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师的慰安妇调查史

2015-10-21 18:44王晓魏婧
畅谈 2015年13期
关键词:悼词慰安妇受害者

王晓 魏婧

山西盂县羊泉村的村民都知道,张双兵演电影了——在一部刻画日军侵华期间慰安妇悲惨经历的电影中,他的讲述成为串场主线。

张双兵是最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作为“中国慰安妇民间调查第一人”,他走访调查127名慰安妇老人,用笔记录下这段尘封的历史。

老人们的经历刺痛了张双兵,他决心起诉日本政府,还她们一个公道。但起诉至今20年,胜诉的希望一次次落空,老人一个个抱憾离去。

送葬人

2014年4月10日这天,张双兵攥着键盘敲出的悼词,从羊泉村的家中赶到20公里外的北村,参加李秀梅的追悼会。他和老人非亲非故,却成为她的送葬人。

此前,作为中国第一批对日索赔的慰安妇老人,87岁的李秀梅一直在等待日本政府道歉赔偿的那一天——自1995年起诉以来,其余老人均抱憾离世。

时间对这位饱受苦难的老人毫不留情一一脑梗的突然发作,给她的生命划上了不圆满的句号。

晋东北农村的葬礼风俗中,致悼词环节举足轻重。帮助李秀梅对日诉讼的张双兵是老人生前最信任的人。

“希望能以我的能力还她一个说法。告诉大家,她是受害者,经历了磨难的一生。”他手持话筒,送老人最后一程。

出殡时间到,张双兵注视着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走出村口,消失在旷野——1982年调查慰安妇以来,127名受访老人中,仅12位健在。

侯冬娥老人去世前躺在床上的情景常常浮现在他眼前,“双兵啊,只有你相信我是清白的,是被刺刀和大枪强迫屈从的,你一定要给我讨回公道啊!”

张双兵统計,日军侵华战争期间,被强行抓进据点进行性暴力侵害的中国女性至少有40万人,侯冬娥正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张双兵听过慰安妇的故事,但从未想过自己以后会和这段历史紧紧相连,直到遇见高庄村麦子地里那个佝偻的身影。

孤零零的麦地

一切都从那个深秋开始。

1982年,张双兵在高庄学校工作,有天下午带领学生劳动后的归途中,看到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腰,跪在地上,一把一把艰难地收割谷子。别人的庄稼已经收完了,就剩她那片孤零零的谷子地。

张双兵和学生上前帮忙,老人蜷成一团,头贴着地,冲他们一个劲儿地念叨,“可遇上好人了,可遇上好人了……”

私下打听后,张双兵得知老人叫侯冬娥,年轻时很漂亮,有“盖山西”的美名。她两次被日本兵抓去做慰安妇,失去了生育能力,疾病缠身,还要养活丈夫和丈夫的哥哥两个残疾人。

那时的张双兵爱好文学,想着老人的坎坷经历是特别好的写作素材。但去了几次,那段耻辱经历老人一点都不愿透露。他便不再多问,只是时常帮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十年。

1992年,张双兵看到一篇报道,发起“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运动的学者童增,提出日本政府应该向二战民间受害者进行赔偿,尤其是慰安妇,反响很大。他非常兴奋,马上给童增写信,对方让他尽快把资料整理出来。张双兵拿着报道和回信跑去找侯冬娥,说要替她写申诉书,向日本政府讨还公道——他觉得终于可以真正地帮助到老人了。

听闻自己可以“索赔”,侯冬娥号啕大哭,伴着泪水吐露出深埋心底的痛苦往事。接下来,张双兵又访问了刘面换、冯壮香等多位慰安妇,写出“中国大陆受害女性递给日本政府的第一份控诉书”,通过日本驻华大使馆递交,要求日本政府向老人们公开赔礼道歉,并支付赔偿款。

此事被《参考消息》报道后,张双兵觉得“差不多了,应该会有答复”。他们压抑地等待了一年,却没有人来调查核实。“后来我想,既然日本政府不回答,那就打官司吧。

起诉日本政府

如今回忆这一切,张双兵觉得32年前的自己太过冲动。然而至少在当时,“打官司”这件事看上去是很有希望的。

1993年,通过童增牵线,张双兵联系上一个专门为二战时中国受害者义务打官司的日本律师团。在北京,日本律师大森典子告诉他,现在的政府讲道理,不是以前的军国主义政府,她相信中国的受害女性一定能得到道歉和赔偿。“我一个山村教师,一点经验也没有。听人家律师这么说,真是非常振奋,就代表老人和她签了代理协议。”

决定起诉日本政府后,张双兵继续跋涉在寻访慰安妇的路上。

除了律师团,他差不多是孤立无援的。学校领导不支持,工资始终是最低档;大会小会点名批评他破坏中日友好……而亏欠最多的便是家庭。一双儿女自幼缺少父亲的陪伴,“儿子很小时,就经常说我没有照顾好他。”

顶着压力和对家人的歉疚,在日本律师帮助下,张双兵带着那些一辈子没出过省的小脚老太太赴日起诉。令他最开心的是1995年8月第一次在日本开庭,此后十几天里,刘面换和李秀梅两位老人在东京、横滨、大阪一路作报告会,很多日本媒体跟踪报道,引发轰动。

这种关注让张双兵和老人们备受鼓舞,日本律师们也信心满满,团队里最多时达到数百名律师。“觉得积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苦和难,马上就能解决了。”

然而,1998年第二次开庭,媒体关注明显少了。

1999年,第三批10位老人赴日起诉,是人数最多的一次。再往后,张双兵和老人们几乎年年都去日本“讨说法”,16位起诉人最少的去过1次日本,最多的去过7次。从地方法院到中级法院,再到高级法院,情况渐渐不容乐观。

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终审判决:承认历史事实,但不予赔偿。理由一,诉讼时效已经过期;二,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

这是张双兵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以往再难,他总是跟自己说,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下次也许就会有结果……“不仅我认识不到,就连那些日本律师也认识不到,他们一直抱有一线希望。”面对终审判决,坚持打了十几年官司的张双兵如同一下被抽去了精神,体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单纯。

背景沉默而孤独

“秀梅大娘,你安心地去吧,要相信,你的女儿一定更坚强,亲友一定更和谐……”在李秀梅小小的追悼会上,张双兵为她致了简短的悼词。 类似的悼词在张双兵电脑里有很多篇 这些年,他送走了数不清的老人。“只要家属通知,我一定去。农村封建意识强,她们一生受了极大委屈。日本政府没有还她们公道,我要给她们一个说法。告诉大家,她们是受害者,我也就这点能力了。”

败诉后,张双兵未再继续主动调查。但有老人联系,他也还会赶过去认真倾听。“我现在的生活重心就是照顾好活着的老人,其他的……有希望就继续吧。”

微微佝着身子走出窑洞,张双兵的背影沉默而孤独。

不久前,他参演了以自己为原型,反映二战时期日军强征慰安妇罪行的电影《大寒》。

作为最后一个节气,“大寒”既反映受害者心中的苦,也有期待苦尽甘来的涵义。而那些正在经历“大寒”的老人,还会等到春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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