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众与传播角度看唐传奇的俗化

2015-11-14 08:03鲍震培
文学与文化 2015年1期
关键词:唐传奇唐人传奇

鲍震培

从受众与传播角度看唐传奇的俗化

鲍震培

在唐代强大的积极入世的人文精神和宗教世俗化思潮的影响下,整个叙事文学特别是新兴的通俗小说的影响下,唐代的文人传奇小说也不可避免地被俗化,并成为后世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创作的源头。本文分别从唐传奇之“文”——文人与“说话”、唐传奇之传——传闻与传播、唐传奇之奇——好奇与传播三个方面考察并论述了受众在唐传奇的创作与传播过程中的作用和影响,并以此得出结论:文人的雅文学与通俗文学是相互融合、相互影响的。

唐传奇文人受众传播俗化

一 唐代小说形态及唐传奇俗化问题的提出

随着都市的繁荣和娱乐的需要,唐代的叙事文学发展起来,因着载体和传播媒介的不同,当时可能存在着三种小说形态:

其一是“民间小说”或“市人小说”,文本有敦煌本《搜神记》和《一枝花话》。唐时的“说话”是民间演出的技艺。当时人对这种技艺有一个专有的名称叫做“市人小说”。据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条记载:“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任道升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讲述作者在观杂戏时因为扁鹊的读音与“市人”发生分歧、“市人”辩解的事情。说明民间过生日要观杂戏,可能是邀请堂会性质的演出,“市人”就是民间作艺人,或是职业艺人,杂戏中包括有“说话”的演出,而且是在百戏杂陈的斋会即佛寺设会和堂会上表演,这与后世的专业艺人已无甚区别。“市人”二十年来(元和十一年到大和九年)一直在讲说“扁鹊”故事,观众中不乏文士,如二十年前赏识他的秀才、记录此事的作者段成式、任道升等。句道兴的《搜神记》中有以扁鹊为名的小说两篇,一为俞附扁鹊,一为扁鹊活虢太子。虽然不能肯定市人说的“扁鹊”就是这个内容,但扁鹊故事无疑是当时市井说话流行的篇目。这则材料还可说明,即使敦煌本句道兴的《搜神记》不能肯定是唐代说话的底本,也与“市人小说”有莫大的关系。

李剑国认为句道兴《搜神记》撰于唐初,“本书文辞朴俚,乱举引书,多违史实,大类唐世俗文,则句道兴者下层文人耳”。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卷八收《搜神记》残文三十五则,张锡厚在《敦煌写本〈搜神记〉考辨》中认为是干宝的节本,但据所注出处,取他书亦伙,“杂采众书而成”。两篇有关扁鹊的小说,与唐代“市人小说”所说扁鹊故事的记载相吻合,说明当时市人小说有此书目,或可证明句书被说话人改编也有可能。“引文……自为增饰,取材于民间者颇众,行文朴拙,多俚俗口语,皆以‘昔’或‘昔有’领起,诚民间之作。”“句氏此作实有市人小说之骨,意文皆俗,与文人之作迥异。其创不独下启唐世俗文,与文人传奇之兴亦有功焉。”

第二类是敦煌写卷中的话本、俗赋、诗话、变文等说唱文学作品,是我国讲唱源流小说之开端。其中以韵文或韵散相间的文体演述故事的可以看作是“诗话体小说”,以散文讲述故事的则为“平话体小说”,因为它们是在寺院的俗讲活动中产生的,或可以笼统称为“俗讲小说”。

第三大类,是文人所写的传奇小说,文本形式是唐传奇集或单篇传奇。

前两种形态的小说的通俗文学特点是无庸置疑的,而唐代文人创作的传奇小说与通俗文学有什么关系?笔者以为在唐代强大的积极入世的人文精神和宗教世俗化思潮的影响下,整个叙事文学特别是新兴的通俗小说的影响下,唐代的文人传奇小说也不可避免地被俗化,可以从唐传奇对后代俗文学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唐传奇创作与传播中的受众心理以及唐传奇作品本身存在着的不同程度的通俗化三方面来说明。

唐传奇对宋元话本的影响宋代已经产生。宋代罗烨的《醉翁谈录》“舌耕叙引”是记述宋代民间说话的重要资料,中有“幼习《太平广记》”句。《太平广记》是宋初编纂的大型类书,保存了大量唐传奇作品。可见一些唐传奇是被说话艺人作为说话的底本来使用的。有人便设想当时可能会有白话《太平广记》,其实是否存在白话的《太平广记》并不重要,浅近的文言或骈文在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构成雅语言和俗语言的沟壑。

陶宗仪《辍耕录》“院本名目”条中说:“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诨、词说。……”唐传奇在元人眼中被视为与杂剧、院本一类的俗文学。据程国赋先生在《唐代小说的嬗变》中的统计,至少有110篇唐五代传奇在宋、元、明清小说和戏曲中被改编。后代通俗文艺对唐五代传奇的兴趣如此大,说明唐五代传奇的通俗化倾向是突出的。

唐传奇是连接古体小说到宋代通俗小说的承前启后的桥梁。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卷五“诗话”条中说:“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人亦所不废,然俚野多不足凭。大约事杂鬼神,报兼恩怨。《洞冥》、《拾遗》之篇,《搜神》、《灵夷》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一类,大抵情钟男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孺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使瞽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见于《汉志》,历三变而尽失古人之源流矣。”这段话论述了小说出于稗官,从丛残小语到独立的篇什,再到演义戏曲的三次变化,唐传奇无疑是重大转折。

虽然唐代文士阶层对传奇小说的影响是最主要的方面,但应该看到唐传奇的兴起还与当时的民俗文化生活密切联系在一起。在唐传奇的具体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民间文学原型,与唐代说话、俗讲、变文及民间信仰中崇尚佛道(巫)等文化风尚有着直接的联系。

二 唐传奇之文——文人与“说话”

民间早已有讲故事的风气,汉代已有说书俑(四川、扬州出土),魏晋宫廷中有“俳优小说”,六朝文人中间流行着“剧谈”、“戏谈”、“说话”的风气,从隋代侯白《启颜录》看,隋代已有“说话”。这种风气造成了大量故事的产生、流传、扩散和集中,最后在文人手中而完成了向书面形式的转化。从盛唐开始,民间俗讲、说话之风渐盛,上层人士也对其很感兴趣,高力士与太上皇的消遣方式是欣赏民间的讲经、转变、论议、说话,唐敬宗亲自到兴福寺“观沙门文漵俗讲”,白居易与元稹一起在家中听《一枝花话》,韩愈听华山女冠讲经,吉师老看蜀中女艺人转《昭君变》。妓院中也有讲故事的,《北里志序》说:“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民间说书、俗讲的耳濡目染,竟使某些文人也成为行家。《唐会要》卷四载:“元和十年……韦绶罢侍读。绶好谑戏,兼通人间小说。”“人间小说”即民间小说,唐人避李世民讳改为“人间”。从创作主体来看,唐代小说的兴起与文士聚宴、说话、谈学等生活风尚的盛行密切相关。文士游览途中、宴饮之际,喜欢叙说带有新奇情节的故事,即为说话。唐朝很多小说就是当时文士“说话”——文人学士间的“宵谈遣夜”之风的产物,如《长恨歌传》结尾提及陈鸿、白居易、王质夫三人“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陈因而创作《长恨歌传》等。“话”、“语”、“谈”、“议”、“录”等与“说话”有关的词语直接体现在唐人小说集的命名上面,如《隋唐嘉话》、《刘宾客嘉话录》、《大唐新语》、《云溪友议》、《剧谈录》、《玉堂闲话》、《桂苑丛谈》、《灯下闲谈》等等。

唐传奇的创作过程是包括了接受过程的,传奇文是文人“说话”的结果。大致有这样几种情况:

1.先口头谈,后书面记

小说的创作不同于文人诗歌和散文的创作,在大多数情况下它要经历两个过程。前一个过程是口头形式的故事,后一过程是文字形式的小说。唐代小说创作就经历了这样两个阶段,如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序》说他做夔州刺史刘禹锡幕僚时经常参加刘禹锡同宾客们的谈话,“丈人剧谈卿相新语,异常梦语,若谐谑卜祝、童谣佳句,即席听之,退而默记”。由谈到记,反映出《嘉话录》产生的过程,实在具有普遍意义。单篇传奇《李娃传》、《任氏传》、《离魂记》、《庐江冯媪传》、《冯燕传》、《异梦录》、《非烟传》、《长恨歌传》等,也都经历了由“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到“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李娃传》)的过程。有的是听别人讲完而做记录,“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玄怪录》)“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儹、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庐江冯媪传》)高钺“具道其事”,说明他讲得十分详细,李公佐只是一个记录者。

2.一人述,另一人记撰

皇甫枚《三水小牍·王知古》:“余时在洛敦化里第,于庠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岂曰语怪,以摭奇文,故传言之。”徐公谠是讲述者,皇甫枚自称三水(籍贯所在地)人,为执笔者。

韦绚《戎幕闲谈序》:“赞皇公博物好奇,尤善语古今异事。……乃谓绚曰:‘能题而记之,亦足于资闻见。’绚遂操觚而录之,号为《戎幕闲谈》。”赞皇公所讲述的异事是韦绚著传奇的素材来源。

王建《崔少玄传》:“至景申年中,九疑道士王方古,其先琅琊人也。游华岳回,道次于陕郊。时陲亦客于其郡,因诗酒夜话,论及神仙之事。时会中皆贵道尚德,各征其异。殿中侍御史郭固、左拾遗齐推、右司马韦宗卿、王建,皆与崔恭有旧,因审少玄之事于陲。陲出涕泣,恨其妻所留之诗,绝无会者。方古请其辞,吟咏须臾,即得其旨。”这段话讲述了几个文士诗酒夜话谈及神仙之事,道士王方古须臾能解陲妻之诗。

3.复杂的谈、听、记、读的过程

有的作品会经过多次叙述,叙述者也许更换。如李公佐的《古岳渎经》和沈亚之的《异梦录》:“唐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先是杨衡述给李公佐听,李是听众,后来时隔多年,李公佐说给孟、薛、马、卢、裴等人听,李是讲述者,最后由李记而成文。

《异梦录》的接受过程更加复杂,从篇首记述得知,故事的最早讲述人是邢凤,陇西公李汇再度讲述,沈亚之在众多宾客的鼓励下“著录”为文本,转天再一次聚会时,沈亚之“出所著以示之”,把写好的小说给新来的宾客阅读。读后,姚合讲述了第二个故事,沈亚之又接续记录下来,都是梦有所遇型故事。这样,前前后后听过(包括作者)和读过这个故事的人达到十二人之多。

4.读者参与创作

读者决定作者,读者共请或共同推举一位作者来进行创作,如《任氏传》、《长恨歌传》的创作。读者对小说的创作有巨大的能动作用,从作者方面来看,作者认为他所讲述的故事是受读者欢迎,应读者要求来写的,为受众而创作的。

唐代小说受众热情参与创作的事实在谷神子的《博异志序》中也有反映:“既悟英彦之讨论,亦是宾朋之节奏。若纂集克备,即应对如流。”显然这是一种讨论式的创作,带有“集体创作”的成分。

三 唐传奇之“传”——传闻与传播

传奇主要在于“传”:1.传闻之传,传奇来自传闻,《汉书·艺文志》中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途)说者之所造也。”刘知己是武后至玄宗时的史学家,他在论述小说类型时承袭了《汉书·艺文志》的观点:“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因此传奇是“委巷之传奇”,传闻见之奇。2.传播之传。文人诗酒夜话、环炉宵谈,搦管写录主要为传播。传以俗行,广为传之。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篇》提出:“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指出稗官采录小说这种行为具有不可忽视的传播目的。

民间传闻分两种,一种是在当时现实社会中流传的,如《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引《朝野佥载·狐神》指出:“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太平广记》卷四四七至卷四五五“狐”类作品共四十八篇,绝大多数是唐人所作,这是与当时普遍流行的狐怪传闻密切联系的。另外还有一种民间传闻是以前的朝代流传下来的、历史上曾有文字记载的,也被唐人作家所采用,进行再度创作,如《李寄斩蛇》。

民间传闻在社会上经过口口相传以后,在时间、地点、人物名称上有所出入,正如唐人陈玄祐在《离魂记》中所言:“玄祐少常闻此说(指倩娘离魂的传闻),而多异同。”虽然“多异同”,但是其主要的情节模式却是相同的,不同的作家根据同一民间传闻而创作,便出现了唐代小说中的一事多见现象。如虎变为妇人、与世人结合的人虎婚配故事在当时流传的范围很广泛,以致于出现《河东记·申屠澄》、《原化记·天宝选人》、《集异记·崔韬》等多篇情节相类的小说作品。又如,人死后到冥府,因念《金刚经》而得到阎罗王尊敬的情节在《法苑珠林》中的“赵文昌”、“赵文若”、“赵文信”等条,《报应记·宋义伦》,《广异记·孙明》中都有所出现。唐代小说作家按照民间传闻中同样的情节模式而创作,结果是不同作品中时间、地点、人物有所不同,而主要情节却基本相同。有些小说家根据民间传闻创作以后,后来作家在此基础上由同一传闻出发而写作,《古〈岳渎经〉》与《庐山渔者》出于同一个民间传闻,以龙女捎书故事为素材的《柳毅传书》在最早记录这个传说的小说《三卫》的基础上添加增饰而成。

王义传,李肇《国史补》卷中云:“裴晋公为盗所伤刺,隶人王义扞刃死之。公乃自为文以祭,厚给其妻子。是岁进士撰《王义传》者十有二三。”《唐语林》云:“为《王义传》者甚众。”查元和十年中进士诸人,此文俱无存。有人认为是行卷,也有可能是单篇传奇。说明当时文人以新闻为素材写作小说的热情,当作人物的传记去写的,实际上是传奇,可见当时写传奇文确实是一种流行的风尚,取材于社会新闻。唐传奇与新闻的契合,初唐神龙年间,孙叔玄投书大臣恒彦范评时事得失,最早使用了“新闻”一词:“恨天下无书以广新闻。”这里的新闻不一定是指新近发生的事,是新奇而有趣的事情的意思,与传奇更为接近。

唐传奇运用由虚而实、虚事实写的创作方法,即根据传闻而创作,主要情节都是虚构的,作者在小说结尾却往往注明故事来源,以说明它的真实性。所谓传闻认为有神话传说和民间传闻。唐传奇虽然是文人创作,但是它与民间传闻之间也结下了不解之源,唐人作家在故事原型的基础上进行再度创作,为唐传奇的发展注入新鲜血液。

四 唐传奇之“奇”——好奇与传播

已有论者对“奇”的解释关注的只是创作主体的意识和创作技法的喁喁,而没有涉及阅读群体这个层面。

唐人普遍“好奇”,喜欢谈论奇人、奇物、奇事。《宣室志》卷一称:“郑(绅)好奇者。”《唐国史补》称:“韩愈好奇。”杜甫《毘陂行》一诗说:“岑参兄弟皆好奇。”《宣室志·杨居士》:“会(海南郡)太守好奇者,闻居士来,甚喜。”“好奇”的心理推动了唐代神怪小说的兴起与发展,唐人作家有意识地在作品中记录鬼神怪异之事,如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中自称:“稽神语怪,事涉非经。”沈亚之也说他的《湘中怨辞》是“事本怪媚”。不仅作家“好奇”,而且读者也喜欢传播、阅读奇异之事,为了满足读者的需要,唐人作家也写了不少神怪作品,南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唐小说事多诞。”元人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三十八《写韵轩记》:“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者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唐代科举以文辞取胜,小说也被才子们作成“行卷”互相观摩赏玩,自娱自乐。

唐代小说作者自己已认识到读者的“好奇”,他们有一个概念用以描述读者之奇,即“好事”。读者的好奇即古人所说的“好事”。如郑綮《开天传信记自序》:“好事者观其志、宽其愚,是其心也。”康骈《剧谈录序》:“文义既拙,复无雕丽之词,亦观小说家流,聊以传诸好事者。”“好奇”、“好事”,名称不一,实质却同,反映出其时作者与读者对小说文体的共同认识与需求。唐人的“好事”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北里志·杨妙儿》有“陈设居止处,如好事士流之家”云云,好事有“新奇”之意,亦有爱好娱乐游戏之意,干宝在《搜神记》中说明自己写作志怪小说是给那些“好事之士”,“有以游心寓(娱)目而无尤焉”。鲁迅说晋人笔记“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唐传奇的创作意图正在于佐助谈笑,愉悦亲朋,“愿传博达,所贵解颜耳”,“传之好事以为谈柄也”。通过创作和谈论小说博得大众的叹惋和喝彩。

刘知己是武后至玄宗时的史学家,他曾从史料学的角度分析了小说的类型,评述了小说的价值。他承袭了《汉书·艺文志》的观点:“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厄言,犹贤于己。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下列《世说》、《语林》、《语录》、《谈薮》,归为小说十类中的“琐言”。又举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此之谓杂记者也”。而对所谓他目之为偏记小说如郭子横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遗》,“全构虚辞,用惊愚俗,此其为弊之甚者也”。可见完全虚构的小说不是很受当时读者的欢迎

以正史求诸小说作品是我国古代极为普遍的现象,是我国古代小说读者特有的阅读、欣赏习惯。唐人从这一习惯中突围出来。最重要的是小说读者有着与作者一样的小说观念,他们和作者一样表现出征奇话异的消遣娱乐的心理需求。他们理性地理解小说的虚构,常态地看待“奇事”、“异事”,唐代尽管也有小说家标榜自己补史,却少有人真正视之为实录。先唐古小说被列入史部杂史杂传类,而唐代小说却或不被著录、或入于子部小说类也说明了这一点。唐后的小说读者和小说批评家往往要批评、非议唐代上层文人崇尚虚构、介入小说创作,如刘克庄、虞信等人认为:“唐人叙述奇事,如后土夫人事,托之韦郎;无双事,托之仙客;莺莺事元稹自叙,犹借张生为名。惟沈下贤《秦梦记》、牛僧儒《周秦行纪》、李群玉《黄陵庙诗》,皆览归其身,名检扫地矣。”其中托名牛僧儒的《周秦行纪》是其政敌李德裕的门人所写,让昭君侍寝牛秀才,公然轻薄德宗为“沈婆儿”。小说确实就是为了败坏牛僧儒的名声。唐人写传奇小说而互相攻诘的情况十分普遍,而这些名人的八卦谈资是有助于传奇的传播的。

“好事者”是读者,也是传播者。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里有关张说著小说的记载其一为《鹦鹉告事》,长安豪民之妻与人私通,谋杀亲夫,鹦鹉说话破案,被封为绿衣使者。“张说后为《绿衣使者传》,好事者传之。”其二为《传书燕》,叙女子郭绍兰托双燕寄信给丈夫任宗的故事,“后文士张说传其事,而好事者写之”(《开元天宝遗事》)。“写”是抄写之意。晚唐以前无论诗文还是小说,都以抄本传世。《南史》载,大作家徐陵“每一文出,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传于周齐”。元稹《白氏长庆集序》称元和、长庆间,元、白二人诗文“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白居易《元稹墓志铭》云,元稹的诗文,“自六宫、两都,八方至南蛮、东夷国,皆写传之,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诗文尚且如此,何况贴近大众生活满足猎奇心理的小说呢。有人说唐代小说的传播仅限于文人圈,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因为传播范围应该是很广泛的,不仅限于文人圈,如敦煌莫高窟遗书中就发现了单篇传奇的抄本《周秦行纪》。

唐人“始有意为小说”,唐传奇满足了唐人的史传传播意识,具备了众多有利于传播的因素,切近了崛起的市民阶层对大众文化的渴求,从而取得了最终的繁荣。“小说正史之余也”与“道听途说”还是有区别的,并且唐传奇尚未真正地与史传截然分开,仅从题名上考察,我们也可以看出史传的人物传记在唐传奇中的印迹。

(鲍震培,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Vulgarization of Tang Legends Viewed from Angle of Audience and Transm ission

Bao Zhenpei

Influenced by the strong humanist spirits and the trend of religious secularization in the Tang dynasty,and also influenced by narrative literature,especially emerging popular novels,legends of theTang dynastywas unavoidably vulgarized and became the source of creative writings of popular literature such as drama and novels.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roles and influence of audience in the creative process and transmission of the legends in the Tang dynasty from three aspects:literary style-scholars and discourses,literary spreading-tales and transmission,and literary peculiarities-curiosity and transmission.It is concluded that scholars’elegant literature and popular literature influence each other and integrate with each other.

Legends of the Tang Dynasty;Scholar;Audience;Transmission;Vulgar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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