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金兹堡微观史学研究的理论指向

2015-10-15 07:28
古代文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史观共性大众文化

李 根

一、通过“自下而上”的历史考察反拨精英史观的片面性

金兹堡通过“自下而上”的历史考察,提供了一种比精英主义史观更为合理、开放的历史解释思路。显然,金兹堡的批评重点不在于指出精英主义史观在多大程度上脱离了历史的实际状况。他着重强调的是,在解释历史进步和分析意识观念发展动因问题时,不应简单地将大众群体视为被动的附属者甚或是完全忽视其影响。金兹堡的批评恰当且适度。他并没有试图将梅诺乔事件与某种大众意识优于或先于精英群体的历史假设联系起来,也没有由此计划用一种同样片面的平民主义或大众主义的取向替换精英主义史观。金兹堡意在突出的是大众视野或说是“自下而上”的史学视角在历史考察中的必要性。因为如果一个土生土长的山民在宗教改革时期阐发了某种带有启蒙意味的意识观念的话,那么在着手文艺复兴、启蒙运动这类以社会观念变革为主题的研究时,研究者们就有必要考虑到大众群体的参与和影响,并进而考虑社会思想观念的变革是否有可能是社会各阶层意识共同进步的结果,而不仅仅是少数精英人物启蒙的产物。这就使关于人民大众历史地位的判断超出了物质性建设的范畴,进入了其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社会文化观念的主体构建的领域。

金兹堡通过“自下而上”的视角将过去的小人物状况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以此为基点,精英主义史观中的一些被认为理所当然、盖棺定论的判断如今重又回到被追问的状态,关于大众阶级有可能凭着自发的进步性意识参与社会观念演进和变革的假设,也因此有了进一步探讨的可能性。当然,新的想法从可能性到被证实仍需在史料上开发新的途径。

二、提倡大众意识研究从“心态”分析转向“文化”阐释

金兹堡的解释证明了诉诸文化视角的举措更适合阐释大众意识在过去的实际状态。依常识而言,一个欧洲前工业文明时期的普通农民不可能不受到由统治阶级主控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但若单纯从心态史的思路注重共性总结,那么必然对底层民众间可能存在的特有意识活动失于体认。在这种情况下,金兹堡这种从文化角度着眼大众意识的策略就更有可能在个性和共性之间找到一种比较切合实际的解释。当然,金兹堡的判断只是众多假设中的一种。但无论如何,相比于心态史那种不分阶级差别,单纯考虑社会意识共性的研究形式,金兹堡诉诸文化取径的策略更适合阐释社会意识的复杂性。至少,他补充了在心态史研究中很容易被遗漏的意识活动。

最易引发争论的是金兹堡选择的个体能否真正代表所谓的“大众文化”。从梅诺乔事件的始末可见,这个思想怪诞的磨坊主不仅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和省治安官们严厉打击的对象,也遭到了很多村民的排挤和抵制。金兹堡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不从众的人物作为其所假设的大众文化的代言人。在批评侧重意识共性的心态史取径的情况下,金兹堡这种试图概括大众群体意识共性的努力就有可能使其微观史研究走入逻辑困境。一方面,如果不能与大众文化之类的普适性假设形成衔接,即便梅诺乔事件在精英主义史观方面起到了一定反拨作用,但其内容却与逸闻趣事或是民间传奇相去不远。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在没有更多可靠史料佐证的情况下,金兹堡无法确认梅诺乔足以代表数以百万计的16世纪欧洲大众群体。因为“大众群体”这一概念指涉众多。它包括了农民、手工业者、小商贩、流浪者、巫师、异端、女人等特征各异的群体。很难说这些处于不同境遇,同时也必然是从不同角度理解世界的大众群体的意识状况都与梅诺乔这个磨坊主的心智保持大体上的一致。

在笔者看来,金兹堡的微观史研究应将阐释文化的多样性作为努力的方向,而不是试图对大众文化的特性做整体性概括。因为,既然“大众文化”本身就是一种难于统一的复数形式的存在,那么大众文化史的研究者就没有必要追求指涉广泛的共性判断。这样一来,在宽泛的“大众文化”概念之下,研究者阐述的侧重点也应相应地有所转移。研究者首先须明确其研究对象具体来自大众群体中的哪个圈子,同时还应在考察中关注研究个体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执行着这个具体群落的意识秩序。较之共性指涉,调查大众文化多样性的意义范畴小了一些,但从合理性上讲,研究的结论却是经得住推敲的。

实际上,心态史和微观的文化史处于这样一种学理关系:两种取径分别代表了现代历史学在共性和个性两个向度上的不同志趣,而对于意识史研究者来说,对一个民族或时代的心态共性进行分析和对特定群体心智的个性化考察都是必要的。历史意识研究的问题不在于心态史和文化史何种取径更合理,而在于使用者是否将之用于匹配的研究向度。心态史模式更适合对人数较多、分布范围更广的社会群体进行分析,而如果调查不同社会小群体的心智特性及其彼此间的差异性时,金兹堡所采用的文化人类学式的个案研究则更为合适。在实践中,共性和个性往往难于兼顾。在个性解释过于琐碎、共性分析又难以令人信服的情况下,以一种相对碎片化的形式,展现社会底层不同群体的文化多样性和心智构成的复杂状况也许是金兹堡的微观史实践最为合理且有效的出路。

三、主张大众文化史写作从计量转向叙事

金兹堡的研究以最具针对性的方式昭示了一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学家在理解求“真(truth)”宗旨时存在的误解。在通常被视为简洁明了的求“真”主旨背后,历史学实际上对事实有两种要求,一是“准确”,二是“真实”。二者貌似相同,但获取历史之“真”的形式却有所不同,不可混为一谈。如果内容可供量化,当代新史学探索者往往更倾向于通过呈现一种自然科学式的“准确”,从而实现求“真”的目标。可是,历史学的求真主旨中还包括对“真实”的主观性活动进行还原的志趣。主观活动不构成数字形式的序列,也不与任何总体性规律形成必然的关联。它总是以个性化的形态在有限的场域内发生。从实际的效果上看,计量方法只在处理经济史和人口史等宏观的、趋势性的分析时才能说明一些问题,而在考察观念、信仰等历史主题时则并不比叙事呈现的内容更令人信服。换句话说,它可以在很多时候提供一种抽象的“准确”,但并不能更好地重构历史现场的“真实”。“16世纪欧洲有多少天主教信徒”这种问题就不适合运用计量方法。因为数字无法告诉我们文艺复兴时期的天主教徒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着对上帝的虔诚。因此,在解释这部分历史时,史学家要尽可能细致生动地呈现“真实”体验,而非一目了然、有章可循的“准确”分析。

需要强调的是,计量与叙事在历史解释中各有所长。实际上,两种解释方式的使用完全取决于史学家所研究主题的性质。从宏观视角、长时段着眼的社会性问题不可避免地要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化约为数字进行序列化处理,因为这类研究只考察人类某一种外在的共性在多大的时空范围内存在过或起过作用,而通常这种共性并不受到人物个体因素的干扰或左右。对这类主题作计量化处理是合理有效的。叙事的必要性体现在微观视角、短时段下的人文主题。人文领域必然是以体验的方式获得理解的。以少胜多的关键战役在计量上与通识性逻辑是相违背的,但通过叙事阐明民族精神、兵法智慧、人心向背的作用,就可以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释。历史学在社会和人文两个向度上怀有抱负,决定了历史学必然从计量和叙事两种形式上寻求解释。

结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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