那个强烈欲望正急速下坠,接着倍受煎熬,起码天天在做噩梦。

当然我不会放弃,在自己租的那间房子里,我上下左右都堆满了各种书籍杂志,稍有空我便坐在那台老式的电脑前,总是敲打出不算太坏的文字。有时自己觉得进入了着魔的状态,我的文字总跳跃出一些新的东西来。我把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解读出别样的感受。心灵与生活在不断碰撞磨合之后,文字里有了许多文化的内涵,我还是坚信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就在其中。

我打算把写的东西全部发出去,连续几天几夜都在琢磨这个事,就单作品生活气息而言,我觉得肯定有慧眼的编辑能发现的。我看过不少杂志发表的作品,干巴巴的没生活,凭靠技巧、语言之类。我想,那些大家呆在大城市里,远离着基层,接不上地气,作品也不过如此。所以,这么一想,我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当然,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些,同事们忙着进步,忙着购房,忙着买车,忙着孩子上学读博士,即使给人家说了他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对于领导,我更不敢造次。看着我上班没精打彩的样子,领导有一天突然来我办公室,递我一支烟,自己抽上一支。他和县里许多部长局长们一样,问我生活还可以吧,对象怎样,瞅好了吧?甚时候办事,一定要办的风光体面,有什么困难需要单位出面。关于人事上的问题,他说县里快考虑了,好好努力之类。最后才转了话题说,一个人吃上要注意点,你看没精打采怎么行,年轻人,要有精神,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咱县上能有几个,你那个写呀画呀的不要误正事。这算是忠告,但我心里明白,他才不关心这些,那只是他和我们一种亲近的方式,要是我解释或如实地说需要支持呢,他肯定笑着说,我是粗人,帮不了大忙。

单位上有几个房间传出说笑声。女人们聚集在一块,总是有扯不完的话题。我看着领导从门口走出去后,心里不是滋味,我的工作是不是有什么失误?领导作出这样的感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贪婪?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工作,这样的环境,但毕竟是许多人追求向往的生活呀!没后顾之忧,才能超越自我。许多学哥学姐学弟学妹们还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寻找一个可以容纳下自己的地方。求职如此艰难,我应倍感珍惜,有时候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在等待发出去稿件消息的日子里,一位好心人给我打电话说,论辈份我要叫他叔。他讲了一气我们之间的关系后,最终说他们单位有位叫马艳芬的专科生,是单位会计,她父亲去世了,只有她和母亲,而且母亲后嫁给了本市一位副市长。我说叔呀,明白了,给侄儿介绍对象吧?电话那头嘿嘿直笑。说,哎呀,怪不得整个政府院都说你超天才超聪明。没等叔说完,所有一切我都弄明白了。

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我心里忽然间得到了某种温暖的安慰。透过窗子,发现外面的阳光正在爬高,暖洋洋地照着对面的楼房、窑洞、树木。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脑子里翻阅着所有在县政府大院上班人们的面孔,特别是女的,那些绚丽闪烁的细节中,怎么没有闪出一个我艺术想象中的人物,俊样、温和、平静的模样。

我答应那个自称叔叔的去看对象是因为自己真的不小了。加之父亲那天走后的凝重绝望让我承受压力,一个人长大了,什么都做不好,让父母操心是件最悲凉的事,我必须证明自己的能力。在酝酿着生活转机的时候,在一个充满希冀的夜晚,我和那个马艳芬相对而坐,我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的那次出轨行为,当时身体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接着出汗,冷汗,完全没了定力。

“你冷吗?”马艳芬抿着茶水,怔怔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越是颤抖的厉害了,头绪愈发凌乱,说话竟然沙哑的连自己也听不清楚:“没事,紧张吧。”

“你叔说你平时喜欢写文章,是考上公务员的?”马艳芬身上弥漫着香水的味道。

“这小地方,公务员也不过如此。”我稍镇定了,偷偷看了一眼马艳芬。

“比我强了,我是安排进来的。”

“那你有扛硬背景了。”我有些惊奇地打量着马艳芬。人长得一般,挺瘦,皮肤很好,光滑的有些亮嫩。我想,一个没有父亲的专科生,怎么就进了行政单位呢?

“也没有,机会吧。”马艳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恍惚、飘逸。

我想起马艳芳的母亲不是嫁给了副市长吗?

我瞬间产生了羡慕还是嫉妒,现在的世事真得越来越难以琢磨。我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马艳芬的脸,发现她睫毛不停地轻微晃动,嘴巴十分圆滑,像刚吃过带油的东西一样。这让我浮想连翩。

“不信?”我摇了摇头。

马艳芬的脸明显变了一下,似乎潜意识里说信不信由你吧。稍后,她又抿了口茶水,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捂着水杯看着我,这让我心虚得直冒汗。

“你打算在城里买房吗?”马艳芬问。

我一本正经地坐端正了,感觉浑身还是不自在。我沉默了片刻说:“这个很重要吗?”

整个房子里的灯光很昏暗,一首接一首的轻音乐来回滚播。据说这家茶馆在小县城算是有品位和档次的。灯光似乎从马艳芬背后很远的地方折射过来,她此刻变成了一个剪影。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怔在那里,思考了一下,脸朝右侧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泪眼婆娑了。

“是的,你说呢?”马艳芬老老实实地说。

现在社会没人能够阻挡住一个女人最基本的要求。即使我们再高谈阔论美好的爱情也没用,过去人们向往的爱情很难找到了,一无所有的男人要想叫女人爱在此时行不通。就在我认为男女俩人首先有爱再谈房子的事可以接受的时候,社会已把我抛弃到九霄云外了,要在大环境下认定自己走一条独特的路,而且是一条旧路,没人会理你的。我所幻想的生活停留在无奈与痛苦的十字路口。

我说我想喝点啤酒。

马艳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把内心的话掏出来:“不好意思,头一次见面就说这些。不过,你应理解,我独自一个人,想将来有个安稳的窝不为过吧。”

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仕途上背着沉重心理包袱的我,是无法安抚和讨好一个孤单的女人。我十分理解马艳芬的处境。可是,如今那些大权在握或是腰缠万贯的人,要想得到什么便是什么,人们拼命追逐物质生活的日子里,谁愿意输在起跑线上呢?更何况,未来幸福的生活还要靠两个人同甘共苦、辛勤操劳也许会有的。我本想说可以理解的话,可是,我发现马艳芬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向了别处。

也许,一切都是未知数。也许,在这种场合下,谈别得都是多余,我们应该谈怎样生活。

“看来,我们没有多少话要说。”马艳芬回过头看着我打开啤酒盖,看着我往杯子里倒啤酒,接着说:“我还以为一个写作的人,情感一定是丰富多彩的,没想到,一套房子就把你下瘫了。”

这次,惊愕让我无言以对。我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我游目四顾,这才发现一对对情侣嬉戏,叽叽喳喳,兴高采烈让我有些失落。我有些心急火燎地对马艳芬说:“误会了,不是房子。”

“是什么?”马艳芬的声音仿佛从我的耳边溜走了。

“你喝啤酒吗?”我递过去一杯倒好的啤酒。

“还说些别的吗?”

“说什么呢?”

“家庭、创作。”

那天晚上,我终于慷慨激昂地向马艳芬讲述了我卑微的身份。我毫不遮掩地说我上大学时靠救助才上的。说了我们家穷,一个人走出来肩上承担了许多。我还说写作。说小说、诗歌,文学的纯粹会让一个人如何顶天立地,一切尘俗都将置之度外,就像真理一样,总是在少数人手里掌握……

“你爱过吗?”

“没有。”

“骗人。”

“……”我有气无力了。我的讲述不知是否给马艳芬带来兴趣。

“看来你太沉迷于自己了。终有一天,你知道人还要生活。”马艳芬有点神思恍惚地说了一声,然后犹豫了片刻站起来和我说再见的时候,我那颗忐忑的心,一下子粉碎了。

望着马艳芬的背影,我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会转变如此。我急促地呼着气,本来还想说什么,大概是几杯啤酒的作用,我试图伸出手要挽留她的意思。那条昏暗的走道里高跟鞋一阵敲打之后,我呆若木鸡地在那里站了许久,脸色一下子扭曲得变了形。

我的初恋失败了,我的爱情也终结了。

火车在黑夜里停了下来,我把那些悲伤的镜头拉回。喝酒的小伙不慌不忙地喝着,从他醉意朦胧的神态里,我发现小伙子上火车前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各种小吃一袋一袋的被撕开,啤酒一罐罐地被喝光。他的胃口真好,我有些佩服。人各有自己生存的方式,问题是人各有千秋,谁和谁也不一样,起码芸芸众生中,我已成了一个另类。

“大哥,有心事?喝一个吧,所有的事滚他妈的蛋。”那小伙又一次递过啤酒来,声音特别大,也许真醉了。可是,他分明看出我一直没合眼,的确回望着镜头已经消失。

那天马艳芬走后,我一个人也是这么喝啤酒,直喝到曲终人散。我跌跌撞撞从酒吧出来,街巷里空空无人,偶尔有一两只流浪狗跑来跑去。眼前是什么,一片灯火辉煌,抬头便是深邃的天空挂满了星辰。我那时想,一切本无所谓,干嘛为别人活人呢?

“你说,火车是不是出毛病了,停下来老一阵子了。”小伙子的声音很响,是方言,我们那一块的方言。

前排座上有个女人忽然抬起头,一脸疲惫和不满地冲着小伙说:“你一夜猫叫似的,让人瞌睡都没法睡。”

“管你屁事?这火车又不是专为你开的。”小伙子急了,更地道的方言出来了。

“你有没有点德性?”那女的“霍”地站了起来。

“你还吃人呀?不瞅自个儿是什么货!”小伙子不慌不忙,还在喝酒。

车厢里七扭八歪的人都竖起了腰,一个打着哈欠不明白睡梦中发生了什么,还是那女人旁边的男人有风度,他拍了拍女人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然后像是对整个车厢的人说:“没事,该说的说,该睡的睡,出门了不是,萍水相逢,又不是冤家。”

没人吱声,好像大家同意他的观点。小伙子就像没听见一样,吃着、喝着,而且一个劲地嘟哝着说:“真不知我是干什么的,老打山的了。”

那女人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但还是叫男人劝说住了。火车也开动了,车厢里重归安静。

我仍然是个落寞者。我知道,这趟旅行,还不如说出逃,没有人会注意我,人们的注意力只是在如何享受生活。我偷偷地看了前面那对男女,那女人娇艳无比,站起来那一刻我怎么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其实我不需要答案。我的许多疑问与忧伤都融化在马艳芬走后的黑夜里。我知道,我们的见面那么简单,那么隔膜。我以为我能让她激动,可以从她表情中读到同情,但是没有,因为我的过错偏直,我不敢正视她。或者说,因为她的苛刻,把我拒之千里的冷漠,就连我赎罪的机会都没给。这个过程漫长而又残忍,我的任何举措都是徒劳的。

现在,我觉得对面那小伙子有些叫人喜欢了,仅此而已。他一路的吹嘘,一路的喝酒,一路的倾诉。无论这车厢里有多少人拒绝他,不接受他,他都是自己。

我困了。眼皮像被什么东西拉紧似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干涩酸疼。小伙子站起来执意要把一罐啤酒塞进我手里,充满热情地说:“哥,喝几口,解乏,也少得想心事。”

我冲他笑了笑,接过啤酒。

“到北京出差?”

“嗯。”我点头算是承认。

“看出来,哥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你呢?”我整理一下思绪问。

“回去找我老板。前些日子我的腿断了,接好后回老家一趟。你说,二十几的人了,一分钱没挣到,反而他妈成了残废。”小伙子说话虽不流畅,但我听得明白。他说着,眼眶明显有湿润的泪水在打转转。我听着,有些莫名的惆怅。虽然我不知道这惆怅来自何处。直到我听完小伙子似醉非醉的诉说后。我这才意识到,一个人要脱胎换骨是多么不易,能够变得比自己原来更好,小伙子才更加真实。

对于我自己,开始茫然了。

我曾陪头头应酬过一些场合,主要是因为我酒量大,即使喝多了,绝不胡言乱语。这一点,头头非常赞赏和肯定。单位不少人还羡慕嫉妒呢。头头在县城里人缘好,交情也多。只要他赏识你,可以说前途无量。道理都明白,路是靠自己走的,美好的未来也要靠自己把握,我却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许多人都尽量靠近头头一点,弄得我非常尴尬,一点一点被挤到了圈外。况且,我自己也怕落个拍马屁的嫌疑,挤出去就挤出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正是这种脾性使我不得不走上绝路。我没有逢生的机会。大家步调一致地和头头打成一片的时候,我坐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创作着自己激动不已的文学作品。头头在一次夜总会特意跟我说几句关怀的话:事业、婚烟、朋友、交情,我听得十分认真,好像头头第一次这么真诚。我大概是由于酒的缘故,把许多的想法一口气倒了出来,头头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都知道了,唱歌吧。”

事后有朋友说你太嫩了,领导说你只能听,还有那么多理由反驳。

“没有呀,头头还夸我呢?”我争辩着说。

“越夸越坏。”

我想不通,但人生的机遇又一次让我弄丢了。

事实上,就像我同事所说的一样,我与头头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越拉越大。头头的孙子满月,大家都去了,唯独我没有去。我想,自己不主动巴结,也犯不上招惹他。再后来,头头女儿出嫁,大家竟然没有通知我。在单位,我就是个另类,同时也是不懂人情的窝囊废。

太困了,我越想这些越来不了劲,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了那灌啤酒。世界这么大,没人在乎你经历了什么。一个人的精力和才华消耗在这些没意义的琐碎事上,太不值得了。可我找不到出口,想着乡下等待的父母,心都碎了。我无论以后如何,眼下迫切地想为他们挽回一下面子呀。

有了这想法,我打电话给马艳芬。我说能不能出来坐坐,还在那家酒吧。如果没吃饭的话,我先订一个安静的酒店,吃完饭再去酒吧。马艳芬稍微犹豫一下说:“你终于想通了?可惜,我在外地学习,回来吧,我一定赴约。”

我有些激动。至少马艳芬不那么讨厌我。于是,我鼓起勇气和胆量,对马艳芬说:“我一直在想你说得对,大概我喜欢上你的缘故。”

马艳芬在倾听。我头脑中的每一条神经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马艳芬那边传来笑盈盈的,且带着几分羞涩或娇滴滴的声音:“我也是。”

我的爱情之火又被点燃了。

就这样,我们联系着,时不时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我还说抽空一定去那个城市看她。这些日子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勤奋写作,勤俭攒钱。我对未来作了一个重新的估计。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北京的同学打来电话说,他在某家大刊物上看到了我的小说。我让他确认。他说确认,并读一段文字给我听。

我证实了同学的话。他十分羡慕地说:“没想到老兄你回老家还坚持你的追求,太了不起了,文字干净,故事感人,不比哪位著名作家逊色。”他还说:“来北京发展吧。有那么深厚的生活基础,站在北京的制高点,一定能写出更恢宏的著作。”

我正在恋爱,我等待一切属于自己的好消息,听同学的夸赞,我早已热血沸腾。那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马艳芬,她却用十分平淡的口气对我说:“祝贺,终于成作家了。”

“你不高兴?”我愣着问。

“当然高兴,我巴不得你成名作家呢!”马艳芬很认真地说。可我还是觉得不温不火。

没有激励的话,这让我多多少少感到失落。我开始为我们是否真正能在一起而忧愁。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给我激励了,我的心灰塌塌的就像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那样,脸上火一阵凉一阵的,使我无法释然。这一刻,我自己在做选择,要么写下去,要么没爱情。

写作是一个寂寞的事业,是属于少数人的。一个人不能有太多的贪心,太多了,就会欲火焚身,不由自主,一事无成。终有一天,我将会挺起我的脊梁站在鄙视我的人面前。我一个劲地这样想,有些疯狂,或接近于病态。

我相信,按照正常的心理,我这样的豪言壮语没人会喜欢。如今的社会,这样的夜郎自大会招惹来许多麻烦的。我也相信,即使你成功了,在这小地方,乃至全国,又有多少追随者跟着一贫如洗呢?

我弄不清自己是个懦夫还是勇者。反正,我的世界只有写作与爱情,爱情没有了,我可以写作下去;写作没有了,我的生命也就停止了。

那天我喝醉了,回到房子竟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就像即将赴一个生死战场那样,充满了悲壮。

我这才意识到,我渐渐地变成了孤家寡人,除了上班之外,几乎没地方可去,一个人在那间小屋里,敲打着自己的未来。直到有一天,一家出版社来函让我去北京改稿的时候,我找头头请假,头头抬头看着我,似乎不认识那样,停了足足几分钟说:“唉,你对自己的工作有这么上进就好了。”

我以为听错了,眨着眼睛不知怎么回话。头头大概想说服我,如果我坚持做文学的梦,如果把写作看成是最难舍的一部分,最好到别的单位去。

“单位的事我也干着呀。再说了,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干出什么明堂来,没一点意义。”我有些激动。

“那你就干你的大事呀,当名人呀?庙小,住不下你这大神,真是好高骛远。”头头露出奇怪的表情,重复一遍说:“你要走便走,留不住不留。”

“我说去北京,只是改稿。”

“跟单位不沾边,永远去也行。”

“算是除名?”

“你自己要这样,最好写辞职书。”

我没有发作,准备二话不说便离开,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把内心话说出来:“我写不写是我的事。可你一直以为拍马屁弯腰点头就是工作认真,你也太小看人了。”

不用说,单位没法呆下去了。

大概过了几天,我便和北京的同学说了此事,隔着电话同学笑了:“你真的在文学这棵树上死呀!”

“我适应不了自己所做的工作。”我沮丧着说。

“现在文学是啥情况?疲软,边缘,快死了。我说,你的精神也太值得赞扬了吧。”

“你是说我应放弃?”

“也不是,社会转型期瞬间万变,人们活得都很紧张,节奏太快了,慢不下来。哪像小县城,四平八稳,你还有心思和时间写小说。大城市的人那才叫孤独呢,丢了魂似的。网络上、微信上看看稀奇古怪的事就够了,哪能耐着性子读一个中篇呀、长篇呀。不过,中国有十几亿人,只要你写好了,故事讲精彩了,还是有追捧者的。”同学那边说着,我这边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他想说服我,放弃吗?人要讲现实,吃穿住行享受生活,我偏要选择这样清苦的事情去做,而且把自己置于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弄得一塌糊涂。

我说我想好了,无论什么结果,我决定去北京改那个长篇,不一鸣惊人,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天老子,还有长篇?我太崇拜你了,看来我错了,对文学的认识太狭隘了。哥们,你决定就决定吧,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是干出来的。北漂的人一大茬呢,多一个文学青年也不是坏事。这样吧,一切包在哥们身上了,北京欢迎你。”同学那边的表达让我一阵激动,一阵都出幻觉了,感觉我在北京闯荡成功了。之后一直在揣测,要是自己真的就这样走了,我对父母说点什么,他们会不会原谅我呢?

我没有给单位写辞职书,那天整个下午我心潮澎湃,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安慰自己。我不敢回家去告诉父母,我这个决定有些荒谬,怕被村里人瞧不起。到了晚上,我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先给马艳芬打电话,我说自己要到北京去。

“真的不要工作了吗?”马艳芬问。

我在犹豫,含糊其词地说:“到北京看,反正我没辞职。”

“人家会开除的。”马艳芬有些担心,听她的口气,我发现她情绪有些不对劲。

“开就开了吧,我不信没有自己一片天地。”我说得很决绝。

“那我们呢?”电话那头马艳芬声音有些变调了。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问:“你好吗?”

我脑海里立刻定格了一个画面,上面呈现的是我出生的村庄,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的泪水与家乡的小河流淌在一起,哗哗啦啦,那么响,那么悦耳,那么惆怅……

我就这样登上了T42次列车。

我可能一直在哭。看着车厢里各种面孔的人,看着旁边那小伙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在北京的故事,其实全是苦。后来,快要下车的时候,我有些忍不住地对小伙子说:“老乡,北京一定不是那么好混的,人要有梦想,但一定要顺其自然。”

小伙子嘴上刁着烟还没点,他十分疑惑地看着我说:“你说,人和人为甚要有那么大的差别,都是人嘛,为甚?比如,你挣工资,出公差。比如哪个女的,明明有男人还要和别的男人出来逍遥,这是甚世界呀!什么梦想,开玩笑,自个吃喝都有问题,还梦想呢。”

我以为他醉了,这么大的声。可能是人们正忙着收拾各自的行李,没人在意。我朝前看了一眼,那个艳丽的女人已不再了。我稍松了口气说:“兄弟,出门还是不要乱说。”

“哥,我是谁?老打山的了!跑江湖连甚事都看不出来算瞎混了。”小伙子已背好背包,十分坦然的样子。

接着小伙子非要给我留电话,他说在北京,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我欠他一罐啤酒,也是一个人情,他看着我犹豫,恍如隔世一般看着我。他说:“哥,把我当成坏人了?”

我摇了摇头。

T42列车停下了,车站的喇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满站台的人慌慌忙忙,东西南北,各走各的路。我知道,每个人都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路,急速的脚步永远也停歇不下来。因为路途遥远,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多长。我出了站口,在人流中停下来,站在天桥上望着满大街滚滚的汽车、路灯,还有无数高楼上闪烁的灯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北京的空气,我自己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临行前给父母打电话说出一趟差,父亲只轻描淡写地说:“别瞎折腾,人不能随心所欲。”

我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北京的天空,一片深邃,好像有星星,又像是整个城市的灯光折射回来。我给北京的同学发短信说:“我已站在北京的街上了,满天满地的星星正眨着眼睛看着我呢!”

突然,有一种感悟很想诉说:只要梦在,活着就有意义。

从此以后,我不是那个公务员了。

◎毕华勇,陕西米脂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荒凉的十八岁》,中短篇小说集《链歌》《等待爱情》《别忘了回家的路》等,散文集《无序岁月》《我活着的时候曾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