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

2015-10-27 16:35侯嘉伟
参花(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丫丫婆婆丈夫

◎侯嘉伟

翠芝

◎侯嘉伟

“人活着就是麻烦!”我一边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向我妈抱怨着,一边在公交车上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行啦妈,你闭嘴吧,最烦你絮叨了,工作没了又不是人没了,别一惊一乍的吓唬谁呢?再说了,工作丢了能怨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多黑暗,我也是命不好,才生在这个最坏的时代!”我继续抱怨着。

挂了?我妈居然把电话给挂了!

没气出的我朝着车窗上狠狠地捶了一拳,结果疼的还是自己。

“司机,车咋还不开?!”我生气地吼着。

司机回头瞅了我一眼,啥话也没说,然后摇开车窗向外面吐了一口浓痰。

售票员转身说:“这是始发站,规定着点数呢!”

“小伙子,你肝火太旺对身体不好。”我邻座一的老太太不疾不徐地说着,仔细一看,她满头的白发任意散落在脸颊,像是很久没梳理过的,脸上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皱痕如龟裂的田地,眼神黯淡无光似劣质的珠宝色泽难以通透。

我正打量、猜测着眼前的“老妖怪”差不多该有一百岁了吧。

“年轻人,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说完了,你的气准消!”

我心里正烦着呢,偏偏这个老太太又没完没了地聒噪,要不是看她一大把年纪真想上前骂她,于是忍了忍,姑且对她爱答不理的,等到她自知无趣的时候,也就闭嘴了。

这时候,等了半天的汽车终于发车了,哄油门儿的声音像初生婴儿的破啼哭,是一种久违的惊喜,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她的故事影响我许久……

老太太的名字叫翠芝,建国初年,嫁给了当地一个姓萧的破落人家,儿子在村里当个小出纳,一月下来挣不了几个钱,“门当户对”——俩家穷到一块了,不过那年代的人,谁过的不是苦日子呢?

在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院子,门前挂着大红色的对联儿,也有挂黄色的、紫色的,那是家里死了男人的;院里堆着杂草垛子,那是喂牲口的,养肥了之后一刀宰了卖个好价钱,这就是一年的收成;家里的窗户框子是黄桃木的,上面用腻子糊一层厚厚的白宣纸,白宣纸上再铺上五颜六色的窗花儿剪纸,有花开富贵的,有连理并蒂的,各色齐全什么都有……

这一天,翠芝不小心起晚了。

翠芝走到婆婆房门前,那门是积年的青铜色儿,上面画着岁寒三友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怕这门窗儿有些年月了,像体弱多病的老头儿,稍微碰一下就咿呀作响个不停,门上头的泥脏也仿佛是烙进去的,用抹布毛巾怎么擦都还是那么的脏!

翠芝正欲敲门的时候,就听到她婆婆跟着隔壁的二婶聊起道:“我家这媳妇儿,不知羞!路上碰见隔壁村的王二蛋,脸不红不白的就上去跟人打招呼,像我那会儿给人当媳妇的时候,就是迎头碰见个熟人,也恨不得把脸杵在怀里,她倒好!”

“老妹子,世道变了,现如今是新社会新中国,人家讲究的是解放妇女,咱们这些老骨头早该埋土里喽。”

“世道再怎么变,这祖宗家法变不了,这哪有正经人家的闺女这么没羞没臊的。”翠芝的婆婆坐在炕头摸着二婶儿手说着。

“你站在门口老半天了,咋不进去呢?”刚回来的丈夫对着站在房门口偷听的翠芝说道。翠芝转过身了,脸上烧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花,没搭理丈夫就回了自己屋子。

这里屋的二婶儿可吓坏了,赶忙从热炕上下来趴在窗户上看看动静,回头慌道:“咱姐俩的话儿别是让你那新媳妇给听了过去?”

婆婆起先也是被二婶的话给惊着了,后来一想总归是媳妇儿翠芝的不对,就恼羞成怒地说道:“女人家的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做偷鸡摸狗事儿。做媳妇没做媳妇的规矩,天天早晨睡大觉睡到日头晒到三竿了还不起,一起来就躲到人家墙根儿底下听别人说闲话,这以后过日子岂不是要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二婶儿道:“好妹妹,快别这么说!”

婆婆道:“怎么了,我当年给人家做童养媳的时候,哪天不是要挨这七顿打八顿骂的,一句话说不对,那墙跟前的板子扫帚就等着我了,我如今说了她几句她就不受用啦?”

“你婆婆这么狠毒啊?”我惊讶地问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我也不怎的,也慢慢地想听她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所以问了起来。

汽车徐徐地鸣着汽笛,在熙熙攘攘车来车往的马路上缓缓地驰着,时不时地听到窗外司机口中骂出的脏话。

“婆婆这个人嘴硬心软,骂完我当天就觉得心里过不去,晚上叫丈夫给我熬了一碗小米粥,你可别小瞧那米粥,那年代里那可是金贵的饭菜,平时只有生病了和坐月子才能吃的。”

“那你们平时吃什么?”

“窝窝头。”

“那也不错啊。”

“一年四季天天就吃窝窝头,小伙子,不是我老太婆打晃儿,这饭你要是连着吃三顿就再也吃不消了,一准儿见了它就泛酸水儿。”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怀孕了,这一家三口马上就成了四口之家,婆婆知道自己要抱孙子了,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知道我有喜之后,第二天就上镇子里的早市上买了只活鸡,那可是用她攒了一年的钱买来的,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去鸡窝里看看下来蛋没,只要一下着蛋,立刻就去厨房弄个鸡蛋羹来给我滋补。那鸡蛋羹上面浇着醋,再滴上一滴香油,吃完了后碗面儿上还粘着一层鸡蛋沫子,丈夫嘴巴馋,就用勺子把那沫子全挖下来就着窝窝头吃,再蘸点儿醋汁儿,别提有多香了!”

……

翠芝生孩子时候是难产,差点儿要了她娘俩儿的命!

可在田里插秧子的丈夫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后来翠芝听丈夫说起,就在那时候,田里跑来个妇人,喘着粗气喊道:“萧家后生,赶快回家看看,家里出大事儿了,你媳妇儿要生啦,有好一阵子了孩子就是出不来,晕过去好几回哩!”

丈夫听了这话还了得?

放下手里的农活就往家里跑,路上慌得连那脚上穿的平底白边儿粗布鞋都跑丢了,回来的时候光着只脚,上面还流着路上磨破皮渗出来的血,想是路上踩到碎石子儿了。

只见翠芝房里进进出出的农妇手里都端着洗脸盆子,一盆一盆地接着开水,给翠芝接生的产婆从里屋里出来,手指发抖,嘴巴打结的说着:“赶快送医院,咱家孩子胎不正,怕是不好生,媳妇儿疼得直嚷呢!再不去村里头的医院,谁也保不准儿出什么事!”

丈夫一听产婆关键时候把责任一推二五六,心里可是又急又气,只想上前扇她个大嘴巴子,但事分大小也不好现在就发火,所以着急忙慌地就抱起媳妇坐上了牛车,坑洼的路把翠芝半条命给颠簸没了,在医院里治了两天两夜总算是母子平安。

回到家里的时候,心焦的婆婆看见抱回来个女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后来翠芝隐隐地听到婆婆向儿子抱怨道:“败家娘门儿,费了我多少好鸡好蛋结果生出个女娃来,没个眼头见识,不懂个眉高眼低!”

翠芝听了委屈地哭了一宿,眼睛肿得跟桃似的,可第二天一起来,就看见婆婆照例端来一碗鸡蛋羹来。

后来翠芝的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了,从嗷嗷待哺到咿呀学语,看到自己孕育的一个小生命慢慢地茁壮起来,翠芝感觉着,人活着,真好,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

翠芝管女儿叫丫丫,这丫丫比那寻常孩子调皮捣蛋得多!成天在屋里上蹿下跳的,后来跟着那些个村里头的男孩子一般,去人家的田里摘玉米棒子,偷人家地里的西瓜,将吃剩下的瓜皮砸院儿里的看门狗,弄的人家满地都是瓜皮,后来村里家家户户的看门狗一见了丫丫就往窝里窜,连头都不敢伸出来,免不得翠芝亲自上门给人家赔礼道歉。

这丫丫有一点好,就是最喜欢解放军,每天晚上在炕头上嚷着让翠芝给她讲长征的故事,6岁生日那天远房的表叔送了一顶军帽子和一身迷彩的小军衣服,墨绿的底色铺满帽子,上面还绣着一颗闪闪的红星,丫丫见了别提多高兴了,夏天里戴着它中了暑气还是不肯往下摘。丈夫见丫丫这么喜欢红军,干脆名字就叫洪军,翠芝听了觉得这名字太硬朗了,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孩儿的名字,这样下来越发的假小子了,最后干脆就叫丫丫虹君。

“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就是这名字把我家丫丫害苦啦,是我亲手害死我的女儿啊!”老妇人讲着讲着声泪俱下,她手里拿着个孤拐不停地捶着地面,那孤拐底下已经分开了叉,用旧抹布包着一层又一层,车上的人听闻哭声,都回头看向我,我也一时羞赧了,左右为难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有列车仍旧大步朝前地行驶着……

丫丫死在1969年,据翠芝的描述,在那几年间,给她影响最深的不是街上到处贴满着各式各样的大字报,斗完这个斗那个,也不是由年轻学生组织起来的红卫兵,抓完这个抓那个,而是可怕的天气,那些时日里,每天都是密布着阴云,几乎见不到阳光,天沉沉地往下压像是快塌下来一样,田里连着旱了三四年,连见多识广的婆婆都说,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古怪事儿……

翠芝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格外的沉,可能昨天在田里做农活做得太累了,今天起的也比平时晚了好久,起床一看,丫丫早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丈夫进了屋子里,见翠芝盘腿坐在炕上,闭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头颅,拇指和无名指不停地按着太阳穴的位置,问道:“咋啦,身上不舒服?”

翠芝勉强说着:“我也不知怎的,就是感觉要出事儿似的,心里一个劲儿的直发慌,早晨一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你给我把立柜上那个画着人参图案的红盒子拿过来,我挖上一勺子冰糖屑就着白水喝下去,好舒缓舒缓。”

翠芝皱了皱眉毛,又说:“你顺便去隔壁屋里把针线篮子拿过来,我好把虹君昨儿个穿的军衣给补好,这孩子把胸前的扣子给弄掉了,我还得补上!”

说来奇怪,翠芝和丈夫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丈夫说:“没准儿孩子喜欢,直接给穿着上学了。”

“怎么可能,这掉下来的扣子还在我这儿呢!你再好好给我找找!”

就在夫妻俩快把家里翻个底朝天的时候,院里的铁门打开了,进来几个披着军装的年轻人,胳膊上绑着红绸子,上面写着红卫兵的字样,按着丫丫的身子不让动弹,翠芝和丈夫见了吓坏了,赶忙出去看看情况。

结果一出门,那领头的红卫兵照着丫丫的屁股就是一脚,直踹到两口子跟前,还骂道:“看你们养的好闺女,居然是反革命!”

翠芝脑袋发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低头一看丫丫的衣服,立马吓破了苦胆!

原来丫丫把军衣穿在身上了,军衣少个扣子,结果丫丫把毛主席徽章当成扣子系在了衣服上!

丈夫赶忙抱着丫丫跟红卫兵解释说:“我家丫丫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把毛主席的教导永远放在心中,我们全家最敬重的就是红军,丫丫的名字还叫着虹君呢,您要是不信,尽管打听去。”

丈夫赶忙跪在那里给人家解释,卑躬屈膝地讲了半天,人家还是半信半疑,最后眼看着红卫兵绕过了翠芝一家,夫妻俩悬着的心也快落了下来,那几个红卫兵前脚都迈出院门儿了,可有个小兵突然又缩回脚来,跑到翠芝面前狠狠地质问道:“你闺女叫虹君?萧虹君,消灭红军!”

“什么?这样就把父女俩给抓走了?”我惊讶地问着。

老太太默默地点了点头。

汽车开到了人少的路段,加足马力在大道之上呼啸而过。

“那后来呢?”我焦急地问道。

“丈夫和丫丫都被抓起来批斗了,他们查到我丈夫当出纳时候做过几笔错账,他们就诬赖我丈夫工作不认真,态度有问题,说他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

几个月后,批斗结束了,丫丫的身体虽然回来了,但命却没有了,翠芝看着眼前横陈的尸体,心都凉了大半截。丈夫也是一样,虽然人回来了,可魂儿却丢了,不说不闹,不哭不笑,整天地躺在炕头上谁人也不见,如果谁靠近他身子,他就会立马发抖地躲开,想遇到鬼似的大叫着说道:“我是劳苦大众,你才是牛鬼蛇神!”翠芝见了,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可左右一想,屋里还有年迈体衰的婆婆,这有痴疯呆傻的丈夫,家里的重担早就落在自己肩上了,非扛不行,从那以后,翠芝干活比村里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勤快,太阳没出山就扛着锄头农具去田里干农活,直到夕阳西下,次日起来又精神满满地去干活,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后来没过几年,大运动结束了,说来也奇怪,这丈夫的疯痴的病也慢慢地好起来。

就在第二年,家里又一个小生命要诞生了,村里的大夫给翠芝号脉后肯定地说着有喜了,婆婆听着这话可高兴坏了,立马从立柜底下的破旧抽屉里取出几炷高香,走路一颠一颤地跑到送子观音庙里磕了三个响头,半道上还跌了一跤,可嘴里一个劲儿地感谢菩萨慈悲心肠保佑儿子膝下又添新儿孙,这边厢,坐在土炕上的翠芝看到地底下的丈夫连锅里煮着的开水都不管不顾了,一个劲儿地在青灰色儿的石砖地儿上围着红泥火炉一圈一圈儿的转着,嘴里抿着丝丝的甜笑,手里还不停地哆嗦着,不一会儿,眼里笑着笑着就簌簌地流下眼泪来,翠芝看着吓坏了,以为他的痴傻病又犯了,只见地上的丈夫对她摇头摆手道:“别管我,我这是高兴,人活着真好!这就是苦尽甘来呐!我明儿一早儿,我就去省城里好好采办点儿像样的物什来好好孝敬你,然后趁着太阳下山前赶回来,老听后房老李说城里有家糕点铺子做的芝麻酥饼那叫一绝,稍微小小地咬一口,吃的时候还得拿手在下巴上紧紧地支楞着,要不就得掉一地的渣,老李第一次没注意,看着掉了一地的酥饼,那个心疼呦,他说他当时死的心都有了。”翠芝听了乐不可支,笑着说:“要不说这城里人会享受呢!这哪是吃东西呢,这简直就是糟蹋粮食!你可别买那些糕点西饼,我吃了一辈子的窝窝咸菜,吃不惯那些讲究东西。”

第二天天还摸着黑,翠芝还在炕上迷瞪着,丈夫就兴兴头头地从炕上冲了起来,猫洗脸似的抓了两把凉水就飞出院子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又折返回家来,头发上还结着冰珠,小心翼翼地用火铲铲起两枚黑炭来,再倒在火炉里,原来是怕翠芝早上起来受了凉才又从院子外半途返了回来。

翠芝早上起来见丈夫不在,就知道丈夫那猴急性格一定是去省城里了,心想着男人啊一辈子也长不大,就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好好地照顾着。于是又继续坐在炕头上给几个月出生后的宝宝织些小毛衣毛裤。等到翠芝打毛衣打到眼红脖子酸的时候,月亮也出现在天上了,可丈夫还没出现在眼前,翠芝开始着慌了,心里不踏实了,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该让丈夫去省城里买什么鬼糕点,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没法子,只能在地上乱串,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

丈夫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早上才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是住在城村交界处每天早上到城里做小买卖的村民发现的,像是昨晚摸着黑过河不小心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翠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头顶打了个闷雷,不顾婆婆的劝阻疯了一样地赶到护城河边,可到了河边,翠芝站在那里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瞳孔涣散看着眼前的尸体,仿佛她根本不认得眼前的尸体,只见丈夫的尸身都已经在污水里快要泡烂了,手臂脚踝上都泛起鱼肚白,嘴角上还浮着水里的藻植,可翠芝就是木木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丈夫的死状的确有些奇怪,寻常人溺水身亡一般会泡浮在水中呈现一个大字型,可丈夫死的时候一直是两只胳臂紧紧地护在胸口前,像是拼命保护着什么东西一样,众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扒拉开丈夫的手臂,果不其然,从贴身大褂里找到一个红色的包裹,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在一旁有些看戏的人说着风凉话:“别是从城里大户人家里偷出来的钱袋子哇?”另一个人跟风道:“别是哪个小女女的照片哇?”随着塑料袋一层一层地掰开,众人的好奇心也一层一层地加重了,最后一层塑料袋卸开后,小书一样一摞高的东西,外面用土灰色的草纸包着,还从里面渗出些油渍来,最外层又用鱼线捆着,最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毛笔字歪歪斜斜地写着“童记酥饼”,翠芝看到这里,突然哇的一下吼了一声,然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顿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翠芝醒来的时候,眼前迷迷糊糊地看见婆婆在给她往嘴里一勺一勺地喂着小米粥,见她醒来了,婆婆流着眼泪说:“媳妇儿呐,人的一辈子长着呢,你千万别为了一时的痛快就毁了自己的身体呐,你妈我年轻的时候,你公公娶了我没几年就去当兵打仗保卫家国,去打日本鬼子,我就每天坐在村口的树墩上天天等着他盼着他呀,那树墩子都被我坐圆磨平了,可我最后等来的盼来的就是一具尸体啊,我当时就恨不得眼睛一闭也跟了他去,可我还有儿子呀,他的一生还没开始呢,他身上还留着我男人的半条命呀,我好活歹活也得把他拉扯大啊,人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着呀!你娘我小的时候就老听长辈说,人啊,总是要大疼大喜过,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翠芝听着听着就扑在婆婆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

再后来,翠芝给丈夫生了个儿子,而城镇发展越来越快,也慢慢地向着周边的农村发展扩建,原来种菜耕地的稻田变成了游赏玩乐的公园,院里的青砖黛瓦也变成了楼房大厦,倒水洗脸的沿台也变成了一阶一阶的楼梯,日子越来越好了,可婆婆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了,最终没熬过那年的冬天。

翠芝将变卖田产的钱都用来给婆婆送葬了,想着自己的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就为攒下几个钱,临走时还不让他们风光一次?于是又将那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苦劳作攒下的钱全扔给了殡仪馆。

第二年,翠芝和儿子小强住到了小城里的土二楼,一个卧室,一个客厅,月租不多也不少,翠萍不能种地了,可自己一个农妇,大字不识几个,没有学历和文凭,只能去附近的单位食堂里给人家当厨娘,一个月能领取八十块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工资一发就带着儿子下馆子,晚上吃完饭领着儿子逛逛公园,儿子拽着翠芝的手踏着步数着天上的星斗,一颗,两颗……

那时候的日子是翠芝过得最快乐的人生,她几乎每天都说着:“人活着就是好,你爸要是还活着,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呢!”

可这样的日子不到两个月,翠芝的工作就给丢了,因为她打架偷东西!

翠芝是在人家的单位里当厨娘,食堂一般都做着大锅饭,把拳头大的土豆切都不切就跟半新不旧的白菜叶子拌在一起炒着吃,天天都是这样,偶尔到了月底或是清明端午的时候就在菜里浇上几颗鸡蛋,所以那时候的鸡蛋格外的珍贵。

那天下午下了班的翠芝走在半道上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又折回厨房了,刚走到门口,就发现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翠芝一想,肯定是耗子在啃粮食呢,顺手操起墙角的拖布就冲了进来,进来一看,不是耗子,居然是厨娘香兰!

香兰见了翠芝也一下慌了手脚,一边忙着跟翠芝打招呼,一边拼命地把手往袖筒里退。

“你手里拿的啥?”

“没有啥呀,哎呦,你怎么又返回来了,是不忘拿什么东西了?”

“你不告诉我手里拿的啥,我就去告诉领导去!”

“别呀,好姐姐,我给你看还不行么?”香兰羞赧地从手里掏出一颗鸡蛋,可能刚才握得太用力,蛋壳上都出现了一道道细细的裂痕。

“香兰啊,偷公家的东西被发现了是要被开除的呀!”

“好姐姐,你别这么实心眼儿,那单位里规矩就像画着门神的画儿,都是贴在门上撑场面的,根本起不到作用,你只要做得别太过分了,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没人管,再说了这公家的东西不拿白不拿,那天四婶儿不小心打翻了一篮子的鸡蛋,领导见了也没说个啥。”

翠芝听的一时词穷了。

香兰又说着:“再说了,我也不是为了一时嘴馋,我儿子现如今八九岁年纪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咱的营养得跟得上啊,你没看我们隔壁那家孩子今年18岁的后生了,个头不到一米五,人家见了都笑他是侏儒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你家强子是不?他现如今也不是在长身体么?再说这拿颗鸡蛋芝麻绿豆的事儿又不是顶大的事儿,实在不行拿工资顶账不就行了,听我的,没人管你。”

翠芝被那香兰说的一时间也动了心,见香兰一连几天地从厨房里拿鸡蛋,自己心里也想的慌,第二天下班时候,乘着别人都走开的时候,自己悄悄地从灶台旁的食盒子里取出颗鸡蛋揣在裤兜里,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在外头给别人端盘子上菜的四婶就带着几个妇人进了厨房来,直截了当说:“把东西交出了!”

见翠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婶儿拿起粘着面粉的擀面杖就往翠芝的大腿根上打了一下,结果裤兜子立马湿了,从里面沁出蛋黄来,四婶儿阴阳怪气道:“我说么,我的钱早起放在灶台上一转眼就不见了,原来这厨房里有人手不干不净。”

“我没偷钱!”翠芝脸红道。

“你没偷钱?只有钱才是钱?你家的鸡蛋不用钱买?难不成那鸡蛋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那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还是从这厨房里长出来的?”四婶儿的一连串问话如连珠炮般扫射过来,逼得翠芝哑口。

旁边香兰有些看不下去了,说:“翠芝姐也难为,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吃穿用度都得花钱,家里一时间周转不开,缺东少西的,从这里拿一两个鸡蛋也是有的。”

四婶儿转脸道:“她缺鸡蛋你就给她鸡蛋?她一个人拉扯孩子还缺个汉子呢,你要不要把你男人借给她?”

啪——

四婶儿的左脸上硬生生地长出了五道红印子!

只听见四婶儿尖着嗓子叫喊道:“这是哪儿来的泼辣刁钻的野女人?干了偷鸡摸狗的事儿让人逮个现行还无赖打人杀人?你打死我算了!这还有没有个天理王法公道人心啦?!”

就这样,四婶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一楼食堂一直哭着闹着走到五楼的领导办公室里,一路上时不时还有单位里的办公人员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瞧瞧究竟,最后闹得全院人都知道翠芝偷完东西又打人。

一个礼拜后,翠芝被扫地出门,顶替翠芝干活的是四婶儿。

……

“香兰,你别送我了,这也不是你的错,这家不行我去别家。”在单位食堂门口,翠芝肩膀上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侧对着香兰止不住地流下了伤心泪。

“你也别怨四婶儿,她原先是我们姐妹里最温厚老实的人了,见了人脸红得连话都不会说,可就在前年她当包工头的男人让工地上掉下来的钢筋板给生硬砸死了,这工地草草的把她丈夫发落了,一分钱也不赔给她,她当时怀着五个月的身子也给流了,听说还是个成形的男胎,最后医院诊断她这辈子再也不能生养了,你这厨娘的位置原本是领导给她的,如今你给顶了,她只能给人端盘子洗碗了。她要是再不学得硬气点儿,还不是处处受别人的气?”

翠芝听香兰这么一说,心头的气早就消了一大截,原来大家都是苦命的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翠芝去给人家当保姆,做老妈子,扫地工人,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了个遍,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养活儿子,可他的儿子不争气却给她捅了个大娄子……

这日午后,儿子萧强放学回了家,可一进门儿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的门窗儿一律全关着,仿佛连阳光都照不进来,平日桌子里都摆满了饭菜,可如今却空无一物,正对门的立柜居然摆着父亲的遗照。

“妈,你怎么把这东西摆出来了,饭呢,还没熟?”

“你给我跪在你爹面前!”翠芝的语气冷冷的似冬天窗沿上结着的冰凌。

“妈?”

“跪下!”

强子瞅了一眼母亲然后勉强自己跪了下来,接着翠芝坐起身来拿起鸡毛掸子照着儿子后背就往死里抽!

一下,两下,每抽一下,儿子的身子就紧紧的缩回一次,翠芝喘着粗气,胸脯上下来回地颤抖着,边打还边说道:“你小子有出息了,还会给我打架惹事儿啦?你这么有本事别以大欺小啊,那李越活活比你小了四岁,你俩站一块儿你整整比他高出一个头,你怎么好意思拿砖头砸人家,你是人还是畜生?啊?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脸都让你打破相了。”

“是他先嘴贱的!”

啪——

翠芝又是一掸子抽了过来

“还要狡辩,他是弟弟,他骂你啥你不能担待着?”

“他骂我有娘生,没爹教。”

翠芝的手举着鸡毛掸子准备再给他一掸子,听到这话,手举在半空中不动弹了,然后眼角就积满了泪水。

强子见了母亲这样,慌得直给母亲道歉,之后俩人抱做一团地哭了起来。当天晚上给强子擦完药酒的翠芝一宿没合眼,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呐,翠芝懊悔自己下手太重别把儿子给打坏了,第二天一早见强子一如往日生龙活虎,自己悬了一夜的心落了下来。

就这般,日子平静地似江河潺水般的慢慢地流淌着,强子的个头越发的高了,身体也一天壮似一天,而翠芝的背也一日日地佝偻了下来,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强子的学习成绩永远在班里拔尖儿,高考过后,强子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的重点大学录取了,这个消息可让翠芝高兴坏了,别提多么激动了,见面逢人就自夸起儿子来……

“周家大嫂,你猜猜我家强子今年高考得了多少分儿?您也别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得了,考了600多分儿呢!现如今去了北京啦,首都呢!这儿子可给我长脸呐!”

翠芝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出个六字来,生怕这周家大嫂耳聋眼花一时听差了,再跟其他邻居聊闲时候给传错了,那就更不好了,自己再转眼一看隔壁的刘大叔下了班买了一袋子水果菜蔬回来了,正要上前打招呼,谁料刘大叔先开口道:“你儿子可考上个好大学啦,我今儿个还有事儿,不能陪你聊了。”

翠芝从这话里听出来人家嫌自己絮叨显摆了,自己也知道这样子不好,可就是喜不自禁地想跟别人说道说道,翠芝也识趣地说:“有事儿就家去吧,要是改日有空的话也上我家坐坐!”

……

“后来儿子出去工作打拼,事业一有起色了就赶忙把我也接到北京去,我一个农村的老婆子这辈子也没指望过到首都去,心想着我也成了北京人了,跟着主席总理坐成邻居喽,一想着心里就又是激动又是害怕!”

汽车缓缓地向前开着,西边的太阳也浅浅地沉了下去,给大地镀上一层金黄,残阳照在老妇沧桑的脸上,我看到眼前这个老太太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心想着原来这是一个苦尽甘来的故事。

老妇接着又说道:“儿子在北京自己一个人打拼太不容易了,自己一个人考大学找工作娶新媳妇,一辈子没让我操过心,他就是太要强,太拼命,处处都为了我着想,才累垮了身子,才……”

老妇的眼神再次地暗淡了……

啊?!难道老太太的儿子出事儿了?我正听得入迷,结果……

乓——

一个急刹车,我没太留心注意,结果一头撞在了前面的靠背上,额头瞬间紫青了,“啊!”我失声痛喊了一声。

“终点站到了,各位乘客请按顺序下车,祝大家乘车愉快。”列车员不疾不徐地播音,列车里的旅客鱼贯而出。

我出于好奇,想等着下了车继续听完这老太太的故事,可就在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我妈打来的,说实话,我很愧疚,刚才的我还在不停地抱怨社会,抱怨这个时代,丝毫不懂得感恩的我还在电话里无缘无故地向母亲发火,可现在,我只是觉得自己无知。

我刚接通电话。

“儿子啊,对不起,挂你的电话是妈不对,妈想你在外面闯荡也不容易,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不能和你那样说话。”

妈妈的一番道歉更是让我无地自容,通完电话后,我再想找那个老太太,听她说以后的故事,可是她已经消失在人海里,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像一个寻常过客一样,偶遇过后,便渐行渐远,但她的故事多少年之后我却一直记着,永远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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