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沉浮录

2015-09-29 02:39青禾
福建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师

青禾

1

韩明轩有午睡的习惯。那天吃过午饭,睡意如期而至,可是,刚躺到床上,床头柜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特别刺耳。来电显示的号码很陌生,他不想接,现在诈骗电话太多,怕上当。响了一会儿,停了。电话铃声一停,脑子里的迷糊劲就上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心也随之放松下来。突然,电话铃再次响起,他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韩明轩的心里有点火,不接。然而,对方的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不屈不挠。

韩明轩只好接,一接,是个亲戚。说起来还很亲,他舅舅的女婿。虽说这个舅舅不是亲的,是韩明轩的亲舅舅去世之后,舅妈改嫁过去的,姓林,他们还有个女儿,叫阿芬。韩明轩的母亲、舅妈和舅妈后来的丈夫都早去世了,所以没怎么走动,也就疏远了,连电话号码都没存。

这位亲戚叫高火,是阿芬的丈夫,也就是韩明轩的表妹夫。高火人如其名,脾气有点急躁,风风火火,直来直去,耐不住性子。

高火说,怎么不接电话?

睡了。他说。

当干部就是好,高火说,能睡午觉。

早退休了,韩明轩说。

退休也是干部。退休干部工资高。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高火说,你和市文管办的人熟吗?

韩明轩说,有点。

高火在电话里笑了,说,我估计你一定熟。你是名人。

韩明轩苦笑了一下,说,什么事?

高火说,见面再说。现在有空吗?我们到文管办去。

人家还没上班。

那就下午三点,文庙门口,不见不散。

韩明轩放下电话,微微一笑,是地下党接头,还是情人约会啊,这家伙,语言还有点现代味道。

市文管办就设在孔庙的廊房,是个科级单位,文管办主任正好是熟人,姓周。

高火原来是市胶合板厂工人,退休后拿社保退休金,很有幸福感,说,干你老母,不干活一个月还能拿2100元,只要还有一口气,每天睁开眼睛,便有70块钱,共产党比亲老爸还亲。“干你老母”是本地男人的口头语,大都表示亲切,比如老朋友久别重逢,刚一见面就说,干你老母,你最近死到哪里去了。当然,有时也用来骂人。用途不同,说起来语调也不同,表示亲切,后面“老母”的“母”字是轻音,骂人时,“母”字是重音,有时还辅以右手中指的向下动作。当初,胶合板厂破产,一个月拿400元的下岗补贴,还要交450元的社保费,他只好弄一辆三轮车载客。他知道自己载客属非法营运,他的车叫黑车。但是没人管。谁敢管?他说,谁管我、抓我,我就带老婆孩子到谁的家里吃饭。有一次,韩明轩在小区门口站着,是等一个来访的朋友,他突然跑过来,说,去哪里?我是最便宜的,上。定睛一看,是大舅仔,又说,上,不管去哪里,不要钱。韩明轩说,不出去,等人。于是,两个人就站在小区门口聊了一会儿天,大都是高火说话,发牢骚,骂市政府,骂主管国企改革的副市长,说等他挣够了钱,就上北京去告他,非把这个贪官告进监狱不可。韩明轩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贪官?这还用说?现在无官不贪,告一个倒一个。说着,自己就笑了。韩明轩也笑。这时,他的朋友来了,正好街对面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高火说了声,我挣钱去了,拉车冲到对面。

高火要找文管办,韩明轩知道,一定和他住的古厝有关,他家住怡园。

怡园是本市城区现存唯一具有明清风格的古典园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听说,最近有关部门正在积极申报国家级。而古厝就在园林之中,具体说,是在怡心湖畔,古早时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怡心楼,如今,本地人习惯叫它“小姐楼”。

每当皓月当空,晚风吹拂,小姐楼就如小姐一般,在湖里轻摇慢晃,婀娜多姿。

小姐楼是怡园的核心建筑,两层,大大小小十来个房间——这很正常,当初,虽然小姐只有一位,而为小姐服务的丫环老妈子却有一大堆,要是没有这一大堆丫环老妈子,还叫小姐吗?所以房间多。小姐住二楼,有两房一厅,小姐住一房,另一房是贴身的老妈子和小丫环住的,以便随叫随到。小姐楼之外,怡心湖边还有一排平房,住的是“下人”,也就是林府的男佣女佣,平房东边,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子,一厅抱两房,是林府管家的住处。

听说怡园的主人是清代的一位正二品官员,姓林。虽然《清史稿》找不到他的传记,但省里的《通志》和本地的府志都有他的传记和逸事记载,“艺文志”中还有一篇他写的《怡园记》,有地方文史专家称,这篇散文属上品,脍炙人口。

怡园是林府的后花园。听说林府的主要建筑在“长毛反”时,被“长毛仔”烧毁了。“长毛仔”是本地人对太平天国的鄙称。太平天国后期,天京失落后,有一支太平军“路过”本城,烧杀抢掠,给本地留下长久的伤痛。“长毛反”之后,林家没落了,一代不如一代,到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林家主人是一位小学教师,连他在内只有三个人,就是林老师,林老师的妻子、也就是韩明轩的舅妈和他们的女儿。这房子太大太多,显得十分冷清。

解放后,听说房子太多没人住,政府要充公。林老师想,与其充公,不如让那些远房的亲戚们来住。于是,那些远房亲戚们就兴高采烈地搬了进来。

其实,对这些亲戚,林老师并不怎么了解,有的甚至叫不上名字。林家是本地的望族,数百年繁衍,族亲众多。

这些亲戚当中,有工厂(实际上,是一些作坊,共和国建立之前,这座城市没有一家现代意义上的工厂)的工人,有药店、布店、瓷器店、杂货店的店员,都属工人阶级,在新社会,政治上的地位都高于林老师。但他们没什么文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不自知,他们对林老师很感激。而林老师是个明白人,他读过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知道“人民民主专政需要工人阶级的领导,因为只有工人阶级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胜利了。”他让他们来住,也就是让工人阶级来住,他想,住了工人阶级,这房子就安全了。所以,他对这些亲戚们很尊敬。按理,他在这些亲戚当中的辈分比较高,人们大都要叫他叔、伯,或者叔公、伯公等等,他都一一抱拳求免,从此,大家都叫他林老师,不管大人小孩都这么叫。

人们不能不佩服林老师的远见。不但房子安全了,他还因此而躲过了历次“运动”。因为每当“运动”一来,住在这里的亲戚们都为他说好话,把林老师说成一个对新社会,对工人阶级有着深厚感情的开明人士。

既然是亲戚,既然是林老师主动请他们来住的,林老师就没有收他们的房租,白住。这些亲戚们开头都有点过意不去,有的偷偷地给他塞过钱,有的变着法子给他送东西,林老师一概不收,一概退回。这样,他们也就慢慢地心安理得下来。韩明轩想,“心安理得”有时很可怕,一心安,二理得,“心”安在哪里,“安”在“理”上,什么理?大道理,从长远来看,私有制最终是要被消灭的,这房子从根本上说,是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谁是人民?我们。也许,这种心安理得是潜在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然而,这样一来,在感觉上,对于这些亲戚们来说,这房子别人的和自己的便没什么区别了。林老师的谦和,在某种程度上引导和增加了这些亲戚们的心安理得。

加之于新社会“运动”不断,每次运动一来,他们就扮演一次保护林老师的角色,久而久之,他们的主人意识就越来越强,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

唯一能看出林老师“主人”地位的,就是林老师一家一直住在“小姐楼”的二楼,也就是这座古典园林建筑当中,最“高贵”的地方。

后来,韩明轩的舅妈和林老师生的女儿林阿芬长大了。再后来,高火入赘林家,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这个儿子也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2

到了文管办,也就是文庙大门外,表妹夫高火才告诉韩明轩,他找文管办,主要是为了修理“小姐楼”的屋顶,本地话叫“抓漏”。几百年的房子,漏雨很正常,“不是小漏,是大漏,漏得一塌糊涂,不修过不下去。”高火说,“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国家有政策、政府有规定,文物保护单位不能随便动,要修,首先得文管办批准。这我懂,所以才来找你,劳你的大驾。”

文管办周主任曾经是韩明轩的粉丝。

韩明轩在本地有点名气。

三十多年前,周主任读过韩明轩的小说,佩服得五体投地,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以“老师”称之。当时,他还是个中学生。后来,他读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宣传文化部门工作。

韩明轩在本地的师范大学教书,这是一所省属本科院校,号称本地最高学府,而韩明轩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有一度还兼任地方文联副主席,其时,周主任在文联创联部任职,名誉上是周主任的上级。其实,他们都清楚,社会兼职,有名无实,就是一只花瓶。当然,花瓶时常摆在大会的主席台上,韩明轩坐主席台时,周主任便在主席台后边忙来忙去,时不时提着水壶给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倒茶续水。每次韩明轩都用两个手指头点了点桌面,小声说,谢谢。这让周主任很感动,其他领导对于他的殷勤大都无动于衷,脸无表情。

韩明轩听说,用两个指头点桌面以示感谢的意思来自大清朝臣下对皇帝跪拜的礼仪,先放下“马蹄袖”的袖口再下跪,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以后进而演变成无声的致谢之意。这种说法不知从何而来。韩明轩又点桌面又说谢谢,实际上是感了又谢。倒一杯茶不值得如此感谢,只是表示韩明轩对他的尊重。也许,这个细节周主任记住了。

周主任见到韩明轩,连声叫老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茶叶,这是本地的名茶——“土楼红美人”,盒子上,一个身着红裙的绝代佳丽,提着一只茶壶,和你媚眼相对。“这是上好的红茶。”高火一见盒子就说。周主任伸出一只大拇指,说:“识货。一看就知道是个喝茶人。”周主任对高火的表扬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韩明轩微笑地看着周主任,想,这个动作是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的无意识流露。

韩明轩说,他哪里懂得茶——我表妹夫高火,高低的高,水火的火。

品过第一杯红美人,韩明轩说,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周主任说,韩老师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韩明轩还没说,高火就急着插嘴:“你一定办得到,这是你管的事。”韩明轩有点无奈地朝周主任微笑了一下,意思是,我这个表妹夫就是这样,说话没有分寸,你不要见怪。周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高火说,你知道怡园吗?

当然知道,那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正在申报国家级,局里很重视,听说市里一位领导在一次会议上发话,势在必得。

韩明轩指着高火说,我表妹一家就住在怡园的小姐楼。

周主任站起来,伸出双手,抓住高火的一只手,上下摇晃了一下,说,名门之后,名门之后啊!怡园是我们的骄傲,当初就应该报国家级。人家别的地方,比我们差得多的,都上了国家级。

老师你知道,周主任转过头来说,那个张某人,不会办事。韩明轩知道,张某人是周主任的前任,已经退休了。

韩明轩笑了笑,说,怡心楼现在漏雨漏得很厉害,要不抓紧维修,雨季一来,怕会出问题。

周主任说,有这回事?走,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韩明轩看了高火一眼,意思是现在去方便吗?见高火点头,说,好啊,周主任果然名不虚传,雷厉风行,难得的干练之才。

周主任意外地看了一下韩明轩,说,老师过奖了。

韩明轩说,这不是我说的,是领导对你的评价。

哪位领导这么抬举我?

韩明轩笑而不答。

韩明轩说的是实话,在某一次宴会上,市文管局局长的确对周主任有过这样的评价。当然,这不是正式场合下的评价,所以韩明轩不说具体人。那个宴会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主持的,出席宴会的市领导还有分管文教的副市长、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韩明轩正好和市文管局局长同桌。

韩明轩不说,周主任也不再问。也许,已经有人告诉过他,韩老师的笑而不答恰好说明它的真实性。

他们一起去怡园,坐的是周主任的车。

在车上,韩明轩说,周主任的车不错啊。

周主任说,这是整个文管局最好的车,比局长都好。局长说,工作需要,全地区几百个文物点,要经常巡察。老师你来得巧,要是迟来一步,我就下县里去了。

韩明轩说,周主任政务繁忙,真不好意思打扰。

官不大,事不少,周主任谦逊地说,韩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们到高火家时,韩明轩的表妹阿芬也在家。

韩明轩有点意外,说,没上班啊?

表妹说,都退休好多年了。

有那么大吗?

你这个表哥是怎么当的,连妹妹的年龄都忘了,属兔,比你小4岁。

韩明轩哈哈一笑。老实说,他的确忘了表妹的年龄,印象中,她还年轻。表妹和舅妈一样,矮矮胖胖、白白嫩嫩,好久不见,现在似乎更胖,更胖也就显得更矮了。但皮肤还是那么鲜亮,不像退了休的。她父亲的个子并不矮,她怎么偏偏就跟了舅妈呢?

表妹很热情地为他们泡茶,也是“土楼红美人”,难怪刚才高火一看到周主任的茶,就能说出它的好。

周主任看到高火家的“土楼红美人”,似乎有点尴尬。韩明轩说,冒牌货,不信你喝喝看,和刚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周主任把茶放在口里转了一下,放下杯子,说,的确是冒牌的。韩明轩哈哈大笑,我这个表妹夫喜欢赶点时髦。他们夫妻都是拿社保的退休工人,喝不起正牌的“土楼红美人”。

高火说,那是那是。

周主任有了台阶,也有了面子,不再说茶,抬起头,对着屋顶说,哎呀,都可以看到天空了。说着,很认真地站起来,走到屋脊下,又说,以我的目测,长约78厘米,最宽处12厘米。这简直就是个小天窗啊。

是啊,一下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连排了十几个盆子都接不住。高火说,我就怕中梁长期吃水,烂了,整个屋顶全塌下来,要出人命的。

周主任说,还不至于。但是,应该维修了。这样,你们打个报告,我来争取省里的专项资金。不要说是韩老师的亲戚,就是别人,这样的古厝,不保护也不行。小姐楼小姐楼,开了天窗的小姐楼,外地人来参观,不要说我们,市长都没面子。

韩明轩对表妹夫妇说,你们看,这就是内行人说的话。他说一句,比你们说十句一百句都管用。

高火夫妻顺着韩明轩的话,对周主任千恩万谢。周主任说,不用谢,要谢谢你们家韩老师,他是我的老师,老师一句话,学生跑断腿。

韩明轩说,周主任知识渊博,性格开朗,说话幽默,在市里宣传文化系统是有口皆碑的。

周主任很高兴,说,韩老师过奖了韩老师过奖了。

临走时,周主任说,韩老师你以前住的是哪一间?

韩明轩愣了一下。周主任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读过老师的文章。

高火说,就是我现在住的这一间。

在回来的车上,周主任说,韩老师的那篇文章我读得很仔细,我能理解老师对“小姐楼”那种特殊的感情。这件事,我会尽力的。

这话说得韩明轩有点感动。

几年前,韩明轩写过一篇儿时的回忆文章,提到“小姐楼”。这文章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我曾住怡园的怡心楼,也就是本地人所说的小姐楼。楼两层,在进圆门的左边。前面就是怡心湖,有石板曲桥和假山。楼梯在后面,楼上中间是厅,两边两个房间。我舅舅舅妈住东边,我和外婆住西边。楼上四面都开窗,可惜我太小,不能领略窗外当初主人在《怡园记》中提到的“苍翠在目”的风光。只记得我喜欢站在南面窗前看楼下池塘上的曲桥,有一次还看到一条蛇在桥板上游行。窗是落地窗,栏杆有点向外倾斜。舅妈和外婆经常提醒我,不要靠得太近,会掉下去。楼已经很老了,走路得像猫一样小心。舅妈和外婆告诫我,不能跳,一跳楼就会倒塌。有一次,我趁她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地跳了一下,果然楼房就有摇晃的感觉,吓得我趴在地上不敢动。现在想来,那南面正中的窗也不是落地窗,是门,前面还有一条走廊,只是已经倒塌了,剩下旁边一根孤零零的柱子。

听母亲说,舅舅不是亲的,是我亲舅舅死后,舅妈改嫁过来的。所以我不叫他舅舅,而是叫七叔。听说,七叔解放前当教师,人缘好。舅妈个子不高,又白又胖,不怎么说话,只待人以微笑。

韩明轩说,这文章发在一家小刊物上,周主任怎么就看到了?

周主任说,我是老师的粉丝,发在哪里的文章都看,上网查,什么都有。我还看过老师今年初发表在《龙江文学》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尴尬年华》。

韩明轩情不自禁地握住周主任的手,说,谢谢你对我的关注!

过后,韩明轩检讨自己,对人的多面性认识还十分欠缺,比如这位看起来有点俗气的文管办主任。

3

韩明轩很认真地当了一回高火夫妇的秘书,给市文管办打了一份关于申请维修古建筑怡心楼屋顶的报告。

依据周主任提供的信息,说省里每年都有文物保护专项经费,韩明轩在报告中,还提及申请维修经费问题,金额是10万元。报告自然是以林阿芬和高火夫妇的名誉打的,他们是房主,高火说,怡园的房契在他们手里。韩明轩想,这是自然的,林阿芬是七叔的亲生女,遗产的第一继承人。

高火看了报告,笑得合不拢嘴。说,要是天上真的掉下一块大馅饼,一定给大舅仔切一大块。

韩明轩说,千万别高兴得太早,政府的事情,没那么好办。依我看,“小姐楼”的屋顶,最好是由政府,也就是文管办出面维修,我们不要和钱打交道。

这我懂,高火说,说着玩的,嘴上过过瘾而已。

这就好,韩明轩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什么事一到政府那里,办起来都不会那么快。

高火说,就怕下大雨。

韩明轩说,怕也没有用。多少年都过来了。

高火说,也是。想了想,又说,不会整个屋顶都塌下来吧?

韩明轩愣了下,说,要不,你到外面租个房子,等修好了再搬回来。

高火说,不行,许多眼睛盯着我们那个房子哩。你说,当初,我岳父是哪条神经搭错了,招来这些个白眼狼!

韩明轩说,也许,当时如果没让这些人来住,房子早就充公了。

高火说,倒要感谢这些白眼狼了,干你老母!

韩明轩说,此一时,彼一时。

高火似乎没怎么听懂其中的含意。韩明轩也不再解释,许多事他自己也没想透,更说不清楚。

事实上,事情比韩明轩预计得还复杂。

高火把报告递给周主任时,周主任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是市政府刚刚发下来的,你说巧不巧,昨天。古城区已经成立文管局,怡园属区里管,报告得先给区文管局,同意之后再报到市里。不好意思,得请你先到区里去签个字盖个章,再送到这里来,这是必要的程序。

高火说,区文管局在哪里,要找谁才能签字盖章。

周主任笑道,韩老师应该都认得。

于是,高火给韩明轩打电话。

韩明轩放下电话,想了想,给一个文友打电话,他在古城区某局当局长。通过他,韩明轩带着高火找到区文管局。出来接待的是一位文化局副局长。姓肖,肖副局长看完报告,一脸苦笑,说,市里的文件刚刚收到,事情就来了。区里刚接到文件,不要说文管办的人员还没定,就是文管局也还在……这样吧,你们先到所在街道办事处盖个章,证明情况属实,我给你们签个字,再送到市文管办,行吗?肖副局长和颜悦色地说。

高火想说什么,韩明轩摇了一下手,不让他说,自己开口道,那就谢谢肖局长了。

肖副局长说,真对不起啊,韩老师。

韩明轩笑了笑。

离开区文化局大楼,高火说,他们不会骗我们吧,推来推去的。韩明轩说,应该不会。你先去盖章吧,盖完章我们再来。

下午,韩明轩午睡刚起床,高火就把电话打过来,说,大舅仔,印子怕是盖不成了。

韩明轩说,怎么回事?

街道办事处说,要先让社区盖章,注明情况属实,他们才能盖章。

什么社区?

就是原来的街政府。

那就去盖,无非麻烦一点。一个地方是走,两个地方也是走。

不是走的问题。你知道我们社区的主任是什么人?就是楼下那个婊子生的女婿,他是不会给我们盖章的。

韩明轩愣了一下。高火又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

高火在韩明轩家坐了半天,所说的事情让韩明轩有点郁闷。

韩明轩舅妈后来的丈夫,也就林阿芬的亲生父亲林老师死于“文革”中,不是顺死,是自杀,用当时的话说,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韩明轩说,七叔那样一个谦和,智商又那么高的人,怎么会去自杀呢?

高火说,这是一个永远的谜。我岳母说不清,阿芬更说不清。“文革”一来,我岳父就挨批斗,当时你是知道的,北京来了一群红卫兵,煽风点火,造反有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文化里,我岳父首当其冲,他的房子太多,太惹人眼,是浮在面上的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挂牌,一个很大的牌。你知道,这牌是谁做的吗?

韩明轩摇了摇头。当时,好像听母亲说过,七叔被批斗了,母亲不是对他说,是半夜三更悄悄地对父亲说,父亲更是胆小怕事,叫母亲千万别让人家知道我们和他有亲戚关系。

就是楼下的那个婊子生的做的。

停顿了一下,高火又说,他不是在铁器社吗?那个牌子是他用社里一公分厚的铁板做的!

韩明轩抽了一口冷气,说,批斗关他什么事,他又不是红卫兵。

高火说,开头,是我岳父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先斗校长,我岳父是陪斗,后来来了北京的学生,再后来,那个婊子生的就来了,他说他是铁器社的革命造反派,来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他不光自己来,还把住我们房子的那些亲戚们都叫来参加批斗。

韩明轩说,他们都来了吗?

来了。

都来了?

是的,没有一个不来的。

韩明轩的心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在心里为他们作了辩解,他们是不得已的,在当时那种形势下,不来就可能被扣上“同情反动派”的帽子,从革命群众变成斗争的对象。

那么重的一块铁板,上面贴着白纸,写“坚决打倒林某某”,还在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三个叉,类似以前人民法院枪毙罪犯的公告——在死刑犯的名字上打红色的叉叉。

别看那婊子生的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批判起来是一套又一套,毛主席的语录背起来也是滚瓜烂熟的。高火又说。

他批什么?

虚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

韩明轩想,果然厉害,入木三分。

从当时的语境看,指责林老师的虚伪是批判者最锐利的武器。“虚伪”二字,把林老师以前所有的好由真变假,进而变成“阴谋”,目的就是为了复辟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再圆他的封建官僚公子少爷的美梦。

韩明轩想起鲁迅的一句名言,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在外人看来,连他的亲戚们都说他虚伪,他的虚伪便铁定了。按照当时流行的思维模式,他的这些自己没有房子不得已才住进怡园的穷亲戚们,是无产者,是革命群众,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革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革命群众认定的事一定不会错。既然革命群众认定他虚伪,他就是虚伪。什么人最虚伪?地主阶级、资产阶级,还有他们的孝子贤孙。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刻企图复辟旧社会,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于是,外表谦和的林老师,其丑恶的内心,其反动阶级本质和复辟野心,昭然若揭。

果然,林老师成了当时造反派批斗的典型人物,批斗不断升级。开头是与“走资派”和其他“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在一起,处于陪斗地位,以后便单独作为批斗对象,专场批斗。

批斗时,人是跪着的,低着头,脖子上吊了一块那么重的铁板,批斗会过后,还要吊着那块铁牌去游街。铁板用铁丝绑着,吊在脖子上就像一把刀。很明显,策划批斗的人,是想置人于死地的。

高火说,有一天晚上,那个婊子生的带着几个从北京来的红卫兵,冲到楼上抄家,他们翻箱倒柜,说要找我岳父作为地主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铁证,明摆着,就是要找怡园的房契。

找着了吗?

韩明轩问。那个时候许多人浑水摸鱼,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他的问,其实并不是想得到答案,而是想让高火的叙述继续下去。

没有。我岳父那样精明的人,肯定早有准备。但谁也不知道他把房契藏在哪里。连我岳母也不知道。他知道,我岳母性格软弱,经不起红卫兵的“审问”,更经不住楼下那个婊子生的恫吓。

最终,那婊子生的“借荆州占荆州”的阴谋没有得逞,房契保住了。

既然房契保住了,七叔为什么要自杀,是怎么自杀的?韩明轩问。

高火说不清楚。也许他不知道,舅妈没有告诉他,也许他不想说,高火爱面子,“自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林老师自杀的事,韩明轩是听母亲说过的,是母亲晚年时无意中说起的,那时候离七叔去世已经30年了。他问高火并不是明知故问,而想听听有没有另一种说法。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一旦发生了,就说不清楚了。“真相”总是离事实很远。一件事情的各种说法,其实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都能让你从不同的角度向真相逼近。

自古以来,嫂子和小姑通常处不好关系,而舅妈和母亲却十分亲密,所以韩明轩小时候才会随外祖母住进改嫁了的舅妈家里,才会写出那篇让周主任提及的关于怡园的文章。

林老师的自杀发生在“文革”初期的风暴过后不久,按理,那个时候的抄家风批斗风已经过去,“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开始忙着夺权和打派战,顾不上那些曾经让他们很上心也很开心的“牛鬼蛇神”。“上心”是“革命”需要;而“开心”,这个在当下语境中很流行的字眼,却很能从本质上揭示人性的弱点。是的,在百般折磨“牛鬼蛇神”的时候,折磨者的确从中得到了某种阴暗心理的满足和畸形的快感。

然而就在对于“牛鬼蛇神”相对安静的时候,怡园的主人林老师却上吊自杀了。

林老师被批斗之后,便不能教书,成了清洁工,每天打扫街道。他做事历来认真,打扫街道也很认真,几近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死角,这个街道的人们难得在这个没人管理的公共领域中获得如此的干净与清爽。于是,人们情不自禁地对他报以微笑。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一边挥动竹扫帚,一边还以礼貌的微笑。

那天早上,一切似乎很正常,林老师吃过早饭,换上扫街的衣裳,他扫街,从来不穿中山装,只穿工人装——那是一个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的老朋友送给他的旧工作服,原来的深蓝色洗得都发白了,他却很满意。他对正要去买菜的妻子说,中午买个草鱼头和一块豆腐,很久没有吃鱼头豆腐汤了。可是,韩明轩的舅妈买菜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他把自己吊在走廊的一根雕花的横梁上。身上穿着中山装,表袋上还插着他平时用的那支派克钢笔。连上吊的绳子都是新买的。历来胆小怕事的韩明轩的舅妈此时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没有惊呼,没有大叫,没有哭泣。她走到女儿的房间,女儿还在沉沉入睡。她把林老师放下来,在他的身上找到了用一条白手巾包着的房契,她不知道这手巾从哪来,但她知道,房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他想带着它一起走,给她和他们的女儿留下清静。她想了想,还是把房契收了起来。没了房子,她和女儿可能被造反派扫地出门,露宿街头。

林老师出葬的当天晚上,住在楼下的那个“亲戚”再次带着几个“红卫兵”来抄家,他们抄得很仔细,说是要找林老师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证据。但她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也许是上天见怜,也许是林老师的灵魂保佑,她来了月事,她把房契折成长条包一层塑料纸再包上草纸,当月经带,置于私处。同时,一反平时喜欢干净的习惯,她让身上留住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第二次抄家的失败让住在楼下的那个“亲戚”很沮丧。他在她的面前站了很久,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没有看到她的恐惧,却依稀闻到她身上的某种味道。本地习俗,对来月事的女人,最好避而远之,以免招来晦气。

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带着那几个“红卫兵”下楼去了。

林老师的死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谁也不会真正去关心一个在“文革”中自杀的小学教师,给他“平反昭雪”,给他“落实政策”。更何况,最直接的目击证人——他的妻子,也已经过世了,而他的女儿,却因年轻懵懂而对父亲的自杀没有深切认识,甚至于感到不光彩而不愿意提起。

喝茶,韩明轩说,光顾说话,茶都凉了。

高火一口气把一大杯茶喝了,由于喝得急,茶水溢出嘴角。韩明轩正要抽出纸巾,高火用手一抹,把嘴角的茶水抹去,并对着他手中的纸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韩明轩说,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也许,他也死心了。

没死心,正像“文革”中常说的那样,人还在,心不死。他经常没事找事,前不久,我们还干过一仗。

什么事?

是他有意挑衅的。那天,在楼下怡心湖畔钓鱼,他钓他的,我钓我的,本来,湖是我们家的湖,湖里的鱼理所当然也是我们家的,可以不让他钓,可是习惯了,大家都习惯了,都在那里钓鱼,我不想得罪太多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去钓。他却得寸进尺。钓一条鱼说一句,这鱼啊将来就不姓林了,谁叫他没有儿子呢。这明显是说给我听的,找事。我能让他吗?我正好也钓到一条鱼,就大声说,可惜这鱼啊,永远姓不了陈——那个婊子生的姓陈。

就这样,我们在湖边指桑骂槐,谁也不让谁。在湖边钓鱼的人见状,都悄悄地收起钓鱼竿,走了。我当时想,你这老家伙到现在还贼心不死,还惦记着我们家的房契,要是他敢再说一句难听的话,我就把他掀进湖里。我就一边说着一边向他逼近。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有些胆怯,不开口了。同时,我看到他的女婿朝湖边走过来。二比一,我也就放了那婊子生的一马,收起钓鱼竿,哼着歌走了。

韩明轩笑了一下,说,你哼的什么歌?

胡乱哼,我也说不清,好像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我就会以前的那些歌,而且没有一首能唱得全。

韩明轩说,好在他女婿来了,要不,你现在就在监狱里了。

高火笑道,我傻呀。我只是做个样子,吓吓那老不死的,让他不敢太嚣张,你说那老不死的,土都快淹到脖子,还痴心妄想,还惦记着我们家的房契。

韩明轩说,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可要小心。

高火说,所以这盖印子的事,很难弄。

韩明轩笑了笑,面对现实,印子还是得找他的女婿去盖,真不盖,我们再想办法。

高火说,那个婊子生的女婿能盖给我们?做梦也不敢想。

韩明轩说,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

高火无奈地说,好吧。

4

住在韩明轩表妹楼下房间的那个“婊子生的”,姓陈,名发亮,是林老师一个远房堂姐的女婿,当初,林老师的堂姐自己有房子不想搬过来,而她的这个女婿正好没了房子,就让他搬过来。陈发亮原来是有房子住的。他的房子还不小,严格地说,是一座小院落,一进门就是石埕,石埕后面是一厅抱四房,石埕边上还有一口井,一棵石榴。这是陈发亮父亲一生努力的成果,他父亲是个挑货担子卖百货的,几十年如一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摇着手上的拨浪鼓,叮咚叮咚,风雨无阻,有时为了几个铜钱,要和那些爱贪小便宜的女人们磨半天的嘴皮,挣下这一份家产不容易。却被陈发亮一个晚上就弄没了,怎么弄?赌博,输掉了。当他颤颤抖抖地把房契拿出来抵赌债的时候,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是,几个月之后,他又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解放了,改朝换代了,他成了无产阶级——新社会领导阶级的一员。开会,发言,理直气壮,我们无产阶级,我们共产党……听的人都笑,说,你什么时候成共产党了?他脸不红,心不跳,说,快了。

陈发亮一进来就住在高火楼下的那个房间。他是最早搬进来的,那么多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住,他选了这个房间,是除了楼上的房间最中心的位置,他把房间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回,突然就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庆幸的是这样的房间,冬暖夏凉,住起来舒服。悲哀的是再好的房间也是当初“下人”们住的。他悄悄地绕到后面,他知道,上楼的梯就在后面,他轻轻地往上爬,刚爬到一半,他身后有人说:“找人吗?”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林老师站在楼梯口,温和中带着明显的不悦,他连忙下来,说,看看。林老师说,以后不要上楼,知道吗,楼下的、边上的房间,想住哪间都行。

好的好的。陈发亮边说边退,退到林老师面前,林老师站着不动,微笑在地看着他,而眼睛里却透着某种威严。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缩了缩身子,从林老师的身边躲过。当他走到已经选定的房间时,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这里的房子全都是我的,多好啊!

说起来,陈发亮住小姐楼的资格比高火老得多。林老师的女儿当时还很小,等林阿芬长大成人,高火入赘,陈发亮已经在他楼下的房间住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楼上由冷清变热闹,再由热闹变得有点神秘。陈发亮讨厌热闹,喜欢神秘。这神秘让陈发亮很刺激。他喜欢听楼上的各种声响,并在各种声响中,猜测他们的动作和神态,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

是的,楼上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听得见,椅子声,木屐声……半夜醒来,甚至能听到楼上马桶的叮咚声。听多了,他便能分辨出男人女人的小便声,男女果然有别,力度和节奏各异,韵律更有不同。对于这些,陈发亮本来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乐在其中了,可是有一天半夜,听到楼上的小便声,他突然发了脾气,干你老母,欺人太甚,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在我的头上拉屎拉尿?他发脾气是有理由的,因为突然省悟到,他是铁器社工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他在会上学习过许多政府的红头文件,知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什么是主人?主人就得当家作主,说话算数。他于是就有了底气。大凡有底气的人脾气都比较大,容易生气。

陈发亮从床上爬起来,从门后拿出一根晒衣服用的竹叉子,倒过头来,站在椅子上,往楼板上捅。

咚咚咚,咚咚咚!

来自屁股下的突然声响,把蹲在马桶上的韩明轩的表妹林阿芬吓一大跳,撒一半的尿缩了回去,怎么也拉不出来。

躺在床上的高火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什么,问,什么声音?

不知道。阿芬惶恐地说。

高火爬起来,套上木屐,走到马桶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摸了摸妻子的屁股,说,不会是老鼠吧。

阿芬笑了一下。老鼠是他们夫妻间的暗语。他们回到床上,老鼠打洞。床就响了起来。

楼下,陈发亮听到木屐声,得意地跳下椅子。你让我睡不安稳,我也让你不得安宁。

可是不久,他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耳朵动了一下,终于,他判断出,这是眠床的声音,干你老母!陈发亮跳到床前,你会,难道我就不会!

陈发亮正值盛年,妻子被他弄醒,说,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的妻子叫桂花。桂花知道,按辈分,她应该叫林老师阿叔,叫楼上的阿芬小妹,叫高火妹夫。当她遇到他们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叫的。桂花白白胖胖的,脸颊上有两个酒窝,说起话来,酒窝一深一浅,显得有点纯,又有点傻,很讨人喜欢。

别出声,爽吗?

她不说话。她不爽,她知道,此时的她,是丈夫的发泄工具。丈夫的发泄,是为了挑战楼上,不认输。她很后悔嫁给他,他是一个不地道的人。她的样子傻,人不傻。她是个明白事理、心地善良的人。

怎么不说话?陈发亮有些生气。

你让我说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折腾什么?

你就这么甘心?

甘心什么?

陈发亮直起身子,再次到门后去拿那根晒衣服用的叉子,站到椅子上,往上捅。

咚咚咚,咚咚咚。

阿芬又吓一跳。高火说,别管它,我们做我们的,就当是给我们伴奏。于是两个人做得更欢,床也响得更大声。

陈发亮跳下椅子,恶狠狠地说,让你狂,让你狂,一定有让你哭的时候!

桂花说,要是你真的不想甘居人下,我们就搬走吧,反正,这是别人的房子。

不,这是我们的房子!我要永远住下去,世世代代住下去。

你是何苦啊!

当初,陈发亮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你这个臭查某吃里扒外,这房子说不定早就姓陈了。“臭查某”是本地骂女人的话,查某就是女人,大多指已婚女人。

桂花笑了笑。

5

二十几年前一个秋天的黄昏,陈发亮在楼梯头挡住林老师,非常谦卑地笑着。林老师应之以微笑,心里嘀咕着,他要干什么?他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从外表看,贼眉鼠眼,似非善良之辈。当然,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以貌取人,但之于他,似乎八九不离十,因为他刚来就想到楼上去,更因为他看他不敢正视,眼光躲躲闪闪。

林老师说,有事?

有一点小事,其实也不算事。就是想,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我想看看林老师家的房契。

林老师吃了一惊,说,你是政府房管处工作人员?

我没那个福气啊。

街政府派你来的?

不是不是。

那就没有必要看了。

是这样的,陈发亮凄凉地说,我们家原来也有一座房子,可是,被我这个败家子给弄没了。

怎么弄的?

赌博,一个晚上就输掉了。

是啊,是败家子没错。

他们来要房契的时候,我后悔死了,哭得死去活来,我想再看看房契的样子,他们不让,硬硬地拿走了,这哪里是拿呀,是抢。就在几个小时前,那房子是我的,是我的父亲辛辛苦苦一辈子留给我的遗产。可是我连自己的房契是什么样子都来不及看清,就没了……

说着,陈发亮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林老师沉吟片刻,说,好吧,跟我来。

他们上了楼,林老师让他在客厅坐,自己进房间拿出他的房契。陈发亮看到,他进的不是他楼顶上的那间,而是对面的那个房间。

陈发亮用颤抖的手接过房契。房契在他的手上越抖越厉害。突然,他把房契贴在胸口,嚎啕大哭,犹如死了爹娘。

林老师为之感动,说,别哭别哭,天地万物,一切都有命,房子也一样。

陈发亮止了哭泣,把房契放到眼前,细细地看了起来。

林老师说,房契应该都是一样的。

陈发亮伤心地说,我们家是什么样,我记不清了,还没看清就被人拿走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

林老师一时起了恻隐之心,说,那就拿回家去看,慢慢看,明天还给我。

陈发亮扑通一声跪在林老师的脚下,双手把房契举过头,说,怎么可以呢,这不行,林老师你收起来吧,我不看了。

说着又哭,我真后悔啊,自己的房子,一个晚上就没了,一个晚上啊!

林老师说,没事,你拿去看吧。明天一早记得还给我。

就这样,陈发亮拿走了林老师的房契。

第二天一早,陈发亮跑到楼上,哭着说,林老师,实在对不起,我把房契给弄丢了。

林老师大惊失色,怎么会丢呢?

其实,昨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就丢了,我只顾哭,一路哭回去,到家手一摸,没了,明明是装在口袋里的,怎么就没了呢?

不对啊,不就是楼上楼下吗?

是啊,楼上楼下的。可是我刚下楼,就碰到一个熟人,十几年的老朋友,他看我满脸是泪,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了。他说别伤心,到外面喝一杯。我就跟他去喝一杯。回到家,东西就没了。我按原路找了好几个来回,就是找不着,也不敢来告诉你,太晚了。

林老师看着他,这个陈发亮,把我当猴耍。狼子野心!我应该相信直觉的,却被他的眼泪给蒙蔽了。

真的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陈发亮痛苦而悔恨地说。

林老师很无奈,也很后悔。他知道,他遇上了一个无赖。但他不着急,急也没用。他相信,政府的房地产局有底。这种东西做不了假,凭一张纸也夺不走这一大片房子。

那天晚上,陈发亮很得意地拿出林老师的房契,也就是怡园的所有房子的房契,边看边笑。

妻子说,你姓林吗?你的祖上当过官吗?还了吧。

还?凭什么?

就凭它不是你的。你以为有了房契,房子就是你的了,你也太天真了吧。

我当然没那么傻。但是,有了它,就有机会。

桂花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十几天后的一天黄昏,桂花站在新桥中心小学的大门外等林老师。她看到放学的学生一阵又一阵地走了,然后是老师,老师也三三两两地从学校里走出来,就是看不见林老师。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定,时不时地按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口袋——那时时兴列宁装,女式列宁装的上衣有表袋,有文化的就在上面插一根钢笔,没文化的,就在上面别一只和平鸽。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处都有和平鸽,有活的会飞会叫的,而更多的则是宣传画上的,不是单单一只和平鸽,和平鸽下面是地球,象征世界和平。房契把桂花胸前的表袋撑得高高的,和平鸽在表袋的纽扣上,就像要飞起来似的。终于,她看到林老师慢慢地走了出来。她跑过去,叫了一声阿叔,就伸手去拿表袋里的东西,可是一紧张,居然打不开和平鸽下面的纽扣,弄得满脸通红。林老师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房契,你的房契。林老师还是不明白,房契怎么会在这位女同志的手上?他想伸手帮忙,但那是一个敏感的部位,不好出手。桂花还是弄不开自己胸前的纽扣,突然哎呀一声,手指被和平鸽上的别针刺了一下。

雪白的手指头出了点血,红红的。她求助地看了林老师一眼,林老师只好伸出手,帮她把扣子解开。无意间,他的指头碰到她的胸部,软软的。他想说对不起,没说,说了反而更尴尬,只当没感觉。匆忙间,桂花似乎真的没感觉,她拿出房契,塞到林老师的手上,说了声对不起,返身匆匆离去。

房契用一条白手巾包着。

这一切显得有些唐突,林老师打开手巾,果然真是他的房契。他这才猛醒,她就是陈发亮的妻子。亲戚和女眷那么多,他真分不清谁是谁。林老师的心里一阵温暖。世上毕竟好人多。良心长在各人的肚子里,拿不走,换不了,夫妻也不行。

他用手巾重新把房契收好,从此这手巾就和房契在一起,不离不弃。

这手巾,白底,只在一个角落上,绣着一小朵花,粉红色的,似乎是日日红。这种花太小太一般太不起眼,却常开不败。

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他要去上课,她从市场买菜回来,林老师对她说,谢谢!她红了脸,说,房契本来就是阿叔的,我只是让它物归原主。

他不知道吗?

他?找了,翻箱倒柜地找。我说,别找了,我还了。他很意外,可是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自己的房子赌掉了,却想占别人的。

难得你这么明理,又这么勇敢。

她的脸又红了一下。受到林老师的夸奖,她很高兴,在她的心目中,林老师有文化,有教养,温文尔雅,和一般人不同,用过去的话说,高贵。当然,这是过去的说法,现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更高贵。

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林老师家族的许多故事,母亲说,不用说在我们文化里,就是在我们这座城市,林老师家也称得上的是名门望族。林老师祖上在北京城当官,出门坐的是八抬大轿。

什么是八抬大轿?

就是大官坐的轿子,就像如今的小轿车。

难怪,林老师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桂花娘家就在怡园附近的文化里,听说她母亲的高祖和林老师的高祖是叔伯兄弟。她17岁嫁给陈发亮,那个时候,他还没染上赌博的坏习惯,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贪。当她听说要搬到“小姐楼”的时候,有点喜出望外。她没想到把自家房子赌掉了的丈夫会打林老师家怡园的歪主意。

把房契还给林老师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感到很自豪。当她愉快地走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肚子动了一下,她知道她怀孕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但愿这孩子以后不要像他老爸。

桂花后来生了个女儿。

怡园出生的孩子,人们习惯请林老师取名,因为林老师是这一带有名的文化人。林老师欣然为之取名,曰:陈雅之。

桂花说,雅是文雅的雅吗?

林老师说,是的,有了文化才能雅。

做满月的时候,林老师让妻子给楼下送去了四样东西:一只鸡、一小坛酒、一包红糖和一盒线面。线面本地人叫面线,是林老师的一个学生从厦门寄来的,做得很精致,光盒子上的山水画,就让人爱不释手。陈发亮问妻子,楼上这是什么意思?桂花说,你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扔了。陈发亮阴阳怪气地说,为什么不喜欢?喜欢。

这时,有学生经过,很有礼貌地叫了声林老师。林老师微笑地点头。这里离学校不远。

林老师说,这一次,让你们夫妻伤了和气,真不好意思。

桂花正想说什么,又有两个学生走过,说了声林老师好!这是两个女生,她们又看了她一眼,自作聪明地说,师母好。

桂花红着脸,想说不是不是,而说出口的却是,好,你们好。

学生们走后,林老师说,也许是你的菜篮子让她们误会了。

桂花红着脸,低头说,林老师,我先走了。

林老师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地摇了摇头。然后,匆匆地向学校走去。

当桂花下定决心回头观望的时候,看到林老师已经走进学校的大门,正在和看门的老校工招手致意。她不由自主地朝学校的方向挪了挪脚步,立即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回家。

桂花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红了一下。

是的,林老师的身上有许多她向往的东西,虽然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的身上就像有一块磁铁,吸引着她的目光。甚至于夜晚,她都会仔细地分辨楼上的脚步声,推测老师和师母的行为动作甚至表情。

有一天夜里,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有一双眼睛对着自己,吓了一大跳。这不是她经常在梦里看到的那双和蔼慈祥而明亮的眼睛,这是一双死鱼眼。她知道这双眼睛属于丈夫,她懒得搭理,又把眼睛闭上。陈发亮说,你听,你仔细地听。

楼上有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师母起夜的声音。

这种声音你也听?

陈发亮冷笑道,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她刚才的确做梦了,但梦见什么,现在却记不清楚。好像是和林老师在路上相遇,而林老师一见到她就返身走人,她叫了声林老师,追了过去。

她说,无聊。

其实,陈发亮最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总是在听楼上的声音,从声音推断出林老师半夜经常走到楼上的某一个角落,并在那个角落站了很久,然后才又上床睡觉。什么角落值得他这么牵挂?收藏房契的角落!

女的起夜之后,男的就要起来了。

你不但无聊,而且无耻。

我再无耻,也不至于在梦里叫人家啊?

林桂花一时语塞。

让我说着了吧。

陈发亮快速地脱去她的下衣,趴到她的身上。

来吧,这才是真的。

陈发亮早有准备。他在她的身上运动了一阵子,突然不动了,说,你听。

果然,楼上有了脚步声。

这就是林老师。他不是起夜,他是到某一个角落,那个角落藏着他的秘密。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什么也不想干。

他从她的身上爬起来,说,我在等待机会。

林桂花觉得浑身发冷。

陈发亮有耐心,十几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公元1966年夏天开始的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给许多、许许多多陈发亮们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6

这一天上午,高火拿着韩明轩写的报告,来到文化里街政府,接待他的正是陈发亮的女婿张星瑞。高火笑着说,张街长,我正想找你。

张星瑞愣了一下。

从高火走进街政府的那一刻,张星瑞就想,他来干什么?他对他的印象并不太好,倒不是因为岳父说了他的许多坏话,而是因为新婚不久,他和妻子回岳父家吃饭,正吃得高兴的时候,楼上突然碰地响了一声,像是倒了椅子。岳父大声喊,楼上的,有没有良心啊,我们在吃饭哩。随着岳父的骂声,上面又倒了一只椅子,而且声音更大,仿佛还把楼板振出些许灰尘。岳父火了,拿着一根长木棍,往上捅,咚咚咚,咚咚咚。

岳母说,算了算了,人家不一定是故意的,不小心弄翻了椅子。

不小心?要是有心脏病,这是要死人的。

陈发亮一边说,一边捅。

上面没有反应。岳父也就算了。没想到,饭还没吃完,上面又传来拖椅子的声音。岳父放下碗,又要去拿棍子,被岳母挡住了,说,算了,吃饭吧,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岳父说,他就是故意的,他看不得我们好,我的女儿长大成人,有工作,又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他看着难受。也不想想,他那个小子,哼!

那顿饭吃得不怎么愉快。

岳父的家他其实也很少回去,更少在那里吃饭,因为妻子不喜欢回娘家。什么原因,妻子没说,他也不问。

这之后,他和高火在路上遇到过几回,都是形同路人,不打招呼。

尽管张星瑞感到意外,他还是微笑地说,什么事?他是一街之长,懂得起码的待人接物之道。

高火递上报告,说了缘由,同时递上一根大中华的香烟。张星瑞说,不会,谢谢。他一边看报告,一边听高火叙述,高火说完,他的报告也看完了。说,这是好事啊。上面能给钱吗?

高火说,倒不是钱的事,就是不给钱,也得修,漏雨漏得太厉害了,再漏水就流到你岳父家了。区文物局局长说,只要街政府写个“情况属实”,盖个印子,他们就往市里省里报。

这是好事。等小刘来,让她给你盖印子。

你不签一下?

她写就行,主要看印子,不看字,谁写都一样。

高火看他不签字,心里有点忐忑,盼望着那个盖印子的小刘赶快来,好盖完印子安心走人。

张星瑞说,你坐一下,她很快就会来的。说着就去泡茶。高火没心思喝茶,不停地看墙上的钟。那秒针好像不走似的,总在一个地方摇摆。

张星瑞说,文物保护单位就是麻烦,要是一般的老百姓房子,只要城管中队批准就可以了。

高火说,是啊,到时还得麻烦你再盖一个印子,报城管。

张星瑞笑了笑,现在这种事多,大家日子好过了,时不时地就想弄房子,开个窗,装个门,刷个墙,装个修什么的,凡动工,都得报城管批。

是啊是啊。

高火时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张星瑞看他着急,说,她平时很准时的,今天怎么搞的。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电话打了两次,没人接。喝过一杯茶,再打,终于有人接了。打完电话,张星瑞对高火说,真是不巧,她母亲生病住院,不能来了。

高火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刘是个很好的办事员。我就想,她一定有大事,不然不会这样的。那就等她来了再说。要不,你把报告留下来,等盖完了章,你再来拿。

高火一时没了主意。把报告留下来,万一被他扣了怎么办?万一他把报告拿去给他的岳父陈发亮怎么办?高火想说不用了,等小刘在的时候我再来,又说不出口,人家这么古意,又是街长。高火真没想到陈发亮的女婿会这么古意。古意是本地话,就是热情周到,有古人之风。也许对他的不信任是自己的偏见,这种偏见由陈发亮而起,没有道理。他犹豫了一下,把报告留了下来。

高火走后,张星瑞把报告放进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想想,又把报告从文件夹拿出来,锁进抽屉。街政府人来人往,特别是那些年轻人,进了社区就像进了自己家,翻东翻西,万一弄丢了,还以为我是故意的。

把报告留在社区之后,高火一边走,一边又十分担心起来。这个张星瑞平时见面,连“相借问”都没有的,今天的古意有点反常,太反常了。“相借问”是本地话,就是打招呼。上当了,上当了。可是又想,即使真的上当了,他又能拿这报告怎么样,就是把报告给了陈发亮,又能怎么样?扣了撕了毁了,我再让韩明轩打一份就是了。事情让陈发亮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他们上面有人?让上面的人来捣鬼?上面有人又怎么样,他们的人会比得上韩明轩认识的人?这样乱七八糟地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放心,不痛快。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星瑞和妻子聊天,说起高火拿一份报告要盖印子的事,妻子陈雅之笑了,说,我这名字还是他岳父林老师起的呢。于是,就说起林老师,说起小时候对林老师的印象以及怡园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是母亲讲给她听的。母亲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对林老师充满崇敬之情。母亲给她讲林老师,都是父亲不在的时候,有一次讲一半,父亲不知道怎么就进来了,大声说,旧情难忘啊,都死这么多年了,还说他好,狗屁!

陈雅之对父亲的印象并不好,阴阳怪气的,在他的口中,左邻右舍没有一个好人。

夫妻聊天的时候,正好陈发亮来,陈发亮对这个女婿很满意,女婿大小是个官,管着一方百姓,何况将来还会进步,前途不可限量。他喜欢女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听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比自己的女儿还孝顺。他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的,他有他们家套房的钥匙。

怎么没事说起林老师?

陈发亮的突然发话,把夫妻俩吓了一跳。

陈雅之迅速地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张星瑞没意会到妻子的眼色,把高火给上面打报告修房子要社区盖章的事说了。

陈发亮说,这个印子不能盖给他。

张星瑞说,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怎么能证明那房子就是他家的?

老爸你又来了,陈雅之说。

你别插嘴。陈发亮瞪了女儿一眼,对女婿说,我这是为你好。现在骗子很多。

不会吧,高火?女婿说。

难说。怎么证明怡园是他们家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拿房契到街政府让你看一看,看了房契,你才能给他签字盖章。

张星瑞想了想,也对,凡事慎重一点没有坏处。好的,明天就让他把房契拿来看看。

你看不懂,你们年轻人,没见过在前的房契,拿回来让我帮你鉴定一下。

陈雅之一听,不好,老爸贼心不死,故伎重演。她在桌子下面踢了丈夫一脚。

张星瑞没理会妻子的意思,说,好吧。

陈发亮看了女儿一眼,对女婿说,签字盖章是大事,一定不能马虎。

父亲走后,陈雅之对丈夫说,你糊涂啊,怎么能答应老爸,你是政府公务员,利用职权拿人家的东西,人家要是去告你,怎么办?

张星瑞笑了笑,说,我知道分寸。

陈雅之说,知道就好。

7

张星瑞毕业于本地师范大学,也就是韩明轩任教的那个学校,不过他学的不是中文,是管理专业,几年间换了几家企业,有国企,有外企,也有私企,都不顺心,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在一个郁闷的早晨,他站在江边看风景,江面有几只白鹭,高高低低地飞翔,很自由很快乐的样子,想,我还不如这些水鸟,心里便有些发酸。心一发酸,便更觉得自己可怜。他的父母都在乡下,不是一般的乡下,是山沟沟里,他们供他读书,想让他出人头地,而他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里找一个位置。原想自己在城里把脚跟站稳了,再把父母从山里接出来,让他们享享福,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他对着广阔的江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个女孩在他的后面说,你没事吧。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子。站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她用一双担忧的眼睛看着他,再次说,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没事,能有什么事?你看那些白鹭,多可爱。

那就是白鹭啊!她说。

你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于是,他就给她讲白鹭,白鹭本地人叫白鹭丝,是一种十分可爱的水鸟……

她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江心的小岛就叫白鹭洲。

你是本地人?

是的。

本地人不知道白鹭?

没人告诉我。

对了,你刚才是怕我想不开,跳下去?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长得并不怎样,但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就在他们认识不久的一次招聘考试中,他得到了社区文书的职位。他认为,这是她给他带来的好运气。从此,他们有了来往。在一次约会之后,他送她回家,发现,她的家就在他上班的社区,而且在“小姐楼”。他还知道小姐楼是本城有名的古建筑。他说,你们是大户人家。她说,不是。他又说,林老师是你什么人?她说,林老师家住楼上,我们住楼下。房子是林老师的。听说,我外婆是林老师的远房亲戚。

张星瑞和陈雅之谈了三年恋爱,也当了三年文书。当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他不但被提拔为社区主任。还通过公务员考试。他对她说,是你给我带来的好运气。陈雅之说,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他说,和你认识之前,我也很努力,可是什么都得不到。认识你之后,就时来运转了。你是我的福星。福星高照。

她把他的话告诉父母亲,母亲说,人家这么说是看重你,对你好。他对你好,你就要对他更好。父亲说,他说得对,是你给他带来好运气,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从山区来的农民。她有些不高兴,但什么也没说。从小她就不怎么喜欢父亲,但也不会和父亲顶嘴。父亲说,你给我记住了,既然是你给他带来好处,你的话,他就得听。你老爸的话,他也得听。

过后,母亲对他说,别听你老爸的。小张既然是国家的人,就得听国家的,国家有政策法度,是不能违反的。告诉他,吃政府的头路,就得听政府的,别的,谁也不听。“吃政府的头路”是本地话,意思是给政府做事。就是当下公务员的意思。

陈雅之笑着说,妈你放心,我不傻。

不傻就好。

看样子,小张是好孩子。

你女儿找的,能不好吗?必须好。

实践证明,张星瑞是一个听话的女婿。筹备结婚时,买东西,布置新房,都是陈发亮说了算。陈发亮说好,他就好,毕恭毕敬的样子,连陈雅之都看不过去,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他笑着说,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老人高兴就好。

都说女婿是半个儿子,他做得比半个还多。有一次陈发亮生病住院,他在医院里守了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其实,陈发亮的病没那么严重,他的难受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哼哼唧唧的,半是难受,半是考验。

出院回家,桂花说,怎么不再住下去,有人像侍候皇帝一样地侍候着,多派头啊。

人家要上班。

你也知道啊。

我又不傻,考验一下而已。桂花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你可不能在他面前说什么,破坏我的威信。

桂花说,你又不是领导干部,还威信,不怕人笑死。

不怕,长辈就是长辈,不但要有威信,还要有威严。

长辈就要有长辈的样子。

我没有?

你自己知道。

陈发亮暗自发笑,查某人头发长见识短,我陈发亮这几十年的饭难道白吃了不成?

张星瑞是社区主任,有人求陈发亮办事,陈发亮常常拍着胸膛说,没事,你就等好消息吧。陈发亮是个聪明人,那些事情都是小事,无非是打个证明,盖个印子,就是不找他直接到社区去也能办到。可是有人就是迷信后门,大事小事,第一个念头就是找熟人,找关系。有一次,有个人找陈发亮,想让孩子进社区办的一家工厂做工。陈发亮知道这是大事,女婿说过,社区虽小,五脏俱全,大事要社区领导班子开会研究决定。他没有当场拍胸膛,只是说,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那人说,你说话你女婿能不听吗?我等你的好消息。

几天后,那个人的儿子进了社区的工厂。按条件,他本是应该进的,不找也进。可是,那个人偏偏就相信,是陈发亮在女婿面前说话算数,到处宣扬。几年下来,文化里社区无人不知,社区主任张星瑞最听他的岳父陈发亮的话。

陈发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8

高火第二次走进街政府时,看到小刘也在,很高兴,对小刘说,印子盖好了吧,给我,我急着用呢。

小刘一脸茫然。

张星瑞从里面走出来,说,报告我还没给她哩。你坐,坐。小刘,泡茶。

高火想,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喝了一杯茶,张星瑞说,你能不能把你们家的房契拿来,让我看一看,然后再给你签字盖章。

我就知道,高火脱口而出,这是你岳父的主意吧。人家都说,这个社区,是陈发亮当的家。

张星瑞说,你不要管这是谁的主意,你要我签字,写上“情况属实”四个字再盖上章,你总得让我知道,情况是不是属实啊。

漏雨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可是怎么能证明房子就是你的?只有让我看了你的房契,我才能相信,也才能签字盖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张星瑞笑着说。

高火无耐地说,好吧。

从街政府出来,高火直接上韩明轩家。

不出所料,他们要房契。不给不签字不盖章。

屁股还没坐稳,高火就说。

韩明轩不说话,想了一阵子,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按理,社区领导不会如此下作。人家说这种话,占着理,你就大胆地把房契让他看,量他不敢怎么样。

太冒险了,这可是那个婊子生的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是我岳父用生命才保住的东西啊!

韩明轩说,毕竟时代不同了。

高火说,你认识的人多,找个熟人,从上面给社区打个电话,他敢不签字不盖章?

韩明轩笑了笑。有许多话他不想说,说了也没用,高火不会理解。

高火说,他真的不敢黑了我的房契?

韩明轩说,我想不敢。说白了,他拿了房契也没用,你的还是你的。

高火说,那就听你的,给他。

韩明轩笑了笑,说,要是七叔在天有灵,他是拿不走的。

第二天,高火拿房契到街政府时,小刘不在,她又到医院去了。张星瑞拿过房契,看了看,顺手放进抽屉,锁上,说,我现在到办事处开个会。你明天来,我把房契和签了字盖了章的报告一起给你。

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一时间,高火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张星瑞的背景剪纸般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再晃动,然后消逝在茫茫的白光之中。

晚上,张星瑞拿着高火的房契给陈发亮看。陈发亮欣喜若狂,当他在灯下展开房契的时候,惊叫,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不是真的。

女婿说,这是原件的复印件。

这天晚上,高火睡不着,不停地翻身,不断地叹气,暗暗地落泪。早晨起来,妻子阿芬说,我昨天做了个梦。高火说,是不是梦见阿爸了?阿芬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快说快说,他老人家在梦里对你说什么了?阿芬想了想,说,他好像什么也没说。

高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让高火没想到的是,当他到街政府的时候,张星瑞真的把他的房契和签了字盖了章的报告给了他。他把房契看了又看,丝毫无损。

张星瑞说,对不起,让你走了好几趟。

高火说,哪里哪里,谢谢谢谢!

接下来的印子,韩明轩带着高火,从区文物局到市文物局、文管办在一天内盖完。盖完印子之后,韩明轩又让他复印两份,一份办城管手续,一份给文管办周主任,让他相机寄到省里,争取省里明年下拨的文保单位的维修经费。

周主任拿着盖了章的报告说,韩老师,你一百个放心,我一定争取到明年的经费,没有十万,也有五万。

韩明轩说,那就让你费神了,到时,我请你吃饭。

高火说,他请,钱我来出。

周主任说,怡园是我们的骄傲,说不准什么时候,国家有钱了,全面翻修,到时候,周主任拍拍高火的肩板,你就等着上报纸吧。

韩明轩笑了,周主任也笑了,而笑得最开心的是高火。

9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下着茫茫大雨,韩明轩突然想到小姐楼,给高火打了个电话,说,今天的雨这么大,不会漏了吧。

高火说,还是老样子,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啊。

韩明轩大感意外,怎么没修,是不是城管办的手续没办全?

办了,都办了,就是不敢修。

怎么回事?

高火在电话里先叹了一口气,说,前几年,为孩子将来结婚用,我在园子里盖了一栋二层楼,没有手续。怕“小姐楼”的屋顶一动工,城管队来看,“小姐楼”没事,可那栋房子没手续,属于违章建筑,被发现了,叫你拆,怎么办?所以就一直没敢动。

那个陈发亮难道就不会去告密,房子又不是东西,藏不住。

他也盖了一栋。

韩明轩看着话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韩明轩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偷地在“小姐楼”上跳动的情形。这几百年的房子本来就不牢固,再加上漏雨,万一屋顶真塌了,真倒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这古厝经历那么多风雨……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他发现,高火已经把电话挂了。

一年后,“小姐楼”的屋顶在一次台风中,塌了下来。事故发生在半夜,所幸,高火全家已在黄昏撤离。当时,张星瑞带着市里有关人员上门动员,苦口婆心地把高火一家劝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住在楼上的人走了,住在楼下的陈发亮却被压死在楼上。

高火在电话中对韩明轩说:“谁也弄不清那婊子生的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你说,我人都走了,还能把房契放在家里吗?他这是找死。老天有眼!”

韩明轩想说,要是去年把屋顶修了,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但他没说。既然已经这样了,说什么也没用。

几十年前,林老师对陈发亮说过,天地万物,一切都有命,房子也一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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