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满的非典型罗曼史

2015-10-12 09:49胡海迪
海燕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满赵老师姑姑

□胡海迪

这是个感伤的春天——张国荣高楼上一跃而下,梅艳芳病榻上撒手人寰。这是个恼人的春天——人人戴上大口罩,人人洗手强迫症。风儿捎来嗡嗡噪响——从南方传来一种可怕的病毒,挺厉害挺邪乎,不是用点儿消炎药就能杀死的。这病毒带来的病,人们不知道它叫啥,就叫它“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仿佛把某个陌生人叫“无名氏”一样。这无名氏,可不得了,挨了它的边儿,人的肺子就钙化,变成纤维——肺不透气,人就憋死了。

这些日子,郑小满常常听到“非典”两个字。她看报,看电视,上网,听出租车里的收音机。她也听人闲聊——像单位的那些人,他们的话好像比专家还可信。有人说,要是哪个带病毒的咳嗽了一下,你恰好经过,有个飞沫又恰好飞进你嘴里,不是恶心一下就完了,你是完蛋了!有人说,那好啊,你要想在公交车上找个座儿,就冲有座儿的假装咳嗽几声。有人说,1918年那会儿,有种西班牙流感,让好几千万人丧了命,好几千万人哪!这种流感,就是“非典”他爹。有人说,发了烧,千万别去医院——你不是“非典”,去了就可能传染上,那里病毒可多了,就等着你来!有人说,平常跟谁关系不好,报仇有法子了,挨近了,咳嗽一下,得,咱们一起走了。有人说,板蓝根能治!有人说,瞎说,别人不说,就是那些被传染的大夫、护士,都傻啊?这玩意儿再难买,他们能淘弄不着?有人说:你们看,北京又增加了两个病例!说是从疫区回来的!唉,这些人瞎跑什么?有人说:咱们全国人民最好玩一种儿童游戏,一起说:“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一动!”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非典也就不传染了。有人说:嘘……我看见主任来了,干活儿吧,低头装成小猫咪……

郑小满坐在办公室里,也低头工作,周围是噼噼啪啪敲电脑键盘的声音。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打破了屋子里的肃静。“小满吗?”姑姑那双神经质的眼睛浮在眼前: “你姐姐有些不好了!你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吗?你可得告诉我,现在找到那个人就能救你姐姐!”

小满知道表姐发烧,是在五天以前,一直悬着心。“不知道啊……”小满说得犹犹豫豫,“我确实不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找到那个人就能救表姐。“她现在咋样了?”

“还烧。”姑姑说,“温度退不下来。住院了,大夫还不让看,说是隔离。”

“我下午就赶过去!”

“你不用来,来了也看不见她!”

“我一定得去,这个时候,你让我怎么待在这里?”

放下电话,小满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楼下车水马龙,像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热热闹闹。难道真的有瘟疫?人们不是该干吗还干吗?

她来到主任张云程的办公室告假。主任三十多岁,分头梳得整齐,是公司里的“金牌王老五”。

“主任,”小满说,“我表姐病了,我得到她那里一趟!是天师镇……”

张云程迟疑着不说话。

“放心吧,主任,我会小心的。……我回来后不马上来单位,先在家待上一个礼拜……”张云程皱着眉头。“活儿,照干!”小满补了一句。主任的眉毛舒展了一点儿。

“那好吧!你的工作先让张蕾盯着点……一会儿我跟她说……等等,我让公司车送你……”

小满想,这个张云程,到了关键时刻,还不错。派车,一般都是副总才有的权。他跟董事长交情不一般,公司上下都给他面子。

道了谢,小满就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小满听见背后有人哐地推开门,一种带响儿的呼吸由远及近。

“收拾东西呢?”一个肥家伙蹭到身旁。司机刘小虎。

“是啊!”小满带搭不理。

刘小虎小时候一定很好看,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胖墩儿,可这个小胖墩儿一再伸展发达,眼睛挤小了,脸蛋挤大了,下巴挤赘了,肚子挤挺了,身上的轮廓都夸张了起来。看小满已经把东西放到一个大包儿里,刘小虎大大咧咧转身就走,两只前臂一甩一甩,上面胳膊像不会动似的。

跟在后面,小满有些沮丧——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追我?难道这种人觉得我是有可能追得到的?小满想起跟她同租一个套间的张蕾。张蕾有一天说,刘小虎人不错嘛,你可以考虑一下……意思是我郑小满跟他还挺般配的。噢,他人不错,你自己怎么不去跟他考虑?

刘小虎吭哧吭哧把自己塞进面包车的驾驶室。小满费力地提着包,坐到他身后的座位上。刘小虎一边倒车一边说:“昨天我老婆又给我打电话了,说女儿想我。什么女儿想我,我看就是那娘们儿熬不住了!真闹心……”

小满不接他的前一句话:“闹什么心呢?……复婚不就得了!”

刘小虎“嗖”地开到大街上,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他问:“你和男朋友谈得怎么样了?”

小满特别不喜欢他这个话题,不咸不淡地答:“谈着呗!”

沉默了一会儿,刘小虎说:“你现在真有男朋友吗?不是哥说你,得着急了,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了吧?一晃儿!……现实点,找个条件好的,像我这样的,嫁了吧!”

“嘁!”小满半笑不笑,藏不住一脸不屑。

“你不能跟张蕾比,”刘小虎说,“我净说实在的,所以,趁早!”

小满不吭声了。心里长出一大片枯草。“你真有男朋友吗?”刘小虎又问,“没有就别撑着,对身体不好!”

小满瞪了下眼,欲言又止。想了想,她偷偷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看电话通了,就按了拒绝键。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小满得意地接听,大声问:“啊!……在哪儿呢?” 她把声音装饰得很嗲。

“不是你打电话给我吗?”那边回答,“我在家呢。找我?”

小满忙把手机紧贴耳朵——不能让刘小虎听到这句话!她不接对方话茬:“我大概四点钟到。对,今天去姑姑家,路过你那里……你来接我吗?”小满脸上有些发烧。也许对方会给她一个尴尬的回答。

那边沉默了一下:“我今天不方便出去,你来我家吧!”

小满想问你家在哪里,可想到前面的胖子支棱着耳朵,就把话咽了下去。“想让我给你带点什么吗?”小满亲昵地问。这是她临时想出的话。

“那……就给我带个体温计吧……”

“怎么了?”小满放低了声音。

“我发烧了,不知道为啥……昨天体温计摔断了……现在一直没法儿量体温……”

“到药店里再买嘛!”

“我们这儿没货了。我妈一早儿就上街去买,走了一上午,也没弄着。”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随身带着呢。”

小满放了电话,把脸扭向窗外,有些得意——刘小虎,你看我有没有男朋友!

“什么东西非得在药店里买呢?” 刘小虎手握方向盘,盯着前方,自言自语,“什么东西能随身带着呢?什么东西见情人儿就得用一下呢?……啥呢?”

刘小虎突然减速,眼睛向右瞟了一眼:“小满,前面有个药店,你下去不?哥告诉你一个好牌子!”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大声喊:“开你的车!”

刘小虎脚踩油门提速,“生什么气啊?想哪去了?”目视前方,脸上一本正经,藏着坏笑。

小满脸色发青,咬着牙根,恨死了刘小虎。怎么这么过分?简直就是公然的调戏!这些臭男人,以为对天下哪个女人都可以随时来上一个段子?难道就不能在女性面前保持起码的礼貌吗?没素质!这种人天生就是没素质!

到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小满拎着大包下了车,还没在地上站稳,刘小虎就摇下车窗伸出硕大的脑袋:“这儿不让停车,我走了!”说着掉转车头,一溜烟儿开远了。

小满走进火车站。消毒药水的浓浓气味弥漫在四周。一个普通话很标准的女声反复播放着预防非典的注意事项。乘客比以往少得多,很多人戴着口罩。小满也戴上了。行李检查的传送带旁边,一个远红外线测温仪亮着绿色的灯。据说体温超过三十七度的人经过,它就变红,还要尖叫。

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更少,一个人可以占一排座位。一个大口罩乘务员往车厢中间喷消毒水。过氧乙酸,以前几块钱一瓶,现在涨到了几十块。一股怪味冲进鼻子,让小满难受。她跑到车厢尾,摘下口罩。面前是一个带镜子的水盆。小满冲镜子笑了一下——还是挺好看的。笑容让她淡淡的眉毛上扬着,不大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两个若隐若现的眼袋舒展开,微微突出的颧骨变得柔和了。头发被春天的风弄得乱蓬蓬的,她拿出梳子,沾着水理头发,让每一绺都服服帖帖垂在肩上。小满想起了张蕾,想起了她的嘴唇,总是涂着色调自然的口红,还有淡淡的腮红,精心修饰的眉毛,她耳垂儿上的耳钉,脖子上来路不明、经常更换的项链,想起了她淡紫色的露背裙……镜子里的小满微笑没了,她失望地看着自己——刘小虎说得没错,自己的确不能跟张蕾比。一个外地女孩子,没有出众的相貌,没有高学历,学了一个到处人满为患的会计专业,没有房子,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干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一个月赚一千八百块,每个月往家里寄去五百,租房子四百五,还能指望什么样的爱情?

车外是春天飞驰的原野。近处还是草黄色,远远地,伸向地平线的地方,仿佛有了一点淡淡的青绿。

小满想着她的表姐。表姐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了五公分,是天生的缺陷。可她的美,也是天生的。她像年轻时的姑父——皮肤白,眉毛浓,眼睛亮。她也像年轻时的姑姑——嘴角向上一翘,小酒窝浅浅的,小白牙露出来,一百个张蕾也比不上!

可表姐笑的时候不多。她比小满大两岁,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小镇上,一个残疾女孩,除了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还指望什么?表姐在姑姑的服装店干活儿,会裁衣服,会用缝纫机。邻居的七大姑八大姨总是私下说:“别看她腿一长一短,蹬起机器来,好人儿都比不了!”表姐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有时是加工厂的抹布、套袖、工作服、机器套,有时是工艺品厂的项链、手链,有时是人造玛瑙的,有时是人造玉石的。表姐特别巧,小满现在还记得,有一回串项链,用的是一根根银色的细金属丝,她的手在一片散乱的珠子间七拐八扭,然后一提,再把两端一扭,晶莹的一串儿项链就以神奇的速度出现在眼前。那天表姐还跟小满比赛,得意洋洋:“两分钱……两分钱……两分钱……两分钱……我挣一毛啦!你呢?小笨蛋!”

表姐长得好,引来一些年轻人有事没事儿往服装店跑。可表姐对他们冷若冰霜。镇子太穷了,年轻人的爹妈都是矿工,到了他们这一代,连矿工都当不成了。表姐一直想找个有钱的。

小满上大学那年,学费犯了愁。小满母亲死得早,父亲身体又不大好。眼看就要开学,父亲硬着头皮给姑姑打电话。姑姑说,她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只能汇两千。父亲苦着脸,说:“两千就两千吧!”小满知道,这个数儿根本不够。过了两天,小满有事去父亲单位,父亲的老板悄悄跟她说:“小满,跟我跑一趟广州,学费就赚出来了……”看着他暧昧的微笑,小满突然明白了什么,涨红脸跑开了。

离开学报到只有一天时间了。小满甚至想,实在不行我就跟那老板跑一趟,随身带一把剪刀。怕父亲上火,她把这话憋在心里不敢说。中午,父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表姐,说要下午来家里看看小满。到了下午,表姐一瘸一拐进了门,来不及擦汗,就把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塞给父亲。父亲问: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啊?表姐说:“我自己赚的,大舅你别告诉我妈……”小满抱着表姐呜呜哭——她想说,这些钱,你得串多少珠子,缝多少手套啊!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呜呜哭……表姐拍着她的背说:哭啥,我这可是借你的,大学毕业挣了钱你得还我!

小满上大学的四年,常接到表姐的信。那时她还没有手机,镇里的网吧太远,也太贵,表姐只能用笔写信。她的字很整齐,很隽秀。小满盼着表姐的信,还因为信里经常夹一些钱,有时五十,有时一百。后来,小满收到表姐的信,没拆封前,总是先迎着有光的地方照一照……大学毕业后,小满用第二个月的工资给表姐买了一部手机,结束了两人纸质书信的时代。表姐借她的钱,她后来陆陆续续也还了不少。半年前,表姐透露了一个信息:她喜欢上一个人。小满问,是谁?什么条件?表姐却含含糊糊不回答。后来问急了,才承认是中心小学的一个老师。但那老师叫什么,教什么,她一概不说。她从小就有点迷信——重要事情,只能藏在心里,因为一说,事情就破了,办不成了……她也有忍不住的时候,给小满发一些没头没脑的短信,比如:“今天下午他来了,我头发没梳好。心情不好。”“我心慌,是不是他要来?”“今天下雨了。我去看他了。道儿不好走。可是看着他了。心里真高兴!”小满一直在猜,这个人是谁呢?

手机响了。是小满的准男友于知乐。她几乎忘了跟他的约会——表姐病了,她哪有心思见他。正好,现在可以推了。

“小满,你下车之后就出站台,我妈在出站口,她去那里迎你!”那边急促地说。

“什么?你妈?”小满有些吃惊,“有点儿太严重了吧?”她故意调侃了一下。

“嗯,应该的……”

“可是……”小满说,“我还要赶路……”

“没关系,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我跟我妈提过你好多次,这回……她特别想见见你!”

小满犹豫了一下:“好吧!”既然人家母亲亲自迎接,也不好太急了。到表姐那里的中巴,一个小时一趟,挺方便。

火车到站,小满来到出站口,只见人丛中高高伸出一块硬纸板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小满快步迎上去,举牌子的,是个瘦高老妇,穿着淡褐色风衣,一双眼睛在口罩上面盯着出站的人流。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露出礼貌的笑意:“您就是郑小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有些造作的普通话。

“是我,阿姨!”小满答道,出于礼貌,她想摘下口罩。老妇猛地摆手:“不用!不用!千万别!这里危险!”

像两个地下党接通了暗号,小满跟她离开出站口的人群。到了出租车乘降站跟前,老妇人转身停下,眼睛笑吟吟:“真不好意思,这么大老远的让你专程跑一趟……”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和小于是好朋友嘛……”

“现在也真没办法,体温计都脱销了。”

小满连忙从包里掏出体温计,交给老妇。老妇双手接过,看到蓝色塑料管套,眼里闪出激动的光。她连声道谢。一辆出租车停在她们身后,司机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小于母亲并没回过头去。小满忽然醒悟到,她没有请自己做客的意思,她来车站,不过是取体温计。

“阿姨,”小满说,“那就……这样……我还得赶下一趟车……”这句话说得嗑嗑巴巴,她替自己害臊,刚才的暗暗欢喜,真丢人!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小于母亲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定得去家里坐坐!知乐可是常念叨你啊……再说,家也不远……”她一把拉过小满,又拉开出租车后门,把她推了进去。

出租车上,小满问:“阿姨,听小于说您是老师?”

“对呀,孩子王,教初中生的老师……”

“现在的孩子很难管,对吧?”

“是啊……你家几口人啊?”小于母亲跟小满你一言我一语唠起了家常。小满想起小于,就问:“于知乐电话里说他有些发烧……”

小于母亲摆了摆手,偷觑一眼司机。小满自觉失言,歉意地一笑,可脸上挡着口罩,没法让小于母亲看到她的表情。

两人在一个居民小区门口下了车。小于母亲这才摘掉口罩。她的脸端正秀气,却缺少血色,在这张脸上,隐约有于知乐那种白白的皮肤、高鼻梁和轮廓清晰、稍向下弯的嘴唇。小满也摘下口罩,她想,小于母亲一定会对她高高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感到失望的。于是她微笑了一下,并决定保持这样的微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幢灰楼的单元门,刹那间一片昏暗,一股老旧居民楼里特有的混浊味道扑面而来。“感应灯坏了,也没人修!这个报箱是铁的,别碰着头!”小于母亲抱怨说,“酸菜缸,这里,小心!哎,什么都没人管!这是谁家自行车,摆这里干啥?”

到了五楼顶层,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小于母亲停在一个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开了,于知乐站在淡黄色的午后阳光里,戴着大大的口罩。一股熟悉的呛人味道扑鼻而来——是过氧乙酸,比火车上还浓。“你好!”于知乐闷闷地说。

“你好!”小满强忍鼻子里的不适,进了屋。

屋子非常干净——墙壁雪白,地板擦得看得出木纹,家具有些旧,可纤尘不染。小满和于知乐坐到一张长沙发上,上面的塑料包装还没去掉。

小于母亲说:“幸亏小满姑娘来得及时,要不咱们怎么测体温啊!这个时候,体温计是不能轻易借的。”她笑着对小满说:“别人怀疑你们家里有谁发了烧,别的不说,首先会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你。说不定还会举报,这个时候,还是少到医院去的好。”

小满微笑了一下。于知乐手里拿着母亲递来的体温计,望着小满,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小满说:“你就量吧!”那语气就像在餐桌上说:“你就吃吧……”

于知乐把体温计伸进衣服里。“路上还顺利吧?”他寒暄道。当着母亲的面,他很拘谨。她母亲说:“你陪小满姑娘坐一会儿,我去洗点水果!”

于知乐站起来,说:“到我房间去吧……”

那是一个整洁的男孩子的房间,床、桌子、笔筒、书架、报夹,每一样东西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在桌子和床之间,放着一个画夹子。小满看到了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个女孩的额头、眼睛和一半鼻子,已经画得很细致了。小满问:“那是谁?”于知乐的眼睛笑了,说:“看她像谁?”小满心里一甜,问:“你照什么画的?”于知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小满脸上发烧:“我哪有这么好看……”于知乐说:“你就是这么好看!”小满娇嗔地说:“油嘴滑舌!”

看着于知乐的口罩,小满问:“你怎么还不摘下来?”于知乐说:“我怕把病毒传染给你……万一……我在发烧……”

小满说:“我不怕!”伸手摘他的口罩。于知乐向后闪了一下,“那怎么行?”却一把抓住小满的手。一股暖流顺着这只手传过来……于知乐变得这样大胆,小满觉得突兀。她记得半个月前他们最后相见的那个晚上。她和他在一顿拘谨的晚饭后去公园散步。已是黄昏时分,一弯新月升到天上。他们走在一个狭长的小树林中,只是走啊走啊,话说得有一搭没一搭……走到林子深处,小满的肩有时碰到他的胳膊上,她想,他会不会把胳膊顺势放上来,搂住她?……可是,他毫无动作。林子尽头再往前,他们得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那上面的大货车小轿车从来都是疯子一样的速度。他俩加快脚步,小满把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可过了马路,于知乐的胳膊仍然像一段没有感觉的枯枝。小满讪讪地把手从枯枝上拿下来,心里骂自己:怎么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她那时想,跟他没感觉,算了。后来于知乐打过几回电话,她总忘不了那根枯枝给她的伤害,语气也总是淡淡的。现在,这根枯枝复活了,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力量。

于知乐的手牵着小满的手,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对面的床上。小满看见墙脚儿堆了好多画儿,就问:“都是你画的吗?”于知乐点点头,腿不自然地颤了两下。小满就近揭开一个画架上蒙着的蓝灰大布,一个全裸的外国女人扑进眼帘:她仰在床上,一身白肉,长长的亚麻色卷发披散着,左手抬起,上面落着一只鹦鹉。小满腾地羞红了脸。裸体油画不稀奇,可当着于知乐的面,打开一张于知乐自己画的女裸体……于知乐也挺尴尬:“画廊帮着订的,大概要挂在酒店里……现在这个活儿挺赚钱……”

这时房间门开了。小满啪地放下画架上的布。小于母亲拿着一个果盘走进来。

“小满姑娘吃水果!”小于母亲把果盘放在桌上,“别客气!”她扭过头来问儿子:“你的体温量好了吗?”接过体温计,冲着阳光看了看,她脸色阴沉,眉头皱了起来。“都四天了……”她把手贴到儿子额头上,“你的尿黄不黄?口渴吗?”

“妈!别问了,还是老样子。你忙你的去吧!”于知乐从口罩后面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现在看,只能看中医……”于知乐母亲喃喃低语,焦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儿子的脸。“我去看看刘大夫上班没……”她转身往外走,突然想起小满,在门边停下来,回头礼貌地一笑:“小满姑娘坐着啊……”小满想说她也要走,可还没张口,小于母亲已经急匆匆出去了。

听到大门关上,于知乐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大惊小怪……”

小满无声地微笑着。

“就算感染上那玩意,又有什么了不起……哈哈……”于知乐干笑了两声,“每个人都会死的。”

小满忙说:“别胡思乱想!”

于知乐站起来,走到小满身旁,拿起那个有她头像的画夹子。“这张画不是复制品,是我自己的创作。我想送给你。也许五十年后它会很值钱,也许一文不值。”小满说我不会卖掉它的。于知乐接着说:“我如果活得像齐白石一样长,这画儿就值钱。可我大概连拉斐尔或梵·高的年岁都到不了……这画就可能一文不值。”

小满眼里充满疑问。于知乐接着说:“齐白石活了九十四岁,他二十六岁还是个木匠。二十六岁后,他又活了六十八年,这才有机会出名,成了一个大艺术家。我今年也二十六岁,只是一个手艺人,给画廊老板画复制品过日子。齐白石要是在二十六岁上死掉,他会是什么?”

小满想知道拉斐尔和梵·高活了多大,但于知乐似乎忘记了他们。“一个人的一生就像在一张纸上作画。这张纸的尺幅你不知道有多大。有的人慢腾腾画上一只眼睛,却没有机会画另一只了,因为尺幅太小了。有的人急匆匆胡涂乱抹,画了一个又一个,每个都很糟糕,到头来却明白用不着这么急——画布大得很呢!其实,每个人每一天做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尺子来衡量它的价值——这就是他的寿命。可是,从来没有哪个人知道老天爷给自己的这张纸尺幅有多大,也不知道他每天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价值……”

“知乐,你不用担心,你会活得跟齐白石一样长……”

于知乐无声地笑了,他站起来,伸手把小满揽在胸前。小满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他们已经相爱了十年、二十年。“今晚别走了……”他温柔地蹭着她的耳朵。

“不行……”小满从暧昧的气氛中醒过来。“我表姐病了,我要去看她……”

“可我也病了……”于知乐的左手把画夹放在桌上,然后抱住小满的肩,深情地望着她:“你爱我吗?”

小满涨红了脸,不知怎样回答。“爱”这个字太突兀,就像刚才拉住她的那双手。“你爱我吗?”于知乐又一次问。

“不知道……”小满低头嗫嚅。于知乐猛地把她拉过来,隔着口罩,吻她。这个吻让小满窒息,隔着一层纱布,小满感觉于知乐的嘴唇在狂热地蠕动。他把她抱得好紧,手在她背上游走着。终于,他在口罩中憋得透不过气来,放弃了长吻。小满看见口罩上乱七八糟沾上了口红,而那两只眼睛——充满了欲望。

于知乐的双手充满激情地在她身上移动。他在把她往床上带。大学的体育课上,小满学过交谊舞:男生举起右手握住女生的左手,另一只手放在女生的腰上,那只腰上的手,指示女生身体前进、后退、左转、右转,有时还在男生的手臂下来一个漂亮的转身……眼前这个舞伴的一只手,正指示她直线后退,另一只手已经找到了她胸前的一枚扣子。

一眨眼,小满已经同于知乐一起坐到床上。小满觉得箍着她的那只胳膊更加用力了。“你爱我吗?”他低声问,沾满口红的口罩又堵住小满的嘴。他气喘吁吁,热气从口罩边儿上烘到小满的脸上。“你吻我!吻我!”口罩后面的脸涨红了,一双眼睛冒着炽热的光。

小满本能地去推他,碰到了他的口罩。于知乐的手挡住她:“我要你记住我!”他颤抖着,执着地解着她的下一枚扣子。“我要你记住我……”

小满突然醒过来。表姐的脸。她要赶路。现在表姐需要她。她不能。这样有罪。“别这样!”她使尽全身力气把于知乐从身上推下去。于知乐扑通跌到地上,口罩从一边儿掉下来。他脸色蜡黄,嘴唇发白,还长了一个小水泡儿。他飞快地掩上口罩。“怎么了?……”望着小满,他喘着粗气,满眼恼怒。

小满跳下床,跑到房间外面,系上扣子拎起包,打开房门,冲进走廊,冲进充满浑浊气味的黑暗中。

中巴到天师镇,已是黄昏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下了车,就听有人喊小满。一排等客的摩的、三轮儿中间,嘟嘟嘟开来一辆红色旧摩托,小满定睛一看,是姑夫。他穿着一件蓝不蓝黑不黑的旧风衣,戴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缺了个碴儿的旧头盔,黑瘦的脸挂着勉强的笑:“我等一个点儿了!终于来了!”

“姑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满好多年没看见他了。他跟姑姑离了婚。

“快走吧!”姑夫像没听见她的话,“你姑等你呢……”

小满跨到后座上。姑夫掐着香烟屁股使劲吸了两口,扔了出去,向旁边的摩的师傅们打了个含糊的招呼,轰隆隆离了车站。

小满扶着姑夫的腰,呛着风大声问:“我姐咋样了?”

姑夫在摩托的轰鸣中大声喊:“不好……在医院……”

小满还想知道姑夫在黑龙江的生意怎么样了,前些年欠的债还清了吗……姑夫十几年前是天师镇水泥厂的工会干事,是当地数得着的才子,会吹笛子,拉手风琴,写一手好字,常跟镇文化馆李馆长喝酒。他当年交游广泛,到处是朋友。后来,他辞职下海,开了个公司,刚刚赚了点钱,公司就倒闭了——因为一个黑龙江来的骗子。天师镇有二十多人在公司合股集资,一分没剩,还欠了一屁股债。那时候,姑夫成天东躲西藏,真难啊!上门讨债的,天天有,有拿棍子菜刀的,有哭天抢地的,有带着敌敌畏瓶子要跟姑夫一家同归于尽的……姑夫实在没办法,就躲到了哈尔滨,想一边找机会做生意东山再起,一边去找那个骗子。去黑龙江不久,他偷偷跑回来跟姑姑离了婚。从那以后,只要有上门讨债的,姑姑就拿出一个绿色的小本儿:“看,我跟他没有关系了……”

摩托车穿过一座大铁桥,轮子下吱吱嘎嘎,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多年前,这桥多么威风啊,它是天师镇的骄傲,天师镇的象征。现在的它,像一个破衣烂衫的要饭花子——桥面上马马虎虎补着大大小小的钢板、铁皮,可还有开裂的地方。摩托车压到一块大铁皮上,大铁皮轰隆隆地响,还在摩托后面的一股浓烟里咧开大嘴,大嘴下面,是混浊的河水。小满想,这是我小时候和表姐玩耍的地方吗?是那个伸下水桶就能在清澈的水中捞上几条小鱼的地方吗?它怎么变得这么脏,这么臭,飘着这么多垃圾?

摩托车穿行在一片片灰暗的房屋之间,穿行在黑黝黝的街巷之间,穿行在冷漠、疲惫的行人之间,穿行在初春夜晚的潮气之间。小满想,这就是我小时候最最喜欢的地方吗?这就是我在每个暑假和寒假前迫不及待要飞奔而来的地方吗?是啊……冬天,这里有过多么好的暖气,只穿一件衬衫还嫌热,有多么好的地板,踩上去,脚底板儿凉丝丝,真舒服。夏天,这里有杨树、柳树、槐树、榆树,又高又大,浓浓的绿荫铺在地上,好闻的香气,不时钻进鼻子里。那时,河水欢腾,哗啦啦哗啦啦,日夜不停。这里有爷爷,有奶奶,有年轻的姑姑,有同样年轻的姑夫,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在一棵大树下给一群朋友拉手风琴,眼波不时往姑姑身上飘来。他们如今都去了哪里?

摩托车拐进镇医院的大门,嘎地停住。小满跳下来,两个人急匆匆往里走。到了三楼,只见走廊挨着楼梯的一头儿拉着一条绳子,立着一个牌子:“呼吸科重症区,请勿靠近。”

没有看见姑姑。姑夫东瞅瞅西望望,很是焦急。一个穿着绿格毛衣的女人走过来:“哎,你是郭小菲的家属吧?……有个女的穿红衣服,是她妈吧?”

“是……怎么的?”姑夫有些不耐烦。

绿格毛衣说:“刚才大夫叫她签字去了。”

“签什么字?”姑夫急了,脸色像一块黄肥皂。

“我也不知道……”那女人吓着了,带着后悔多事的表情走开了。

姑夫掏出一包烟,哆嗦着抽出一支,哆哆嗦嗦地点上。正在这时,小满听楼梯下有人喊她,是姑姑。她缓缓向上走着,憔悴的脸没有表情,甚至没有挣扎出一个欢迎的微笑。“你干什么去了?”姑夫问,声音低沉而焦灼。

“大夫要给小菲打一个什么药,说有副作用,必须家属签字……”

“你瞎跑什么!走了不跟我说一声!”姑夫声音高起来。

“你说我瞎跑什么?”姑姑声音更高更尖,远处走廊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你那破手机信号什么时候好使过?大夫让我去我还得说等你回来啊?等你回来有什么用啊?”

不远处一个拿着托盘的护士,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姑姑。姑夫一挥手,声音低了许多:“不爱搭理你……”回头对护士强笑了一下:“不让抽烟是不?”说着走下楼梯。“有事叫我一声,我在拐角……”姑姑背对着他,像没听见似的。

姑姑和小满坐到走廊的长椅上。“姐姐在哪儿呢?”

“隔离室。”姑姑拿出一个口罩来,有气无力地说:“拿着,这里空气不干净。过一会儿要是能看你姐,也得戴这个。”

“姐姐得的什么病?确诊了吗?”

“大夫说,……”姑姑的泪涌出来,“现在还定不了。像是非典……”

小满觉得天旋地转。“可我觉得不是!”姑姑的语气突然变得自信。“这孩子心事重,啥事都憋在心里。前几天发高烧说胡话,我才知道她心里有人了。这病肯定是憋出来的。肯定不是非典!我们又没接触南方人,也没吃果子狸……小满,你告诉姑姑,她喜欢的是谁?我就知道他可能姓赵……小满,你别瞒姑姑,”她虎起脸,“那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们到了什么程度?你得告诉我。我知道小菲有话就跟你说……”小满低下了头。“现在不是你们小姐妹讲悄悄话不让大人知道的时候,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咱们现在找到那个人,你姐的病肯定就能好。”姑姑盯住她的眼睛。

“我知道的也不多,姐姐只跟我说他是镇小学的老师……”小满有些后悔——早告诉姑姑就好了。虽然她知道的也只这么一点点。

“赵老师!”姑姑眼睛发亮,“对,一定是赵老师!教体育的!三十多岁!……她老婆叫徐红霞!……怎么会是他?人家有家啊……”姑姑低下了头。“不对,不是那个赵老师!是那个新来的,教数学的……小满,跟我走!”姑姑站起身来拉起小满。“去找赵老师!”

姑姑到楼下找到姑夫,对他说:“我和小满回趟家,换件衣服。你在这儿盯着,手机开着!”姑夫一愣,脸上满是疑惑。“刚才有个赵老师来了……”姑夫说,“你不跟人家说两句?”

姑姑二目圆睁:“哪个赵老师,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在那边呢。”姑夫一呶嘴。“去方便了。”

姑姑带着小满奔过去。走廊尽头出来一个高个儿汉子,身上一件红色长袖T恤,皱皱巴巴的。姑姑压抑着兴奋说:“赵老师你怎么来了?”脸上笑容很复杂。

那汉子身上有股酒气,走路也不稳。小满偷觑他,眉浓口阔,样子还算端正。

“我来,姨,你明白,我明白,不用说了!”赵老师说,“现在大伙儿传她得了非典,屁!她就是心里一股火!都怪我,有些事没处理明白。我得见见这丫头,我赵某人不能做缺德事!我去了,跟她把话说开了,她的病不能好十分也能好八分!”

姑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要是平时,依姑姑的脾气,非得跟这人掰扯掰扯不可,可现在,她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哎,女孩子,就这样……”姑姑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小满隐约想起奶奶提起过姑姑年轻时的逸事:她因为姑夫大病一场,不吃不喝,发高烧,说胡话。姑夫出差回来,跑到姑姑家,对奄奄一息的姑姑说:我永远和你好,心里肯定没有别人……姑姑当天晚上就喝了三大碗粥,第二天脸上就有了幸福的血色……

一个男医生走过来——穿着又大又厚的防护服,手拿一叠报告单。姑夫跟在后面。“郭小菲家属,过来一下……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目前患者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已经接近衰竭……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医院级别不够,隔离条件也不行……现在必须转院……”姑夫说:“在这儿再观察一段儿吧?”姑姑说:“孩子就是有点心火……”

“这不是你我决定的事儿。我们诊断她为疑似非典,已经上报市卫生局了。省厅刚才也打来电话,厅长对这个病人非常关心。现在,这不是咱们想上哪里治就上哪里治的事儿……”医生说,“对了,医药费的事,你们不用操心。现在我还不了解上面的政策,但是起码现在不用你们操心……”

姑夫眼睛亮了一下,姑姑的嘴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医生走了,姑夫对赵老师尴尬地一笑,把一支烟递给他。

过了一会儿,从楼下上来两个医生和四五个护士,拿出几个金属立柱,上面系着粗粗的白绳子。这是要从病房到电梯口之间辟出一条隔离通道。一个护士向走廊里的人说:“这几位病人家属,我们要转移一个重症病人,请大家配合一下,不要接近,以免传染。”那里的人,站着的,坐着的,都呼啦啦躲得远远的。只有小满几个人贴着隔离线向里面张望。刚才那些医生护士从走廊另一头儿的换衣间走出来,这回,他们身上的防护服让人觉得气氛骤然紧张:白色的褂子和蓝边的口罩更厚,衣袖和腿脚扎得更紧,眼睛的部位还戴着方形的密封眼镜。他们快步走进一个病房。

姑姑、姑夫和小满,眼都不眨一下,望着病房的门。终于开了。一张宽大的移动病床缓缓出来,周围是一大堆医生、护士。白色人墙的缝隙间,小满看见了表姐。她身上盖着蓝色厚被子,一小截儿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连着输液瓶,脸上扣着蓝色的罩子。罩子上有根管子与一台屏幕闪烁的仪器相连。这应该是一台呼吸机。表姐闭着眼,脸色蜡黄,嘴巴大张,每喘一口气都很费力。

病床向电梯口移动着。姑姑、姑夫焦灼地跟着,望着。突然,一个人影冲了出去,跨过隔离线,把医生护士吓了一跳。是赵老师!

“你谁啊?快走!”一个医生大声喝斥。

赵老师迈着醉步左晃右闪,躲过拦截他的数只胳膊,蹿到病床前。“妹子!哥对不起你!” 他嚎叫凄厉,泪光点点。“哥不该说那么没良心的话!都是我害的你呀!”

“你谁啊?不要命啦!”“快叫保安吧!”“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医生护士又是叫又是推,把赵老师搡到一边。两个蓝制服保安从远处跑过来。

表姐微微睁开眼,但她没看赵老师,——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移动自己的眼球。她眼神飘飘忽忽,最后落在小满身上。小满刚要说话,表姐又闭了眼。

保安跑过来,一边一个抓住赵老师往外拖。他们的体格显得有些单薄,赵老师一使劲,从四只手中挣脱出来,又一次向病床冲去。这时表姐小半个身子已被推进了电梯。医生护士六七人围上来,加上保安,几个人牢牢抓住赵老师,让他动弹不得。赵老师放弃了挣扎,气喘吁吁:“你们放手,我不乱来,你们就让我跟她说一句话!就一句!”

姑姑也跨过警戒线:“你们就让他说!我是她妈,我是病人的妈!是我叫他来的!”

“那好!让他说!只准站在这里说!不许靠近!”一个领导模样的医生下令。抓着赵老师的人撒开手,还有几个躲开了,让赵老师看见表姐的脸。赵老师站直了,对昏迷中的表姐说:“丫头,你醒醒吧!……你要挺住!今天赵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一句响当当的话——” 赵老师停下来,绷住嘴唇,努力下着决心。不知为什么,小满的泪水唰地流下来。赵老师说:“你欠我的那个钱,我不要了!”

小满的泪一下儿收住了,脑袋里全是问号。表姐没有反应。她闭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见。“……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赵老师还在说着,医生们把他挤到一边。

姑姑的脸涨红了,望着赵老师。医生护士又一次各就各位,把病床推进了电梯间。

姑夫噔噔噔下了楼。姑姑凑过来:“怎么……小菲她管你……借过钱?”

赵老师说:“别说了,都过去了。都四五年了,她说有个亲戚要上大学,学费不够,我那时手里有几个闲钱,就借给了她。今年老丈人有病,老婆逼得紧,我没办法啊,就跟她要。前些天我又找到她,她还欠着一半呢……我说了些气头儿上的话,没想到这丫头就往心里去了。”

姑姑惊讶地望了望小满,小满问:“赵老师,我姐她向你借了多少钱?”

赵老师说:“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还提这个干什么?……也就一万。”

小满说:“我姐欠的钱,是为我借的。现在我工作了,这个钱当然要我来还。再说,您现在也有困难,我这就下楼给您取去!”

赵老师脸红了,用手挡住小满:“不急不急!我有一句话,你要听我的——小菲这个时候,正是用钱的时候。在她病好之前,我是不能要这个钱的。要不,那还叫人吗?”

姑姑把赵老师拉到一边,小声问:“赵老师,谢谢你。现在都这情况了,我也顾不得老脸了。你就跟我说句实话:你和小菲除了钱,没别的事儿吗?”

赵老师说:“姨,你说哪儿去啦?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我做人啥样你还不了解吗?”

姑姑说:“我不是说你有什么想法,我是说小菲对你有没有想法?”

“越说越不清楚了。不可能的!”赵老师脸涨得发紫。

“哎,叫我说什么好呢!”姑姑转身拉着小满下了楼。

夜色中一派忙碌紧张。表姐的病床已经被抬上一辆很大的救护车。救护车前有一辆警车,周围拉上了一大圈儿警戒线。线里是十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和几个同样戴着防护装备的警察。线外,是远远看热闹的人群,里面好几个戴口罩、拿相机的记者。

姑姑想闯进去,一个警察拦住了她。姑姑表明了身份,警察说:“病人要拉到市里,要隔离,你们不能跟着,跟着也没用!”

姑姑瞪大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妈!我不跟着,谁跟着?”

警察说:“不让跟着就不让跟着!谁都一样!”

正在这时,闪光灯唰唰连亮了几次,围过来好几个记者。其中一个蹿到姑姑跟前:“这位大姐,我是《晨报》的记者,请问你的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姑姑说:“你们记者给反映反映,病人拉走了,家属一个也不让跟着!我又不跟她坐一个车!到医院我又不进病房,你让我离多远都行!可这个警察,就是不让!……我那苦命的闺女啊!”闪光灯又纷纷亮起来,把姑姑扭曲的脸照得惨白。

记者回头叫唤:“小李,快拍快拍!就你慢!”

小满挡到姑姑前面,很生气:“行了,行了,你们这些记者,还有点同情心没有?”身边的警察也挥起手:“别拍了,别拍了!”

救护车的蓝灯亮起来,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地尖叫。朝向医院大门的警戒线打开,警车和救护车缓缓开了出去。

人群陆续散去,姑姑、姑夫和小满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医院大院中。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跳下来——是赵老师。他对姑姑说:“你们坐这个车去市里吧!救护车里有仪器,不能特别快,大概能赶上!我就不去了,别让小菲再误会了。对了,不用给司机钱,是我一个哥们儿!”

道了谢,三个人坐上车。开出去只几分钟,姑姑突然叫司机停下,转脸对小满说:“小满,你先别去了,你先回家!这是钥匙!拿一床被子和一个暖瓶,再拿一个包,找几件我和你姑夫的换洗衣服……明天天一亮你就去中心小学,一定早点儿!找一个教数学的赵老师,你告诉他,郭小菲病了,想见见他。让他先来找我。你手机开着,我告诉你地方……我们要在医院打地铺了!”

姑姑家里,小满把一些东西收拾进一个大提包,然后躺到客厅的长沙发上。以前来姑姑家,她都是和表姐睡一张床,现在,那个黑洞似的卧室让她害怕。奔波了一天,实在太困,头一歪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恍惚惚看见表姐来到面前,腿好了,走路一点也不跛,穿着淡蓝底子的婚纱,挽着一个男人的手,幸福地笑着……小满看不清那男人的样子。突然,那男人挣脱了表姐的手,不见了。表姐的脸也不见了,只见一片蓝色的天,有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啊飘……突然,有人唱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朦朦胧胧地,小满意识到,这是她的手机在响。她一看号码,是表姐的。哈,我得问问那男人是谁!按了接听键。“小满……”是姑夫的声音。小满还迷糊着,可心在往下掉。姑夫说:“你姐走了。”什么叫“走了”?“走了”是什么?睡意让她半明白不明白……

“你不用来了,上午我和你姑回去。”姑夫说,“你要好好安慰你姑。她……你别太伤心了。你也要坚强……我不多说了。”姑夫挂断了电话。

小满一点一点醒过来,她攥住被子,浑身抽搐。从嗓子眼儿冲出一种陌生的声音,像某些动物绝望时的嘶叫。她的心,真疼啊,揪揪地疼。表姐又来了——在眼前的泪水里。她和她一起串珠子。她一瘸一拐把借来的学费交到父亲手里。她哼着歌,笑眯眯,浅浅的小酒窝儿。她在缝纫机后面满头大汗。小时候她和小满在小河里捞小鱼……她一闪一闪扑过来……

是个梦吧?有时睡觉魇住了,怎么也不能从梦中挣出来,就是这样。这不是梦。这怎么就不是个梦呢!……不是梦,不过表姐没有死,是医生误诊了。报上不是常常有新闻说,一个原以为死了的人,推到太平间又活过来吗?哈哈,表姐正从病床上往下走呢!过一小会儿,表姐会突然敲门,让人大吃一惊,哈哈,小满又会和她搂在一起,疯啊疯,笑啊笑……或者过一会儿,表姐的手机会响起来,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会说:小满啊,是我啊,是我啊,你这个小笨蛋……

外面响起敲门声。小满跳下床去开门。是表姐?是她吗?——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个老太太,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妇女。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瘦瘦的脸,挺挺的腰板,直勾勾看着小满。是邻居老黄太太。她是个半盲。

“黄奶奶……”小满叫道。

“是小满吧?”老黄太太耳朵很灵。

进了屋,老黄太太说:“我是早间听说这事的。你姑父往我家打了电话。哎,我这苦命的孙女啊!你走得也太早了!”她眼眶里泛出两行浊泪。收了泪,她对身边两个女人说:“屋子里收拾了吗?看什么东西应当准备?尽量少花钱,多办事!”两个女人应声忙起来,看来很有经验。老黄太太吩咐小满找到表姐的照片,下楼翻拍。小满恍惚着走下楼去。表姐在照片上笑着,好像心里有什么藏不住的高兴事儿。小满忽然想,一个人一辈子,会拍好多照片,可说不定哪张就成了遗像,原来在某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冲着镜头的笑脸,最后竟会包在一个黑镜框里……

回到姑姑家,屋子里的镜子、电视、窗子,所有能反光的东西全贴上了白纸,地板铺上了报纸,客厅正对门的一张桌子上,已摆了香炉和供品,桌下堆了许多纸活儿,有鸡、有牛、有马、有童男童女。

老黄太太坐在客厅靠门的一张椅子上,不时发出指令,两个妇女默默服从,不时小声请示一下,然后又去干活儿。不多时来了几个邻居,惋惜地望着表姐的照片。

门突然大开,姑夫搀着姑姑跌进来。几个邻居一齐围上去,扶住姑姑。她的脸憔悴不堪,眼圈发暗,两只眼睛迷离恍惚。透过人丛,她看见桌子上的照片。一声尖利而压抑的嚎叫,直刺每个人的耳膜。

几个邻居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抹眼泪。老黄太太说:“扶到屋里吧,看多了,伤心。”自己用袖口擦着眼角。姑姑高一声低一声,让小满和邻居把她扶到里间卧室。坐到床上,她半闭着眼睛,低低地哭泣。

过了一会儿,姑姑说:“小满,你出去吧,有客人,你就替着招待招待。”

小满回到客厅,见姑夫坐在老黄太太身边一张椅子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时而瞟瞟表姐的照片,时而拿粗糙的手纸擤擤鼻子。

老黄太太跟他扯着闲话:“我记得你十七岁那年,病得那个厉害,什么大夫也治不好,你妈来求我,我画了个符儿,求了胡三太爷、胡三太奶,你妈把符趁天黑烧了,你将养了七八天,病才好了。想来这也有三十多年了。”

姑夫说:“我还记得你说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答应了,我能活八十九。当时我可高兴呢!那时我才十七八,身上没劲,以为会死呢。那时可真怕死啊。”

老黄太太说:“人的寿数天注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

姑夫说:“现在我可不怕死了。”

老黄太太说:“净瞎说!”

姑夫说:“不瞒您说,我一想到有那么个地方,在那儿什么都不用想,把这辈子的事儿全都忘了,我就高兴,太高兴了!”姑夫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姑夫,你别想不开……”小满暗暗担心。

姑夫苦笑:“我不会想不开的。我这条贱命,一定得活到八十九!老天爷得折磨我啊,不到时候怎么会撒手!”他转脸对老黄太太说:“我有一回听一个老和尚说,地狱里面,有些恶鬼受折磨,油炸火烹的,千刀万剐的,就是不能死。或者相当于咱们几百辈子才死一回。你看,咱们这些能死的人,可老幸福了!”

老黄太太说:“呸!大吉大利!混话!未知生,焉知死!活着就得想活着的事。孩子上学,听语文课,就别总想着数学课。活着有活着的功课,死了再做死了的功课。老天爷现在给你的功课,是要你活着,你得做好这功课,不能一百分,起码也得及格,对不?”

姑夫说对啊,抬头望了望表姐的照片。他擦了擦眼睛,使劲儿抽了一口烟,又喝了一口水,却被水呛了一下,大声咳嗽起来。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三个人,厚厚的大口罩遮着脸。走到表姐遗像前,他们鞠了三个躬。姑夫站起来:“李镇长!”

为首的那个人,戴着白色医用手套,握住姑夫的手:“老郭同志!节哀顺变!”姑夫不知是因为刚才咳嗽还是见到李镇长感到激动,脸涨得通红:“谢谢关心!”李镇长介绍另外两位:“这位是咱们区疾病控制中心的王主任,这位是市传染病医院的于教授。”姑夫皱了皱眉,点了点头。李镇长接着说:“老郭同志,有几件事儿跟你商量一下,希望你配合。你家女儿遭到不幸,我们深表同情。同时,我们也要为镇上其他居民的健康负责。据我们了解,你和你爱人是病人的密切接触者,按照现在的规定,应当对你们进行医学观察十五天。这个事情,王主任和于教授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费用嘛,不用你们负担。其他人如果有发热症状,也请及时向疾控中心报告。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你们这个屋子,要进行一次消毒。消毒之后十二个小时才可以进入。没问题吧?第三,由于现在是特殊时期,市里和医院对于因非典去世的患者有特殊要求,你女儿的丧事要在今天下午办完。也就是说,”李镇长顿了一下,垂下眼帘:“也就是说……”

“这个……”姑父低下头,脸色很难看。

“你们还要干什么?” 一个声音在身后炸响。是姑姑。身后跟着几个邻居。

三个人都回过身。李镇长说:“这位是大嫂吧……”

“你们还讲不讲一点道理?……我见识浅,可在这天师镇也活了几十年,哪有人殁了当天就殓的?再说,哪有下午办丧事的?”姑姑的声音越来越高。

李镇长说:“大嫂,我这也是按照上级的要求做这个事。开这个口,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咱们是活人,还得为活着的人考虑是不是?现在非典形势不容我们麻痹大意啊……”

姑姑打断他的话:“你们是当官儿的,嘴当然比我们老百姓大。可当官儿的也要讲道理对不对?我就不动弹,我就守着我闺女,你能怎么的?”

“你这是违法的!”李镇长身边的王主任突然说。

“我就违法了,你抓我呀!”姑姑歪着头朝王主任瞪着红眼珠子。

李镇长拍了拍王主任的肩:“老王,也不能这么说……”他看看姑夫,又看看姑姑,说:“大嫂,违不违法,以后再说。这样,咱俩过去单独谈几句。”说着冲姑夫点点头,然后把姑姑拉进里间屋子,两人虚掩了门。只听两人嘀嘀咕咕。姑姑开始的声音很大,过了一小会儿,变小了,听都听不见了,后来是嘤嘤的哭声。几分钟后,李镇长走出来。拉住姑夫的手:“老郭同志,请你理解!”然后对王主任和于教授说:“可以让消毒的同志进来了。”几个穿防护服的医生拿着器械鱼贯而入,开始四处忙起来。李镇长对姑夫说:“老郭同志,办丧事需要我们做什么,家里这半个月有什么事情,就请跟亲属交待一下吧。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已经交待下去,今天下午矿里派车去市里的殡仪馆。”

姑姑走出来。老黄太太在两个女人的簇拥下走到跟前。姑姑这么干脆同意李镇长的要求,她们十分好奇。姑姑似乎不愿说什么,又觉得不好对老黄太太隐瞒什么。恰巧姑夫充满疑问地望着她。姑姑恶狠狠地回敬了他一眼,说:“看什么?不知道为啥是吗?你欠谁钱还不上你不知道吗?”

姑夫低下了头。他的长头发乱蓬蓬,好多已经灰白,遮住了他苍老的脸。他沉默着,拳头抵住额头。突然,他腾地站起身,向女儿的卧室走去。一个医生拦住他:“这是病人卧室,现在不准进去!”姑夫一把推开他,眼睛凶巴巴的:“怎么的?这是我家,我就进去,你管得着吗?”

医生说:“你这人怎么不懂好赖呢?进去你也得戴口罩啊!”

姑夫冷笑着:“你们才不懂好赖呢!反正我也得让你们拉走,我进了屋,要是得了非典,你们可以拿我做实验啊!”

姑夫伸手把另一个医生也一把拽出来,然后从里面啪地关上门,哗啦一声上了锁。李镇长愣了一下,可没慌,小声吩咐身边人:“下楼看看情况……”于教授凑到姑姑身边:“他没啥事吧?不会想不开吧?”

姑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镇长轻敲着门:“老郭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

沉默了一会儿,里面低低地答道:“我没事。”声音是从离门很近的地方传出来的。小满想,姑夫这时一定正瘫靠在门板上,眼泪正无声地流淌着,流淌着,流出眼眶,流过面颊,流到长短不齐的胡碴里……

小满坐在中巴车里。夕阳西沉,在淡灰色的远山上,抛洒着金黄色的余晖。她刚才喝了几杯啤酒——在表姐冷清的丧宴上。她不想回姑姑那里了——虽然消毒已经结束。那是个唤起无限回忆的地方。那里也许残留着没有死掉的非典病毒。那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不祥的气息。她暗自担心,昨晚一个阴险的病毒在空气中飘浮,已经在她一呼一吸之间潜进了她的肺子。也许,她也会跟表姐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死去。死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郑小满。这双手,看,这双手,还有这个模模糊糊映在车窗上的脸,会永远消失,会有一把烈火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这个额头,会变成一块惨白的颅骨,……这个颅骨是我,是我,会是我,郑小满。没人会想到,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郑小满。这么值得珍惜的一个人。认识我的人们,会发出一声叹息,露出一个悲伤的眼神,把我的名字叨咕几遍……然后该干吗就干吗……在表姐的丧宴上,没有人再流一滴泪。他们就像参加一次普通的聚会,久别重逢的,还互相打听彼此的近况……

小满忙着离开,另一个原因是,她只剩了48块钱。在丧宴上,她将表姐欠下的一万块钱还给了赵老师。亲友们吊唁的钱,她让老黄太太转交给姑姑和姑夫。因此她现在只剩下48块钱——噢,那还是买车票之前的数额,现在其实是35块。这点钱连到家的路费都不够,可她已经坐在疾驶的中巴车上。

小满打算下中巴就去找于知乐。他会借给她回家的路费。她给他发了个短信,说要去看看他。等了十分钟才得到他的回复。这是多么难熬的十分钟——他是不是也躺在医院里,甚至——也死了。死——如今已是一个寻常不过的事情。谢天谢地,于知乐回了短信,还附上一个冒号和一个单括号——他心情很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真好!小满的心突然充满快慰。她突然问自己:为什么只剩下这么一点点钱?留给姑姑和姑夫的钱不少,如果拿一二百块钱不可以吗?他们不会责怪她的。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她从疫区来,可她会在见他时戴上口罩,看他一眼,说几句话就走。也许,“非典”会没有尽头。也许,她等不到非典彻底消失的那一天。谁能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机会?她不想失去。她要拿走他的那幅画儿——就算是一幅没完成的画儿。画儿里有一个被人珍惜的自己。她会保存一辈子。我爱于知乐吗?于知乐爱我吗?小满问自己。是爱他的。爱他的额头,他的下巴,他的细高的身材,他深情的眼睛。爱,这个字一点也不唐突。

表姐爱上了谁?是那个赵老师吗?不像。是另一个赵老师?也许。可他在哪里呢?他长得什么样子?这是个谜。一个永远不会找到答案的谜。死亡带走了所有的答案。明天太阳照样升起,谁会用一分钟去想想,在一个死去的可怜女孩心中,曾经隐藏过一段深深的爱情?也许姑姑和姑夫以后会去寻找这个答案——可是,即使找到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意义?

小满的眼睛又一次充满泪水。苦命的表姐!在那些相思的日子,她哪儿会想到自己会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以为她的隐忍矜持是她的本分,她以为她内心的痛苦不过是漫长一生中一次无可避免的生活感受。她怎么会料到死亡——这么野蛮,这么快速——追上来,吞噬她的一切。如果她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她会让自己度过没有爱情的一生吗?

也许表姐是经历过爱情的。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但愿是这样,但愿表姐有过她应当拥有的一切。可是,不像啊……她爱的那个赵老师,这两天怎么没有出现过?在灵堂里,在追悼会上,在丧宴上,都不曾出现他的身影。难道表姐就是单相思?难道表姐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懦夫?或者,另一个赵老师是虚构的,她爱的原本就是那个教体育的赵老师?……小满想不出答案……

这样的日子,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某个病毒的俘虏?小满眼望车外,突然生了气——中巴渐渐慢下来。开始进入市区,在不宽的路面上,拥堵的车多了起来。“司机,快点开啊!”她突然大声叫嚷。前面司机回应了什么,她没听清,倒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急躁?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而且,我的要求显然没道理。”她觉得有一个东西追逐着她。一个可怕的黑影,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怪兽,可以把她一口咬住吞到肚子里。车快一些吧,再快一些吧,也许,生命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夜色苍茫,华灯初上。小满下了中巴,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于知乐家的小区。现在,她只有19块了——可这有什么呢?她凭记忆找到那个单元门,闻着熟悉的混浊气味,扶着楼梯摸黑往上走。终于到了门口,她戴上口罩,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轻轻按了一下门铃。她的心怦怦跳着。

门开了,是于知乐母亲。她的脸色轻松柔和,昨天的愁容,一丝也不见了。看见小满,高高兴兴,把她拉进屋里。于知乐走过来,没戴口罩,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些许矜持的微笑,嘴上小泡明显小了许多。于阿姨说:“到家了,还戴口罩干什么?于知乐没得非典,你放心吧!”看到小满迟疑,她又笑着说:“难道你还不相信?……乐乐真的不发烧了……”

三秒钟的尴尬时刻:不摘口罩,像是不相信人家;摘下口罩,似乎也不太好,自己刚从疫区回来……可我没和表姐有过接触啊……不能说从疫区来的每个人都是病毒携带者吧?不是每个广东人、北京人都禁止到外地出差吧?……小满摘下口罩。她准备说几句话就走。

于知乐的母亲戴着花围裙,围裙后面是一件青蓝色的薄毛衣,还隐约可见淡红色的棉坎肩。小满想,她年轻时一定长相秀气,颇有风韵。把小满让到于知乐的房间里,她说:晚饭马上就好,我再炒两个菜,请小满姑娘尝尝我的手艺!小满刚要推辞,她就退了出去,顺手关了门。现在就剩于知乐和小满了。小满定了定神,问:“你的病好了吗?不发烧了吧?”

于知乐说:“好了好了!真是神了,吃了一副小中药,昨天晚上就发了汗,今天早上体温就正常了。什么非典,净是自己吓唬自己!”

小满歪着嘴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看你昨天那个德性……”

“我德性怎么了?”于知乐有些不好意思,脸色不太自然。

“对了,我来是想跟你借点钱。我回不去家了……我还想要你的那张画儿……”

“你回不去家了?”

“是啊……”小满垂下眼帘。

“太好了!”于知乐说。

“什么太好了?”小满反问。她大胆地盯着他——这眼神一点儿也不像借钱的样子。这眼神在说:别借给我,别借给我!这眼神像水波一样荡漾着,又像迎着鱼群的大网张开着。

“我不借给你钱,也不给你画儿……”

于知乐两手扳过小满的双肩,把嘴唇凑上来。一瞬间,他的两片温润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唇。一阵眩晕袭来,小满闭上了眼睛。这是多么甜蜜的吻啊,这是多么幸福的吻啊……表姐,你这样吻过吗?

于知乐妈妈在外面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开饭了开饭了!”

于知乐和小满来到客厅。于阿姨把桌子拉过来,桌子腿儿下面带着四个小轱辘,摩擦着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小满脑海中跳出一个平板车,拉着表姐遗体的平板车。那车的轮子在冰冷的地面上也吱吱响着……为什么要想这些?表姐的身体平放在那上面,眼睛闭着,永远不再睁开。为什么要想这个?……于知乐突然双手放在小满肩上,亲昵地把她让到座位上。小满一下儿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办才好。倒是于知乐母亲很自然,热情地给小满往碟子里夹菜。

晚饭很快吃完了。小满抢着收拾碗筷,还要去刷碗。她想,今后这个于阿姨大概就是自己的婆婆了。看她的性格,跟她处好关系得加着小心啊……小于母亲把小满从厨房里推出来。小满心思一转:也是,第一次到人家吃饭就抢着做家务,进入角色太快了吧?于是就和于知乐在客厅说话。过了一会儿,于阿姨出来,脱下围裙说:“我去刘姨那里。”她对小满解释:“他刘姨是我们家老朋友,她女儿生了个小子,我隔三岔五就去看看她。”

她换上外套,穿上雨衣,拿上手电,就往外走。于知乐和小满站起来送她。门关上的一刹那,于知乐的胳膊就伸过来,搂住小满。他的鼻尖在她的耳朵上蹭着,口里呢喃着:“小满,她走了……你说好不好?”小满还没从矜持中回过神来,啪地打了一下伸在她胸前的手,也没回答这暧昧的问话。可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正鼓励着他的放肆。于知乐又凑上来,飞快地占领了她的双唇。小满闭上眼睛。

于知乐的手从后面伸进了她的上衣,向上抚摸着她的背。小满突然挣脱了他:“别,别这样。你妈……你妈回来,看见多不好!”

“我妈不会回来了,一晚上都不回来!”于知乐喘着粗气。

“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妈,所以我知道。”

“骗人!”小满娇嗔地望着他。

于知乐又一次搂紧她,轻咬她的耳垂:“走,别在这儿了……”

小满半推半就,被于知乐拥进他的房间。他闭掉日光灯,只剩下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小满的上衣被一双手剥了下去,那双手颤抖着,笨拙而急切。她半裸在于知乐热辣辣的目光中,羞涩地闭上眼睛。她用闭着的眼睛制造了一个黑暗。在黑暗中,她的双唇,她的脖颈,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她的一切,都裸露在凉丝丝的空气中,像浓浓春夜中偷偷开放的一株紫丁香。于知乐伸手把台灯也关了。她倒了下去,倒在松软的床上。她要融化了。就像舌尖上的一小渣儿巧克力,又像初春时节墙脚里慢慢消逝的残雪。

啪!门响了。外面的门。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陡然一惊。卧室的门砰地撞开,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刺进小满的眼睛。是于知乐的母亲,她在门口停住脚,黄色的雨衣,黄色的脸,黄色的眼,像个怒气冲冲的女鬼。她气喘吁吁,声带嘶哑:“知乐,快走!快离开这女的!”

于知乐的身体是光的,小满裸着上身,也暴露在她面前。她用两手护住前胸。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女的”?

“妈!”于知乐慌手慌脚。

于知乐母亲转身,脚下噔噔噔回到自己房间。轰隆隆,哗啦啦,她拉抽屉、开柜门,翻东西,像在对自己实施入室抢劫。于知乐和小满急忙穿上一两件衣服。正忙着,于知乐妈妈又奔到门口,抛进一个白色的东西。“口罩找不到了,用这个捂上嘴,快!”

“干什么?妈!”

“小满姑娘,请你快走吧!”她强压着怒火。“我们不能留你!”

“妈,你太过分了!”

“你知道什么是过分!”她扔来一份报纸,“这才是过分!小满姑娘,你都上头条新闻了!”

于知乐捡起报纸——小满的大幅照片赫然在目:口罩吊在一只耳朵上,张着大嘴,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很凶,也很丑。这是在医院门前被记者拍到的照片。

看了一眼标题,于知乐就捡起地上的手帕,捂在鼻子上。

“小满姑娘,你明明去过疫区,可为什么不说?你亲戚传染了非典,你跟她有过接触,你属于百分之百的高危人群!可你为什么不说?”于知乐妈妈一声高过一声。

“我没有和表姐接触过!”小满咬着下唇。

“不用多说了!我问你,你表姐怎么样了?”

小满低下头,不言不语。

“就是说,你表姐真的已经死了!对不对?”她满脸愤怒、鄙夷,“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没法理解!”她侧过脸去,对着门框说:“于知乐,快穿上衣服!出来!”

于知乐慌慌地穿上长裤,看了小满一眼,走了出去。她母亲啪地关上了门。只剩小满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她静静地,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没有泪。她以前除了心跳之外,从不知道心在哪里。现在她知道了——在左面胸口之下,有一块凉凉的地方,那就是心。

小满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没见于知乐。她妈妈戴着口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满拎起地板上的提包,走向门口。于知乐妈妈腾地站起来,跟在小满身后,声音发颤:“要是知乐有个三长两短,我作鬼也饶不了你!”

“妈!”于知乐在屋里叫。

“不知羞耻!”于知乐妈妈抬高了声音。

小满脸色发青,嘴唇哆嗦:“您怎么这么说话?”

于知乐从屋里冲出来:“妈,你这是什么话!”

“我什么话?……你这还没娶媳妇就不要娘了!……你出来干什么?你的口罩呢?”

“小满,对不起!”于知乐一脸歉疚。

“你对不起什么,啊?”他妈妈问,“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你就说对不起?你知道她如果传染了你,这是多大的事儿吗?你妈我就你一个儿子!谁该向谁说对不起啊?快戴上口罩!”她瞥了小满一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妈,你能少说两句不?……小满,这个你拿上……”于知乐递来几张钞票。

“哦?”于知乐妈妈阴阳怪气,一脸的鄙夷。

“妈,你别瞎想,她是因为没了路费才来的!”

小满的手挡住于知乐的手,没接钞票。于知乐妈妈又一次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妈,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我什么也没说,就是‘哦’了一下,表示我明白了,不行吗,儿子?……快把她挣的钱给她!”

小满忍无可忍。她这不是误会,是恶毒。这是今生跟她的最后一面,也一定是见于知乐的最后一面。心疼。没什么,生活就是这样。她突然转过身,笑了一下:“阿姨,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点东西呢!”于知乐母亲说:“哟哟哟,不敢稀罕!”她话音刚落,小满就走上前去,一把拽下她的口罩,噗地向她的脸上吹了一口气,疯子一样大叫:“我得了非典!我从疫区来的!我就传染你了!怎么的吧!”

“干什么你!”于知乐吼着上前,小满给撞了个趔趄,头碰到门上。他妈妈叫骂着,一只脚从他儿子背后伸出来要踢她。于知乐拉开她妈妈,又砰地打开房门,从后面拎着小满的领子,掐着她后脖梗儿上的肉,一把将她搡了出去。小满没立稳,扑嗵一声摔在走廊过道上。她回过头,身后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和一句恶狠狠的话:“滚,永远别让我看见你!”

小满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胳膊肘儿隐隐作痛——这是在于知乐家门口摔的。裤子上沾了一块油污,衣服角上划了一个口子,头发乱蓬蓬的。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块碎片,硬撑着拼在一起才没散花儿。她包里还有一套衣服——可她就那么呆坐着,体味着心里的凉,没有一点力气去换。她想起她的妈妈,她想起她的表姐,这是世上最疼她的两个人。现在她们都不在了。她们要是看见她衣服上的口子,看见她胳膊上的伤痕,她们要是知道她心里的委屈,一定会伸出双手,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可现在,她们全不在了。全不在了。她就这么孤零零留在这冷漠的世界上。

她困了,渴了,饿了。而且,她还没有钱买火车票。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她进入昏暗的候车室之前,似乎不是问题。她从于知乐家里出来,打了出租车,花掉了16块钱。当时她的头脑是麻木的。当看到火车站上灯火通明,她还像得了救。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危机——她只有三块钱了。三块钱?回到沈阳,需要40块,还缺37块钱……小满活到现在,从没觉得37是这么庞大的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像把锥子刺痛她的神经。去哪儿弄这37块钱呢?最近一班火车只剩十五分钟就开了。下一列要等到凌晨三点。

检票口出现了一个穿制服的。等车的都站了起来。

先上车再说!小满转身奔向售票处,花一块钱买了一张站台票,顺路又用两块钱买了一个面包。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浑身充满勇气——登上未知的、艰辛的、惊险的旅程吧!她,郑小满,一个从小到大的乖女孩,要去逃票儿了!

随着人流,小满走进检票口,用站台票上了火车,顺利得让人惊讶——根本没有什么阻碍,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火车上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坐在车厢中。她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过氧乙酸的气味,又看到一些戴口罩的旅客和乘务人员。小满找了个座儿坐下。吃过面包,就困了。她闭上眼睛,听着火车行进时发出的单调的哐哐声,朦胧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远处有人喊:“检票啦,检票啦!都把车票准备一下!”

她一下儿惊醒了,抓起包儿就走。突然,她感到下身一阵潮热。“那个”来了。走到车厢尽头,一闪身,进了厕所。关上门,定了定神,忽然觉得身上不对劲儿。她冷。不是正常的冷。她的身体一阵阵哆嗦,像无法抵御周围空气的温度。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烧了。

发烧了?她问自己。是发烧了吗?是的。也许我会像表姐那样,快要死了?不,不是。小满笑了。她不是。也许不是。肯定不是。她想起自己每当那个“大姨妈”来的时候,体温就会习惯性上升。

过了十分钟,小满走出来。检票的列车员已经不见了,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双臂抱紧自己,每过一两分钟,身上就生一层鸡皮疙瘩。她想,很可能,过一会儿,她就会被人抓走,因为没票,因为发烧。可那又有什么可怕呢?

可没人再来检票。到沈阳站,还要半小时。小满拿出手机,她真不知道该向谁求援。想了一会儿,拨通了张云程的电话:“张主任,能不能来接我一下?”张云程那边像还没睡醒,唔地一声。小满压低声音:“我快到沈阳站了。我的钱包丢了。麻烦你到出站口接我,给我带点钱。……还有,我有点发烧,但肯定不是非典,可你接我的时候,戴上口罩吧,以防万一。”电话那边啊噢啊噢答应着,随后像出了故障,听不见声音,最后掉线了。再打,那边关机了。

小满心底一沉——他要是不来,我出火车站都困难。

到站了,小满磨磨蹭蹭顺着人流往外走。黑沉沉的夜,下着腻腻的雨,刮着凉凉的风。她身体轻轻颤抖着,来到出站口的大铁门前。一个睡眼惺忪的女检票员,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身旁,是那个测体温的电子报警仪,亮着一道绿色的幽光。

张云程没有来?

是的,没有人来接她,她也没钱补票。张蕾,可不可以给她打电话?这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她会睡得很香,而且,如果她知道自己发烧,明天会嚷嚷得全公司都知道。谁知道公司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也许会把她解雇?现在是非典时期,再找个工作,难啊。

小满看了看身后——出站只有走着回去。沿车站向东,顺铁路一直走,有一片开阔地带,可以从那里出去。但是,在这条路上,除了靠近车站有几盏路灯之外,剩下的,就是黑黝黝的一片。那黑黝黝中,会有什么?

“嗨嗨嗨!干啥呢?”像是有个声音在叫她。门外站个大汉,熊似的。是刘小虎!

这头熊大大咧咧站在铁门外面,像刚喝过酒。“你能不能、能不能消停点儿让人省点儿心?”他样子很不满意,“这都几点了?你是不是存心影响我的心情?”

小满喜出望外——刘小虎的声音挺好听啊!很男性啊!让他唠叨两句就唠叨两句吧!“你怎么来了?带钱了吗?我钱包丢了,没钱补票!”小满隔着铁栅栏大声喊,也不怕检票的发现她了。

“靠!”刘小虎晃着走到查票员身边,“哎,我、我去趟里面,给她递个钱。”

查票员本想说什么,可一看他的醉态,就放他走了进去。小满本想向前去拿钱,可转念一想,向后退了几步,和那大熊一同走到补票窗口。她捂住嘴,小声说:“我发烧了!肯定不是非典。可你还是离我远点儿……”

“张云程说了!”刘小虎大声说,“靠!”说着递过钱。

小满在窗口补完票,想了想,又一把拉住刘小虎的胳膊:“你搂住我!”刘小虎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他一跳。小满偎在他身上,踮起脚,凑到刘小虎耳边:“你搂住我,挡住那个灯,别让它测我!”刘小虎眯起眼笑了,一把搂住小满的肩膀。他左右晃着,走到大门口。检票员接过小满手中的票,侧过脸去,不好意思看他们的样子。

突然,红灯闪烁,发出刺耳的尖叫。小满脑袋嗡的一声。检票员跳起来,大叫:“你们谁发烧了?”话音刚落,从不远处跑过来两个铁路警察,都戴着大口罩。

“是那个女的!”检票员喊,“那男的进来灯没响!”

刘小虎搂着小满到了门外,晃晃地站住了,一点儿也没慌,仰着头,抻长了声音,冲天嗥叫:“你-们-什-么-破-灯-啊!乱-叫-什-么-啊!全-中-国-人-都-非-典-了-啊?你们-把全-全中国-的人-都抓起来吧!”铁路警察看他的醉态和体格,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她-要-是-非-典,我-疯-了我?连-口-罩都-不-带!”就在这时,红灯不闪了,也不叫了,恢复成了绿色。刘小虎扫了一眼绿灯,伸出大拇指,“听-听话!好!”又对检票员说:“明-天-找-个电工-来修修-这-这破灯!别-肉贴肉-紧了点-就叫唤!”

两个铁路警察,绷紧身体,互递眼色,准备往上冲。刘小虎又加了把劲,把小满搂紧了,把她的头塞到腋下,“肉贴肉,还这么激动,能-不-升-点温-度吗?你们和-老婆-亲热的时候,能老是-三十六-度二啊?”

“你别动啊!”一个警察手里亮出了一个警棍。“我们要量量她的体温!”

“我靠!你们怎么这么麻烦!”刘小虎不耐烦地说,“没看-我-都憋成-什么样了?”警察悄悄往前挪了两步,后面一个也小心跟过来。

“得了,哥们,”刘小虎说,“我替你测,行不?”说着,他猛然低下头,肥厚的嘴唇一下子盖到小满的嘴上。小满猝不及防,被他占了一下便宜。可恨这刘小虎,头抬起来,望了望那俩警察,说:“还-不信,给你们-来个-长的!”又低下头来吻小满。刚才还是一啄,现在那两片无耻的嘴唇是在拱,在啃,在粘。更可恨的是,他的手还摸到她的胸上来了!

小满怒火中烧,使尽全身力量挣扎出来,回手就给刘小虎一个大嘴巴。刘小虎哎哟一声,捂住脸:“妈的……还不好意思啦!……”

小满气得鼓鼓的,瞪着眼睛往外走,头也不回一下——你们来抓我吧!能怎么着?

只听刘小虎冲她喊:“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还敢打你老公!……哥们,不好意思啊……”

小满快步往前走,恨不得跑起来。她又气又恼,心跳得厉害,还是怕警察追来。可后面警察只是哄笑着:“哥们,你老婆有性格!”“晚上别太累了啊!”

刘小虎赶上小满。“你慢点!慢点!……真像!真像!配合得真好!就是狠了点!”他用手抹了一下脸。“挺疼!”

小满气呼呼不理他。“真生气啦?”刘小虎问,“哎你个忘恩负义的娘们儿!”

小满这时恢复了理智,的确不该怪刘小虎。是自己主动让他搂着出站的,可是,可是,这家伙不该得寸进尺,不该借机会占自己的便宜!我让你搂着我,可我让你亲我了吗?你是谁啊?你好大的胆子!放肆!没素质!

“你凭什么你!”小满忽然停下,气得说不出话,怒视刘小虎。

“过河拆桥,吃饱了打厨子!”刘小虎一脸的满不在乎。

“你应当后悔!说不定我已经传染上你了!”小满冷笑道,“传染上你我才高兴呢!”

“哈哈!”刘小虎笑了,“我哪能那么时尚!”

小满心里想,要是自己真得了非典,刘小虎真被传染了,他就会死。他的女儿不大,他还有个老妈……他这人的确不怎么样,可对自己还……胡思乱想什么!世上就剩下他刘小虎一个男人,我也不会跟他!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来到面包车前。小满站在车前不吱声。

“上车吧!还得三请五请啊!”刘小虎打开车门。

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小满身体经过刚才的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跟瘫了一样。

刘小虎问:“去哪儿啊?烈女!”

“回家!”小满眼睛半闭,有气无力。

“你家里有人。”刘小虎说。

“谁?”

“张云程。你别去搅了人家张蕾的好梦。”

小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也挺喜欢张蕾吧?”小满突然问,语气酸溜溜的。

“嘁,婊子!”刘小虎一脸不屑。他的回答,让小满心里挺解气。

刘小虎的车嗖地蹿了出去,小满也不知他往哪里开。

“你说话怎么利索了呢?”小满问,“刚才你舌头都大了……”

“我也没喝酒啊!”刘小虎说。“就是往衣服上洒了点儿……白的……”

“你还挺有智慧!”小满说。

“跟电影上学的……挺可惜,多好的东西!56度,酱香型……”

“你为啥来接我?”

“完成领导安排的任务呗。”刘小虎直视前方。“再说你现在多红啊,大明星,都上报纸了!章子怡都让你挤到第八版去了。”

“那你还敢接我?”

“靠,我不接你,谁敢接你?我不接你,谁能接你!”

小满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要真是得了非典呢?……我才从疫区回来。我表姐得这个病殁了。”

“李白诗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在河里死,井里死不了。”

“李白有这诗吗?”小满笑了。

“李白没这诗。可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到大马路上不管吧。”

小满心里有点乱。

“别人要是这样,你也会帮吗?”她问。问完就后悔了。这话太暧昧。

刘小虎没回答,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女人啊!”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男朋友呢?没带回来?”

“我跟他分手了。”小满说。

“是吗?”刘小虎仍目视前方。

小满不说话了。她把头放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晕。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无比美好的景象:阳光灿烂,微风徐徐,人群熙熙攘攘,懒懒散散,在商业街上,在公园里,在学校里,在他们公司的阳台上。非典已经过去,人们畅快地呼吸,想到哪儿喘气儿就到哪儿喘气儿,想怎么喘气儿就怎么喘气儿,真幸福啊!这才是人生的幸福啊!

车没朝小满家方向开,小满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在一个有灯光的地方,刘小虎停了车。小满扭头一看,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我给你买点退烧药……”小满说:“不用……我不是……”

刘小虎说:“我知道你不是……”说着下了车。

“你知道什……”小满话音没落,只听哐当一声,刘小虎关了车门。

小满拉下车窗,一股凉风吹来,她浑身一激灵。外面是沙沙的雨声。这是一个什么商店啊?漆黑的夜里,整个城市都在酣眠,只有它,亮着两个竖排的淡黄色霓虹灯管,像两只惺忪的眼睛。从商店深处的音箱传来隐约的歌声,低缓而忧伤。那是一个外国男歌手低缓的吟唱,也许是法国人,也许是西班牙人。音色略带沙哑,质朴而深情。声音真美,像一双没有形状的手,探过来,能把她的心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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