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发生的事

2015-10-27 16:35喻咏槐
参花(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砍柴阿婆山坡

◎喻咏槐

那年冬天发生的事

◎喻咏槐

冬天里,女人腆着个大肚子,到山上去砍柴。

邻家的三阿婆看见了,劝道:“玉娥哪,这么大的肚子,腿脚走路又不方便,你还去砍柴?快别去了,去不得的啊!”

那个叫玉娥的女人的脸上立时有一朵红云飘过。她只是朝三阿婆笑了笑,表示感激三阿婆的关心和好意。心想,三阿婆何必大惊小怪,我玉娥可没有那么娇贵!便坚定地向深山里走去。

三阿婆朝女人走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哪,女人哪!”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阳光暖暖的好天气。女人身怀有孕,她只能走一阵歇一阵的。近处的山冈都成了和尚脑壳,她得往深山里走,直到太阳当顶,她才找到一处有柴的山坡。她早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只好坐下来歇气。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山村里刚刚收了晚稻,山风便冷飕飕地刮起来,将一座一座的山刮得瘦瘦的。山脚下的沩河似乎被北风刮干好多,细细的流水,像一条闪亮的绸带在那里抖。女人的丈夫跟着山村里别的男人一道到外地的建筑工地上打桩去了。眼看快要过年,家里还没有过年的钱呀,连米都不够呀!但男人不想离开家,是女人催他走的:“人家都去挣钱了,你怎么还呆在家里呢?”

丈夫瞧瞧女人隆起的腹部,深吸了一口烟,说:“邻家的三阿婆说,女人生孩子,家里得有个男人呀!”

女人说:“你别把针尖大的事看得比谷箩大,这还用得着一个大男人守在屋里等吗?昨天我还背了一筐红薯回来,我连气都没喘一口……”

“你可别去做重活,千万别去砍柴。山高路远的,万一……”

女人并不希望男人能挣多少钱回来,她只是觉得,别人的男人出去做事了,自己的男人也该去。两个孩子还小,眼看又要生孩子了。一家有五口人吃饭,日子不容易过呀。光靠男人一个人是撑不起这个家的,别的女人能做的她也能做。男人走的那天早上,女人倚在门框上,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黎明的熹微之中。她想,等丈夫回来,要让他吓一跳,院子里的柴垛比别人家的高,栏里的猪牛、埘里的鸡鸭也比别人家的肥壮……

过冬的一切准备工作都落在女人们的肩上了。第一重要的是砍柴。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摆在第一位的。有了柴,那日子就滋润多了,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尽可以把火塘烧得红红的,即便是肚子里空空的也经受得住。

邻家的女人们成群结伴地到深山里去砍柴。她们挑起大担大担的栗木柴,兴致勃勃地回来,眼看各家院子里的柴垛一天天地增高,她怎能落后呢?

玉娥砍柴不能像平时那样放肆地砍,只能半蹲半弯腰的,以免碰着肚里的小生命。太阳偏西好远了,玉娥好不容易才砍了一捆柴,再砍一捆她就该下山了。可是砍着砍着,腹部便开始不安地躁动,接着便开始疼痛。她只好放下柴刀,坐在柴捆上歇气。疼痛越来越剧烈,简直揪心裂肺般地痛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要临盆了,肚子里的小生命直往外拱呢!她有些惊慌了,这里四处没有人烟,得赶紧回家去才行!可是哪里走得动路,一时感到有无数把尖刀在捅她的五脏六腑,全身的汗水不一会儿就将衬衣衬裤湿透了。她真想大声地呼喊,可是谁能听得见?她真想在山坡上打几个滚,可又怕弄伤了肚里的小生命。

这是女人临盆时最难熬的阵痛。

玉娥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忍住疼痛,缓缓移到一片稍稍平整的草地上,仰卧着,本能地做好了生孩子的准备。但她禁不住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也禁不住胸口慌恐不安地跳……

她仿佛听见了浑身的骨节在一根根地断裂的声音。

她咬住下嘴唇,有鲜血从嘴边流出来。

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经沉入黑暗的深渊,一个劲地往下沉,往下沉……

——夏天的夜晚,院子里,扎着羊角辫的玉娥正仰躺在竹凉床上。母亲在旁边给她打着蒲扇,她望着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向母亲问这问那。玉娥幻想着能长出一对翅膀,像仙女那样飞上天去……忽然,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一阵凄切的呻吟,似有似无,像女人在抽泣。

“妈妈,您听,好像有人在哭,妈妈,我怕,我怕!”

玉娥慌恐地从凉床上滚下来,扑进母亲的怀里。

“玉玉,好孩子,别怕!有妈在这里呢。你仔细听听,那不是人在哭,那是鸟儿在叫!”

母亲喃喃地接着说:“这是杜鹃鸟在下蛋了!这是好可怜的一种鸟,要叫七天七夜,口里要叫出血来才下一个蛋,一窝要下七个蛋,就要叫七七四十九天啊!那一个一个蛋壳上都沾着血丝……”

母亲,我想你,我爱你。

母亲,你听见女儿的呼唤了吗?

热泪从玉娥的眼里流出来。只有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才真正开始懂得母亲的痛苦和不幸,真正理解母亲的无私和伟大。

巨大的阵痛使玉娥处于半昏迷状态。

但她仍在顽强地搏斗着……

太阳暖暖地沐着冬天的山岭。风不吹了,鸟不叫了,山林好静寂。

终于,有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在山野里响起来,满世界变得热闹非凡。

玉娥猛地惊醒过来。

小生命的哭声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奇迹般地坐起来,伸出颤巍巍的手,捧住了那一团粉红色的、湿漉漉的、嫩软软的心肝宝贝。她真想舒心舒意痛哭一场,将幸福感化作泪水倾泻而下。

一条又粗又坚韧的粉红色脐带将她和婴儿连在一起。

玉娥几乎顾不上多想,一种做母亲的幸福和亢奋,使她急中生智,她看见了不远处那把柴刀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捧着孩子,缓缓地向那把柴刀移近。其实只有十多步远,玉娥却好像跋涉了一千里一万里,她来不及犹豫,抓起柴刀,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来回地切割着一根连结着母亲和儿子的生命的纽带。

脐带终于被割断了,标志着孩子已真正脱离母体而成为一个独立的小生命。

然后,玉娥用衣襟一下一下地擦干了婴儿,又脱下自己的夹袄将婴儿包裹了,然后将婴儿的嘴巴挪到自己胀鼓鼓的乳房前。她感觉到婴儿吮住了她的乳头。她甚至感觉到那白色的乳汁像一条温暖的小溪,流向孩子的心田……

其实,婴儿并没有吮奶,这只是玉娥的感觉和希望。

她多么想立刻回家去。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喂猪,喂牛,喂鸡鸭,菜土也该浇水了,还有两堆红薯等着下窖。但是她仿佛刚才做完了一生要做的事情,疲倦得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无论怎么使力气,都是不可能站立起来的。她多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此刻,只要稍稍放松一下自己,眼皮一合就会沉入梦乡。但她不能睡,怀里有婴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她希望看见远处山坡上有砍柴的伙伴,希望有人来发现了她。可是,满眼只有黄绿相间的山岭,还有在阳光中飞翔的鸟雀……

现在,她真后悔,不该让男人到山外去挣钱,更不该没有听三阿婆的劝告——她的心里仿佛升起一线希望。等到天黑时,三阿婆如果发现她没有回家,晓得她是砍柴去了,三阿婆一定会发动村里人来寻找她……

她的眼光忽地停驻在身边那一片坡地上了。

那里有一摊一摊的鲜血,草叶上、石块上都是红红的。她摸摸自己的身下,泥土都被渗湿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还有一股温温的血从她的身躯里不断往外流。一个可怕的字眼闪进了她脑海:血崩。那是女人产后最可怕的血崩!

难怪老人们说,女人生孩子,与阎王只相隔一层纸。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难道自己却活不成了吗?谁来养活自己的孩子呢?

玉娥静静地躺在山坡上,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婴儿搂紧了些。她心中默念,孩子,娘的血很快就会流完,那时你就吃不上奶了。孩子,你真命苦,你一出世就要挨饿啊!娘对不起你……

——母亲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杜鹃鸟的凄切的叫声仿佛远远地传来。要是母亲这时在自己身旁该有多好啊!

婴儿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又哇地一声哭起来。

玉娥也禁不住默默地哭泣,她开始感到天在旋地在转,她和怀里的婴儿,连同身下的山冈,仿佛在往下沉落,缓缓地沉落……

玉娥默默地闭上眼睛,她不敢看山坡上那鲜红的血。

此刻,她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打着赤脚 ,握着一束野菜,在田间小路上飞快地奔跑,“妈妈,我帮你采了好多好多……”

接着,她看见自己背着鱼篓,跟父亲到河滩里去捕鱼……

正是雷阵雨过后,天刚麻麻亮的时候,父女俩站在浅水滩边,眼前是一幅奇异的景象。那里水波颤动,浪花飞溅,在淡淡的晨光中,分明看见有密密麻麻的鱼儿在那里惊恐不安地蹿来蹿去,好像大祸来临,即将发生地震;有的鱼儿竟然拼命腾跳起来,又高高地摔下去,腾跳起来又摔下去,“啪啪”声响成一片……

有一条鱼高高地腾跃起来,“啪”地跌落在河岸边了;玉娥飞快地扑过去,双手擎住了那条鱼。是一条好胖的鲤鱼!

冷不防父亲奔过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

手中的鲤鱼掉落地上。

那条鲤鱼浑身血糊糊的,瘫在石板上一动不动,有殷红的血正在往外流。父亲默默地捧住那条鱼,轻轻地放进了水里去。

“你不晓得这是鲤鱼在撒子?女孩子 怎么能捉得?”父亲低沉地说。

“什么叫鲤鱼撒子?”玉娥不服气,顶了父亲一句。

“唉 ,跟你讲你也不懂。它们好苦,好可怜哟,鱼子产不出,它们要将自己往水面上、往石板上摔,要摔出血来,才能将肚里的鱼子产出来。有的鲤鱼会将自己活活地摔死……”

天越来越亮了,河滩里的鲤鱼渐渐停止了蹿动和腾跃 。

鲤鱼群默默地从浅水滩游走了。

浅水滩一时变得平静而安祥。玉娥惊讶地发现,浅水滩的水一片血红!啊,那都是鲤鱼撒子时流出来的血吗?将一大片水都染红了。那要流多少血啊!

玉娥站在水滩边,默默地哭 了……

此刻,她的眼前又是一片血红。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鲤鱼,静静地躺在河滩上,身子在不停地流血,染红了一个河滩,染红了整个世界。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伴随着鲜血在一点点流失。是梦境?是幻觉?自己不是还躺在山坡上吗?不是刚刚生过孩子吗?

只有怀里的婴儿是实实在在的。他躺在自己的怀里,正睡得香甜呢!她多么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从自己的生命里孕育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了。

夕阳将桔黄色的光芒洒在山坡上。温柔的光,舔着年轻母亲慈祥的脸,舔着婴儿鲜花般灿烂的脸……

她的眼前晃着无数沾着血丝的鸟蛋,耳边仿佛传来杜鹃鸟凄切而自豪的叫声;一时又晃过满河滩鲜血模糊的鲤鱼,一河殷红的血水。天空中飞翔着归巢的鸟雀,在它们的翅膀上驮着胭脂色的云霞,那红色的云霞便在她心间飘过,在她的眼前织出一片片美丽而灿烂的彩锦……

大地在沉睡,先祖的幽灵在山乡的冥冥碧空中飘荡。远处,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条条被浓浓夜色笼罩的小路上,有几点灯火正向山坡上移来,有男人女人的呼喊。“玉娥,玉娥……”声音那么贴近又那么遥远,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又仿佛从虚幻的苍穹中飘来。

那是来寻找玉娥的乡亲们,不过都是一些老人,还有妇女和小孩,他们有的举起杉木皮火把,有的打着手电,在山谷间,在寒风瑟瑟的冬天的夜晚,奔走着,热切而焦灼地呼唤着……

(责任编辑 葛星星)

喻咏槐,男,50后,湖南省宁乡人,教师,现居深圳。上世纪80年代至今在《湘江文学》《芙蓉》《文艺生活》《创作》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在《儿童文学》《中国儿童》《小蜜蜂》《天山少年》等发表儿童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满山野花》等4部,长篇小说《村路》等3部。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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