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月亮屋

2015-10-28 01:07江宏炎
参花(下) 2015年12期
关键词:电站月亮儿子

◎江宏炎

母亲的月亮屋

◎江宏炎

“你以那朦胧的影像,唤起了忧郁的幻想……”我循着普希金的感情韵味,走进时间的深处,想回忆起童年的歌谣,再寻一寻那月色下的月亮屋。

“太阳公,月亮婆,找个老婆矮砣砣……”如水的月色下,我和几个小伙伴哼着歌谣玩过家家。两个小伙伴当轿夫,“轿子”上坐着柳花,她的头上盖着一条红手绢,前面又走着两个小伙伴,用手围成喇叭样,嘴里吹着:嘀嘀嗒……

柳花被抬进了我母亲在桃树下用稻草围成的月亮屋,我走上去揭下她头上的红手绢,她蠕动着两片粉红的薄嘴唇说:“太阳哥哥,我是月亮妹妹。”我牵着柳花走向月亮屋中央,那里放了一盆清水,映着月亮的碎影,使人感到月亮在水中游动。我和柳花拜过这盆水中的明月,捧出一盘熟花生分给小伙伴,大家拍着手哄笑着:“上七里,下七里,妹妹的花轿在七七里……”柳花蹲在地上,我举着手围着柳花走圈唱着:“七七里,七七里,哥哥今年二十一,妹妹容貌数第一!”直到盘中花生吃光,燃着的香点完,我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天上的月亮记录了童年时代的纯真,两颗幼小的心溶入了那盆水中的圆月。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晨光刚露,柳花就站在家门口等我上学。母亲拿着茶叶蛋随我一起出门,把茶叶蛋塞给柳花。在路上,柳花说昨夜梦见我俩在河边捞月,她讲得很逼真,我却觉得有几分好笑。抬头看她的脸,晶亮透明的瞳仁里跳跃着我的影子,那眼神是一片温柔的银色光辉。

上完课走出教室,圆月当空,月色是一个静谧的梦,我和柳花似乎在梦中行走,月光把我俩的身影拉得很长。我俩在地上走,月亮在天上行,除了脚步声,就是心跳声。前方婆娑的树影下横卧着一幢粉墙黛瓦的民居,它像酣睡的月亮屋,没有声音,只听到它的呼吸。屋子里亮着灯,大门开着,从门里射出的光柱能照见在空气里滚动的夜雾颗粒。哦,到家了,倚门而站的是母亲。

1981年仲春,24岁的我,以279分被县内招工录取。为照顾多病的母亲,劳动局安排我到离家三公里的临港电站上班。母亲年近古稀,沉疴在身,忙于家务,柳花偶尔给她做帮手。

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奔跑在家和电站之间。母亲总是在我到家后,颤颤悠悠地从菜橱内端出荷包蛋、肉丝炒笋、莴苣,摆好碗筷,招呼我吃饭。端着饭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扒了两口饭,不见母亲的身影。原来,母亲正站在院子的桃树下,抚摸着一片刚刚伸展的嫩叶,望着屋檐下的燕窝出神:一对燕子斜着身子,翘着剪尾,掠过树梢,轻落在燕窝里,给伸着嫩黄嘴的雏燕喂食。我出现时,正看见母亲流下了晶莹的眼泪。看着夕阳下痼疾在身的母亲,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流泪,她是在用燕子的秋去春来丈量着自己的生命,生命即将接近尾声,却也夹杂着希望。

这年秋季,母亲给我和柳花合了八字,柳花属兔,我属牛,天作之合。婚礼在深秋的老屋举行。屋外圆月当空,屋内歌声荡漾:“太阳哥哥月亮妹妹,笑笑笑红了脸,陪你去摘星,用心去探险……”在甜蜜的歌声中,母亲把握在右手的玉兔塞给我,把握在左手的玉牛塞给了柳花,祝福我们:“白头到老。”

翌年秋天,柳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我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看着窗帘上移动的月光,回头对柳花说:“儿子就叫月生吧。”母亲抱过月生,用她那微弱的生命之灯,照着一个刚刚诞生的生命,我从母亲和儿子身上同时看到了日出和日落。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寒夜,母亲那微弱的生命之灯,被寒风吹灭了,送走慈母,举家迁往电站。

十三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是我们安身的家:临窗摆床,床头放一张两屉桌,床对面立个衣柜,房间就挤满了。宿舍前,用工地上的旧油毛毡搭个烧水做饭的窝棚;宿舍后,用杉木条搭了个猪栏,用剩饭剩菜养猪;宿舍旁,搭了个放工具的稻草棚,多像儿时的月亮屋。

夕阳下,一家三口坐在油毛毡下,依着小方桌吃饭,对面是双职工宿舍,有套间、厨房……从厨房飘出乳白色蒸汽,蒸汽弥漫着酒香、肉香——这时我才感到,单职工在电站就像没娘的孩子,事事矮人三分。

每天摸黑起床,柳花浣衣,我烧猪食,柳花煮粥炒菜,我送儿子上幼儿园。吃完早饭,我上班,柳花到后山山坡挖地种菜,打猪草,在一天天匆匆的脚步声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五年来,我们一家用卖猪卖菜的钱,添置了黑白电视机、骆驼牌电扇、华南牌缝纫机。

一个初夏的傍晚,我裹着水轮发电机高分贝的噪音,从食堂挑回泔水,做完晚饭,接回儿子——夜色从山边漫过来,一点一点地遮盖着晚霞。我焦急地朝逶迤的山路望去,燕子归巢,牧童赶牛回家,空荡荡的山路没有柳花的身影。我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山底一片灌木林,从山脚下的水坑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柳花跌在水坑里,一身泥水,左膝盖红肿,一筐狗尾巴草抛在一旁。

背回柳花时天全黑了,儿子靠在桌边睡去,烧好的饭菜给野猫吃个精光。柳花躺在床上流泪喊痛,我给她敷药熬汤,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到离电站三十华里的水埠头请来接骨医师,诊断为左膝盖骨裂。柳花淌着泪痛苦地说:“我们回老家吧!”我用手背揩去她脸上的冷泪说:“回家,回月亮屋,那里有母亲用白发和皱纹供养的月亮。”站长推门而进,一脸热情,问过柳花跌伤的情况后说,站里已安排柳花在食堂做洗碗洗菜的临时工(我先后写了六个报告,五个申请)。我和柳花都惊喜地望着站长,好像从沉沉的地平线上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柳花喜悦地去食堂上班,我继续种柳花开出的菜地。正值初夏,冬瓜、南瓜牵藤上架,辣椒、茄子拔节开花,丝瓜绽放出嫩黄的花蕾。上午给辣椒、茄子除草,培土,下午给冬瓜、南瓜、丝瓜浇粪,我每天无数次地穿梭于这条不到一千米的水泥路。路东向连着办公大楼、阅览室等电站机关,西向连着发电厂房、修理厂等生产单位,路的尽头是老乡用菜篮摆成的菜摊。用木板钉成的小吃部、百货店、烟酒店、裁缝店鳞次栉比地列在马路两旁,是电站的“商务中心”。我挑着空粪桶路过时,已灯火通明,从酒店溢出的猜拳声,从小吃部漫出的酒后笑语,变成一群脱缰野马,奔向远方,远方!

回到家中,插上电饭煲,带回儿子,炒完菜,等柳花回来吃饭。柳花绝对不能迟到早退,前面有样子,表现好的临时工可以转正式工。在一个玫瑰盛开的早晨,从站里传出新闻:站领导从劳动部门弄来十二个全民合同制指标,每个指标三千元。电站临时工只要掏三千元买个指标,就可以转正式工,电站不要临时工。

这个消息震撼着每一位临时工家属:是喜?是忧?

三千元,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把栏里的猪卖了,加上少得可怜的一点存款,共一千三百元。经常饭后来我家串门的李旺不来了,怕我向他借钱;我向老乡孙坚开口借钱,老孙的脸上布满疑云看了我半天说:“半个月前弟弟做房子,钱全给他借走了。”已经过去五天,时限是七天。最后,柳花从炒菜的郑师傅那里借来一千七百元,买来了招工指标。一个月后,柳花被转为正式工,提升为食堂管理员。

这天晚上,我和柳花的心情特别好,柳花拉我到大坝上走走。落满月色的值班房像无声的月亮屋,静静地卧在大坝头。站在值班房前,望着25平方公里集雨面积的水库,心里像灌了蜜。这是一个天然的聚宝盆,水库装的是不要钱的天然水,经水轮机一转就是钞票,电站是不会倒闭的。自己是双职工,儿子以后接我的班,在电站正式工里找个媳妇,儿子也是双职工,双职工可以代代传世。

放眼远眺,远处水面贴着天。月亮、星星都在水中抖动——是不是月亮屋给了我一生的好运。三个月后,全家搬入了双职工宿舍。

早上,柳花洗完脸,拿着皮包,随着一阵嗒嗒嗒的皮鞋声而去,不到新闻联播不见人影。

我起床后,先是洗全家的衣服,儿子去食堂买稀饭、馒头。我去食堂挑泔水——我每天都在时间这根看不到头的纬线上,用生命的经线,织出一个工人实实在在的生活。我和着时间,撒在这条不足一千米的水泥路上,无数次地往返水泥路挑泔水,担粪,买生活用品,接送儿子。如今,家中又陆续添置了康佳彩霸、VCD、音响、冰箱、洗衣机。我的生命,在时间这根纬线上踩出的每一个脚印都很沉,很沉!

晚饭后,柳花还没回来,我侧身卧在床上,眼皮闭着,就是睡不着,耳边清脆地响着电子钟的嘀嗒声。过了一会儿,外间终于传来有节奏的皮鞋声,电视机响了,一波高过一波的流行音乐直钻耳膜。我披上衣服来到外间,柳花正磕着瓜子,打着欢快的节拍。我皱皱眉走上前关掉电视机,“儿子写作业,我上零点班,你就别看电视了。”她“唰”地站起来瞪着我说:“你叫我别看,大家都别看。”她抱起电视机连同VCD朝门外丢。电视机落地时的爆炸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儿子靠在书桌上哭,我踏着电视机的碎片,披着月色走向大坝,对着无声的圆月沉默,沉默!

忽听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见站长,他对我相视一笑说:“女人让一点,今后上零点都到值班房休息。”

1999年春季,我因腹部灼热疼痛住院治疗。住院期间,柳花来县城买菜时看过我两次,问问情况就走了。第三次来,她带了鸡汤,一边看我喝鸡汤,一边跟我说话,“近日电站天天开会,人员超编,夫妻双方都在电站上班的必须有一个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含在嘴里的鸡汤慢慢咽下,却不知道什么味,我凝目端详着柳花,什么也没说。柳花拿着我的手说:“到外面走走。”走出病房,来到后花园,正值暮春,一团团白玉兰立在枝头欢笑。我站在白玉兰树下闻着花香,看着柳花平静的脸说:“这事等我回去商量。”柳花却说:“你要那个大集体干什么?我是全民的。”

我沉浸在花香中。是啊!她是全民的。比我年轻灵活,今后在电站有所发展,可以牵带儿子,照顾家庭。护士站在病房门口叫:“二十三床打点滴。”循着叫声,我回病房了,只要是柳花想要的,我都给,她是我的月亮妹妹。

我结束了二十五年开闸阀,合开关,看红绿灯的生涯。走进听水声,看鸟飞,与无声阳光相伴的山坳水库,蹲在大坝头的土墙屋是我栖身的窝。我跟着太阳起床,在山枣树下割几筐细嫩水草撒在水库里,那些可爱的小精灵闻到草香,浮出水面一口一口地嚼着青草。山阴蔓延到整个山坳水库,山风习习,很凉爽惬意。我坐在水库出口的枫树下垂钓,鱼竿贴着水面,微风吹来,鱼竿不停地抖动,提起鱼竿,一条二寸长黑白相间的野鱼悬在空中做垂死挣扎。把这些不知名的小河鱼洗净晒干,回电站时带去给柳花。她喜欢吃辣椒炒干鱼,辣椒在山边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卖辣椒的钱省下来给儿子读书。

我背着干鱼跨进家门,在家度暑假的儿子从屋里跑出,撞见我,着急地说:“妈妈要跟开车的周师傅去福建打工。”我进屋,柳花提着行囊从房里出来。我叫住柳花,柳花平静地说:“你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力,这个家怎么办?我只好跟电站订了三年停薪保职的合同,跟周师傅去福建做桂圆、荔枝生意,赚了钱买房置家具。否则,我们一辈子也过不上好日子,咱们没啥,我心疼我儿子。”

我流着泪说:“你能不能不去?钱够花就好。”柳花沉默着,突然背上了上学时候的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漠然了,默念着苏东坡的后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汽车带走了柳花,我坐在竹椅上默默流泪,儿子带着少年的纯真站在身旁说:“爸,妈是去赚钱!”

柳花走了,吹灭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灯,我像一个盲人徘徊在茫茫的黑夜中。我揩干泪水,走到山坳水库时,夜已深。山枣树闭上眼,在黑夜中回忆着白天的故事。对面的杜鹃林静静地沉睡着,风从它们的头上掠过,泛出一片鼾声。只有湿地里的白鹭在夜风中举着头,它失眠了,翘首盼望这里的主人早早归来。

走进湿地,一对白鹭蹑步来到我身边,吻着我的脚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鸣叫,展开翅膀,踏波而去,划出一道浅浅的水花,就如我心中滴血的伤痕——它们怎么知道我经历了悲欢离合?我在白鹭的柔情诗意中,似乎听到柳花的足音,她正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我问太阳,太阳不说话,用它耀眼的光芒照着天地;我问月亮,月亮沉默在黑夜里,流淌着静静的光辉;我问灵泉寺的白鹭僧人,白鹭僧人指着寺前的山坡说,你沿着山坡走回月亮屋,月亮屋是你的家,你不能离开月亮屋。在白鹭僧人指点的山坡上,果真有一条落满月色的大道。大道上一只洁白的月兔回头看了我一眼,驮着月亮朝坡顶奔去。

我紧追着月兔,爬过一座山岗又一座山岗;越过一个山谷又一个山谷——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在月色的抚慰下,山峰和丛林平息了起伏的躁动,像一个酣睡的婴儿。月兔奔进一片枫林,枫林越来越密,枫林深处透出一丝淡淡的灯光,幽幽的音乐随着夜风飘来,在这静寂广袤的夜空就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枫林中游荡。“……太阳哥哥月亮妹妹,笑笑笑红了脸,陪你去摘星……”歌声敲打着我的心扉,它像一束跳跃的火焰在我的心中燃烧。我朝歌声走去,歌声越来越近,前面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稻草屋——啊,母亲的月亮屋,月兔驮着月亮窜进了月亮屋。月亮屋的门敞开着,从屋里泻出一片白光。我激动、兴奋地快步走进月亮屋。

突然,惊醒了!原来,这是一个梦。但是我分明看到了柳花的笑容,明媚清澈,就像小时候那样,就像我们成亲那天,那笑容我永生难忘。

“太阳哥哥,我回来了,我发现,你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就像你说的,钱够花就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溢满,想着那年一起背过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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