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

2015-11-03 03:44付勇军
辽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刘干事村长

付勇军

念想人人有,老鲁的念想是干一票大事。

要把武大壮这个狗日的给杀了。这事已经想过多少回了。

趁着大晴天,老鲁拎着枪在林子里遛弯。一边遛手使上劲把枪栓拉得哗哗响。这枪还是五年前向公安局申请买的,花了不少心思。片警老刘为此喝了他不少酒,大多是陈年的老黄酒。尽管林区的猎户配枪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么多年提倡和谐社会对枪支管控极严,拥枪自然是十分稀罕的玩意。听说城里的官老爷和有钱人做梦都想有一杆枪,过过开火的瘾。

太阳把天染得血一样红。老鲁总觉得那是一颗飞翔的子弹拖下的血。这血当然是武大壮残缺不全的身躯留下的。老鲁望着血就握紧了手中的枪。

村头的山岗长满了松树茅草与刺槐,叶子绿得像猫头鹰的眼睛。人走在灌木丛中像有千百双眼睛盯住看。老鲁汗津津的几次差点滚下山坡。武大壮是逼使他爬上山坡的主要原因。每走一步哆哆嗦嗦,枪也握不紧。最终他还是爬上了山。于是试枪。试枪的目的还是想杀死武大壮这个混蛋。

半年前还是村长的老鲁跟武大壮结下梁子。县城建局要在村边的山下建一个垃圾处理厂,上头软硬兼施,还打上亲情牌派远房亲戚做村里人的工作,村里老少爷们分成两派,有支持的也有誓死反抗的。老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好表明态度。哪想城建局霸王硬上弓把厂子建成了,武大壮领着一帮人天天上他家闹,也去镇政府闹,领导动了火怪罪他办事不力就把他的官给撸了。那帮人以前见他客客气气的,现在见了拐着弯儿使劲骂。都说他吃肉不吐骨头两头都落好。

最近武大壮常蹲在村委会门口的磨石上抽烟,逢人便说漏屁股拿了上面十万块钱,现在缩在家里快活着哩。

漏屁股是老鲁的绰号,小时候爱尿床,只有同龄的小伙伴知道,也只能他们叫。老鲁每次听人津津乐道就咬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冲过去立马把武大壮给杀了。

武大壮的得瑟跟他的家世截然相反。四十年前武大壮的爹是全村人唾弃的猪狗。每逢抓“黑五类”或“右派分子”做典型,那个叫武有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矮男人必定会被人揪出来游街示众。也就二十亩薄地,一间大瓦房外加一栋武氏祠堂,关键其它的乡亲太穷了。大多是土坯房子,躺在土炕上睡觉两眼能洞穿深邃的夜空。解放前大伙穷得惨不忍睹,到镇上帮大户人家扛活,出不了远门恋家的懒汉就成为武有财的长工加佃户。也亏了武有财,很多人总算把命捱到解放后。但文革不一样,非得抓几个典型来显示自己有“阶级斗争”的意识。武大壮的爹自然被千夫所指。据说当年游斗武有财的头头是老鲁的爹鲁二卵。

武有财当年死得惨。死时武大壮才两岁。鲁二卵领一帮人将武有财剥得精光,赤身裸体地在村子里转悠。一根绳套在脖子上,鲁二卵拎着绳子仿若牵牲口。当夜武有财投井自杀,死在老鲁家前的水井里,死时眼珠子凸出了眼眶。

很长时间那口水井会莫名其妙发出“呜呜呜”的啼哭。老鲁就在这惊悚的呜咽中长大。武大壮则过着衣不蔽体的日子,1973年那年上山挖草根解馋,被一条花蟒蛇猝不及防咬住手不松。那一年落下残疾。至今武大壮一走一拐。前两年中风更是失去平衡,走起路来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犹如群蛇乱舞。

老鲁终于找到最佳射击位置。

这是一片隐秘的洼地。前面是山坡,两边是茂密的老树林。这样即使枪开歪了子弹也不会溜出去咬人。因为七八米的土坡能挡住子弹的延伸,两边老林子有半人高的茅草,也不会有人。

这是老地方了。那一年跟雪娥约会,他手忙脚乱替她除去衣裤。一堆雪白的肉在眼前炸开。他伏上去迅速进入那片熟悉的沃土。雪娥起初拼命叫唤后来哑了火。像具木人由他摆弄。眼珠子盯住七八米的地方死死不动。顺着眼光看过去五雷轰顶。那里有个人。他赶紧套上衣服去追,那个背影一走一瘸两只手在空中肆意狂舞。武大壮平时闲得蛋疼扯人聊天,聊到痛快处就如此群魔般的乱舞发出肆无忌惮的得意。

从此不敢看武大壮。

杀人不是抹鸡脖子,杀了拔毛有肉吃,可是大罪。老鲁萌生杀意也不是开始有,平常杀鸡都脚酸手软。他老婆在闺女十岁那年撒手人寰,也未再娶。有次闺女回娘家,他杀鸡炖汤,那是战斗中的公鸡,双方对峙几分钟接下来鸡飞狗跳,他一个飞扑总算将鸡抱在怀中,拿刀割——嗤儿一声鸡脖子渗出血。他见了血就晕,可鸡却惊了,扑通一声鸡窜上天空,洒下漫天血雨。为此闺女不敢再回娘家,被邻居老旺头笑话了好一阵子。杀鸡都不敢的他竟然想杀武大壮,是一件件事儿攒起来的。除了修垃圾场和雪娥那些事,最让他恼火的是武大壮把竞选村长的事搅黄了。

今年开春村委会换届,村长的位子空了好长时间。他信心满满。

黑压压的人堆在村委会门口。村委会办公楼有两层,还是他当村长第二年修的。上面拨一笔款子用来修渠挖塘,余下的他拍板建一栋办公楼。人要衣裳佛要金,没办公楼办公桌这帮泥腿子不把村长当干部。哪想这也成了武大壮说事的理由。

换届选举搞得很隆重,开始镇组织干事做动员,接下来是村里的陈支书讲话。最后按惯例由老鲁做全年总结。他不是村长,却享受村长的待遇。村里人见他仍叫他鲁村长。再说村长的位子不缺着吗。没想到最后武大壮抢了发言的机会。

武大壮一拐一拐地走到主席台前,老少爷们看着他说话。他说:“除了漏屁股,谁当村长我都同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伙议论纷纷。

陈支书喝道:“别闲得蛋疼,今天不是扯犊子的时候,选举是个大事。”

武大壮很严肃地回答:“漏屁股当村长可以,但必须把垃圾场和建办公楼的事说清楚,说说他捞了多少钱。”

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白,老鲁知道武大壮是成心的。其结果显而易见,当村长的事算打了水漂。其实也不是非要当这个村长,关键在老少爷们面前丢了脸。所以老鲁在心中早已把武大壮杀了千百次。

当天傍晚磨刀,他坐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磨那把生锈的菜刀,一边磨一边生着杀意。刀寒光闪闪,他在心底早已把武大壮捅了个透明窟窿。

院门大敞,老旺头看见了,村西头的林胖婶看见了,武大壮从门口经过也看见了。报了警。派出所的老刘跨着摩托车灰扑扑赶来。二话不说把菜刀给收了。老鲁的脑子还没拐过弯。老刘说:“千万别干傻事,咱不当这个村长,日子照样过。”

老鲁这才醒悟过来,扯着嗓子喊:“我杀鸡咯!”

“别扯淡了,你不敢杀鸡,敢杀人!”

原来那事大伙惦记着哩。反正他想杀武大壮的事早传了个几十里。

老鲁对着天放了一枪。枪没响。没有子弹的枪也就唬唬人。尽管外面风传他要杀人,没有子弹的他还是感到一阵快意。杀鸡骇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这世上的恩怨没有开枪来得直接,对武大壮的仇视也没这种幻想更痛快。

在山洼子磨叽了半天。他雄纠纠气昂昂挺回村子。村子炸了窝。

“不好了,不好了,鲁村长要杀人了。”

“鲁村长要杀武大壮!”

左邻右舍男女老少见了他像躲日本鬼子,咋咋呼呼很快传遍了整个小村。村头的小卖部兼麻将馆放水般的流出一团人,远远看着他拎枪惊了一地玻璃眼珠子

其实没子弹的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自有枪以来老鲁只动过两次火。一次在野地试枪,十发子弹打了三发。第一发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第二发震得虎口发疼,子弹打到三四米远的地里溅了他一脸土,第三发是老刘打的。老刘手把手教他开枪,说:“算了算了,还是我示范吧?”

他不敢。两人收兵回营,喝了一顿大酒。

剩下七发子弹怎么消化他已记不得了,好像来了两拨人。第一拨镇上的干部下来检查工作,第二拨是个想过来投资的大老板,两拨人都有同一个嗜好,想开枪过过瘾。这年头山里的猎户才有枪,其它甭管多大官多少钱想都别想,平白无事不能提枪,想在山里打打野兔顺便捎一头野猪回去才敢说想试枪。那七发子弹就这么用完了,反正老鲁没有子弹这是事实。

没有子弹的老鲁提着枪照样威风八面。在村子昂首挺胸走了三个来回。第一回武大壮的家铁将军锁门,敢情出去搓麻将去了,他爱这一口。第二回门半掩着。第三回武大壮探出身子瞄了瞄,远远见了他慌慌张张把门闭上,哐当一声门上了栓。老鲁甭提多惬意,这比杀了武大壮还痛快。

天擦黑坐在院子里喝酒,用青花瓷的大碗,就着花生米青皮黄瓜吃,老鲁喝得满头大汗。

咕支——叽。朱红色的松树院门发出痛苦而畅快的转轴声,片警老刘和鲁干事找上门了。

“喝酒喝酒。”老鲁看着俩人傻笑,指着水泥桌上的白酒瓶说。

鲁干事沉着脸一言不发,老刘则径直闯进屋子。卧房堂屋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老鲁闭上眼将碗里的酒饮尽,扯着喉咙喊:“别找了,东西在院里!”

鲁干事一惊,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搜索院子每一处角落。那杆老红色木托的双管猎枪竟找着了,就静静地靠在窗檐下。

鲁干事奔过去把枪抱在怀中,递给老刘。老刘仔细检查一番,没有子弹,也没有动火的痕迹。一块石头落了地。

三个男人在院子里坐着说话。

鲁干事是组织干事,代表组织说话。他劝老鲁:“村长的事你别记在心底,等来年,换届时再说。”

鲁干事跟老鲁是多年的上下级,互相配合得很顺畅,也摸透了彼此的脾气,再加上都姓鲁,两人关系不一般。老鲁没当上村长鲁干事也惭愧,但这是严肃的选举,代表着民意。

老刘也劝老鲁。老刘今天特意穿上深蓝色的警服,当然代表公安局跟他谈话。老鲁说:“听说你今天想杀人……”

话没说完,老鲁大哭。“是哪个龟儿子说我要杀人?我杀了吗?我杀了武大壮吗?老刘老刘,你别听那群人胡咧咧,我杀只鸡都不敢,再说这枪证还是你替我办的,枪也是你叫我买的,我有几颗子弹几个胆你还不知道吗?”

“我日子过得清苦,没个女人,我无聊拿枪当玩具怎么了,把哪个龟儿子吓坏了是他心里有鬼。”

老鲁一哭没完没了。鲁干事老刘一时没辙。

老刘这次来本来想收枪的,听这一顿哭立马改变主意。枪还是留在这里,没有子弹的枪只不过是老鲁的玩具。老鲁这么多年也不容易,闺女出嫁后日子过得孤单,有人帮忙张罗一门婚事,可他总说这么大年纪,再讨女人还要揣摩对方的心思,不如这么将就过。这一过就过了十多年,他打光棍打了十多年。没有女人的老鲁把全部精力放在村委会。协调上下级关系,重振村基础工作,拉投资,建农家乐,找客源。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如今过得红红火火,老鲁当村长立了大功。没想到农民的日子过好了,矛盾也越来越大。老鲁在外名气大,可在村里的地位一年不如一年。最近常有人告黑状,说他当村长期间贪了不少钱。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能有多少钱可贪,在心底老刘还是很同情老鲁的。这么多年老鲁为了村里的工作呕心沥血,他是样样看在眼里。

除了同情老鲁。不收这杆猎枪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这代表着上级对他的信任,代表着兄弟之间的感情。

老鲁原来也有一杆枪,据说是鲁二卵当年当民兵连长留下的。鲁二卵十四岁那年,村里过队伍,穷得叮当响的鲁二卵跟着队伍走了二十来里。这事被领头的军官发现了,军官问他:“小娃子跟着干嘛?”

鲁二卵理直气壮地答:“我想当兵!”

军官顿时乐了,笑着说:“你还没一支枪高哩。”

部队派人把鲁二卵送回去,交到当地武工队。武工队长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吸纳为武工队员,没几年全国解放了。鲁二卵理所当然成为大队民兵连长。配上枪带着十几个铁杆民兵,走到哪里都令人生畏。老鲁五岁那年民兵连的枪支上交武装部,鲁二卵十分失落,找上区长也就是原来的武工队长苦苦诉说,区长心一软,便以林区护林员的名义发了一支步枪。这枪一直在鲁家的神龛上供着,那是红色身份的象征,就连乡镇干部下队也要忌惮三分。三年前国家有规定,收缴一切枪支弹药,鲁家的枪也在收缴的范围内。工作也由老刘做,当时老鲁吹胡子瞪眼,说啥不同意,说这是神物庇护子孙平安。老鲁是多年的好哥们,老刘想出一计,以猎枪换步枪。步枪虽生锈总是违禁物品,但猎枪不一样,只要合理合法还是可以拥有的。于是老刘帮忙活动,老鲁以世代猎户的名义申报,等了半年持枪证办下来了,老刘带着他上省城花了四千元买了一杆崭新的双筒猎枪。这也是方圆上百里唯一的一支猎枪。现在收枪老刘面子过不去,听老鲁这一嚎立马换了主意。就把枪留下,反正没子弹,出不了事。

老鲁干嚎的这阵子武大壮正快活,他绕着老鲁的家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喝蜜般的甜。下午老鲁提枪那会儿,他跟片警老刘打了个电话。鲁村长要杀我。老刘不信。他捏着喉咙喊:“救命!”老刘搁下电话风风火火赶来了。不出意料鲁村长正在悔罪。

要说武大壮捉弄老鲁谁也不信,武大壮没那么多心眼。武家三代单传,性情忠厚。虽文革期间受游斗,平时也受人尊敬,那都是政治风波给逼的。武有财念过私塾,爱读书,读到兴趣盎然则摇头晃脑,大伙有写字出主意的需求他来者不拒。到了武大壮这儿不行了,脑子慢,认死理。前几年跟人斗酒喝多了,血冲顶从此腿脚不便,算半个残疾人。走起路一步一摇,双手挥舞如探囊取物。这样的人怎能想出高深的点子坑老鲁。

武大壮也是被逼无奈。

他要报杀父之仇那是夸奖他了。他只能记起眼前那点事,芝麻绿豆大,却植入心里像根刺。

村西边的宅基地是起因。武大壮养了三个儿子,个个外出打工,剩老幺是光棍儿。去年春节老幺回来说处了对象想结婚,把他给乐坏了。但人家闺女提一个条件,必须单过,意思很明朗,要一栋新房。农村盖房是多大回事,地到处都是。武大壮相中了村西边的一块空地。那是武家祖屋所在地,六十年代被拆了,改成打谷场。现在一家一块。近几年劳动力减少,年轻人外出奔前程,种地的人越来越少,那片打谷场空着,长满野草。武大壮要在打谷场建房其它人都同意,毕竟是武家祖屋的原址,只有老鲁不同意。跟老鲁吵一大架,人家铁了心要把事搅黄。最后新房没建成,老幺的婚事也拖下来了。武大壮恨不得除之后快。

其实武大壮在老鲁面前发憷。要是旁人,早明火执仗大干一场,他不敢,就算武有财在世也不敢。武家三代人一直活在鲁家的阴影中,因为鲁家有枪。枪这个玩意代表权力与地位,不然哪能把武有财绑了,然后像遛牲口。武有财就算投井也没想过报复,源自对枪的恐惧。到了武大壮也一样,怕枪怕老鲁。

可是三年前遇到一件事,彻底让他与老鲁改变了不对等的关系。他居然在林子里发现了老鲁和雪蛾通奸。五十多岁的人光天大白日干禽兽不如的勾当,并且还跟小自己十岁的有夫之妇乱搞,也不忌讳别人,让他当场连吐三口唾沫,大骂晦气。

后来他想通透,这是把柄可通吃老鲁。因为雪蛾的男人三毛有弟兄七个,个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老五前几年大学毕业在县城供职,据说当了个某局科长,他们家在村里算是势力大的家族,不弱于老鲁。要是这事说出去,老鲁可惨了。他庆幸当初留下背影,让老鲁知道捏住了他的七寸。

老鲁到底当过村长,是个明白人,从此不敢正视武大壮。武大壮的胆子也愈发壮大。直到村换届他斗胆反对老鲁连任,也没把他们偷鸡摸狗说出来,竟让他得逞了。老鲁现在窝火哩。

现在的武大壮如同一面胜利的旗帜,在村子里斗志昂扬地飘扬。

爸,他竟然有今天!武大壮听着老鲁的哭声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在心底向九泉之下的父亲诉说:您可以安息了。

老鲁最终打消了杀武大壮的念头,因为鲁干事点燃了他生活的希望。杀猪般的干嚎一阵子,也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警察老刘最终感动了,枪留下,也理解他。枪收不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相信他存心杀人。

鲁干事到底在官场上混,黑白通吃,江湖规矩懂不少。他拿枪说事,说枪不收至少代表还有地位,如今有钱算甚,当官算甚,他们有枪吗?见了枪还不是屁滚尿流双腿筛糠。枪是个稀罕物,只要是个人难免对枪有兴趣。你只要枪在手,大把的人脉滚滚而来。有了人脉还愁当不了村长,当个局长都没问题。

鲁干事所言极是,这么多年有不少拐弯抹角的朋友找上门要玩枪,这枪早已成为他标志性的东西。只要提起老鲁——鲁村长,人们下意识想到的是枪。

老鲁眉开眼笑,扯着老刘鲁干事喝了不少酒。双方难分难舍,走时鲁干事还拉着手说:“过几天再来看你,带人玩枪。”

鲁干事的确一言九鼎。两天后带来几个人,开着三辆越野车,亮瞎了全村人的眼。三辆越野车带来三个牛逼闪闪的人,穿着冲锋衣,背着旅行包,戴着大墨镜,怀里揣着人工打造的黄金表,还有什么指北针食品饮料之类的。看这行头像是钻进大山再也不出来。这三个人来头不小,一个是市事业机关保险局的杨副局长,一个是县教育局的王局长,最后是移动公司的陆经理。当鲁干事如数家珍报他们的名号时,他差点幸福地晕过去。

这些地位显赫的人是贵客,他们的到来代表老鲁的身价不降反涨。当不当村长不要紧,要紧外面有人脉。

看模样杨副局长领头,王局长陆经理呼哧呼哧往屋子搬东西,什么烟酒茶面包花生米矿泉水应有尽有,甚至吃得大米香油都带来了。这酒是茅台,大米透明发亮,听说是太子米,一千多年前皇帝吃过的。

我的个乖乖,老鲁看着满屋子的东西舌头伸得像老旺头养的小花狗。

客人气场大,架子不大,一切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唯一要求的是晚上上山打猎。如鲁干事所说:还是为了枪。

老鲁心底发虚,说:“没子弹。”

杨副局长瞟了他一眼,轻蔑地说:“子弹有,什么都有。”

看他们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把子弹带过来了。

趁着他们熟悉双筒猎枪的功夫老鲁溜出去了,他走得昂首挺胸,比当村长时走得还要威风。原来是快步向前,打背手走。现在两条胳膊一甩一甩,步子成八字形不紧不慢,走得稳稳当当宛如八条腿的螃蟹。他就是要武大壮瞧瞧,让全村人瞧瞧,老鲁不当村长照样人脉广,有地位。

特意靠近武大壮的大瓦房,门前有根七八米高的电线杆,上面扯着密密麻麻的高压线。这高压线把老鲁电醒了,我的个妈,要是把武大壮惹恼了,把他跟雪娥的事说出去可咋办?

老鲁改变主意,往回走。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撞见了武大壮。

俩人心里有鬼,相互避让,让了半天还是脸碰脸。老鲁毕竟是当过村干部的人,有办法化解当前的尴尬。

“我说武大壮啊,今晚狩猎,你过来陪客人喝喝酒。”

老鲁的话吓得武大壮一身冷汗,这不是想着法子要杀他吗?

这事正巧被老旺头看见了,赶紧向鲁干事报告。

老旺头说:“大事不好,鲁村长要杀人!”

鲁干事叫他慢慢说,老旺头把经过详细说一遍。

鲁干事大笑:“他这是向武大壮示威,讨好,这样蛮好的,可以调和人民内部矛盾。这样吧,今晚你也来,把武大壮叫来一起喝酒狩猎,冤家宜解不宜结。”

老旺头不信,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老鲁与武大壮的事儿被杨副局长他们知道了,涉及社会和谐的问题他们不避让,再说也是人民公仆,趁着游玩的功夫调和社会矛盾,也算善莫大焉。

杨副局长吩咐鲁干事把武大壮找来,一起喝酒。只要坐在一起说话,多大的仇不能过去。

鲁干事命令老旺头办这事。老旺头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于情于理都该他去做,再说鲁干事代表组织,官大一级压死人。

老旺头乐得送顺水人情。一来跟上面套套近乎,二来显示治保主任的重要性。武大壮起初不愿意来,但一想到那杆枪就怂了,还有杨副局长的来头,得罪老鲁日子照常过,得罪一群当官的这就说不准了。

一群人在老鲁家喝酒,这事就变了。

在苍凉的月光照射下,杨副局长坐在院子里敬老鲁和武大壮一杯酒,打着官腔说道:“屁大的事,有什么过不去?喝喝喝,喝完事就过去了。”

王局长也说:“父辈之间的恩怨那是时代造成的,不关我们这代人鸟事。”

鲁干事说:“要搞好群众团结,换届选举最能反映群众基础工作,只要搞好团结,别说当村长,当什么官都没问题。”

不得不说几个人民公仆出发点是好的,但这席话根本没说到老鲁和武大壮心坎里去,他们火更大了。

武大壮想起幺儿的婚事就恨不得把老鲁给吃了。

老鲁看着武大壮就想起雪娥。自从那事被武大壮发现后,雪娥就失踪了。听说去城里打工了,再也不回来,也有人说死了,死在城里铁轨上无人收尸。如果雪娥在,这活着也有活着的滋味。

晚上九点,外面黑漆漆的,一帮人摸着黑上了山。老旺头带路,拿着手电筒左右摇晃,时不时回头喊:“小心小心,有沟!”

老鲁在后面押队,清点人数,不能把人弄丢了。村子西边的山虽不高,但是原始森林,这林子一走就没完。多少野猪野狼毒蛇猛兽藏在里面,咬人的事时有发生。这些原道而来的人是贵客,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

爬到半山腰,林子愈发茂密。风一吹,远处的山谷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把一干人吓得裤裆差点尿湿了。

杨副局长身体虚,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王局长胖,走得缓慢,落在后面几十米。

武大壮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鲁干事叽里咕噜很不满,说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老鲁则说:“丢了也好,跟着是个累赘,最好被狼吃了!”

鲁干事白了他一眼,说:“你还是想杀他是吗?”

老鲁对天发誓:“哪个龟儿子想杀他。”

正说着,前面的王局长哼哼唧唧的,说:“不行了不行了,这山太陡要歇歇。”

“歇歇就歇歇吧,把枪拿过来开一火!”

杨副局长到现在还惦记着枪,想用枪打野兔,天这么黑哪里又有野兔呢。

老鲁把枪递过去,杨副局长果真有子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子弹咔擦一声上了膛,他也是玩过枪的人,随即对着夜空瞄准。边瞄边自嘲:“有弹无枪的日子不好过。”

“枪哪有对着天空的,你对着林子打!”老鲁手把手教杨副局长持枪。哗啦一声远处有动静,树叶子一闪一闪。

“有狼!”

几个人发出揪心的喊。

砰!杨副局长手发抖,枪响了。子弹冒着火星飞过去,落在七八米的灌木丛中。噗噗噗。那儿有个黑影飞起来,朝远处跑去,一闪不见了。

“有狼!”

“是野猪!”

王局长跟鲁干事吼起来打赌,他们是党校同学,最喜欢抬杠。

杨副局长把枪塞到老鲁手中,紧张地说:“枪给你,你打!”

鲁干事望着他,示意老鲁赶紧去追。

老鲁拎着枪朝黑影奔去的方向赶。嚓嚓嚓,真有头野兽在跑。老鲁大喜,这回有着落了。看样子是野猪,只要打下它,献给客人当礼物,别说当村长,说不定可以去镇里当干部。于是持枪直追。那野兽躲进三十米远的草丛不见踪影。老鲁打开保险,持射击姿势靠过去。小心翼翼的,生怕把猎物惊动了。草丛那边的野兽突然直立站起,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居然是武大壮。武大壮也吓得够呛。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还是想杀我,救命——”

后面的人不知这里的情况,还在喊:“开枪啊,傻了吧唧的。”

“救命!”武大壮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划破夜空。

老鲁的血哗啦啦涌上头顶。这回该如何是好?真要落个杀人的罪名。那雪蛾的往事又记起来了,都是这个该死的瘫子作下的孽,还有换届那次,当不当村长都无所谓,还诬陷他贪了钱……

武大壮不停地喊救命,老鲁的脑子一直轰隆隆响。那杆枪硬硬地顶住武大壮的胸脯。等老鲁回过神,赫然发现杨副局长老旺头他们站在旁边张着大嘴观望。

老鲁仰头长叹:“也罢!”

接着枪也响了,武大壮的胸口被枪轰了个血窟窿。老鲁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看见满眼星光,那里有雪娥的身子,还有那堆炸人的白肉。

老鲁杀死武大壮的案子是老刘办的,定性为故意杀人。所有人指证老鲁杀武大壮是酝酿已久的事。而老刘对此也深信不疑。如今的老鲁正呆在监狱等着伏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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