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岁月可以重来

2015-10-24 03:27/
青年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武力刘海

⊙ 文 / 高 君

母亲去世后的那年夏天,我和女朋友结束了四年的恋爱生活,在我们共同为婚礼之时和婚礼之后某一具体细节绞尽脑汁的时候,一夜之间她突然变卦,决定奔赴一个大地方,开始新生活。跟她说再见不久,我决定远走他乡,毛遂自荐一份差事并获得成功。因为举目无亲,加之又没有扔掉工作的勇气,所以我只能去一个小地方任职。这样,卖了房子卖了家当,我兜里揣着调令,拎一只黑樟木箱子坐了两天两夜火车,从渭江市来到干谷县。三天之后,又拿着干谷县工商银行人事部门的介绍信,坐了六个小时长途大客车,将近黄昏时我到了目的地,也就是大客车的终点——平安镇。

一下车我就吐了。

我拎起樟木箱子,冲到一棵老榆树下,然后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吐完,我鼻涕眼泪地抬起头,心想得找一家旅店先住下,这个时候那个叫工商银行平安办事处的地方肯定没人了。正想着,对面马路牙子上一个中年男人扔了烟头站起来,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走来,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叫刘海,你是来报到的段品红吧?我用手背抹了把脸,点点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包饭店用的餐巾纸递过来,说,你咋没坐火车?那玩意儿稳当。我说我不知道。他愣了一下说,他们没告诉你?这帮玩意儿。我站起来看了看他说,也许告诉了,我没在意。他拎起地上的箱子说,咱换个地方,抽颗烟。

走到对面他刚才蹲着的马路牙子上,他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抖了抖铺在地上,然后把箱子放到边上。他说,你坐一会儿歇歇,那几个小子去火车站那边接你去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硬盒红塔山,在里面找了一会儿,抽出一颗递给我。我掏出火机给他点火时,发现他叼在嘴里的那颗是长白参。他看了我一眼说,这帮小子,还寻思你是一个大姑娘呢,都接了三天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绷了一下腮帮子笑了笑说,我没告诉他们,刚开始我也这么寻思的,你的名儿真挺像女孩的。我说,让你们失望了。他愣了一下赶忙说,没,没有,你要真是一个大姑娘,咱这块儿还真不太好消化你呢。我用鼻子乐了一声。他看了我一眼,过了半天说,我们这儿都是男的。

刘海在前面拎着箱子,我低头跟着他往平安办事处走,石板路七扭八弯,不时有几辆摩托车从两边胡同里钻出来,“突”的一声,贴着我的耳边飞过去。刘海说,这地方就这玩意儿多,跟蛤蟆似的,我也有一辆,在单位放着,以后你愿意骑就骑。见我没吱声,他闭了嘴。走了一会儿,迎面几个骑在摩托车上的人跟他打招呼,他立即站住,飞快地回答说,接站,接站,单位新分来一个人。有一个说,刘行长,你们单位不是要撤了吗,咋还进人呢?刘海说,净扯,听谁瞎说的!他回头看了我两眼,对我说,这地方来个生人用不上三天就全知道。我又用鼻子乐了一声,问他还有多远,他说快了,上去这个坡再拐个弯就是。

跟刘海说的一样,上了坡,我们就开始拐弯。一个大弯,弯得仿佛永无休止,而且是一直向下。我们在一片狭长的开阔地带停了下来,对面一边是一座巨大的沙石山,山脚下有一条铁路,另一边从底下一层一层向上延展的红砖灰瓦的大房子,像巨大的梯田一样,一些粗细不同的管道从这些大房子中间凌空而起,又悄然落下。我长舒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刘海。有风吹来,又有风吹来。我禁不住又朝刚才走过的山顶望去,夏日黄昏中那条碎石小路就像一条金色的链子一样。刘海盯着烟看了一会儿,我给他点着。他指着对面的大房子说,出金子的地方,金矿。随后又叹息了一声说,可惜好时候都过去了。他弹了一下烟灰,从西服兜里又掏出那张用过的报纸铺在地上,把箱子放在一边,自己却蹲了下来。他看看我突然说,渭江那块儿我去过,真不错,鱼米之乡啊。我愣了一下。他说八六年,开储蓄经验交流会,三个省,你们那儿是示范点。我咧咧嘴,那时我还在学校呢。他问,你念的是农业大学吧?咋分银行了呢?我说,银行不是有钱吗?他笑笑,那是那是,一车一车的,都是别人的,过路财神。他捏着烟屁股,又使劲抽了一口。

他指了一下对面山脚下,说,你看就那儿,你要坐火车下车离这儿多近,穿过来就是了。

平安办事处在一个坡上。石头围墙,围墙上角有一棵一人合拢不过来的歪脖老榆树,两扇很结实的铁大门。三小间瓦房,墙是粉红色沙石面,瓦是灰色的。在一片石墙黑瓦的房子中间,它显得很与众不同。因为造在坡上,一面屋脊在上边房子的半腰处,但相隔得很远,又被围墙挡住,就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到大门口,刘海叫了一声小秀,半天,从山墙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一只大狼狗,看了刘海和我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走了回去。刘海说,不爱搭理我,来吧,没事儿。这帮小子还得一会儿回来,你先回屋眯一觉。

我有点担心地走进去,叫小秀的大狼狗却没有出来。

我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下,老榆树上吊着一只大沙袋,靠下边围墙有一个茂密的葡萄架。里面有一张小木桌,四张木头凳子,一辆幸福牌摩托。拨开几片叶子,我发现不是葡萄。刘海说是葫芦,马兵栽的。再看脚下铺的红砖,竟干净得很。刘海把门打开让我先进,他里里外外把灯全部打开。营业室挺简陋,半封闭的柜台,外面是连在一起的硬塑料椅子。我往他办公室看了两眼,一面墙都是绿色的铁皮柜,一些写着规章制度的老相框,两张大头桌。

他在营业室招呼我说,后面就是你们睡觉的地方,进来看看。

踩着木质地板,推开门,我感觉好像进了军营一样,两张简易木床铺着白褥单,绿军被叠得跟刀切的一样,大头桌上的电视、水杯也很干净。

大头桌对面一张木床是新的,上面蒙着一块花雨布。刘海说,这是你的床。

揭开花雨布我愣住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床,床单和被罩都是花的,被褥上还有一个大布娃娃。我看着刘海咧嘴笑了,没搞错吧?

刘海掏出烟,朝我比量了一下,点着抽了一口说,你真说对了。这帮臭小子,还真让我给唬了,连院子里的砖头都用铁抹布给蹭了,下班就开始忙活,一连干了好几个半宿。平常他们才不会使这么大劲呢,可让我逮着机会了!他们还真把你当成大姑娘了。说着,刘海憋不住笑了。

我说,我要真是大姑娘,床也不能这么放啊?

我才把你这张床从我办公室里倒腾过来,一时忙活蒙了,留给他们干就好了,这帮臭小子!刘海盯着我嘿嘿笑了两声,又说,他们早就心长草了,估摸你今儿个肯定能来,就让我提前把门关了,说你得坐火车——人事科这帮玩意儿咋没告诉你坐火车来呢?坏了!刘海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说,这帮小子可能就回来了,不行,你得逗乐逗乐他们,一会儿你先猫厨房里。对,把箱子藏床底下。

外面传来“突突”的摩托声,小秀叫了一声,大铁门“哐啷”响了两下,刘海冲我摆了一下手,迅速掐灭烟,说,你快猫起来!然后迈着八字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我听见外面有人喊,主任,接回来啦!

刘海说,来了来了。在哪儿呢?快进来快进来!

人家不好意思,说让你出来。

操!

哎!说话咋还带郎当呢?不知道人家是大姑娘吗?一会儿罚你酒!

中,中,哪儿呢?

噢,噢,噢——

噢个屁!哪儿呢,长啥样?

天哪,带劲死了!你快出来呀,人家在下边等你呢!

哈,哈哈哈——

噼里扑棱进来一帮人。门“哐啷”一声关上了,有人说快插上!然后就“轰”的一声乐翻了。有人说,小武子,你去门口听着点儿,不经允许不准开门!

让主任在外面好好凉快凉快。

让他傻汉子等虎媳妇。

对了,不会让他给接回来了吧?

没准儿接回来把事儿都办了。

哎,快过来!看床咋搬过来了呢?

我推门从厨房走了出来。有人“哎哟”了一声。

我伸出手说,我叫段品红。

几个人脸都红了一下,然后说,不好意思。

他们自我介绍,先是马兵,然后是肖越和贾明。武力被喊回来后,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半天,才伸出手。他说,快去看看,主任是不是跑了。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一个叫“天街”的酒馆喝的酒。

“天街”离办事处挺远,一溜大下坡,肖越和贾明去给摩托车打火时,被刘海叫住。贾明说,我明儿个再来。刘海说,你少装,给我麻溜儿把它推院里来,今晚谁也不许骑。吃饭时我才知道贾明是农行的,跟办事处的人混得挺熟。酒馆的服务员对刘海极热情,他们管刘海叫行长,而不是叫主任。刘海一副泰然接受的样子。

总的说来,那天晚上喝得还不错。后来由肖越带头,向刘海不断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直到把他喝得夹菜拿勺,喝汤用筷子,才算罢手。刘海脸没变色眼睛却红得厉害,就像得了红眼病一样。他用这双红眼珠像打枪一样,一会儿瞄瞄这个,一会儿瞄瞄那个,然后卷着有点儿硬了的舌头说,咋样?这一下高兴了吧?把我灌多了。他用一根筷子指指肖越,又指指贾明和武力。筷子上挂着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淌着汤,他每用它指一下,被指的人就咧着嘴向一边躲一下。刘海说,你们咧啥嘴,嫌菜不好吃?那,咱再换个地方?你,小武子,你,贾明,我跟你说,你俩最奸,刚才酒都让你俩给喂地砖了。他转过脸,眼珠更红了。盯了我一会儿,把筷子放下,说,你都看到了,都是好弟兄,你比他们都大点儿,以后遇事儿多担待。你从大地方来,过去有啥烦心事儿我不管,往后在咱这小地方有啥委屈不能跟弟兄们说就跟刘哥我说,总之一条儿,得待高兴喽!

走出酒馆,我心里涌满了酒后复杂的情绪,星空灿烂,让我忽然分辨不出身处何地。这个叫平安的小镇,和午夜里摇摇晃晃的人,从今往后都将成为我生活里的情节和故事,我同样也会成为他们生活里的情节和故事。人的一生,究竟能停留在多少不同的地方呢?而我将要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待一辈子也说不定。有风吹来。星空下,小镇像一朵寂寞而安详的花,独自睡熟了。身后飘来刘海的小调,像梦一样:

送情郎送到大门又一西,一抬头我就看见了一个卖梨的,本有心给爱郎买上二斤梨,猛想起昨晚的事儿,用不得凉东西……

在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出来了,平安办事处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平安储蓄所。尽管刘海他们只字没提,可我从人员和人数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是办事处,那么没有信贷部门、会计部门,至少应该有出纳专柜。看来金库也不存在了,因为没有经济民警,他们的储蓄备用金和每天营业余额存放在哪里了呢?如果继续存放在那扇铁门金库里,那我们在这幢房子里睡觉可就太危险了。后来我想,作为主任的刘海和干谷县行里的头头儿们不会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我就暂时放下心来。我当时酒喝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主要就为这事——这可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想想,赤手空拳地在钱堆里睡觉比睡在狼窝里还要危险。我两腿从渭江市总行那扇气宇轩昂的镀金旋转门一迈,立即就像一支被射出的箭,丁点儿都由不得自己控制,本来调令上明明写好的是干谷县总行,可我在那儿只不过被人拿起来随便摆弄了两下,然后“嗖”地就被射到这里。在干谷县下边三个办事处中,平安是最远、条件最差的一个,所以我想这下倒可以安心了。可我还没做好把小命也交待到这里当一个金融卫士的准备,所以当时我就想打听一下钱到底放在了哪里。一张嘴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对于在座的人来说,我可能还有点儿来路不明的意思,见面一开口就问这么敏感的问题,简直就是要图谋不轨。于是我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喝酒的时候,肖越含沙射影、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让他心存疑惑的问题,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犯了跟钱有关的错误、面临被除名的危险,谁会从渭江往干谷跑?跑到干谷也就算了,又跑到平安来?这真让人疑惑。刘海没问。马兵也没问,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挺深沉的人。武力也没有,他小,十九岁,啥事儿应该只有听从的份儿。至于贾明,根本就不是这儿的人,让他问估计也不能。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自己已经够憋屈的了,干吗还要跟他们做汇报?所以,就像他们只字不跟我说平安办事处其实就是平安储蓄所一样,我也不说。而且,我还不知道钱放在哪里呢。于是,我故意甩出一个更大的谜团,我说,我就想到一个小地方,越小越好。

其实我知道,只要我说出那七个字,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理由,但仔细一想却真是一个理由,可我就是没说出那七个字——我他妈的失恋了!

我们五个人,第二天早晨营业前,刘海是这样安排的:做储蓄事后监督复核员和做储蓄尾厢复核员两样由我任意挑,这两样都是责任重大的活儿,我不是怕承担责任,关键是我啥情况都不了解,就接触查也查不清楚的陈年老账,不行;另外,我根本不知道钱放在哪里,每天营业的尾厢款我怎么经管?

我说,你们原来咋安排的?

刘海说,肖越、我一个专柜;武力、马兵一个专柜。我既把尾厢又做事后复核。

我心想,这根本不符合规定——因为还是手工操作,所以必须三人临柜,即两名记账员配一名尾厢复核员,而且尾厢和事后监督是绝对不能兼职的。在银行,除了守库、押运,出纳和管库员在人手不够时可勉强兼职外,营业部门任何岗位都不得兼职,就跟钱账分管、公章和名章分管一样。怎么能这么做呢?

刘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没招儿,缺人。

肖越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缺人还把人都他妈调走了。

刘海看了他一眼,说,别说没用的,业务又不忙。

我说,我刚来,先在窗口记账吧。

刘海想了一会儿说,也行。

这样,我就和马兵一个专柜,我记账,他做尾厢;肖越、武力记账,刘海做尾厢,另外兼事后复核。刘海从办公室拿出一个不知道是谁用过的算盘递给我。我说,我自己带了,五个珠的我用不惯。刘海把我带清盘器的算盘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递给我,说,还是你这玩意儿高级,行,这样安排正好不用办交接,开门吧。然后打开门,招呼马兵到院子里站着去了。

进来两个人。一个看看我然后去了肖越的窗口,把存折和存单往柜台里一塞,一边填凭条一边问,你们这儿又新进人啦?肖越说,咋的?那人说,不咋的,不是说你们五一撤吗?肖越说,大哥,求你了能不能别提这茬儿?那人说,咋不提呢?整得我把定期的都提前取出来了,白瞎好几百块利息。肖越说,大哥,我给你出个招儿,到县行找我们行长去。那人说,找谁都白搭了,你们净能瞎忽悠人。肖越说,大哥,你可千万别搞错了,不是我们,是我们行。这时另一个问,哎,他是哪儿来的?肖越没好气地说,北京来的。

一辆运钞车停在院子里,不一会儿,着装的贾明和另一名经警腰带上别着枪护送拎着钱口袋的刘海和马兵进来了。两人进了营业室锁上边门,贾明又在门上推了推。肖越说,进来坐一会儿!贾明冲我点了一下头说,不了,还没送完呢。

原来储蓄备用金和每天营业余额是放在农行代保管的。

业务不忙,一上午也没有几笔。我掏出烟,发了两圈。这当中马兵做了一焖罐狗食,咕嘟咕嘟的满屋都是玉米粥的香味儿。马兵一会儿进厨房翻弄一遍,后来他拎着一个铁勺子过来问,中午吃啥?肖越说,啥都行。马兵说,那就跟咱们小秀一起吃吧。肖越看了我一眼说,咱几个没事儿,段哥刚来,你可别骂人家。马兵冲我咧嘴笑笑有点儿尴尬的样子。我说,闻着真挺香,我还真想吃点儿,哪儿弄的玉米面?马兵说,从家拿的。

马兵端一盆玉米粥往院子里走,我锁上抽屉跟了出去。他看看我笑了笑。我问养几年了?他说刚一年多。我问是不是纯种的?他说二串子。我又问谁给它起的名?马兵笑笑没吱声。小秀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吃了起来。我掏出烟给马兵,马兵摇摇头说,不抽了。我想了一会儿说,你们伙食费是怎么交的?马兵说,糊了八涂。我愣了一下。马兵说,先吃着,过后再说吧。我说,你俩谁管这事儿?马兵说,我管做,肖越就会拌凉菜。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要不这样吧,这些先放你这儿,不够我再交。马兵躲了一下说,先不用,就是用也用不了这么多,主任不在这儿吃,小武子住他姑家,一个月吃不了几回,吃的时候自己出去要个菜,一百够咱们大伙吃一个月的了。我说,我多交些,咱们几个以后吃好点儿。马兵笑笑说,不用,那多不好意思。我说,一会儿你回屋跟头儿说一声,中午都别走了,我出去弄几个菜,再拎点儿啤酒。

走出很远我回过头,见马兵站在院子里正看着我。我又走回来,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知道他们都爱吃啥,自己又拿不过来。他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显出一丝为难。他说,要不这样吧,咱俩一个柜都出去不好,让武子跟你去。我咧咧嘴,说,那也行。

我和武力沿着石板路往下走。阳光很晃眼,我用手罩着额头,我们时而踩着对方的影子,时而踩着自己的影子,石板路白花花的,就像一块毛玻璃。两边高低错落的民居和店铺全都敞着门,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门帘像波浪一样,哗的一下,哗的又一下。是一丝丝风,并没有人。我俩拎着四个菜两捆啤酒从饭馆出来,武力回头看我一眼,咧嘴笑了,牙齿阳光似的晃了两下。

趁肖越一个人在厨房时,我又从兜里把那一百块钱掏出来,我说,一个月的伙食费,不够再交。肖越迟疑了一下,拿块抹布擦了擦手,接过去揣在兜里。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喝了两瓶啤酒竟然喝多了,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屋子里像灌了墨一样。我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起身去找电灯开关,没找到,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推门出去,院子里只有小秀趴在地上。

日子像水一样流走。

我如一个安闲的老者,简单、平静、不疼不痒。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就把左胳膊和左腿从被窝里先亮出来,然后等待从厨房那块小门玻璃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那块小玻璃被我擦得一尘不染,可并不光滑,上面有一片凸出来的小疤棱,一般用肉眼很不容易发现它,只有用手摸才能感觉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新鲜得很,油汪汪的,我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脚丫,不一会儿脚趾和脚背就先被画上一道亮线,亮线一点一点变粗,然后徐徐展开,就像打开一扎崭新的人民币。阳光就像人民币一样,覆盖在我一侧胳膊和腿上,玻璃上那些小疤棱印上来,如同人民币上的盲文一样。

我一轱辘跳下床,开始洗漱。

然后我把铁链打开,领着小秀出去。我俩一前一后,形同父子(小秀是男生)。偶尔在半路碰见几个常来办事处的中年妇女,或者大妈,小秀还会围着她们转一圈,算是问早安。她们都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遛狗去呀?我说稍带也遛遛自己。我和小秀都能迅速而灵巧地躲避突如其来的摩托车,即使在看不见前方的弯道上也能。早晨步行的人很少,骑摩托的却很多,而且都喜欢骑在道路中间,我和小秀也大摇大摆地走在中间,只要听到“突”的一响,不管前后,我俩立即就跳到路边。有一回,我跳到左边,小秀跳到了右边,摩托车从我俩中间“嗖”地穿过去,我俩互相看看,愣了一下,小秀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汪”了一声,然后很不屑地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刘海有时在晚上八九点钟过来打电话。他的脚步声在他办公室门口犹豫一会儿,又返回来然后打开营业室边门,咯吱咯吱踩着地板,他推推寝室的门说,睡啦?我不吱声。他说,小段,你睡啦?我还不吱声。停一会儿,他就咯吱咯吱走开,奔向他的办公室,开始打电话。

电话被锁在一只小木匣子里,只能接不能打。听肖越说,出纳和会计刚撤时,只是长途被锁着;没过几天,刘海就给它穿上了这件“小外套”。有时在班上,肖越一口气抽完一颗烟,把烟头按灭,然后冲刘海把手一伸说,有事。刘海说,往哪儿打?肖越说不能告诉你。刘海说啥事?肖越说,也不能告诉你。刘海就慢悠悠地办着手里的一笔业务,有时没业务,他就从兜里抠出一颗烟点着,然后一口一口地抽着。肖越的手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伸着,就像跟他要抽屉里的钱一样。刘海把一笔业务办完,或者把一颗烟抽完,才从挂在腰带上的一嘟噜钥匙里解下来一把,放在距肖越指尖一拃远的地方。这时刘海会看看我说,小段,你有没有事儿?有事儿就打。我摇摇头。

我没事儿。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像跳进了井里避风的熊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想知道我去了哪里。所以那个穿“外套”的东西对我来说,就跟瞎子戴着的眼镜一样。我连看都很少看它一眼。

⊙ 李云雷·光影3

有一段时间,肖越对电话特别敏感。白天,每当电话一响,他立即放下手里正数着的钱,来不及放就用手捏着。有一次他还让插在抽屉锁孔上的钥匙给拽了一个趔趄。因为那串钥匙的另一端拴在他的腰带上。可电话不是他的。有时在晚上,听到电话,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那扇通往刘海办公室的小窗户,穿着裤头就翻过去。平安镇在北方的最北边,白天热得不行,晚上又冷得不行,就连夏天夜里都得盖棉被。肖越接完电话,不再从窗户翻过来,而是“咚咚咚”跑回来。有时我听见他对着听筒强压怒火说一声“不在”,就“啪”地把电话放下,钻进被窝后还生气地骂娘。有一回我说,反正也是锁着,再接一个分机不就完了吗?他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敲着牙帮骨说,等他妈我发财了买一个大哥大。

有一段时间,马兵对电话特别敏感。那段时间他几乎都住在办事处。电话一响,他先侧起耳朵听一会儿,看看肖越和我,见我俩都没反应,他才从被窝里出来,趿拉着拖鞋有板有眼地朝刘海办公室走。他睡觉从不光着,而是穿着不同的白衬衣,有时是纯白的,有时是带点儿暗条的,但都很白,所以每次他从被窝里出来,我都觉得眼珠被很疼地晃一下。就是电话不找他,他也不生气,说完再见也不急着回来,好像是坐在刘海的办公桌前慢慢地抽完一颗烟。

刘海家里没有装电话。他腰带上别着一个汉显的BP机,快赶上一个烟盒大了,整天雄赳赳地趴在一堆肉褶里,叫起来跟吹哨子一样,“嘀儿嘀儿”的,让武力眼馋得不行。武力喜欢BP机,还喜欢像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可他一样也没有。刘海的BP机白天叫的时候,不是报时就是报天气,我们都习惯了。只要它“嘀儿”一叫,武力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歪过脖子问,几点了?或者,有雨吗?有时刘海说,传我的。武力说,赶紧回呀!刘海说,下班再说。可刘海非得在下班后八九点钟才说。

有时下班我故意在营业室里待着,他过来心不在焉地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毫不搭界的话,然后说,我打个电话,行里这几天有点事儿。我就笑笑。他也笑笑,说,太晚怕耽误你睡觉。我说,一点儿都不耽误。有时他打完电话,来寝室坐一会儿,拍拍小秀的脑袋,递给我一颗红塔山,自己却不抽。他好像还没从电话里缓过劲儿来,就一连说几遍,这俩小子,总不着家,天天黑个也不知道忙些啥,就把你一人扔这儿。我说,还有小秀呢。他就又拍拍小秀的脑袋,说,狗比人强。

后来,一下班我就领着小秀躲出去。我在小酒馆里喝酒,小秀在门口吃我给它买的肉包子。我俩在外面一待就是半宿。

每天下班,肖越随接包车押款到农行,有时一走就到后半夜,回来后却并不急着回屋睡觉,而是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在营业室空荡荡的黑暗里坐上很久,才把脑门上边的台灯按亮。营业室每两张办公桌共用着一个简易台灯,在两张办公桌中间固定一个铁架,铁架上安装一个四十瓦的日光灯管,悬在坐着时的脑门上边,一只黑开关当啷在眼皮底下,不小心碰一下,悠荡半天,直打眼睛。肖越坐在台灯下面一颗接一颗地抽烟,手边的烟缸里趴满烟屁股,有的还在一缕一缕地冒着黑烟。有几回天都蒙蒙亮了,他的被窝还空着,我以为他一夜没回。出去解手,见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头顶上一团一团地冒着烟,就像把头发烧着了一样。

有一天下班,我领小秀出去,喝完酒很晚才回来。办事处的门被反锁上,敲了半天,肖越才把门打开。他的办公桌上有一盘凉菜、两只饭店的方便盒、两双筷子、两只酒杯,一瓶白酒已经快空了。地上是两溜啤酒和一堆撕碎的纸片。

他看了我一眼说,坐下。

我犹豫着。

他把剩下的白酒倒进空杯里,又说,坐下。

我说,我刚喝完。

他说,知道,找了你一圈儿。

我说,我在铁路那边喝的。

他把两只方便盒打开,说再喝点儿。我说行。他端起杯子说,今天我就不叫你哥了,你才比我大一岁。我说,本来就不用。我俩喝了一口。我用眼角扫了一下地上那堆碎纸片,然后用鞋尖轻轻碰了碰。

他说,你咋寻思调这鳖地方来了?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

他说,本来说五一就撤,这下黄瓜菜又凉了。

我说,是因为我吗?

那倒不是。是上边,左一个令右一个令,这一年都快有三百六十五个令了,跟刮风似的,他妈的。他拿杯子朝我比量了一下,独自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那儿不这样吧?

我说,都差不多吧,我原来在机关。

那你咋能调这儿来呢?

我又笑了笑。

他看看我,然后把眼睛转向柜台外面很黑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碎纸片,滑出来一小块撕碎后的照片,一张红艳欲滴的女人的嘴,无所依傍地被撂在一堆碎片之上,就像滴下的一摊血。我吓了一跳,立即用鞋尖住里踢了踢,那嘴却顽固地跑到一个更加显著的位置。我拿杯子的手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我说,你在这儿待几年了?

他仍然望着外面,抽了一口烟说,四年了,一复员就来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报考银行了,当时铁路还招干呢。

我说,银行挣钱多。

他说,屁!那是你们那儿,这穷地方,等开工资你就知道了。

我说,银行还压工资?

他说,这是常事儿,有时一压半年。

听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我都来了一个半月了,工资还一直没动静呢。我说,算存上了。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我一眼,说,那是你不缺钱,我这个月兜里就空了。顿了顿又说,要不,我说啥也不能接你一百块钱,赶上我没钱了。我说,那是伙食费。他说,下个月你不用交了,这些天咱们也没咋开伙,我寻思哪天好好安排你一顿。我说,见外了,我们天天待在一块儿,不用分这么清。他说,那不行,再交就等于骂我了,最近我特别背,一些破事儿全他妈赶一块儿了,本来寻思去外面赢点儿,可就是不上牌,还总给人点炮。你爱不爱玩?

我说,不大会玩。

他说,原来我干脆不玩,一听见稀里哗啦就闹心,在这鳖地方待的,没意思就玩,时间还过得快点儿。

我们开始喝啤酒。一连干了两杯。

他说,哄了几年了,说撤。本来去年年底我能回去的,要那样,儿子都快生出来了。可我没走,让给了于明杰。他结婚都三年了,总生不出小孩来,我想反正年底就回去了,不差半年了,就让他赶紧回去造儿子去,别再耽误了,再待下去他人都要废了。再说我也不想总干守库这行了,干这行就等于把脑瓜子别到裤腰带上,哪有抢银行不杀人灭口的?还有,我们都受不了于明杰的药汤子味了。我们保卫半个月才能轮一次休,两天。他一回来就带一堆生精的中药,可咋吃也没见效,越着急越不行。他家都好几辈儿单传了,到他这辈儿却啥都整不出来了,把老头老太太都要急死了。办事处没说要撤时,他就为这事儿找过老秦行长,你都想不到老秦是咋说的。老秦说,那边还有一帮光棍儿没媳妇呢,你这就算不错了,还有使唤的。于明杰说,可我媳妇一直都怀不上。老秦说,这事儿你也找我?于明杰说,你看行长,我半个月才能回家住两宿。老秦说,那玩意儿根本用不了两宿,好使一下就够了。

我俩笑着碰了一下酒杯,咕咚干了一个。

肖越用手抹了一下下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他说,一开始,我们还真寻思你是一个女的呢,你床上那个大布娃娃就是我买的。

我乐了半天,说,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哪。

他说,说实话,狼多肉少,不拉屎也得先把坑占上。

我说,多累呀,一脚踩好几只船。我要真是个女的,县行一开始就不一定能要我,我就不会跑到这块儿来了。他愣了一下说,县行傅科长没给你说媒?我说没有啊。他盯着我又看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我问,明白什么了?他晃了晃脑袋,十分诡秘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肖越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把眼睛又望向外面,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在这儿上不上下不下地吊着,在县里找对象,好点儿的人家一听在下边转身就走,找下边的自己又不认可,谁愿意在这鳖地方待一辈子?妈的,我现在算彻底想开了。

天已经麻麻亮了。一层薄雾从窗缝涌进来,从我们端着的酒杯间升起,像烟一样。所有的酒瓶都空了,我们端着空了的酒杯一直坐着。后来,我们打开门,走了出去。镇子里传来鸡叫,抬头看,启明星就挂在眼前。我们大步流星地走着,却忘了出去是想要再去找酒喝,一直走到客车站后面的山顶。晨风扑面,一些露水把我们的衣袖和裤角打湿了,我们在山顶上坐下来,望着有些缥缈的对面。

肖越突然对我说,红哥,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渭江了。

平安办事处就像一件缩水的衣服,它的光华不只存在于刘海他们的记忆中,有时在这栋房子的某一角落还依稀可见。刘海办公室衣架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个旧相框,里面的红纸上写着原来办事处的人员名单,刘海的名字在最上面,然后是信贷两名,计划一名,会计三名,出纳三名,储蓄七名,保卫三名。我曾叼着烟站在相框底下一边想象着办事处人丁兴旺时的景象,一边琢磨着上面的名字,至少四个名字看起来像女的,那么就是说至少有三四位可能是女的,只是从名字上无法分辨出容貌和年龄。我想为什么不贴上照片呢?一天中午我问武力,武力说,原来营业室挂着照片的,让肖哥给扔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上面有几个名字跟我差不多,像女的。武力看看我笑了一下,说,有三个女的。于老太太退休后回干谷了;徐大信贷,离婚的,人老时髦了;还有胡大代办员是跟我一块儿来的,在这干了两年储蓄,肚子大了就调回去了。武力看看相框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女的好啊,在上边找一个对象,一怀孕就回去了。我说那你就在上边找个女的。

找也白搭,我又不能怀孕,还是代办员,废了。

营业室在阴天时很黑,所以灯全开着,阴天时储户就更少了。我们五个人除刘海外,都在胡乱地打着算盘,就好像忙业务一样,噼里啪啦的。拨弄了一阵儿之后把算盘往一边一推,就开始抽烟。一边抽一边各自想着什么,或大眼瞪小眼。只是不说话,有时一上午也不说话。时间像一块凝固了的胶。

有一天,我们就这么坐在开着灯的营业室里,日光灯把我们的脸色照得就跟剥了皮的土豆似的。没有人推开院里和屋里的门,我们心无旁骛。外面阴沉得很,还不时滚过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刘海“嘿”了一声,说,快把脑瓜子抬起来,外面来了一个大姑娘,嘎嘎带劲!

谁也没动。

刘海说,都给我玩深沉呢是不?这要真来几个大姑娘坐旁边,你们几个小子还不得把嘴给磨漏喽。

肖越说,你以为像你呢。

刘海愣了一下,我,我咋的啦?

肖越说,你能把下边给磨漏了。

刘海“呸”了一声,乐了。我们也乐了。肖越伸手把刘海放在桌上的长白参烟拿过来,翻了一会儿抽出一颗红塔山叼在嘴里点着,然后歪脖看着刘海。

他说,主任,你猜我上周日回家在大街上看见谁了?

刘海问,看见谁了?

肖越吐出一缕烟,他说,哎呀,简直了,要多哏气有多哏气,三点式,爆炸头,戴个蛤蟆镜,往街上一走,全身乱抖。

刘海说,扯,你做梦呢吧?

肖越说,那我再给她穿上一点儿,三点式外面加上一步裙,黑的;蝙蝠衫,黄的带黑点的。爆炸头染得通红通红的。

刘海左半边脸蛋子一连哆嗦了好几下,他咬了两下腮帮骨清了一下嗓子,却没说话。肖越乐了。

武力正埋头在纸上画着,说,我知道是谁了。

肖越说,一边去,你不知道。

武力把笔“啪”地往一边一放,说,不就是从咱这儿走的徐大信贷吗?

说完他愣了一下,看见刘海左边脸蛋子又哆嗦了好几下。他赶紧埋下头在纸上继续画着。过了一会儿,刘海的脸色缓和过来,他把脚丫子塞回鞋窠,从椅背上拿下来胳膊。

刘海说,得,别扯犊子了,马兵你掂弄俩菜,我去整五瓶啤酒,一人一瓶,谁也不许多喝。

武力说,主任,你的小鸡咋没叫呢?

刘海在BP机上捏了两下,操,没电了。

周六临下班,肖越边往绿军挎里装东西边对武力说,武子,晚上回去跟你姑说一声,明儿个带红哥去吊水湖玩玩,都在这待傻了,我要不回家早带他去了。他看了刘海一眼,主任,要不你也去得了,别整天在家围着嫂子转,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刘海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带红缨的钥匙,说,你俩骑两台还是骑一台?武力看看我说,咋的都行。我说,把钥匙给我吧。刘海递给我钥匙时说,你嫂子这些日子老闹毛病,家里还泡着一大盆衣服呢。肖越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说,咱们主任是模范丈夫,行里五好家庭年年都让他给承包了。

周日一大早我先给小秀买了四个肉包子,又把马兵昨晚临走时做的一锅玉米粥盛出来端给它,然后回屋收拾箱子,想找一套干净衣服,和在渭江时穿的那条游泳裤。

我把游泳裤和游泳帽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去。那还是我和女朋友在渭江游泳时她掏钱买的,当时她还在读研究生,我不让她掏钱她不干,说买长的不行买件半截的还没问题。我说那就挑一个最短的。她说,我看你光着就行。我说那我就光着。当时她上来就打了我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把它们放到了箱子最下面,然后把存单和存折拿出来。活期存折上的五千块是我来平安的第二天去农行存的,以备万一有事时急用;一张渭江农行存单上的三万五千块是卖房子和一些家当的钱,是父母留下的,我想一直留着,就是将来也不动。我一看到它,就能看见曾经和父母在一起时的那个家。我想今后也许永远都不需要房子了,靠单位,一个人有个地方就能住。另一张存单上的一万块也是在平安镇农行存的,原来有两万五,是我工作四年攒下的。母亲临去世住院和办后事,还有张罗结婚花了一万。我是单位里最能攒钱的,除别人请客,自己从不喝酒,五毛钱一盒烟能抽一星期。因为我想结婚用。我看着这一万五千块钱,心里挺难受,想等哪天一急眼就他妈一口气给花了,就像把过去一切都给消灭一样。一件衣服兜里还有几百块,我又拿出一些,因为工资一直没开。

都放好之后,我从箱子另一层掏出一只比刘海那只小一点的BP机,也是汉显的,实际上比刘海的那只要好些。那是我在渭江时的主要信息工具,特别是跟女朋友。她呼我的大多数时候我是不用回话的,因为她总是跟传呼台念一些不知从哪儿抄来的酸掉牙的小诗,或让人听了脸红的称呼,还有一些只有我能破译的暗语。

武力把摩托停在大门外,拎着一个花布兜进来的时候,我正对着床上的BP机发愣。他看看我说,你也有啊。我递给他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他冲我笑笑,拿起来又放下,然后摇摇头。我说真的,我要它一点儿用没有。武力说,我不要。

我和武力骑着两辆摩托,风驰电掣地穿过平安镇,朝着我们要去的吊水湖驶去。古树参天,道路两旁野花开得正好。长风过耳,我俩就像脱缰的野马和离弦之箭。有一阵儿,我俩“嗷嗷”直叫,开始是我的车轮被一个石子垫了一下,我“嗷”地叫了出来,我的叫声立即传染给了后边的武力,于是我俩一齐叫了起来。叫声里,我体验到了遗落很久的年轻和坠落的快乐。

这是一处还未开发的小景观,我们把摩托车停在再也骑不了的地方,然后穿过一片狭长的密林才抵达那里。听不到声音,连鸟的叫声也没有。几缕溪流从长满青苔的石崖上披挂下来,从一些树木中间披挂下来,就像盛极的白菊流淌着的白色花瓣。湖面不大,静静地泊在那儿,泊在树丛中间,宛如一只神秘莫测的眼。武力从花布兜里拿出一块兰花雨布。我俩坐下来,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俩一直没说话,也没下去洗澡。吊水湖就像一颗眼珠,太干净了。

太阳在我俩头顶一点点偏下去。我说,咱们走吧。回来时,我俩不约而同地把车速调得很慢,我俩没再叫喊。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弄丢了一样。

直到坐在一家小酒馆的包间里端起酒杯,我俩才重新开始说话。

他说,我经常去那儿。

我问,一个人?

他说,有一次跟兵哥,那天他喝多了。武力看看我说,我一个人能在那坐上一天。

他笑了,看着我的眼睛说,是不是特不像?我说也不是,那儿太静了。武力说,我就喜欢那里的静,像世外桃源。

过了一会儿,武力说,咱们办事处撤不了了。

我说,是吗?

武力说,金矿又要上马了。

我说,又找到新矿脉了?

武力看了我一眼,说不是,矿里来了一批日本人。我问日本人来干什么?他说来买废矿石,他们还能从里面炼出金子,那样,矿山就又活了。我说,爱咋样就咋样吧。

武力说,红哥,你真甘心在这儿待一辈子?

我说,我现在还没想挪地方,到哪时说哪时吧,你呢?武力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想挣钱,挣了钱再说。我说挣了钱你想干什么?他说要干的事多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肯定不干现在这活儿了,一个月才二百块,还不够挣一回小费呢。我笑了,原来你是想去挣小费呀。武力说,红哥,你不知道,这儿有钱的可多了,都是个人包坑口的,挣几百万有的是,比如聂矿长的儿子聂飞,光奥迪就有好几辆,他们玩都不在这块儿,而是开车去县里省里。又说,其实这活儿我早就不想干了,可家里不让,还寻思干两年能回去呢,这都干三年了。

后来,我又从兜里掏出BP机。我说,在这儿我用不上这玩意儿,你先拿着,我真不喜欢它,你先用它联系业务,挣大钱发财了再还给我。武力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说红哥,你这个比刘海的好,跟兵哥原先那个一样。我说是吗?武力说,兵哥原来也贼款。我说什么叫贼款?武力说就是有钱,兵哥有钱,还会武功,还上过报纸呢。我说当兵的都会打两套拳,他们在部队练过。武力说不是花架子,是真功夫,那次在通勤小火车上,兵哥一个人对付一帮呢,最后把他们都给干趴下了。我说为啥呀?武力说是一帮小偷,火车要到站时,偷一个女人的钱,然后一个传一个想下车,让兵哥给发现了。当时那帮小偷把刀都亮出来了。我说,那他真挺厉害。武力说,就是,没看出来吧?那女人也贼款,包里当时揣着好几万呢,她老公是开坑口的,当时那帮小偷趁她在车里犯迷糊时下的手。兵哥和他们从车上一直打到外面,贼牛。我说我知道马兵为啥贼款了。武力说你不知道,办事处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说要么就是和那女的一起开坑口,要么就是给她当保镖。武力愣了一下说,不是,反正你猜不到,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我说算了,我并不想知道,谁有钱都挺好。武力说,可他现在没钱了。

过了一会儿,武力又说,是他自己不想干了。

马兵躺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眼睛望着棚顶。电视上飘满了雪花点儿,在他脸上忽忽直闪。屋里没开灯。下了班肖越押送包车去了农行,刘海和武力一前一后地走了,马兵坐在办公桌前抽烟,随手扔给我一颗。我说,你也走啊。他点点头。抽完烟他去厨房端玉米粥。我说,你不用管了,待会儿我喂。马兵把盆放下,说不好意思。我笑笑说,走吧。马兵背着绿军挎包走了以后,我在屋子里四下转了一圈,又到厨房掀开几个盆看了看,然后锁上门,领着小秀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回来得挺早,小酒馆人多挺闹的,我就提前撤了。因为没喝好,我又拎了两瓶啤酒。小秀一开始跟在我屁股后面,还没到办事处门前,它就从后面一下子蹿了上来,然后等不及我推开铁大门,两只前脚往前一扑,就自己先进去了,紧接着它又站起来用一只前脚勾住门把手一拉,就哼哼着进屋了。小秀直奔寝室而去,它站起来两下,身子都要倾过去的时候,立即又撤回来,然后坐在地上,冲马兵一下一下颤动着舌头,马兵却一动没动。

我说,你没回去?

马兵看着我动了动下巴。

我说,吃饭了吗?

他说,不饿。

我说,我拎回来两瓶啤酒,小秀吃完了。

马兵把手从脑后拿出来,摸了摸小秀的后脑勺。

我说,要不咱俩喝一瓶,你弄点儿啥先吃点儿。马兵说,给我一瓶吧。我就递给他一瓶。他坐起来,伸手从窗台上摸过一根筷子,“啪”的一声瓶盖飞了出去,他递给我。我把另一瓶给他,随手关掉电视,打开了灯。

坐在床上我俩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过了好半天,马兵说,大上周你和武子去吊水湖了吧?我说嗯。马兵说,玩得咋样?我说坐了一上午。马兵说,那地方还真就适合坐着,我去那儿也是干坐着。我说,那儿水挺深吧?马兵说最深的地方有二十几米,我下去测过。我说咋测的?马兵说,直上直下扎猛子,用脚探到底就试出来了,下边是几个泉眼,水特别凉。我说,里面有鱼吗?马兵摇摇头说,水太清太凉了。你们那儿鱼多是不?我点点头。

马兵眯了一会儿眼睛,又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说,没当兵的时候,我家那儿鱼也挺多,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地和养鱼池,一到这时候景特别美。那时都不往地里喷药,草都是用手薅,所以泥鳅特别多,还有鲫鱼,个儿也都特别大,水鸭子就一群一群地不知道是从哪儿飞来的,没人抓它们,谁也不惹谁。我们在稻田埂上走的时候,还能看见鱼池里的鱼在跳,一闪一闪的直晃眼睛。我妹妹挺怪,养鱼池里的鱼有的是,她却整天偏拎着一只小筐来稻田地里抓泥鳅,泥鳅多却不好抓,她一天只能抓回来一小筐,没人吃那东西,全喂家里的鸭子了。所以我们那儿的鸭蛋用盐腌好,蛋黄直往下淌油。我有时回家坐车时还想,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我领你到我家玩两天,你就不会感觉这么闷了。那时我们那儿跟你们渭江差不了多少。现在不行了,养鱼池没了,稻田地也没了,全变成了白土矿。刮风连眼睛都不敢睁,下雨天就更完了,四处流白水,看着都恶心。

我说,咋会这样呢?

马兵闭了一会儿眼睛,说,我当兵最后一年休探亲假回家,几个当官的领来一帮搞地质勘探的,说地下有白土矿,然后就把那一大片地全给买下了。不卖不行,说你破坏发展乡镇经济。盖完一大片厂房后,我们那儿就由稻香村变成土城子镇了。粮本也变了,由绿本变成了红本。土地一开始是国家买去的,很便宜,每家给两个名额到矿里上班。可不到一年就转给个人承包了,又过了不到一年,白土矿就黄了,厂长副厂长腰里揣着好几百万跑了。丢下好几百个工人和一大片破厂房,还有挖出来的像山一样没人要的白土子。好好的地方不几年就给废了,人吃了被污染的水不少都得了病。我妹妹也没能逃过去。

我问,妹妹怎么啦?

她得了白血病。上个月确的诊。

告他们!让他们赔偿!

马兵抽动了一下嘴角,说,连药费都得自己掏,告谁去?人早都没影儿了。

后来,我们一齐沉默下来。

近一段时间,肖越的心情挺不错。下班押送包车到农行,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还用塑料袋拎一些油炸花生米、朝鲜族小咸菜什么的。他一回来,我立刻出去拎几瓶啤酒。然后我俩坐在葫芦架下面的小木桌旁,慢慢地吃慢慢地喝。

小葫芦已经长得有蒜头那么大了,肉乎乎的。有几个就悬在我们的头顶,跟眼珠一样。肖越说,不能用手摸,这么大点儿用手一摸就化了。我说,听说日本人来了。肖越看了我一眼说,我这段时间点儿贼冲,不光抱夹搂大宝还净下蛋,明的暗的全来,妈的这两天可不能玩了,好不容易赢点儿,别再秃噜回去。他夹了一粒花生米刚一送到嘴边就掉了,又夹了一粒又掉了,他放下筷子,用手撮了一粒,说,我知道小日本儿来了,准没好事儿,奸得跟精似的,把中国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我说,听说来买废矿石山。肖越说,这下把咱们彻底给撂这儿了。妈的,爱咋的咋的吧。

往往我们刚撂下饭碗,铁大门“哐啷”一响,贾明就到了。贾明一到肖越飞快地把杯子和碗筷收拾好,让我在院子里看着点儿刘海,说要来了就咳嗽一声。然后两人一边窃笑一边进了刘海办公室。不知道两人在搞啥名堂,我就在院子里喂小秀。可刘海一直没有来。

过后我才知道,贾明刚刚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套发报通话法,就立即跑来教肖越。可能是电话机不同的原因,两人一连鼓捣了好几个晚上,才终于在摸索中熟练地掌握了这门技术。肖越把门反锁上,亲自给我演示了一遍,他说,号码是几就按几下,中间千万别停,要注意频率,就是说第一下和第二下间隔的时间要一样,而且手指用力也要一样,看好了,比如现在咱们给老秦行长家打个电话——肖越捋了一下衣袖,全神贯注地坐在刘海的椅子里,然后把听筒贴到我的耳朵上——他像发报一样在放听筒的电话键上嗒嗒嗒嗒嗒按了一会儿,然后电话果然就接通了,他迅速把听筒放下,往椅背上一仰,哈的一声乐了。乐了一阵儿,他说,绝对不能紧张,要像当年李侠同志一样。来,你试试。我说算了吧,我不试。

一连半个多月,肖越没再玩麻将,每天晚上十点一过,或刘海前脚一走,他后脚立刻进去。两人就跟交接班一样,却比交接班速度快多了。然后我就听到肖越在电话里海阔天空地跟人一顿神聊,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怪笑。头一周好像是跟一些战友通话,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但我还是从只言片语稍带而过中听出了一些跟他自己相关的东西。比如他跟对象彻底黄利索了,眼下正着手准备新的一场恋爱。

后来,我发现肖越一直在呼一个人,电话响了以后拿起来立即又放下,从来不说话。有时他对着电话说,传呼台,请呼刚才的号码十遍。再后来电话就不再响了。他很失落地回屋躺在床上,眼睛却一直大大地睁着。躺着躺着,他会突然一跃而起,翻过窗户直奔电话而去。

星期一早晨,县行来电话通知刘海去开会,并说让立即就去。本来刘海想等肖越从家回来,把尾厢交接给他,然后再走。可左等右等肖越也没回来,电话“哗哗”地一遍一遍地催,刘海就把尾厢交给了武力。刘海走到院子里又回来,说,肖越要是不来,就让小段那边先对外。武力冲我笑了一下,小声说,废话。

肖越快到中午时才回来,他一进屋就说,刘海是不是去县行了?这下彻底废了!说完就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我们谁也没吱声。肖越在椅背上仰了一会儿,抽出一颗烟点着一口气抽掉大半截,才重又坐起来,他说,咱们这回都走不了了。我今天上午去县行了,人事科还说要再招一批代办员往咱这儿派呢。对了干谷的自来水不能吃了,上边来人刚刚测出来的,说含好几种致癌物呢。我看县行一人发一个五十斤的大塑料桶买地下水吃呢。活该!

马兵说,你家不也得买水吃吗?

肖越说,我姐家有井。

武力说,可我家没有。

我问,咋弄的?

肖越说,水库让金矿给污染了,都好几年了。

刘海第二天上午一回来就说,小段,我先到你床上眯一觉。然后他就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好像种了一天大地刨了一天大镐一样。等刘海一脸疲惫地走进营业室就说,武子,你去把门关上,咱们开个会。他坐好后,把脚丫子从鞋窠里拿出来。肖越捏着鼻子回头看我一眼。刘海说,我脚丫子昨晚刚洗过,没味儿。他又欠欠屁股,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拉开抽屉,烟盒空了,他晃了两下扔进桌子腿旁边的纸篓里。然后看看肖越,肖越没动。我把半包烟扔了过去,他抽出一颗别到耳朵上,又抽出一颗叼在嘴里,然后把烟盒扔回来。他说,武子去看看水开没开。武力说,没听着动静,好像没开。刘海说,那等一会儿。

肖越使劲打了一个哈欠,把头重重地放到椅背上。

刘海端着一罐头瓶子茶水,吱溜吱溜地喝了一会儿,点着了烟,说,咱们开个会,有几个事儿先说说,一个是县里的自来水不能喝了,上边正在抓紧解决这事儿,行里特别提出来,让家在县里的职工放心。咱们这块儿水没问题。另一个是行业纪律问题,县行通报批评了一个人,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信贷科的。这老哥头两天去夜总会喝酒喝高了,让老板把所有的小姐都叫了过来,一共二十多个,按大小个儿站了两排,然后他就叼着烟跷着二郎腿指挥人家一二一、一二一地走正步,规拢了人家半宿,关键是还不给人家小费。可能是兜里没带那么多纸儿,等酒劲有点儿过了,一琢磨就从厕所后门蹽了。你说蹽也就蹽了,第二天赶紧去把事儿给摆平喽,结果第二天没去,第三天也没去,还跑出去躲了。人家老板就打发二十多个小姐找行里来了。

刘海端起罐头瓶子,吱溜吱溜地又喝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然后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肖越从兜里掏出半包烟扔过去,刘海笑了一下说都给我了?肖越说,快说别卖关子。刘海把烟放进抽屉里,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肖越说,快说!

刘海说,别提了,寒碜透了。二十几个大姑娘一进银行,就问这人在哪儿,然后直接上楼,见门就进,也不敲,后来就坐在行长室里不走了。没招儿,最后行长给打的小费,每人一百。

肖越说,我知道是谁了。马兵就笑了。武力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也笑了。刘海说,是谁不重要,关键是要引以为戒。肖越说,让谁引以为戒呀?好几个月他妈不开工资,哪儿去弄瘪纸打小费呀?谁能跟他们信贷员比呀?

刘海说,我说引以为戒不是指咱们,好了,现在开始正题。

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因为刘海正题的第一句话就是县行这两天开锅了。他说,县行这两天开锅了,上级行又来了新文件,凡在籍职工,不论男女,凡满八年以上工龄,包括七年整八年头的,都可自愿申请提前退休,晋升两级工资,待遇跟在职的一样。具体工资算法人事科有一套公式,咱这块儿没有这种情况,所以我没细问。肖越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军龄算不算?刘海说,算了你也不够,就是够你能退咋的?肖越说,你寻思我不退啊?妈的,还差两年呢。

刘海最后说,咱们这儿暂时不撤了。

那天中午肖越和武力都没吃饭。我和刘海、马兵吃了。吃完,刘海说,也没几笔业务,今儿个就提前下班吧。

刘海一走,我们四个人就不约而同地先后躺到了床上。马兵往里挪了挪身子,武力就躺在了他身边。阳光很好,我们在很好的阳光里躺到床上,一动不动。

垫在脑后的两只手麻了,我把它们抽出来,侧过身子。

这时我看见了一根头发。一根弯弯曲曲火红的头发,在一片光影里就像一缕小火苗蹿进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看了它很久,然后把它捏起来,想了一会儿,“噗”地吐出一口气把它吹跑了。然后我坐了起来,抽出床单,一团把它塞到了床下放着小秀褥子的纸壳箱里。又呆坐了一会儿,才重新躺下。没有人关心我刚才做的一切。

肖越打电话就像上了瘾一样,让他几乎把麻将给忘了。有时就是贾明过来拉他他也不去。他除了对寻呼台一遍遍说,给我连呼十遍,或者给我加急连呼十遍外,电话始终沉默着,就像一块石头。而他不在乎,就好像本来就没做让对方回话的打算。他就像完成规定中的一道程序一样,“嗒嗒嗒嗒”地按着电话键,说完“啪”地撂下电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连睡觉都一点儿不耽误。有一天后半夜,他解完手回来,躺下后立即又起来了,然后从窗户翻过去,接通电话说完“再呼十遍”后,就从窗口往屋里钻,他的一条腿搭在窗台上,身子刚上来一半,刘海办公桌上的电话“哗”的一声就响了。他“扑通”一声就摔了回去。电话一直“哗哗”地响着,而他就像做了贼一样,悄悄从窗口爬进来,溜进了被窝。后来电话一直被他打得欠费停了机。他才像打完一场大仗一样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妈的,他说,终于停机了。

电话停机了好几天,刘海一直不知道。

他从干谷回来后,有好几回看着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盯着我看,张张嘴然后又把嘴闭上,一只手在半开不合的抽屉里反复鼓捣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有一天中午他见我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拎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迈着八字步就过来了,并随手锁上了门。他把两腿分成大八字坐在马兵的床上,一只手按在大腿上,一只手就捏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然后盯着我看。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我又没长红头发。

刘海愣了一下。

有啥事儿你就说呗,我又不是大姑娘。

你刚才说啥?

你带回来一根红头发。

他顿时有点儿慌,站起来,歪着脖子看看两边肩膀,用手一连扑喽了好几下。我说,掉我床上了。他又愣了一下。我说,让我捡起来给吹跑了。刘海咧了咧嘴,扯,他说,你还跟我逗呢,我是想跟你说点儿正事。我说,说吧。刘海说,你跟刘哥交个实底,到底想不想在这边成家?我说,在哪边?他说,当然不是这边我是说干谷。又说,你看,眼下这一半年肯定是撤不了了,我是跟你说真的。县行人事科傅科长托我办的,连照片都带来了,你看看不?我说不看。他说为啥?我想了想,说,照片能看出啥,八十岁老太太都能照得跟十八岁似的。要看也得看本人哪。他说,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照片咋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我说,都啥时候了,相对象还看照片儿,她要是个瘸子我从照片上能看出来吗?刘海左边脸蛋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他说,就那么回事儿吧,脸蛋子再好也长不出大米来,闭了灯都一样。我说,不见得吧?黑头发和红头发能一样吗?刘海左边脸蛋子又哆嗦了一下,他说,别扯,刘哥是想和你说正事,那姑娘她爸看上你了,我想这也是个机会,成了你就可以轻松回县行了。我说她爸是干啥的?刘海说县行的。过了一会儿,刘海又说,算了,不行。我说怎么一转眼又不行了?刘海说,刘哥得给你掌住舵,不能一时错了主意,后悔药难吃啊。我说,你把我弄糊涂了,跟你说吧,我现在不想找对象。刘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说,失一次恋就像拔掉一颗牙,一颗坏牙,不能让它总疼,既然一个女人她不爱你,或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为什么还把它像一个磨盘一样挂在脖子上呢?停了停,他笑了一下说,对了,以后可别拿红头发黑头发跟我开玩笑,没意思,也不好玩儿。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从那天开始,刘海一连好几天晚上没来打电话。有时只是我一个人在时,他也没来。而且他腰里的BP机一叫,他总是先看我一眼,就好像我先看到了那上面的号码一样。后来他挺不住了,晚上来一打,才知道电话停机了。他把电话从小木头外套里拿出来,放到眼皮底下,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肖越掀开一小块窗帘,冲我摆手,我没动。看了一会儿,肖越把窗帘放下,然后低声说,寻思去吧,累死他。

肖越两眼望着柜台外面,刘海手里捏着话费清单,看着他的后脑勺说,这个月话费超了这么多。算了,从我一个人工资扣吧。他盯着清单看了一会儿,说怪了,这咋打的先不说,就说这一个呼机号一晚上呼了一百来遍,是啥意思呢?待会儿我呼它一遍,看是哪个小妖精这么勾人。锁我就不换了,还一样,谁有事儿跟我吱一声。

到了下午,电话才通。电话一连哑巴了好几天,冷不丁儿一响,吓了大伙一跳。刘海愣了一下立即一溜小跑奔向电话。他一连嗯嗯了好半天才从办公室出来,然后站在柜台外面往里看。耽误事儿了吧?他耷拉着脸说。武力说咋的啦?过了好半天,刘海说,开工资了。武力“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肖越说,我今晚回去,明早去县行取。刘海说,干脆,现在就走!坐火车不晚点下班前能到,我让会计科小王在那儿等着。肖越说,那今晚也回不来了。刘海说,废话,那样你不是可以明早坐早车回来吗?对了,我好悬没忘了,储蓄科说明后天过来查尾厢备用金。今儿个提前关门,咱们先自查一下。马兵的交给小段查,我的交给小武子。

马兵正数着钱的手停了一下。

刘海说,还有,这一阵儿县行恐怕不带消停的,没准儿总让我往那儿跑,待会儿小武子查完先把我的尾厢接过去一阵儿,行不?

武力说,没说的!

看得出来,刘海跟上边的关系不错,否则像查尾厢备用金一类的事情事先是不会给通知的,都是采取让你措手不及的“突然袭击”,那样更容易发现问题和漏洞。面对检查,不论是上边来人,还是自查,我们脑瓜里的一根特殊的弦儿都会立即绷紧,即使是一个平常很大大咧咧的人,拿一百块钱都不当回事,可在钱和账面前,差一分钱平不了都会一直抠下去,直到抠平为止。长一分或短一分绝不能私下拿出来或者填进去,那样说不定会埋下意想不到的后患。这是我们的职业习惯,也是职业常识。

刘海那边是三人临柜,如果发生差错,三人承担,刘海一半,肖越和武力各四分之一。我和马兵就不一样了,两人平摊。所以那天的自查我格外认真。事先我还洗了手,而且在洗手时涂了许多香皂。然后我站在马兵旁边,意思是好了,把位置暂时让给我吧。马兵一直在结着账,好像永远也结不完或不想结完一样,一小沓凭条他打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却总不是他想要的数,然后再重打。刘海那边差不多都要进行完了,他不时地往这边看两眼,说,账不平啊?马兵说没有,我算盘有点儿不好使。刘海就把他的算盘递过来,看两眼转身回去盯着自己的尾厢去了。刘海说,我这边快完了,别着急,一会儿我帮你结。

马兵看看我,又看看我,然后放下算盘,说好了。

我已经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几天业务量一直在回升,可能跟日本人来了以及干谷县行的宣传有关,平安办事处不仅不撤而且要扩大要上电脑的消息连续好多天上了干谷报的头版,还上了干谷电视新闻。当然少不了工行如何在实力上跻身于世界前十三位,储蓄存款突破二十亿等等忽悠。一些走了的储户又回来了。他们说农行几个小丫头整天小脸抽抽着,就跟欠了她们夜钱似的,还有钱一存上就像入了老虎口,取时推三阻四,费死劲了。刘海就趁机一顿煽乎,说我们这儿存取自由,存款不问来源,取款不问去向。你们没看报纸和电视吗?

收付我只核了一遍就平了。然后我开始复核备用金,先过大数,刚按下算盘的清盘器,马兵就递给我一颗烟,我看了他一眼,他按着打火机,手有些微微地抖。刘海那边已经完毕,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拎着算盘就过来了。咋样,平没平?我说,就剩备用金了。他说,操,先别抽,赶紧整完,包车就要来了。我说,你先走吧,没事儿。他说,不差这一会儿。过大数时,我一捏几把百元的券种,就一下子感觉不对了。我的手抖了一下。刘海站在旁边正眯眼望着窗外,好像在等接包车。我飞快地数着钱,脑袋“嗡嗡”地响着,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要赔的数额。然后是哪天少的,是怎么少的。马兵一直看着我,他的一双眼睛好像嵌在了我脑门上一样,可我一直没抬头,我在飞快地数钱,手心里沁满了汗。

整整少了八千块。我把最后一把钱塞进抽屉,闭上了眼睛。桌子下面的脚被马兵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刘海说,对不对?我没吱声。这时接包车在外面鸣了一下笛,刘海又问了一句对不对,走出去开门。

我盯着马兵。

马兵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把备用金一点一点装进钱袋子里,说,对了。

我和马兵坐在葫芦架底下的小桌子前。我说,是差款还是挪用?马兵说不是差款。那就是你给挪用了?哪天?我放下心来,点了一颗烟。上周我爸来,我拿的。我说,是给你妹妹看病用?马兵点点头,她做透析,再不做她会马上就死的。我说,那也不能动备用金哪,这是干咱们这行的规矩,如果上边来突击检查,工作没了不说,遇到心黑的捅出去都够判刑了。马兵说,当时没办法了,我爸蹲在围墙外头都哭了。我说,那完了赶紧想办法堵上啊。马兵说,我这几天正想办法呢,跟几个朋友说好了,可去取的时候又都不行了。我说那咋办?不能迟于明天早上了,万一明早一上班就来查呢。马兵说,我这就出去。他又握了握我的手腕,眼睛里含着一些泪花,他说,段哥,谢谢你。

马兵后半夜才回来,借来了一千多,我一直坐在营业室里等着他。他把借来的钱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过了好半天他说,不知道肖越明早能不能回来。这三个月工资还有一千一。我说万一他坐检查的车回来呢?他一下子跳起来,说打电话让他坐早车回来。走到刘海办公室门口,马兵就停住了,他说,他家没有电话。

我打开箱子,把一万元的定期存单拿出来。

我说,把刚才借的都还回去,明早去农行接包时取出来。

第二天工资没拿回来,肖越还出事了。刘海放下电话,回营业室一连转了好几圈。捅了,他说,捅了。我们都愣了。刘海说,肖越在县里让人给捅了。武力说,捅哪儿啦?让啥捅的?刘海看了我们一圈,说,对呀,我咋没问呢?我说,那赶紧问哪!我们扔下柜台外面的储户,全跑到了刘海办公室。刘海说,快回去一个,回去一个!马兵就又回去了。

刘海连着拨了两遍电话,总拨错。我问,听谁说的?刘海说储蓄科。又问,储蓄科的号是多少的?武力飞快地说了一遍。

我们立刻就知道了,肖越是让一个女的用别头发的大头卡给捅的,肩膀挨了一下,两边屁股分别挨一下。武力一屁股坐在刘海对面的椅子里,他说,真笨,咋能挨了这么多下呢?刘海说,后脑勺还挨了一下,是用传呼机砸的。我问,那女的是谁呀?刘海说,还能是谁?以前的对象。

肖越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他看起来好好的,只是屁股不敢挨板凳,所以办公时他就一直站着。有些热心的储户就问,你咋不坐着呢?肖越就说,提高服务质量,站立服务。储户说,不是,八成是你屁股不敢坐吧?刘海说,他屁股长尖了。储户说,知道了,是长疥子了吧?于是还热心地出招儿,比如买一贴独角膏贴上,或者嚼一些生黄豆转圈糊上也行。刘海说,不用,已经出头了。肖越一直站着办公,人也变了,整天不再愁眉苦脸,就好像真的提高了服务质量一样。只是睡觉时挺难受,不能躺,一直趴着,两边屁股上还各贴着一层厚药布。

县行储蓄科却一直没有来。

备用金的事儿除了马兵和我,谁也不知道。马兵把三个月的工资都给我的时候,我想想,又给了他一半,我说,不忙,你兜里也不能一点儿钱也没有啊。那天马兵非拉我出去吃饭,酒喝到一半时,他突然说,县行人事科傅科长是不是给你介绍过对象?还是让刘海给牵的头?我说,你怎么知道?马兵喝了一口酒,笑了一下,说,我还知道是那女的她爸先看上你的。我愣了一下。马兵说,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我摇摇头说,让我看照片,我没看。马兵说,就知道肯定会让你看照片,但不知道你没看。我说,我还没想找对象,所以就没看。马兵说,要看了说不定你就动心了。

为什么?

长得跟一朵花似的。

是谁呀?刘海只说她爸是县行的。

是一把手老秦行长的姑娘。

我又愣了一下。马兵说,咋样?后悔了吧?我说,也不是,只不过没想到。马兵说,老秦行长有两个姑娘,长得都跟花似的,就是得了小儿麻痹症,不会走道。老大嫁了剩下老二,都成了老行长一块心病了。行里进一个人傅科长就给介绍一遍。我说,包括你和肖越?马兵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说,老行长还有一招儿,就是看上谁就把谁弄下边来,想回县行先做姑爷,不做就在下边永远凉快着。说不定当初就冲这一条把你调干谷来的呢,本来我们这儿的人就多得没处打发。我心里一阵发紧。马兵说,刘海当年就是老行长从酱菜厂调来的,又一手提拔起来。我说,你是说刘海是老行长的姑爷?

马兵说,对,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件事儿,他们两口子感情不好,总打架,可刘海也没招儿,离也离不了,谁叫他当初愿意的呢?关键是,真离了他是谁呀?

我彻底愣住了。

雨季过后,秋天就要来了。平安办事处除了业务量和储蓄额不断增加以外没有什么变化。院子里的葫芦长得有一只只小碗那么大了。我和马兵用了一个星期天,在架上拴着一块块小木板,一个个地接住它们。它们已经不怕用手摸了,表面的一层小毛毛也没有了,摸一下感觉很滑腻。肖越的肩膀和屁股也好了,每晚仍然很晚才回来,不是和贾明在一起,而是总往刘海家里跑。刘海却不时地往县行跑。武力一直接着尾厢,贾明每天来接包,跟武力处得挺近。马兵快一个月没在办事处住了,我没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护理他妹妹,也没问他妹妹的病现在怎么样了,我怕一问让他觉得像跟他催钱似的。

平安办事处跟平安镇一样,平静而富有秩序。天气也一直很好,风轻云淡的。我每天早晨起来得比以前更早了,有时领着小秀能在小镇转上一圈。

一天早晨我领着小秀转到火车站旁边一片民居里,打算吃点儿早餐,可半天也没找到小吃铺,这片民居是小镇的富人区,从房子上就能看出来,都是齐顶的小二层,清一色的砖围墙,黑色铁大门。一副华人和狗不能入内的样子。我和小秀转到那里时,太阳才刚刚从天边冒出来,很红很嫩的样子。我看看太阳一时有点儿转向,想出来却不知不觉地转到里头。有几家铁大门上的小门已经打开了,却没人出来。这时,小秀突然哼了一声,蹿到了前面,就像发现了出路一样。我叫了它一声,它没理我,而是径直蹿过去,我立即跟在它屁股后面跑,来到一扇铁大门前,小秀坐在那儿,回头看了我两眼,哼了几声,然后两只前脚往小门上一扑,就蹿了进去,我顿时吓了一大跳。怕它伤着人,我大叫了一声,也跟了进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秀就站了起来,用一只前脚勾住镂花木门上的把手一拉“嗖”地蹿进屋里。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呆立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紧接着小秀嘴里叼着一只绣花拖鞋从里面跑了出来。它把拖鞋往我脚下一放,立即又冲了进去,然后马兵就被拽了出来。小秀叼着马兵白衬衣的衣袖,歪着脑袋用劲,马兵就穿着另一只绣花拖鞋被拽出来了。

我俩都愣住了。

小秀坐在一旁望着马兵,舌头伸出来一下下抖着。

马兵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他脸上下巴上和脖子上爬满了深浅不一的暗红色唇印,就像聚拢了无数张着的嘴,和空着的括弧。我把视线掉开,望了一眼楼上,粉红色的厚窗帘还合着。事实上我们只愣了几秒钟,就来到房子侧面的一个暗处。我说,我没想到……话一出口我立即改成,我是说,我不该领小秀来……要是门锁上点儿就好了。马兵一直没说话,他的一只脚还光着。我拽了一下小秀脖子上的铁环,说,走,小秀。小秀却一动不动。

马兵说,等我一下,我去穿衣服。

我使劲儿拉了一下小秀,又踢了它一脚,小秀才闷着脑袋跟我走出铁门。我们飞快地穿过那片民居,不久就看见了从平安镇伸向远方的两条铁轨。我和小秀在阳光明亮的初秋早晨,沿着铁路的光辉朝着远离平安镇的方向飞快地走着,连头也没回一下。

一天晚上,肖越拉我出去喝酒。我俩坐在天街酒馆一个小包间内,一直喝到后半夜。两瓶老泥窖喝光了,连地上的一箱啤酒也空了一大半。我俩就像进行一场喝酒比赛一样,你一口我一口、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菜却几乎没动几下,话也没说几句。后来就都喝不动了。

肖越说,我快要回去了。

我说,我知道。

肖越说,我把自己卖给银行了。

我笑了一下。

肖越说,我再在这地方待下去,就疯了。

我又笑了一下。

肖越说,我对象元旦就要结婚了。

我说,那你呢?

肖越一口干了一杯啤酒,“啪”地把杯扣倒在桌子上,他说,我一定要赶在她前边,十一,就他妈十一!

武力在十月过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走了。是跟贾明一块儿走的,拎着一个装着五十万块钱的备用金口袋。让县行、市行包括省行都开了一次锅。他们走得不声不响,就像在某一天我们的梦里完成的一次旅行一样。

武力走的第二天早晨,刘海在报告完县行后就撬开了武力的尾厢。里面除了武力用过的算盘、红蓝圆珠笔、名章和公章,没有别的。最后刘海从尾厢后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然后他就像在战场上发现了敌方作战地图一样,双手发颤地打开小盒子,是一个比他别在腰带上的那个略小的汉显BP机。刘海愣了一会儿,捏住它左按右按。我说,拿来,那是我的。他全没理会。我冲过去,冲他大吼道,拿来!那是我的!

没过几天,马兵把七千五百块钱放到我手里时,握着我手腕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他的眼睛就像他那只手一样,久久地停在我的眼睛上。他说,妹妹有救了,已经找到和她相配的骨髓了。我说,是那女人的钱?马兵点了点头。

我说,咱俩去一次吊水湖吧。

我俩骑着他新买的一台小太子摩托,在黄昏时分风驰电掣地奔向那里。然后扒光衣服,跳了进去。我们共同测了一回那湖的深度。我一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攥着拳笔直地伸向头顶,然后迅速往下一坠,不一会儿脚尖就探到了湖底。在下坠的过程中,我的双眼一直在大大地睁着,我发现湖水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清,而是很浑,黄澄澄的一片。我的脚尖不仅碰到了湖底滑腻的石头,还感到一股股透心的冰凉,我知道,那是泉眼。于是,我把攥着的那只手一松,那只BP机就忽忽悠悠沉了下去。

我和马兵浑身发抖地出来。天亮时,我们在岸的另一边发现了两只空酒瓶,和一块兰花雨布。我俩坐下来。我说,我还有五万块钱,要是少我就给堵上了。马兵拿着一只空酒瓶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他说,那次我俩在这儿也喝了两瓶,我喝多了,跟他说了一大堆话,现在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我说,你们现在过得还好吗?他苦笑了一下。我说,只要感觉好就好。马兵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背过脸,望向一边。那儿是湖的对岸,一缕雾气正从草尖上一点一点地升起来,升起来。

肖越十一结婚时,我和马兵都没去。因为办事处从二号开始放假。我们都随了礼。那天,我们想象着肖越热闹的婚礼,特别是想象着婚礼丰盛的筵席,感觉十分惋惜,馋得连中午饭都没吃下去几口。

肖越成了老秦行长的姑爷和刘海的连襟被传了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是这样的,肖越直接找到老秦行长,说,这回我娶你姑娘,只要别像她姐一样不能生小孩就行。老行长说,那得看你好不好使了。肖越说,还有,你不是三年以后才退休吗?你得保我两年之内当个中层干部,但绝不是在下边。老行长说,否则如何?肖越说,否则我肯定不干。老秦行长一拍桌子说,中!你就干吧!

日本人在那一年秋末就彻底死了心走了,听说是大上边来了人,说废矿料就是扔了也不能让日本人给白捡去,等以后技术发达了再利用,放在那儿又不吃草料,就是吃草料也绝不能让日本人给白捡去!于是日本人就走了。

因为武力携款潜逃事件,老秦行长受到了间接连带责任,在那一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就被勒令提前退休了。再加上日本人走了以及武力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在那一年还差两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平安办事处被宣布撤销,因为储蓄余额增长过于缓慢、管理不善,和隐患无穷。

⊙ 李云雷·光影4

临走的前一天,我和马兵围着办事处房前屋后转了好几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直没有消息的武力,想到了吊水湖,还有那个BP机。后来我就不去想了,我和马兵手里拎着两串葫芦,蹲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合计着,回去得让肖越这小子给补上一顿酒,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小秀趴在我们脚下,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

这天夜里,我和马兵刚睡着,守在外面的小秀突然就狂吠起来。有人在剧烈地摇晃着铁大门。随后立即传来了刘海拖着哭腔的叫喊:

快醒醒,小段,马兵,你俩快醒醒,不好啦,不好啦——

我和马兵顾不上穿衣服,一齐从被窝里跳下地,打开门,跑进院子。

月光下,刘海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堆在大门口,他的脸白得就像地上的雪一样。

他说,不好啦,你嫂子,她,她让煤烟给熏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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