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困境的探究与揭示

2015-10-20 14:35何言宏
扬子江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个体人性小说

何言宏

鲁敏是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中出现的一位很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她的很多作品,都受到人们的关注与好评,也曾经被很多学者和批评家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做过讨论,我这里想关注的,是鲁敏笔下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作为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他们在鲁敏的作品、在鲁敏为他们所设置的当代中国的历史背景中,怎样生活与挣扎,复又具有深深的关联?在我所读过的关于当代中国的精神与生存的文学书写中,鲁敏的作品颇为独特,鲁敏的关切、鲁敏的叙事和鲁敏的精神立场,都与大家颇为不同,她的写作,又具有怎样的意义?

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和经济成就的取得,对于当代中国的观察与研究,成了中外学术界的一个研究重点,某种意义上,“当代中国研究”,已经成了一个非常热门的世界性的学术领域。我和很多同行一样,不仅处身其中,也对国外的研究时有留意,我以为在其中,有一批在乌尔里希·贝克的个体化理论启发和影响下所展开的关于当代中国个体化问题的研究,非常值得关注。a因为我认为,不管是在怎样的意义上,个体问题都应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和一个社会的根本问题。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应该是我们思考一切问题的最根本的出发点。这些年来,就我个人的思考和感受而言,再宏阔的战略构想、再伟大的丰功伟绩、再高明的理论学说和再怎么样令人震撼的经济奇迹,如果不关乎或不能落实为民众个体的自由与幸福,不利于他们精神的健全,那其意义和它们的价值,都非常可疑。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对上述研究所具有的问题意识充满敬意。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些研究的基本结论,即它们以“个体的崛起”这样一种颇为乐观的概括来把握和判断当代中国的个体化问题和个体的状况,却为我所远不能同意。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们哪怕是最为深入的民族志研究和田野调查,可能都难以抵达小说家所曾和所能抵达的个体的深处。当代中国个体的真相和他们的真实命运、他们精神与生存的真正状况,无疑离不开文学的揭示。在“经济学”和“社会学”的方法之外,“文学”的方法,也许更能够帮助我们深入地去探究当代中国的个体化问题和个体状况的内在真相。这是文学独特的方面,也是文学应有的意义和它的使命。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鲁敏的小说非常突出地体现了它的价值。

鲁敏小说大部分的历史背景都是“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她的创作,具有非常自觉的历史意识。但是她的历史意识和她对历史的处理,又有着自己的特点。她曾自陈自己的“想法是,‘史是必须的背景,是环境与基调,但我会以加长的‘特写镜头,把当中的人物、他们的表情、细部的动作拉到最前面,紧贴着,听人物的呼吸。我非常重视‘史,但会把‘史设在后台”。b在她的作品中,被设置于后台的历史并非仅是虚设,而是与被“特写”的那些人物息息相关,甚至会在根本上决定人们的命运,历史便成了一个个个体,成了芸芸众生无以选择的宿命与囚笼。《此情无法投递》是鲁敏的一部以1983年的“严打”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在我们当代中国的历史上,存在着一些我们这个民族至今都无法触碰和无法直视的内在隐痛,“严打”无疑是殊为其一,我以为这是鲁敏最具勇气的一部小说。但与她在前面所说的一致,她并没有用较多的笔墨去正面地写“严打”,而是以其为起点,从当年十九岁的陆丹青的一起未遂“流氓强奸”案件“从快”、“从重”地被判处死刑写起,一直书写到二十一世纪,写了陆丹青的家庭所遭到的羞辱与重创,以及他的父母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的悲剧命运与痛苦挣扎。鲁敏的很多小说都有一个实际上无处不在的人物,这便是已逝者的亡魂,生者的生活、命运和他们所处身的历史,因此也被亡魂所笼罩。《此情无法投递》属于典型的“亡魂叙事”,它以陆丹青亡魂的心理独白和他与父亲陆仲生之间虚拟的通信展开叙述,一方面举证出个体生命被历史暴力的轻率剥夺,另一方面,还以丹青亡魂的执拗的在场与发声,在策略性地控诉和反思那场“运动”的同时,质疑以此为发端的历史的正当。个体——陆丹青的个体和他的亲人们的个体——与历史的真正关系和他们在历史中的处境与命运,从而也得到了非常有力的揭示。对于他们来说,辉煌的历史不过就是加害者、羞辱者和血腥与残暴的刽子手,而对历史,他们则是尖锐的芒刺和紧紧地卡住喉咙的骨头。这些个体和他们的冤屈、辛酸、悲伤与愤懑,无疑是我们考察当代中国个体化问题不能忘却的重要方面。

鲁敏的《六人晚餐》 《伴宴》 《铁血信鸽》 《惹尘埃》 《死迷藏》和《不食》都在不同的方面和不同程度上书写了我们的当代历史。《六人晚餐》在二十多年的历史背景上讲述了两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六口人的生活与命运,尤其写到了那场浩荡与无情的企业改制和工人下岗;《惹尘埃》和《伴宴》,则都是写市场化的时代给肖黎和宋琛这两位坚持着自己“个体守望”的道德主体所带来的困窘。c实际上,鲁敏的《死迷藏》 《铁血信鸽》和《不食》等作品,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涉及到了当代世界的重要问题,即乌尔里希·贝克在他的一系列著述中所一再提出的“风险社会”以及其中的个体化问题。在《铁血信鸽》中,为了自己的个体生命,穆先生的妻子以一种积极进取和摄取的方式,疯狂投身于五花八门的养生热潮;而《不食》中的秦邑,为了避免各种各样的饮食风险,则与其相反地采取了步步后退的方式,终至停止正常的饮食,成了一个植物人。《死迷藏》中,老雷终日焦虑于随时会降临的意外死亡,非常荒唐地心系于全家的“寿终正寝”,突出显示了风险化时代个体生命的惶惶不安,在此方面,正如他对同事所指出的:“可能大家都比我有本事,比我眼界高,比我想得开,可以笃笃定定,无所谓生命的危在旦夕,可我真做不到……说一千道一万,反正我没别的,就是想我们一家子能够寿终正寝、有交有代地跟人间告别,就像一株草一棵树什么的,开花、结果、枯萎,体验到春夏秋冬,一个完整、自然而然的过程。这样,我也就满足了。”这几篇作品对已然转型了的社会历史状况中个体生命的新的困境和他们所面临的新的问题,表现出一种难得的敏锐。

鲁敏的很多小说写的都是家庭题材,应该属于“家庭小说”的范畴。但她的小说,又决不只是类型小说。在鲁敏的家庭小说中,家庭本身经常被质疑,它很少被作为温暖、安详和值得信赖可以作为安顿的“港湾”来被书写。家庭和家庭所包含的家庭伦理,也经常会因为种种病态或种种残缺,不仅使个体陷入宿命般的困境,而且还在不同的方面伤害着个体,不断地构建和生产着残缺的个体。

鲁敏少时失怙,父亲的早逝和他独特的性格与经历对鲁敏的创作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这在鲁敏小说的基本主题、情感基调和叙事模式等方面,都能明显地看出,比如她的《此情无法投递》 《风月剪》 《墙上的父亲》和《六人晚餐》等作品所径直书写的,就是几个“丧父”家庭的生活与命运。在这样几个残缺的家庭中,我们所痛心地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少年艰难的成长。那些个体,那些原本纯洁与无辜的童真的个体,正是因为不幸遭遇了“丧父”的命运,各自处身于残缺的家庭,才丧失了正常的成长,变成了一个个残缺的个体。《此情无法投递》中的斯佳,正如小说中所写道的:“父母离婚,母亲常年在外,与继父同一屋檐”,“从八岁到十八岁,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与继父单独生活在一起”,这不仅造成了斯佳异常畸形的对于继父的“恋父情结”,形成了她的早熟,还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使她成了陆丹青悲剧的重要诱因,斯佳自己也成了一个畸形的和悲剧性的个体。而《墙上的父亲》,则写尽了丧父家庭的种种艰难与不易。父亲的早逝,不仅使王蔷一家的生活迅速陷入困顿,更是改变了王蔷与王薇姐妹俩的价值观念、生存方式与性格特征:姐姐王蔷完全放弃了一个女孩对于爱情的纯洁追求,满心功利地想通过婚姻这个惟一的途径来改变家庭的窘境,妹妹王薇则一方面养成了偷窃的习惯,另一方面又病态地贪吃,两个原本应该在父亲的钟爱与呵护下正常成长的女孩,却变得如此地不洁和不堪,鲁敏的写作,道尽了辛酸。《六人晚餐》中,与这种辛酸非常相似,比如在小说的开头,就有一段这样来写晓白的文字:“想想那个场景……放学路上,一个只有书包敲打屁股的胖孩子,没有任何同伴,即将回到的家里,零落而不健全——没有爸爸!妈妈苏琴女士难以捉摸!姐姐晓蓝只顾埋头用功!晓白转动他看不见的短脖子张皇四顾,感到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残疾感。……真的,他可怜得像个臭虫,他完全就是个孤儿。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啊,为什么他没有?”这种孤儿般的残疾感不仅一直伴随着晓白的成长,也造成了他人格的残疾——正如小说中所说的,他很可悲地并未成长为一个“像样子的男人”。

实际上,除了“丧父”,鲁敏还写过一些“丧母”的家庭。《六人晚餐》中的丁成功和珍珍,《博情书》中那个“恋母”的“动漫男孩”,或者是母亲去世,或者是因为父母离异,都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们的成长,因此也都不同程度地充满了艰难,他们的性格,也有诸多病态和变异。但是鲁敏对家庭的思考,和她对个体在家庭生活和家庭伦理中处境的探究与表现,并未仅仅停留和局限在对家庭残缺的书写上。她并不仅仅简单地认为只有那些“丧父”、“丧母”的家庭才有残缺,某种意义上,残缺就是人的生存和人性的本来面目,只要是人,就会有残缺,就会有人性的种种局限。她在接受一次采访时曾经指出:“真正写起小说,可能跟我家里的一些变故有关,也跟我对复杂人性的探求有关,对虚妄生活的恐慌有关。每一个人,他的身份、语调、笑容并不真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们有着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我渴望寻找一条绳子,把我从虚妄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同时进入人们的秘密,进入命运的核心。”d很是明显,鲁敏非常自觉地超越了一己之经验,将她探究的目光深入进我们生存与人性的深处,试图从那里去发现一些核心的秘密。这样的秘密,在鲁敏小说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就是她所称之为“暗疾”的东西。这些暗疾,有的是鲁敏所说的一些表面上也许不为人知的“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有的则是人物的一些“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更多的时候,则是指人性。从鲁敏的小说中,我们发现,对于人的家庭来说,人性的暗疾是远比“丧父”和“丧母”更加常见和更加普遍的“残缺”,在这样的意义上,每个家庭都可能残缺,都可能因残缺而致患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这样一来,个体在各自的家庭所面对的,就是他将经常面对和包围着他的各种暗疾,这也是每一个个体都宿命般地深深陷入而难以摆脱的困境。

鲁敏的小说写过人们奇奇怪怪的很多暗疾,有的为我们寻常所习见,比如《铁血信鸽》中那位妻子的热衷于养生;有的则显得荒诞、偏执与痴狂。鲁敏经常通过夸张、变形、超现实或寓言化的方式将人们的暗疾推向极致,更加深刻地探究与揭示人性的幽暗。在一篇题目就叫《暗疾》的小说中,鲁敏就很集中地专门写了梅小梅一家各自的暗疾。梅小梅的父亲除了具有浓重的口音,还经常会发生突然的呕吐,“在最不该呕吐的时候突然发作”;她的妈妈,则是病态地要逐日记下家庭成员的每一笔开销;而与他们共同生活的姨婆,却镇日地为便秘困扰,无论是与家人,还是与邻居,抑或是与家里的来客,都几乎是不分场合地讨论着大便问题,小梅的相亲,便被这一切所一再搅扰,终至大龄。不过颇为讽刺的是,梅小梅自身实际上也有暗疾,她的执迷于购物与退货,其荒谬与严重,丝毫不亚于她的父母与姨婆。而终于和她一起走向婚礼的似乎“没脾气没怪癖没破绽”、“人好得没法说”的黑桃九,也在婚礼上原形毕露,暴露出他的暗疾。《暗疾》中的每一个人,都患有暗疾。在由这些患者们所组成的一种叫做“家庭”的伦理空间和共同体中,最不缺乏奇特的戏剧性,严重匮乏的,倒是每一个个体本应具有和希求的健全、幸福与安顿。《暗疾》是鲁敏书写人性与家庭暗疾的代表性作品,她的其他作品,如《风月剪》 《六人晚餐》 《博情书》 《惹尘埃》 《月下逃逸》 《不食》 《谢伯茂之死》 《铁血信鸽》 《死迷藏》和《字纸》等,对于暗疾的表现也非常丰富,让我们叹为观止,也很充分地显示出了鲁敏探究的热情与执着,显示出她独特与深刻的发现。

在包括家庭在内的各种亲密关系中,两性关系无疑有着特别的意义。鲁敏很少写两性间的柔情蜜意和儿女情长,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狠心”的作家。个体在两性关系中的处境,经常被她写得充满理性,甚至不时地会闪现出寒意。对于她笔下的很多男女,爱情或婚姻,实际上和家庭一样,都不过是他们的困境。他们深陷于婚恋之中,淡漠、冷血、虚伪、欺骗、挣扎与逃离,艰苦博弈。像在长篇小说《博情书》中,林永哲、伊姗和夏阳、央歌两对夫妇各怀心事,在厌倦于婚姻的同时又各自出离。在林永哲与伊姗之间,先是林永哲耽于独处,伊姗沉迷韩剧,他们隔膜地共处于丧失了生机的婚姻之中,接着,林永哲遇央歌,伊姗也与那个缺少母爱的“动漫男孩”弄出了一段不伦之恋;夏阳与央歌间,夏阳禁不住兄弟们的蛊惑,跃跃欲试后终于下水,却又因为案发受处后身背“巨债”,走上了网络敲诈的歧途。而央歌,则一边以“矜持者”的化名活跃于博客,另一方面,又与林永哲进进退退地发展着一场奇特的恋情……鲁敏以她出色的叙事才能,盘根错节,虚虚实实地将现实生活与虚拟的网络世界穿插勾连,编织出几多扑朔迷离的时代“博情”。她以毫不留情的探究者的目光,逼近和揭示出每一个个体婚姻中的处境。在婚姻生活的日常和表面,原来潜伏着那么多的污糟与不堪。

在两性关系中,既然婚姻如此,那像《博情书》中的人们以不同的方式纷纷投身的情爱关系又将如何呢?《取景器》和《细细红线》是鲁敏专门探讨和表现爱情问题的小说。《取景器》写的是一位厌倦了乏味的妻子和乏味的家庭生活的中年男人出轨与回归的故事,鲁敏以她独有的方式直逼灵魂,层层剥笋地将这一常见故事讲述得曲折有致,深具内涵。故事之初,小说中的“我”正“与寂寞进行殊死搏斗”,处于一种严重的精神危机中,“常常的,跟众人一起吃饭、喝酒、玩乐,一切如常之际,我会突然呆滞失神,感到莫大的虚无——这些说笑之词、酒肉之词,有什么意义呀!我梦想着能有一些劳心伤神、惊心动魄的谈话,像大脑在搏击,而不是这些毫无质量、随时可以删减的日常对话……”,“失眠症像钉子一样,在头顶上越钉越深,漫长的煎熬如同地狱。而妻子,我拥有无上名义的枕边之人,却熟睡得像个圆滚滚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极点,……好像正是她过分香甜的睡眠加剧了我对她爱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浑浊”,这个“我”,他已无法忍受乏味和琐屑的生活。因此在与女摄影师唐冠相遇后,自以为找到了灵魂的伴侣,但是随着他们的交往,他们间的裂隙也终于出现——“就算我与唐冠已经同床共枕,无话不谈,灵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再好的风月也解决不了”,他们的交流发生了障碍。这样的障碍与裂隙,正如作品中所写的:“第一次与唐冠出现交流上的障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男女之间,这种关系实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个极小的裂缝,反而会让当事人更加在意,每次举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缝处反复验看,心怀惴惴”,更大的裂缝便会“接踵而来”……

就是这样,鲁敏惯于以其外科手术般的无情,将她的笔变作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条分缕析地探询、撕扯、翻检、查看,伴以她在两性关系方面洞悉一切的先知般的语调,有同情,亦有反讽,有条不紊和极具耐心地将叙事沉着推进,在尽显了两性之间的种种情状和基本困境后,而将他们推至绝地,重新还原为两个荒凉的个体。《取景器》和《博情书》是这样,《细细红线》也是这样。当《细细红线》中图书馆管理员“红儿”出于仰慕、出于对自己丈夫的隔膜与厌弃,而很热切地与一个媒体名流交往许久后,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算与他交往再多,她与他之间,真正的沟通与倾吐也永不会发生。她的热忱、对情感的最高期许,正是他决意要逃避的,就算这正是她最好的部分”。他们之间,永远都存在着“宿命的隔阂”。

鲁敏的小说通过对在社会历史和在家庭以至于两性关系之中个体处境的考察,也通过对每一个个体所常具有的“暗疾”的探究,揭示出个体宿命般的内外困境。但是她并不一味地悲观与绝望。一方面,她书写了很多困境中的坚持和困境中的突围与反抗。比如《伴宴》,她就写了琵琶演奏家宋琛在市场化时代坚持自己的“个体守望”的不愿媚俗,《惹尘埃》也写了肖黎俗世中的独立自持。实际上,像《此情无法投递》中的陆仲生、《风月剪》中的宋师傅、《谢伯茂之死》里忠于职守的李复,特别是《镜中姐妹》 《月下逃逸》 《逝者的恩泽》 《墙上的父亲》 《六人晚餐》 《风月剪》和《取景器》中隐忍操劳的母亲们,都在各自的困境甚至是炼狱之中不无辛酸和近乎执愚地艰苦坚持,读来令人唏嘘与动容。鲁敏的小说经常会使用“逃离”模式,讲述个体对困境的逃离。《风月剪》中的小徒弟、《六人晚餐》中的晓白与晓蓝、《镜中姐妹》中的大双、《月下逃逸》中蓝妮的哥哥、《纸醉》中的大元、小元和开音,还有《博情书》 《取景器》 《细细红线》等作品中的出轨人士,无不是对原有困境的逃离,虽然有些逃离最后还是以失败与回归告终。鲁敏笔下的逃离,以《铁血信鸽》最令人震撼。作品中的穆先生,因为实在难以忍受妻子似乎“正确的、进步的、符合时代的”生活方式,而奋身一跃,超凡逸尘地飞跃而去,与其说是逃离,毋宁说是突围与反抗,以自己的铁血性命,来抗议我们物质化的失血时代。关于这篇作品,鲁敏曾经这样说过:“这篇小说,也不知道最初起意于何处,反正就是胸中有一股绝望而挣扎的浊气,感到我自己以及我所认识的大多数人,或者说我们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被各种各样的‘物化的生活方式所淹没或勒索,对于精神的核心,我们简慢、毫无诚意,这么轻易地就撒手听凭思想昏迷不醒、顺流而下——老天爷啊,这绝不是真正的、好的生活!”e穆先生以其区区一己的个体生命抗击着时代,昭示给我们另外的生存,真正的、好的、有希望、有“精神”的生存。

鲁敏也写过发掘着我们人性的希望、人性的美的小说,她为我们揭示的人性,虽多暗疾,也有非常珍贵的美好。前面所说的很多作品困境中的人们,也时常会有爱与扶持,会有亲人在危难中的相濡以沫(《此情无法投递》 《镜中姐妹》 《六人晚餐》 《墙上的父亲》等),但是在此方面最为突出的,还是她的《逝者的恩泽》。《逝者的恩泽》属于鲁敏的“东坝系列”小说,也是她以此建造的“一个人的乌托邦”中的代表性作品。f在这篇作品中,鲁敏以其极擅使用的略萨所谓的“连通管”式的叙事结构,g将两个家庭套嵌与勾连,一方面打开单一家庭的叙事空间,增强其开放性;另一方面,又增强了人物与伦理关系的复杂性,使作品的内涵与戏剧性多级倍增。《逝者的恩泽》确实有点鲁敏自己所说的“反现实主义”h的意味,它让一位死于“事故”的铁路工人陈寅冬在外面的私生子达吾提和他的母亲古丽忽然来到东坝,加入进自己原本在故乡的家庭,这个极易激发出人性之恶的故事,却被鲁敏“反现实”地写得极其动人,人性的光辉与人性的博大,反而使他们舍己互助、相濡以沫,无私地互施和互相领略着人性的恩泽。《逝者的恩泽》是鲁敏奉献给我们的一曲哀伤美丽的人性的诗篇!

鲁敏对我们的个体生命和我们的人性有着深湛的体认,她的探究和她的揭示,实际上基于她的独特的文学观念。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人性,鲁敏都有个体化的理解。个体化的文学观念与人性观念,是鲁敏的创作取得成就的关键性因素。鲁敏总是注目于人,注目于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个体。她曾经说过:“我不认为,在某个时代,人们共同经历了革命与杀头、改制与下岗、买房买车或是离乡打工,这就是公共经验与公共记忆,就代表了时代与人心,以我的理解,这其实是一种媒体化的、所见即所得的思路,而不是文学的价值或特质所在。广谱化、既代表时代又超出时代的经验,正是一些最基本的人类体验,比如,旧去新来,肉身与灵魂的矛盾,强权与个体自由,撕毁美好之物,性、爱、死亡、信仰的幻灭,对阶层与身份的追求或摆脱,等等,这些体验,在不同的个体,不同的地域、国度与时代里,会又不同的表现。而小说最终所呈现的,正是取之于时间大河的‘小我及周遭环境的样本,也即常言所谓的人物及其环境,不是环境及其人物。重点落于人物,而非环境。”i那些“不同的个体”所具有的“广谱化、既代表时代又超出时代”的“最基本的人类体验”,显然是鲁敏最重要的关切。正是循着这样的关切,鲁敏一方面探究和解剖着人性,像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博情书》 《取景器》和《暗疾》等大部分作品那样,决不放过甚至是侧重于书写人性的“幽暗”j和人性的“可怜可憎与可叹”处;k另一方面,也会像《逝者的恩泽》那样,通过建造其“一个人的乌托邦”而“委身于善”,l努力书写人性的美好。于此我们便发现,鲁敏的文学观,本质上还是属于启蒙主义的文学观。她在谈到自己的“暗疾系列”侧重于揭示人的暗疾时曾经指出:“N种狂人、病人、孤家寡人、心智失序之人、头破血流之人、心灰意冷之人,进入了我的小说,我毫不回避甚至细致入微于他们的可怜可憎与可叹,而他们的病态每增加一分,我对他们的感情便浓烈一分。我深爱我的这些病人,以至舍不得他们遭遇非议甚至遭遇非命。因为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病得同样的久、同样的深……”m

——还需要我作怎样的引述呢?我们这里所看到的,显然是一种像鲁迅那样的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面又勇于自剖的启蒙主义的文学观念,鲁敏的《此情无法投递》和《六人晚餐》等很多小说,都曾写过青少年的悲剧和他们的艰难的成长,这与鲁迅百年以前“救救孩子”的呼声不正类似?特别是在《此情无法投递》中,那个许多年前已经被“严打”处决的孩子,又如何得救?!这些年来,在启蒙主义写作似乎式微、似乎溃败、似乎已然不再的悲观境况中,鲁敏的写作,从自己独特的个体经验和独特身世出发,切实探究和揭示出当代中国的人性状况和个体的多重困境,不仅以其相当可观的文学创作体现了启蒙写作的当下实绩,从而使其置身于五四以来启蒙主义的文学与精神谱系中,还为我们提供了继承与发展启蒙主义的重要经验。无论是“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还是“立人”与“立国”,在启蒙主义的历史使命中,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不得有误”地紧紧盯住我们的精神与生存,揭示出个体状况的基本真相,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才不会过早和过于乐观地得出“个体的崛起”这样的结论,n而是把它真正可靠地作为指归,实现于未来。

【注释】

1.这些成果翻译过来的主要有挪威贺美德、鲁纳编著的论文集《“自我”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中个体的崛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11月版)和阎云翔的两部专著《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 (上海书店2009年1月版)、《中国社会的个体化》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1月版)等。

2.舒晋瑜:《鲁敏:写作把我从虚妄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中华读书报》2012年11月2日。

3.鲁敏:《创作谈(17则)·〈艺术与俗世的博弈——关于《伴宴》〉》,《我以虚妄为业》,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4.舒晋瑜:《鲁敏:写作把我从虚妄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中华读书报》2012年11月2日。

5.fhijklm引文皆出自鲁敏《我以虚妄为业》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不再一一标注页码。

6.[秘鲁]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40-141页。

7.“个体的崛起”这一概括虽然也指出了比如“个体主义的缺席”、“个体与集体若即若离”和“个体的国家管控”等问题,但其呼应于经济“崛起”的表述方式和它对个体精神层面的忽略,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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