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俄版“混合战争”试验田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田聿

2015年8月底，俄罗斯开始快速恢复和增大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尽管西方情报机关注意到这一动向，面对西方舆论的诘难，俄方以“先否认后承认”的缓兵之计达到目的。

“从战略视角来看，俄罗斯此次行动并非武断行事，而是经过了精心谋划。”

叙利亚战场上的克制，难掩美军的尴尬：随着俄对巴沙尔政权的军事支持力度加大，一旦伤及美国在叙利亚的人员或物资，残局如何收拾？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田聿

10月13日，画有普京的巨幅头像被抬上街头。

普京被尊奉为“救世主”。英国伦敦《观察家报》说，叙利亚拉塔基亚和塔尔图斯的民众完全不关心俄军打击的是“伊斯兰国”，抑或其它反叛组织。毕竟，“所有大马士革当局的敌人都被视作恐怖分子。”

“俄罗斯人决心彻底击败恐怖分子。美国及其盟友去年就宣称打击恐怖主义，然而恐怖主义力量反而增强了，而不是削弱了。”深受恐怖主义之害，叙利亚塔尔图斯省省长萨夫万·阿布-萨达的感受更显中肯。

2015年夏，以“反恐”名义，美国战机介入叙利亚战事，也暗中推动军事推翻亲俄的巴沙尔·阿萨德政权。10月初，俄罗斯如法炮制，大规模空袭叙境内极端组织。

“混合战争”

俄军的“混合战争”却是师承美国，它灵活运用军事、政治、信息工具，既打击现实敌人的弱点，又捆住“潜在敌人”的手脚。

空袭是现代战争最致命的第一波。俄罗斯国防部资料表明，9月30日以来，叙利亚境内112处设施，包括恐怖组织的指挥和后勤系统，以及自杀式恐怖袭击的培训基地，均遭俄军空袭。

尤为密集的空袭发生在10月5日，从赫梅明空军基地起飞，“苏─34”、“苏─24M”和“苏─25”等主力战机，一天中起飞15架次。俄国防部长发言人科纳申科夫在一份声明中描述说，摧毁“伊斯兰国”（ISIS）10处据点，包括20部“T─55”中型坦克。

这些坦克原本归属叙利亚政府军，早些时候被恐怖分子抢夺而去，同时被炸掉的还有3部多管火箭发射器，未造成叙利亚平民伤亡。

海上，10月7日清晨，俄海军里海舰队的四艘舰船又发射了26枚巡航导弹，摧毁11处目标。这也证实俄军远程导弹1500公里范围内的有效性。地面上，特种部队与神出鬼没的第七空中突击山地师也悄悄开进叙利亚。

如美军的历次行动，俄军的打击手法，似乎并无新奇之处。

“这场冲突，重要的不是传统军事力量，而是俄国人运用的‘混合战争（Hybrid War）模式。”立陶宛维尔纽斯大学教授玛格丽塔·塞西利基特注意到，俄罗斯灵活运用军事、政治、信息等工具，既打击现实敌人的弱点，又捆住“潜在敌”的手脚。

“混合战争”的手法却是师承美军。继“四代战争”、“复合战争”等理论之后，2007年，美国军事学者弗兰克·霍夫曼首次提出“混合战争”理论。他认为，由于全球化影响和技术扩散等原因，传统的“大规模正规战争”和“小规模非正规战争”，正演变成一种界限更模糊、作战样式更趋融合的混合战争。

“海量敌人”，是评定“混合战争”适用的标准之一。日本《JB Press》杂志发表文章说，当前在叙利亚，仅巴沙尔政权一方，就混合了政府军、什叶派民兵沙比哈、黎巴嫩真主党、伊朗革命卫队、俄罗斯正规军及民间雇佣兵等多股势力，与巴沙尔政权并肩作战，俄罗斯的“敌人”元素自然也异常丰富。

“说得直白点，俄罗斯要用最小的军事力量，挽救遭围攻的巴沙尔总统，促成奉行‘既反巴沙尔，又反极端组织政策的美国承认，与俄罗斯展开实质性合作。”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的时事观察员乔治·卡拉穆尔说。

俄军一路凯歌，争议声此起彼伏。尤其让美英恼火的是，俄军战机打击“伊斯兰国”的同时，也捎带收拾了美国及其盟友支持的一些武装组织。

俄罗斯媒体也反嘲美国的“双重标准”，“认路却不会开车的司机，没有腿的长跑教练。”

反恐问题上，美国及其盟友素有“出工不出力”、“假道伐虢”的嫌疑。当前，叙利亚北部是“伊斯兰国”、“基地”组织分支机构的两分天下，也包括美国认定的恐怖组织“胜利阵线”（Jabhatal-Nusra），沙特、卡塔尔、土耳其等国支持的“伊斯兰阵线”（Ahraral-Sham）等。其中，也有一些反抗组织，曾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或得到英国军情六处的支持。

“正是因为美国和西方在反恐问题上奉行‘双重标准，即攻击阿萨德政府的是‘好的恐怖分子，攻击反对派的是‘坏的恐怖分子。”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王雷认为，导致这些恐怖组织、极端团伙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打击，反而在美国军情部门和中东盟友的暗中支持下不断坐大。

俄军的打击对象较广，但也表现出少有的审慎、克制——俄军没有空袭“叙利亚自由军”，后者是反对派联盟中的主力，一直得到美国的庇护。

高效运作的决策“暗箱”

克里姆林宫的决策更像是“暗箱子”，谁也无法清楚知晓普京及其顾问团真实的想法和规划。

俄罗斯突然出兵叙利亚，这也让美方着实感到意外。直到俄军发动第一次空袭不久，白宫召开简报会上，新闻发言人厄内斯特（Josh Earnest）仍是一头雾水，无法就俄罗斯的战略给出“明确的结论”。

“情报部门对俄罗斯军事行动的警觉延迟了一周。”路透社10月8日援引一名消息人士话说，美国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和众议院很不满，或已开始着手调查美国情报机构的失职。

美国情报机构则辩解说，对俄罗斯的情报收集主要集中于乌克兰危机相关事宜，叙利亚问题未受到重视。客观而言，这也与当前情报部门人手短缺有关，大量情报人员被派往中东和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

一些美国学者也附和说，克里姆林宫的决策更像是“暗箱子”，外界很难清楚知晓普京及其顾问团的想法和规划。

“如果我们提前48小时知道，会有什么改变？”斯坦福大学教授麦克福尔（McFaul）认为，即使有更快更精准的情报评估，“也不会有任何更好的方法阻止普京在叙利亚的行动。”

2015年8月底，俄罗斯开始快速恢复和增大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尽管西方情报机关注意到这一动向，面对西方舆论的诘难，俄方以“先否认后承认”的缓兵之计达到目的。

直到9月25日后，有“欧洲面孔的军人”操作着“BTR-82A”装甲输送车、“T-72B3”坦克以及有机关炮的卡车进行射击，这些武器此前从未出现在叙利亚战场。

这些恰恰属于俄军制式装备，俄罗斯也无需再遮遮掩掩，转而以“反恐”为自己的军事介入正名。

“从战略视角来看，俄罗斯此次行动并非武断行事，而是经过了精心谋划。”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王雷认为，今年9月，俄罗斯利用在地中海进行军事演习的机会，就已经开始向塔尔图斯、拉塔基亚秘密调兵遣将。

俄军的作战效率惊人，从8月底军事快速部署，到9月30日实施第一波空袭，用时仅一月，速度之快没有给美国留出反应和外交沟通、协调和组织时间。俄军行动之迅捷也让对手折服。

“俄罗斯围绕叙利亚危机展开了卓有成效的信息闪电战”，美国“战略之页”网站事后如梦初醒：从9月开始，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第一频道”（Channel One）就密集报道“伊斯兰国”的反人类活动，尤其针对切尔克斯人、亚美尼亚人及其他东正教徒的迫害，这些族群都与俄罗斯有着密切联系，以唤起俄罗斯民众的同情。

出兵叙利亚的舆论铺垫早见端倪。美国“战略之页”网站还总结说，与此同时，俄罗斯国营的斯普尼克新闻通讯社（Sputnik），也积极挑战美国的“侵略性宣传”，提供另类观点，目的是说服那些对自己政府体系感到怀疑和反感的欧美受众，以影响其对叙利亚事态的判断力。

战术层面的预演可以追溯更为久远。2013年，俄罗斯主导的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发起演习，名为“牢不可破的兄弟友谊-2013”（Indestructible Brotherhood 2013），这场演习假定，“乌拉尔共和国”因网络煽动及外部势力支持而出现国家分裂，参演的俄正规军、警察及特种部队成功阻止骚乱，还逮捕了反对派的领导人。

这场演习过后，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提交了一份“混合战争”的新战术报告：以政治、经济及人道援助等非军事手段为主，辅之以空军、特种部队及强化信息战等不对称的军事措施，最终达成政治或战略目的。

那一场演习，正是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冲突的“彩排”，“混合战争”的效应仍在外溢。

俄式组合拳

对美国而言，随着俄罗斯的军事介入，美国必须做出对抗还是默许的抉择，这事关美国的全球战略。

“我们可能不得不请求俄罗斯在伊拉克境内发动空袭。”美国有线新闻网（CNN）援引伊拉克国会国防安全委员会主席札米里（Hakim al-Zamili）的话说，“这取决于俄罗斯在叙利亚境内的军事行动是否成功。”

深受恐怖主义之苦的伊拉克，开始质疑美式反恐。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提高了巴格达对莫斯科的期望，也踢翻了美国苦心经营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当然，“混合战争”万变不离其宗，美俄中东竞争的关键仍旧是：谁的军事打击更奏效？

这几天，叙利亚的领空热闹起来，美俄竞技般轮番空袭地面目标。在此之前，美军飞行员已习惯了在叙利亚领空“我行我素”，而今却与俄罗斯战机“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何避免空中相遇的“尴尬”？

▶下转第7版

俄方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一名军事问题专家认为，从经验分析，俄军通常会设计比较复杂的飞行路线，不怕吝惜燃油，要求飞机必须按指定曲线绕道飞行，以防止与美机“碰面”。如果是多架飞机对同一目标进行轰炸，绝不允许飞同一条航线，目的是避免被对手摸出规律。

这场激烈的国家竞技中，美军却主动把空袭次数缩减了六成以上。俄罗斯卫星网10月9日报道说，最近三天，美国与其盟友对叙利亚境内“伊斯兰国”阵地的空袭明显减少，每天只进行1到3次空袭，此前平均数字是8次。

五角大楼一份声明暴露出自身的忧虑，发言人以模糊的语言，表达了对其在叙利亚飞行员安全的关切。美国国防部消息人士则向CNN解释说，美国飞行员得到命令，与俄罗斯飞机保持至少20海里（约36千米）的距离。10月7日，俄罗斯海军舰艇从里海水域射向叙利亚的巡航导弹飞行途中，曾与美国无人机相距仅“几海里”。

同处一个战场，美俄在叙发生军事碰撞的风险在增加。俄国防部发言人科纳申科夫证实，应美方要求，俄美国防部代表于10月1日举行电视电话会议，讨论双方空中力量如何“安全使用”叙领空。

这被外界视为，美方变相承认俄军在叙境内的“活动自由”，并寻求与之建立“行动规则”，避免“擦枪走火”。

叙利亚战场上的克制，难掩美军的尴尬：随着俄对巴沙尔政权的军事支持力度加大，一旦伤及美国在叙利亚的人员或物资，残局如何收拾？美国也面临道义上的选择，它早前曾承诺，经美国培训的反对派武装若遭到“伊斯兰国”或叙政府军攻击，美军将提供空中掩护，如果叙反对派遭俄军空袭（或“误炸”），美军如何做到“既不食言，也不闯祸”？

这只是技术层面的忧虑。美国思想库“民主与合作组织”的研究员米吉·里恩认为，对美国而言，叙利亚和伊朗成为该国中东战略顺利落地的两颗大钉子，随着俄罗斯的军事介入，美国必须做出对抗还是默许的抉择，这事关美国的全球战略。

抉择是艰难的。在著作《大棋局》中，当代著名地缘政治学家、白宫重量级智囊之一的布热津斯基认为，煽动中亚-北非地区的混乱和冲突，能够预先阻止俄罗斯、中国和伊朗的“大欧亚联盟”。他认为，后者将挑战美国霸权。

“政治决定战争， 战争塑造政治”

“混合战争”模式反倒避免两国完全撕破脸皮，“秀肌肉”之余，双方又在寻求妥协方案。

这一轮竞争俄罗斯似乎占据上风：以“混合战争”的手法，步步为营。而美国似乎缺乏章法：最初，美国强硬警告俄方“暂停对叙军事干预”，紧接着要求北约盟友（保加利亚、土耳其）关闭领空，不允许俄机过境，还威胁进一步经济制裁俄罗斯。

最终，美国却递出“合作”的橄榄枝，两国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反恐”利益。

2013年8月，一股黄烟在靠近大马士革由反叛分子控制的高塔郊区上空升起。数小时以后，在街头发现千余具尸体，包括300名孩童。这是叙利亚内战历史上最惨重的沙林毒气攻击。

高塔屠杀案后，奥巴马政府当即宣布军事干涉叙利亚。不过，随着主导中东反恐局势的美国等的不作为，包括“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在内的恐怖势力日益壮大，他们攻城略地、滥杀无辜，常以“斩首”等恐怖手段威吓民众，造成21万叙利亚人丧生，大批平民百姓被迫逃离家园。

难民潮正席卷全欧，源头正是叙利亚。欧盟最新的统计说，四年的内战中，叙利亚走出400万难民，多数逃往欧洲，几乎占欧洲难民总数的三分之二。这让欧洲不堪重负，一些国家关闭边境，就连不久前还欢迎难民的德国也力不从心。

治理难民危机的根本之策，是恢复叙利亚等战乱地的和平与秩序。2015年9月28日，普京总统在联合国大会发言说，欧洲的难民危机的根源在叙利亚，而解决叙利亚问题必须先灭“伊斯兰国”。

“‘伊斯兰国不是平白诞生的，该组织曾被当作反对一国政权的武器而培养起来。”普京在讲话中说，“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解决叙利亚问题，除了巩固现行合法国家机构并给予反恐援助……如果破坏政权的机构合法，就会出现利比亚甚至是伊拉克目前的混乱局面。”

联大会议间隙，普京与奥巴马会谈，就打击“伊斯兰国”达成原则性谅解。在叙利亚，美俄同欧盟之间毕竟存在共同的“敌人”：若任由“伊斯兰国”肆虐，后者攻陷大马士革只是时间问题。

叙利亚局势危殆。截至9月中旬，巴沙尔政府的控制区已被压缩至西部、北部的狭长地带，“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的分支“支持阵线”一东一西，不断消耗蚕食政府军的有生力量，政府军的控制区被“伊斯兰国”截断，与极端组织进行拉锯战。美国扶植的几支世俗派武装却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能在几股势力的缝隙中苟延残喘，还仰仗西方多国空军的掩护。

政治决定战争，战争却也塑造和改变着政治。

“考虑到俄美在叙利亚问题上都仅仅寻求有限目标，因此‘混合战争模式反倒避免两国完全撕破脸皮，双方均可在秀肌肉之余寻求妥协方案。”俄罗斯国际新闻记者伊莲娜·切尔涅尼科认为，未来美俄在叙利亚可能更趋向合作。

然而，如同“猎鹿博弈”，国际安全领域的合作向来艰难。俄罗斯直接出兵叙利亚，还试图牵头组建伊朗、叙利亚、伊拉克等建构“中东反恐联盟”，这让美国很担心，俄罗斯“另起炉灶”，将导致美国主导的国际反恐联盟边缘化。

皮球又转到奥巴马脚下。

“他（奥巴马）似乎有三张牌可以打。”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王雷认为，下策是升级对抗，向叙反对派提供防空武器、建立禁飞区，这些武器很可能落入恐怖分子手中，与俄军发生直接冲突风险也存在；中策是接受失败，但很可能遭到中东盟友以及国内强硬派的激烈反对；上策是中间路线，继续对“听话的”反对派提供支持，又与俄罗斯进行适度的对话与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