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不起的人

2015-11-02 01:55吴春华
剑南文学 2015年17期
关键词:狱友狱警王强

■吴春华

他是很多人的噩梦,也是我的。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去送他人生最后一程。

元旦之后的天气,越来越冷,漫天的风刮得树木都成了光秃秃的大叔。一大早我就起床了,从简陋的出租房出发,坐上去法院的公共汽车,很快就到了并不宽敞的区法院大街。区法院在一个缓坡上,街道上零星站着一二十个人,向着法院门口侧目。

九点半,警报声从远处呼啸而来,法警押着他从警车出来,站到了法庭门口。还是那么清瘦,眼光空洞而冷峻。我安静地跟在几个女人的后面,他好像没有看到我,还是那表情,冷酷、麻木。

“呸——”一点预兆都没有,他一口浓痰吐到了八米开外的大街上,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快意。 “天啊!幸好没吐到人身上。”看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口痰,我前面一个女人被吓坏了,侧过身悄悄地对旁边的女伴说,这个男的眼神好阴骘!

就是,好可怕,从来没看到这么可怕的死刑犯。

对的,阴骘,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个词语?他的眼神,他的怪癖,他无人可及的种种。没有人比我了解他。可到死,我还是没有看懂他,连形容他的词语都没找到个准确的。

我很想跟这两个女人坐一块儿,但是一言不发的法警用冷漠的手臂把我挡在了他们后面。第一排空着,他们坐到了第二排,跟另外几个早坐着的男女打着招呼。有的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有的手臂上垮着相机,有个穿法院制服的人从旁边走过来,笑嘻嘻地跟他们一一打招呼,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我突然间明白了,他们是记者。

记者们开始旁若无人地聊天:

这个案子可是全市首例零口供死刑犯!

哦,怪不得那眼神,真是从来没见过呢!

他是哪个单位的?呜哇,竟然是这里的!这么敏感的单位,稿子能不能见报?

不能提!这个肯定不能提。只能又用某某了。

零口供?!那这人口紧呢!证据得有多充分哦?!

我伸了一下脖子,看到了女记者手中拿着的是判决书。法院那人等他们都拿到了判决,低下头跟他们说话,几个脑袋凑在一起,频频点头,不停地哦着。

他要成为新闻人物了?

他的确是个人物!在我心中,他过目不忘,强闻博记,知识面广泛到超过我的大学老师——是的,我也是大学生,在本市狱中与他短暂相处,在那里,只有我们俩的学历是一样的。虽然他已经工作多年,而我,在还没找到工作的时候,就因为帮做坏事的发小“站岗”,被拉下了水,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关进了监狱。

今天能来为他送行的,只有我。原因是只有我出狱了。狱友们要么还在户外劳动,要么在那永远弥漫着尿骚味的房间里做着手工活儿。不过我知道,他们今天肯定都很开心,都在击掌同庆:啊!那小子终于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们再也不受他折磨了。

是啊,我们都受过他无数次折磨,折磨到最后,他成了所有人的噩梦。这种折磨源于他拥有没人可以控制的“武器”,连狱警都对他束手无策。所有的监舍都被他轮流住过,直到我临出狱前一个月,他在我们这个监区已经轮到了最后一个监舍。

说起他的“武器”,你们都已经见识到了——就是那口痰,那个 “呸”。每个中国人可能都熟悉“呸”,却没人能使用到成为武器的极致。一般的人,我说的是芸芸众生,常常干的,无非是嗯、嗯两声,再舌抵上颚,喉管里长长地咳一声,再集中口中的痰“呸”地一声向地上吐出去。你们吐痰的距离也不会多远,要么脚边的痰盂,要么一两米外的树跟,一句话形容,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但他不是。没有任何前兆,不用准备,随时随地,悄无声息,薄薄的嘴唇像个魔窟,一开便“呸”,随着他阴骘的眼神,像一把最丑陋的剑,想恶心谁就恶心谁。准确无误,绝不失手。至于距离,我的个神,不是吓你们,我们长长的监舍,从进门到对面,十米,除了不能穿透玻璃到阳台,他可以无所不至,随心所欲。

刚开始的纠纷,还有暴力。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包扎,惩戒、处分,到最后,大家都被狱警管得偃旗息鼓,剩下唯一拥有武器的他,以不可一世的傲气俯视着曾经也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狱友们。

每个监舍的人都受到过他的“武器攻击”。他就是一团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他呆过的监舍上空,让恐惧席卷了我们监狱的二监区所有监舍;他超常的记忆力也像监舍里的传奇,征服了所有身负罪恶的狱友们——几次不多的集体学习中,狱警将学习内容交给他,他浏览一遍之后,扔掉报纸杂志,一字不漏地传达出来。

还没有跟他同监舍,他的大名就如雷贯耳。因为监舍长长的走廊上面,经常出现他的嚎叫、别的狱友尖叫、狱警严厉的呵斥声。为了调解纠纷,他们被押解在监舍和狱警办公室之间,每一次都像地震引起大家摇头害怕,胆颤心悸。

怕啥来啥。正当我们庆幸他没有跟我们一个监舍的时候,他被安排到我们监舍来了。12号,我们监区最后一个他没有光临的监舍。更可怕的是,警官竟然要我跟他挨着睡,还对他交代说——他也是大学生,很快就要出去了。王强,你没得好多时间了,老实点,不要无事生非!

警官把他推进屋,把他的被子往大铺上一甩,锁上了门。

9:30,法庭准时开庭。当大家都凝神静气地坐好,法官和书记员庄严地着装,板着脸坐上台,带着手铐的王强被两个面无表情、英气十足的法警押到了被告席。法官铿锵有力地连续宣读了最高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和死刑执行命令。

他马上就要死了。终于要死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完全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种复杂。

是的,他到死不愿意见他的家人,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是那一方人的骄傲,他宁可那边的人永远不知道他的消息,以为他是只鹰,早就搏击长空,遨游在天际。我很憎恨他,那些说起来不长的日子,他折磨了我们所有的人,而我,无疑是最受折磨的一个。我还是很怕他,只要有他在,天空就是阴云密布,你不知道暴风雨啥时候会降临,而伞是没有的。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也可怜他,年纪轻轻,曾经那么骄傲的名校大学生生命就到了终点,人生还有多少乐趣,他永远体会不到了。当然,我还很佩服他,他的过目不忘堪称奇迹,学识在我所有认识的同龄人之上,偶尔滔滔不绝的大论让我只能仰望。而“天才”这样的词语,原本就是用在他的身上的。

他曾经告诉我,以前在学校,他看本书扔本书,从不保留,更不可能像同学们一样,去所谓的复习。一遍上心入脑,绝不看第二眼。这让他成为不可多得的状元料子,被老师从偏远的山区请到教育大城的名校来。在名校他傲视群雄,把第二名拖得远远的。老师们更是把他当宝,不管他做了多少不合常规的事情,都会偏袒他,关照他。他的任何一次考试成绩都成为校长亲自关心的目标,找他谈心,调整他的应试心态。所以他对走在身边的人从来不屑一顾——他们都太普通,普通得像一棵大树上茂密的叶子,一片一片毫无区别。

老师们的心思他懂。在这个招生广泛到全省的教育大城,学校的核心竞争力就是高考状元。而他,就是这一届学生的王牌。有了这样的王牌,招生广告才有看头,家长们才有盼头,源源不断的学费才有来头。而多年来,每一所中学都有着专门的招生班子,在省内各市区县寻找着他这样有着状元潜力的学生。不管是无偿的邀请还是配送各种优厚的上学条件,目标就是多几个、再多几个考一流大学的学生,让学校在全省扬名立万。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也就是说,学习这件事情上,他从来就没有输过。他一门心思都在课程上,至于其他,他不管不顾,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一点不输,自己就是个人生赢家,成功还是未来,一切都尽在掌握。

从学校生涯看来,他一直都成功。

殊不知,这样不输的意志被他延伸到生活的细节里,他成了一个输不起的人。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的没假。他的个性像把利刃,杀了别人,也结束了自己。而随风摇摆如我,也被命运之风吹到了监舍。

感概中。我听漏了他是哪里人。

第一次听到他的案情:跟同事打乒乓球输了,心里不服,乘别人转身之机,用室内棍棒打击头部致死。虽然没有口供,但案发现场棍棒上指纹、DNA鉴定、出入登记名册等物证判定作案者就是他。

打球输了就杀人!天底下有这么输不起的人么?

是的,有。就是他。在监狱里,对我很是和气的警官曾经告诉我,王强是个小县城的高智商独生娃,多年前初中毕业后被市里一所私立名校“请”来念高中,成绩一直在全市遥遥领先,是当年全市的理科状元。因为所学专业极好,毕业后在一个保密单位工作,物质条件优越,跟普通大学毕业生毕业即失业完全不同。

他只有一个特点,不管参与什么,绝对不输。当然,肯定不是不输,是他不愿输,他不服输。一输就火冒三丈,就满腹气难平。为此,他身边的朋友几乎没有。不少同事除了工作上必须有交道,从不私下与他交往。

按理说,有对手的竞技活动,他是没有对手的。那天实在是巧合,一个性情随和的同事正好在活动室外,被他拉到一起打乒乓。开始,乒乓球在空中飞来飞去,他们都没有记分,也看不出来水平高下。在同事看来,这样玩玩就好,锻炼了愉悦了就是业余生活。

后来,觉得这么没劲,他就要求计分。

同事一定没有想到,计分竟然是把刀,从一开始跟他玩,就悬在了自己头顶。

可是,他什么都不承认,任凭警察审讯从平静严厉到暴跳如雷,甚至筋疲力尽。只得无数次在现场查找蛛丝马迹。证据链形成后,他被一审、二审,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都毫无疑义地立即执行死刑。

同事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连死刑执行判决之后,他都没有留下任何遗物或遗书,哪怕一句话。我甚至想,或许,连他犯事坐牢判死刑的事情,他的家人可能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嘴就像上了一把早就生锈的锁,谁都打不开。

必须承认,同样是大学生,我们是大相径庭的类型。我对他完全不能理解,就像当年总是不能理解学霸们一边说自己考得不好但总是第一名一样,即便是学习上膜拜着,但人品上总是怀疑。

我老是惦记着小时候的玩伴,中学时的同学,总是在QQ群里跟他们嬉戏打闹。要不是那样的亲密害了我,我怎么也找到一个普通的单位做起普通的打工仔了啊!而他曾经无比厌恶地告诉我,成天上网聊天的,都是些无聊无能的人。他是QQ都没有的人,在现代社会,无疑是异类。

当然,监狱生活不需要网络。也正是如此,谁都不了解他。不管从前,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的监狱坐落在城郊坡上,高墙外面花园一般,大片的空地上种着蔬菜、花草和果树,监舍窗明几净,还有一个可以坐十个人的阳台。只不过,花园我只路过两次,而阳台上,我们能看到的,是永远呈几何形体的天空和在高墙上巡逻的持枪狱警。铁丝网一圈一圈,圈住了自由。

两通长铺,铺下是堆放被子和日常用品的地方。房间右侧一个蹲坑用一米高的砖隔开,这让即便是狱友大解,我们都能看到他的头顶。这种房间设计,让监舍的人没有死角地成为王强那无所不至的武器靶子,即便他已经戴上手铐脚镣,行动不便。

有个狱友从他身边过,不小心碰到他。他会像被蜂子蛰了一样,转头就大声呵斥:你给我站住!然后严厉地质问他,为啥要碰他?是不是对他不爽?

所有监区的人都已经知道他惹不起,狱友当然是不断道歉。他不依不饶,要人家讲清楚,究竟他哪里得罪了他——我看你早就不爽我了是吧?你这么存心找我茬是吧?

这不该是狱友该说的话么?全被他先说了。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狱友跟他说不清楚,只好懒得理他。他更生气了:你啥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为啥碰我?对我哪里有意见?为啥不爽我?

狱友只有道歉。道歉也没有用。他非要人家讲清楚是不是内心对他有所不满。进监狱的,总归没有几个可以跟他讲道理的。对他没辙,要么就干脆拳头说话,要么就懒得理他。拳头说话的,很快就扭住一团,引来狱警。

懒得理的,总归就逃脱不了他的武器袭击。即便是去大小便,他的“呸”也会像狙击手的子弹,不偏不倚地落到头上、衣服上或者裤腿上。恶心得狱友还是忍不住火了,厮打一顿,引来狱警警告。

果然是个无事生非的主。到后来我终于看明白了,他的无事生非已经到了没人能想象到的境界。小小监舍里人不少,来来去去碰到的几率,跟一日三餐一样正常。但每一次遇到,他都会一字不差地重复自己的质问,好像在这里,唯他独大,只能被膜拜,绝对不可以被碰触一样。

等到大家都避开他身边而过的时候,他也会很不高兴。他会用那双永远尖锐永远含着敌意的眼光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会神经质地突然叫住某人,比如,35号,你刚才那眼神啥意思?瞧不起我?对我有意见?如果35号不理不睬,他质问的语言滔滔不绝,像天降暴雨,把每个人的心情都淋得如梅雨季节般心烦气躁。如果35号不接招说几句,不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遭受他“呸”的武器攻击。当然,阳台除外。阳台就成了狱友们的避难所。

最终能解决问题的,还是狱警。谁都会忍不住叫来狱警,他才悻悻然消停。

我是最受“善待”的。他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对我讲些历史知识。那些偏门到无人可知的历史知识,他讲起来如同亲历,让我不得不佩服。当然,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历史,我还是付出了代价的:因为行动不便,他的很多生活需要我帮助。而这个过程,无端受指责,遭遇他的“武器攻击”也不是没有。只是每次这时候,我会谨遵警官私下对我说的:忍无可忍继续忍,王强的生命也就一个月了。

忍无可忍继续忍。这真是人生必须认识到的真理。反省自己毕业后这次可悲的入狱,无非是毕业后无所事事,忍不住寂寞,对发小毫不设防,言之即从。没想到他干的竟然是违法犯罪的勾当。十几年的人生殊途,我们原本在两条平行线上啊,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相交。而强势如王强,到最后他也没有意识到,人生或长或短,输赢真的不算什么。

我被释放那天,天气晴好。看到站到监狱门口的母亲,我的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二十几年,最愧对的就是含辛茹苦的妈妈。可是,对于我的事情,从犯案起,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如今一样,她只是用心疼的眼光看着我,从头到尾,好像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漏过。白了,瘦了。最后,她总结了我的变化。

妈妈陪我在城郊还没有开发的地方,用极为便宜的价格租了居民楼的一套小房子住下。我准备冷静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未来。

而王强的人生,很快就到了最后时刻。

法官的口中不断念出的判决对于我来说,每个字都意味着时间的飞逝,意味着王强短暂生命即将终结。所谓 “验明正身”,原来不是检查身体查看基因,而只是一个词,表示他就是王强,是今天要被执行死刑的人而已。王强一脸骄傲和冷漠,如同在听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死刑判决。那不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眼神,依然是倔强、阴骘而可怕的,带着对法官和旁听群众的蔑视,像把剑深深地,插进我们心里,让每个看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押赴刑场执行死刑”几个字铿锵有力的字,意味着宣判结束。我看着法警押着王强走出法院大门,推上了刑车。

这样的场景,平生第一次看见。我的心难以平静——死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等着他。他还那么年轻,却是那样镇定地面对,像是每一次被狱警带到办公室问话。

我难以理解,莫法忘怀。

是的,有的人本身就是个谜,带着永远让人猜不透的谜底,在人世间来去匆忙。

旁听宣判的人并不多。大街上连围观的人都没有了。还是走在那两个女记者后面,我听到一个说,等会儿执行后我再电话核实一下结果,不能出差错哦!

有啥问的?反正就是执行死刑。

哪里哦!前不久有个记者执行死刑的报道出来了,法院的电话一早就打到报社:那个人临死前有重大举报,死刑停止执行!

呜哇,还有这样的?!

保不准呢!

不过今天这个人肯定不会,你看他那性格。

你说得是。应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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