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社会:高调与公开化

2015-11-06 19:40卢昊
世界知识 2015年20期
关键词:山口组首领黑社会

卢昊

2015年8月底,由于内部权力斗争激化,日本最大黑社会组织山口组宣布分裂,9月初分离势力新组建“神户山口组”,与原山口组分庭抗礼。山口组内部分裂动荡,日本政府与警方则严阵以待,防范黑社会势力冲突武斗、引发社会混乱。

“第一黑帮”的发迹与日本近现代史的特定轨迹同步

2015年9月9日,由于诈骗高龄女性银行卡的嫌疑加大,日本大阪府警方对从山口组分离出的山健组总部进行了搜查。

山口组的创始人山口春吉原本是日本淡路岛的贫苦渔民,后到神户港去做码头装卸工。在帮派横行的码头,山口先后在仓桥组和大岛组等帮派活跃。1915年,羽翼渐丰的山口召集50余名码头工人,建立山口组。山口组起初从属于大岛组,在山口春吉之子、第二代首领山口登掌权时期,山口组通过暴力火拼,从大岛组手中抢夺了垄断神户中央批发市场的装卸业务,自立门户。1942年山口登去世,帮派陷入崩溃边缘。战后,在第三代首领田冈一雄的统领下,山口组“起死回生”,势力迅速膨胀,到田冈1981年去世时,山口组正式成员超过一万人。第四代首领竹中正久、第五代首领渡边芳则时期,山口组巩固了“日本第一大黑帮”的地位,90年代最鼎盛时,旗下直属二级帮派超过120个,受其控制、影响的小帮派更是不计其数。2005年,绰号“司忍”的筱田建市成为第六代山口组首领。

在此次分裂前,山口组正式成员超过1.3万人,准成员1.46万人,总人数约占日本全国黑社会成员人数的43%,帮派遍布除山形县、广岛县与冲绳县之外的日本44个都道府县。

山口组从一百年前混迹港口的小帮派,到今天占据日本黑社会“半壁江山”、形成体制庞大的“黑道帝国”,其“神奇的发迹史”背后,是日本社会特殊的发展历程。日本近代黑社会继承了古代武家政治的浓厚封建色彩。幕末时期,武士阶层衰落,丧失恩主又无营生能力的浪人们纷纷结伙,从事暴力活动。在社会变革浪潮中,大量破产者、备受歧视的“贱民阶层”及国外移民(特别是在日朝鲜人)也被裹卷其中,成为帮派主体力量。战后初期,美国对日政策从民主改造转向反共冷战,原本被取缔打压的黑社会帮派趁势再起,填补权力空白,参与政治斗争,甚至协助政府维持公共秩序。在战后经济成长期,日本黑社会参与“利益蛋糕的瓜分”,并由此做大做强,山口组势力的“全国化”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完成的。冷战结束后,日本黑社会扩张势头减缓,日本政府则通过颁布《暴力团对策法》等法律,压缩黑社会生存空间,山口组受到了“特别关照”。

组织化的“黑道帝国”

经过整一百年的发展,山口组形成了等级森严的组织体制,融合了家族式人际关系和企业化的管理方式。一方面,黑社会“称兄道弟”的传统依然保留。山口组首领即“组长”,称“亲分”(大哥),手下有数名“舍弟”(义弟),及几十名“若中”(义子),“舍弟”和“若中”们均要和“亲分”直接进行交杯结拜,是山口组的核心成员。另一方面,在管理上,“若中”当中领头的一人称“若头”,担任首领副手,并设若干“若中辅佐”,组成山口组最高干部层,负责日常运营。1990年,山口组还“创造性地”引入大区管理体制,以神户的山口组总部为核心,设关东—北海道、中部、大阪北、大阪南、阪神、中国(日本本州岛西部地区——编者注)—四国、九州七个大区,各大区设分区长一名,管辖区内各帮派活动。第六代首领“司忍”掌权后,山口组的管理体制进一步“企业化”,要求成员佩戴职员胸卡,制定一揽子业绩统计、奖励和人才培养体制,给“优秀人才”发奖学金,送他们出国留学等。

山口组的实质是黑社会帮派的联合体,除组长之外的组织首领被称为“直参”,即手下统领几十乃至几千人的“直系组长”,“直参”统领的帮派之内还有帮派。如以山口组总部作为一级帮派,则山口组内最多有五个级别的帮派。同时,山口组高层还通过结拜、结姻等方式拉拢其他帮派,与之建立“战略合作”。如第六代首领“司忍”上台后,通过“交杯外交”与日本另两大黑社会帮派稻川会、住吉会以及其他一些中小帮派结成“友好关系”。

在派系复杂的情况下,山口组要维持内部权力平衡绝非易事,各派系间时常爆发争斗乃至暴力冲突。如上世纪80年代初第三代首领田冈去世后,山口组内部发生“山一抗争”,第四代首领竹中正久掌权不足一年就被旗下“一和会”成员暗杀,继而爆发黑社会火拼,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日本国内因此发生几十起枪击事件。此次山口组分裂,也是由于前任首领渡边领导的山健组与现任首领“司忍”的势力围绕人事、财权等发生分歧。“司忍”出身于以名古屋为中心的弘道会,其掌权后弘道会势力迅速扩张,垄断组织财源,他还准备将山口组总部从神户迁往名古屋,这让山口组内最大次级帮派(成员2000余人)、长期经营关西并掌握大权的山健组极其愤怒,山口组内部矛盾激化,最终导致山健组、宅见组等带头“反叛”。

首屈一指的敛财能力

尽管内部矛盾丛生,但山口组的“营收能力”并未受太大影响。据2014年美国《财富》杂志的报道,山口组2013年收入达到800亿美元,相当于泰国一年的国家预算,在全球黑社会组织中毫无争议地排名第一。如果将山口组列入日本企业年收入排行榜,则它可排到第八位。《日本经济新闻》称,山口组逐步建立起“跨国企业式的业务网络”,在美国、欧洲和亚太都有“大盘投资”。当然,其违法犯罪活动也早已跨越国境。2012年,美国政府宣布对山口组实施制裁,理由是该组织在加利福尼亚、夏威夷等地进行洗钱、毒品走私等。山口组还与俄罗斯、中亚国家和欧洲的黑帮势力合作,从事走私、贩卖人口、组织卖淫、赌场经营等,从中获得巨额收益。和传统黑社会帮派一样,走私、赌博、敲诈是山口组主要致富方式,即使进入21世纪后,毒品走私所得仍占到山口组收入的35%左右。

与此同时,山口组一直推进“黑钱洗白”,扩大合法收入比例。山口组初创时,除了从货物装卸费用中“提成”外,也投资浪曲(一种日本民间歌谣艺术)等演出。这类投资不仅有经济回报,还能改善帮派形象。自此山口组投资“文艺事业”成为传统。战后,山口组公开进入演艺界,开办娱乐公司,并控制了利润高昂且在日本合法的色情影视业。被称为“带枪的高盛”的山口组还将触角伸向房地产、金融期货、股票、艺术品市场等,其旗下菱和集团作为上市房地产企业,年利润达数百亿日元。美国《纽约时报》曾称,黑社会至少占据了日本建筑行业鼎盛期总产值的2%~3%,而建筑行业又是日本经济高峰期“皇冠上的明珠”。在山口组的渗透下,日本国内银行、证券公司基本都曾与之有“业务往来”。尽管日本《暴力团对策法》禁止金融机构为黑社会融资,但依然经常有银行被查出违规。今年6月,美国花旗银行日本分行再次被查出为黑社会成员开办账户,因此受到日本金融厅暂停交易业务的处罚。山口组的“商业成功”反映并带动了日本黑社会的思维转型:“生存在这时代的关键,不是强横的暴力,而是灵活的商业头脑。”

与右翼势力水乳交融

在日本,右翼政治势力与黑社会的界限较为模糊。一方面,日本战后右翼势力中的“行动右翼”倾向强硬行动,经常涉足暴力,如对左翼与和平主义者施以恐吓、威压乃至暗杀,其组织及行为模式基本与黑社会无异。即使是“相对温和”的“组织右翼”以及主流的保守政党,也时常借黑帮之手达成政治目的;另一方面,黑社会帮派则是反主流的“任侠派”,拥护右翼的极端民族主义、“皇国史观”与暴力倾向。与右翼结合,有利于黑社会帮派获得“合法地位”,扩张自身影响力。战后初期,正因为积极协从右翼保守势力打击左翼和工人力量,黑社会才得到日本政府和美国驻日当局的“宽宥与赏识”。在共同利益与意识形态的驱动下,“行动派”的右翼势力与“任侠系”的黑社会形成了合流。

事实上,日本近代黑社会帮派在诞生之初,就与日本的对外扩张联系在一起。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著名右翼社团玄洋社及其衍生出的黑洋社、黑龙会等组织,豢养浪人武士,自成帮派,鼓吹“大日本主义”与“亚细亚主义”,在朝鲜半岛与中国大肆活动,为日本侵略服务。而日本侵华时上海“儿玉机关”头子、后被称为“黑道首相”的儿玉誉士夫的一生,则集中体现了日本右翼“黑社会化”的发展。崇尚极端民族主义的儿玉一直致力将“任侠系”黑帮与右翼政团进行“统合”,同时,他和保守政治大佬岸信介、鸠山一郎、河野一郎等人关系密切,因而成为政府与帮派间的协调人。在战后右翼团体“井喷”的情况下,儿玉利用手腕与财力扶持、整合各类帮派。正是在他的牵线下,战后濒临崩溃的山口组与美军协同镇压左翼工人,掌控神户港码头业务,从而“东山再起”。儿玉后来成为日本最大右翼团体“全日本爱国者团体会议”领导人之一,后又纠集右翼与黑社会帮派组建“青年思想研究会”、“关东会”等团体,并自立门户,成为日本右翼势力“中流砥柱”,也加速了黑社会与右翼的融合。

日本著名学者丸山真男指出,在日本民族主义的极端思想和行动背后,总有黑社会势力的影子。冷战结束后,经济衰退导致日本民族自尊心受挫,加上对美国利用的不满,民族主义再度兴起,使得右翼与黑社会帮派的“攻守同盟”仍有存在意义。现今,不少“行动右翼”团体仍受到日本黑社会帮派庇护,成为其“伞下组织”。如以顽固反华、反韩著称的右翼团体“日本皇民党”就从属于山口组,多次非法登上我钓鱼岛的“日本青年社”从属于住吉会,联络各右翼团体的“全日本爱国者团体会议”则与稻川会关系密切。极右翼在日本社会属于少数,但这些“喧嚣的少数”正推动着日本总体保守化的“大势”。这也再次证明,日本远未在思想与精神上对过去的“黑暗历史”做出彻底清算。

2015年9月1日,日本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山口组在神户市滩区的总部召开“例行会议”,吸引众多媒体前来采访。

“里社会”与“表社会”的并存之道

日本黑社会是日本社会的隐藏面,即所谓的“里社会”,它与公开的社会组织体制即“表社会”并存,两者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日本的社会学家们指出,日本以公民自由结社权利为前提,认可黑社会的存在现实,同时控制其行动,侧重对帮派成员的越轨行为进行个罪处罚,其优先目标是不使它们成为更严重的社会隐患。专门研究日本黑社会的英国记者罗格斯指出,任何社会均有游离于规制之外的群体,“日本选择了控制而非消灭,让两个世界并存”。不过,这本来应该“低调”的“里社会”,却最终变得相当的“高调”与公开化。

黑社会在日本能够公开发展的一大原因是,长期以来,由于金权政治与幕后交易盛行,黑社会借由政、官、财界的人际渠道和潜规则,参与利益交换,“已经渗入了社会体质的血脉当中”。曾任《读卖新闻》记者的美国人阿德尔斯坦分析,山口组等帮派以政治献金和选票捆绑的方式,影响着日本的政党政治,换取政客官僚们的庇护。山口组第三代首领田冈入狱时,前首相岸信介甚至为这位“黑道教父”写保释信。田中角荣、大平正芳、中曾根康弘、森喜朗等人都被认为与黑社会帮派“关系密切”,现任首相安倍晋三也曾被曝出与山口组高级干部有过合影。

随着日本社会法制的发展与反腐的推进,政、官、财界大佬们对山口组等黑社会帮派的庇护面临“更严厉的制度与舆论审视”。在此情况下,山口组也在寻求“行为模式转型”。1995年阪神大地震与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中,山口组均积极参与救灾,彰显“公益角色”。近年来,山口组加强“舆论公关”,积极接触民众社区,建立报纸与网站平台,甚至开始主动宣传“社会道德价值观”。《读卖新闻》称,日本黑社会帮派希望通过这些非常规的举动,改善自身形象,“寻求在社会价值上正当地自立于世的基础”。有分析认为,这些举措显示了黑社会帮派希望继续维持日本“里社会”与“表社会”之间共存与平衡的努力。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日本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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