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的魅力——冲出文化的重围

2015-11-16 14:15单之蔷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魔鬼城探险家荒野

单之蔷

酷似废墟的地貌——魔鬼城

“……清早,把两个孩子、三匹马和一只狗留在帐篷里,我和罗布森两人便骑着马去古城,作全面的观察。……我们沿着这条干河床向上游走去,不久,两边便出现了大型建筑物的高墙,部分已被雨水冲塌,有的地方甚至夷为小丘。两边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是通向两面的大街和窄巷,有的笔直,有的曲折。我们在一个地方发现一个高座,上面有一个长颈的怪鸟石雕,风化得很厉害。在另一个地方有一座尖塔耸立着,这大概是瞭望塔的遗迹。再往前,又有两座宝塔巍然突起,底部相连,很像一个大马鞍。……”

这是一个探险的故事。是苏联著名的地理学家奥勃鲁切夫的著作《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中的一段。这本书用一个“探宝者”的口吻讲述了他在我国新疆地区的几次探险活动。这段说的是他和伙伴在我国新疆北部的克拉玛依附近发现了一座“古城”。接下来写他们在这座“古城”里“找宝”——挖掘文物的过程。

“我们下了马,把马并排拴在死胡同里的阴凉处,就开始工作。我们先沿墙从两头对挖一条深一铁锹的沟,泥土很松,连丁字镐也用不着。我们各自向前挖了两俄丈,就碰了头,但是什么也没发现……”

我不能再引了。为了增强可读性,这位苏联的科学家竟用40多页的篇幅卖了一个“关子”:他花费了大量篇幅描写的所谓“古城”废墟,竟是假的。两个“探宝人”被大地奇妙的形态欺骗了。这很像“古城”的东西根本不是人类的遗迹,而是大自然的作品——它们是干旱区的丹霞、雅丹、彩丘等几种特殊的地貌。

我引这段文字,是想让人们对我国新疆等西北地区的景观——丹霞、雅丹、彩丘地貌有一种认识:它们很像人类的作品——城市的遗迹——废墟。

科学家们对丹霞、雅丹、彩丘的定义争论不休,但当地的百姓对何是丹霞、何是雅丹、何是彩丘并不在意,而是一言以蔽之:它们都是“魔鬼城”,或者简称“鬼城”。

我很喜欢当地百姓的叫法,一声“魔鬼城”,我的眼前立刻涌现出一片逼真的形象,甚至我看到了乌云似铁、闪电如蛇、风在断垣残壁间回旋的场面;而丹霞、雅丹、彩丘这些概念虽然有形象,有色彩,但都只及一面,不及其他,这些概念甚至给人一种喜庆、热闹、阳光灿烂的感觉。我觉得这种感觉不符合实际,而“魔鬼城”这个词唤起的天地蛮荒、惊怵诡异的气氛更接近人们面临此景的真实感受。

为什么人们站在“魔鬼城”的面前,会感到神秘、惊怵,我觉得主要是因为这里大地裸露,寸草不生,没有生命的迹象。

荒漠考古,密林采花

在读《中央亚细亚的荒漠》这本书,品味着干旱和荒漠的时候,我是在西藏墨脱的一间木板房里,忍受着潮湿。站在窗前,雅鲁藏布江涛声依旧,雾气弥漫。这里是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核心区,也是从印度洋涌来的水汽向青藏高原挺进的通道。因此这里成了全中国降雨量最大的地方之一,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这里的雾气特别壮观,在清晨时如一条巨龙在峡谷中蜿蜒,然后慢慢地向上蒸腾升起,一会儿就像一面墙壁遮蔽了对面高达数千米的大山……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探险。我们开着几辆吉普车从川藏线上的波密进入了墨脱。140公里的路,从早晨8点出发,直到夜里11点才到,平均一小时前进不到10公里。

墨脱虽然仍然被称为“中国唯一没有通公路”的县城,但路是有了,只不过不能称之为公路,因为公路是有标准的。车已经能开进去了,不是在所有的季节和所有的车。县委书记说,他们的越野车后备箱里装的是炸药和雷管还有砍刀,遇到路上有滚落下来的巨石和倒塌下来的树木,炸之,砍之……当雪崩、滑坡、泥石流、洪水来临时,路就不通了,那只有等待专业的设备和抢修队伍。

在翻越嘎隆拉岭(11月至来年5月,大雪封山,此岭无法通车)时,我看到了满山盛开的杜鹃,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品种的花。这让我想起了19世纪末及20世纪初在中国西南地区,也就是中国的横断山区及藏东南采集动植物标本的西方探险家,如亨利·威尔逊、乔治·福雷斯特、金敦·沃德等。

那时候在中国的西北荒漠,也活跃着一批西方的探险家,如斯文·赫定、斯坦因、普尔热瓦尔斯基等。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我国西北地区探险的西方人,取得的成绩主要是在考古和地理方面;而在我国西南地区探险的西方人,取得的成果主要集中在植物采集方面。

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不难解释,主要是因为西北的大地是裸露的,西南地区的大地是穿衣的——满是植被。

真正的探险家是不结婚的

由此我对探险这个词的意义感到了迷茫。何谓探险?前面列举的那些探险家,他们都肩负着某种使命。斯坦因是为英国及其殖民地的印度博物馆寻找文物;普尔热瓦尔斯基一心想的是为俄国扩大版图;在我国西南地区探险的那些西方人功利目的就更明显了,威尔逊为了英国植物园增添新种;洛克是受美国农业部的派遣来中国寻找大风子的树种……

这些人最后都成了大名鼎鼎的探险家。难道为了某种世俗的功利目的去了某个很危险的地方,就是探险吗?我查了一下《现代汉语词典》,关于探险,是这样说的:“到从来没有人去过或很少有人去过的艰险地方去考察(自然界情况)。”这个解释很有意思,这个探险的定义竟然把探险的目的定为考察。

探险不能没有险。如果一个探险家从没经历过危险,那就根本没资格叫探险家。把探险定义为“到从来没有人去过或很少有人去过的艰险地方”很巧妙地蕴含了危险在定义之中,想想看,一个地方“从没人去过或很少有人去过”,为什么?一定是危险丛生和难以抵达。

探险可以有功利的目的,但这个目的不是商业目的,而是为了认识地球上的某个区域。因此我认为像斯坦因、威尔逊、福雷斯特等都不能算是探险家。因为他们都负有很具体的商业目的。

但是像中国的徐霞客、瑞典的斯文·赫定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探险家。

我觉得是否是探险家,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他对荒野的痴情到了何种程度。这个指标可以通过婚姻来判断。真正的探险家是不结婚的或者是离婚及有一种名存实亡的婚姻的。

探险家如果结婚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与大地、远方、荒野;他们不能重婚,不能与世间的某个女性举行婚礼。

斯文·赫定终身未娶。他说,我的新娘是亚洲的荒漠;普尔热瓦尔斯基则对女性毫无兴趣,他的传记长达三卷,却找不到一段与女性的恋情;徐霞客娶了老婆,却30多年未在一起;库克船长结婚14年,与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4年;洛克在丽江与一个纳西族的女老板娘留下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恋情,之后再无下文……

在探险家中无婚姻记录的人还可以找到一些:华莱士、斯坦因、李希霍芬、赖神甫、罗布罗夫斯基、科兹洛夫……

有些探险家则本身就是教士与僧侣,如法国传教士谭卫道,他是大熊猫的发现者;还有在我国西北探险多年的日本和尚——橘瑞超,他在探险途中总是吟咏着“云沙邂逅”和“今夜宿何处”这样的诗句,欣赏这样的意境。他们当然与婚姻无关。

也有夫妻二人一起探险的。英国探险家列文斯通晚期致力于寻找尼罗河的源头,他的妻子玛丽随其远征,一次在感染疟疾后去世;俄国探险家波塔宁很幸运,他找到了一位同他一样酷爱探险的女子——渡塔宁娜。1863~1866年间他们在中国西北进行了大量的探险活动。他们走过鄂尔多斯高原,翻越过祁连山,经河西走廊进入新疆……后来渡塔宁娜在探险途中因病死于四川省的北川一带。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样一件事:探险家拉铁摩尔为自己设计了一次浪漫的“蜜月旅行”。他在我国的归绥(呼和浩特市)与新婚妻子艾莉诺娜同时出发,妻子先回北京,然后坐火车通过西伯利亚铁路到达苏联的一个城市——谢米巴拉廷斯克。而他则要穿过中国内蒙古、甘肃及新疆境内的茫茫戈壁、沙漠去那里与妻子相会。当他吃尽千辛万苦,到达中苏边境时,苏联却拒绝给这个美国人签证,他无法按期到达他和妻子相约的地方。他的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租用了由几只狗拉着的雪橇,迎着纷飞的大雪从谢米巴拉廷斯克出发向着中苏边境前进。终于在跋涉了千里之遥后,他们相会在中苏边境上的一个小城——塔城。

探险家是一些被远方和荒野吸引的人,在家和远方、荒野的撕扯中,他们选择了远方和荒野。

探险的魅力:远离文化

探险有何魅力?为什么能吸引这些杰出的人物舍弃婚姻和家庭?

许多不得不探险的人不喜欢探险。法国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一本名作——《忧郁的热带》,这是一本被称为“对人类了解自身具有罕见贡献”的杰作,还有一句评论:“这是一本结束一切游记的游记。”

然而这本书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

这还不算,他还说,每当拿起笔来,叙述他的探险经历时,都因一种羞辱和厌恶之感而无法动笔。他是这样说的:“每次我都自问: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把这些无足轻重的情境,这些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事件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呢?一个人类学者的专业中应该不包含任何探险的成分……”

“我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欲追寻的真理,只有在把那真理本身和追寻过程的废料分别开来以后,才能显出其价值。为了能花几天或几个小时的时间,去记录一个仍然未为人知的神话,一条新的婚姻规则,或者一个完整的氏族名称表,我们可能必须赔上半年的光阴在旅行、受苦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这样做,值得吗?”

不值得。对像斯特劳斯这样的一个人类学者而言探险确实不值得。因为他关心的是人类社会,而探险者关注的是自然。因此斯特劳斯结合自身发表的关于探险的议论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接下来对其他人的探险所进行的挖苦和讽刺就只能说明他的偏激和刻薄了。

“描写亚马逊河流域、西藏、非洲的旅游书籍、探险记录和摄影集充斥书店, 从这类旅游书籍里,我们到底学到了什么呢?我们学到的是:需要几个旅行箱;船上的狗如何胡来;在东拉西扯的小插曲里面掺杂着一些老掉牙,几乎是过去五十年内出版的每一本教科书中都提到的片段的知识;这些陈旧的片段知识还被厚颜地(其厚颜的程度,却也正好和读者的天真无知相互吻合)当作正确的证据,甚至是原创性的发现来献宝。”

对此,我很不以为然。这只是一个人文学者的看法。他根本就不了解自然学者,比如地理学家、地质学家、动植物学家、生态学家和普通公众还有旅行家与户外探险爱好者的心态和他们的世界。

斯特劳斯没有到过青藏高原,没有到过中国新疆、甘肃、内蒙古一带的荒漠。因此他很难理解荒漠对亲历者的魅力。在我国西北持续探险30多年的探险家斯文·赫定说:“荒野,总是让你下一次迫不及待地奔向它。”我接触的一些地理学家一生都奉献给了青藏高原,他们十几次奔向青藏高原,但是他们永不厌倦,每一次奔向那里,他们都兴奋不已。

对这些地理学家而言,不存在斯特劳斯那种目的和过程的分离,他们不是“去记录一个仍然未为人知的神话,一条新的婚姻规则,或者一个完整的氏族名称表”,他们是去考察大地本身。他们的旅行,他们的艰难跋涉,他们过的河,他们攀过的山,那撕碎他们衣衫的荆棘,那烘烤他们的烈日,那鞭打他们的狂风,那眯住他们双眼的风沙,这些本身就是他们要观察要体验的内容。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值得的。

其实那些不是地理学家的人,那些不是为了功利目的而去探险的人的探险才更有深意。他们为什么也喜欢探险呢?

想想我自身的经历,或许对回答这个问题有所帮助。每当我要去遥远的地方,要“去那没有人去或者很少有人去的地方”,就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充溢着我的全身。当我坐飞机离开我所在的城市,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我感到的岂止是飞离一个城市,而是脱掉一层盔甲、一层重负,好像蚕在破茧,蟹在脱壳……

当我奔向荒野的时候,城市、郊区、乡镇、村庄一点点远去,岂止是省、市、县、镇、村这些行政区的远去,同时也是我们千百遍接触的各种各样符号的远去,也是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远去,更是千万种名词、概念、意义的远去,是陈词滥调的远去,是熟视无睹的远去,是麻木迟钝的远去……

去荒野,去探险,其实就是冲出文化的重重包围,其实就是远离文化。

哲学家说,我们接触的万物都是“存在者”,每个存在者都有一个“存在”,柏拉图说这个东西是“理念”,亚里士多德说是“实体”,康德说是不可知的“物自体”……

奔向荒野去探险,也是去接触“存在”,因为在荒野里,在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我们能遭遇“存在”……

那个神秘的“存在”,没被人类文化之手抚摸过的“存在”,那个混沌朦胧、暧昧不清的“存在”,它们没有被命名,没有被概念,没有被理论,没有被文本,没被摄影,没被理解,没被解释,没被符号……那个处子般的存在……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那不是“五色”的“色”在哪里?

那不是“五音”的“音”在哪里?

大象在哪里?大音在哪里?

这正是东方的智慧:喜欢“大象”,喜欢“大音”;喜欢“色”,喜欢“音”;喜欢在各种境域中当下发生的那种对世界最本真的体验。

而西方很早就走上了一条追求“五色”“五音”的道路;这条道路把世界置于对立面,让世界成为人的对象,然后命名它、概念它、理论它……渐渐地世界被对象化、理论化、概念化了,世界僵死了……僵死的世界成了牢笼。

当我们去探险,当我们遭遇荒野时,奇迹发生了,牢笼突然打开,以往束缚我们的概念消失了,头脑中的思想、概念、名称、语言开始逃逸……我们的头脑呈空白状态,我们无言,但我们遭遇了“存在”,遭遇了“道”……“原初的本真的世界”就在面前,其实不是世界在我面前,因为它没有名称,没有概念,你不能把它置于对象的位置;而是我在世界之中,我与世界同一。我们的心灵好像从喧闹的客厅突然进入密室,一片静谧……我们倾听内心的声音——无言的语言,它弥漫着,如烟似雾,它不是思想,思想要有概念,它是一种情绪,是畏?是爱?是亲近?是疏离?

我想到了开篇时讲到的“魔鬼城”,当人们最先遭遇那片大地上的奇特景观时,最初的体验应该就是那种神秘、诡异、畏惧的情绪,“魔鬼城”这个词表达了人们最初的体验,至于人们将其命名为“丹霞”“雅丹”“彩丘”,那一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因此人们与世界的关系,最初一定不是认识关系,而应该是一种存在关系,是一种体验。探险就再现了这种最初的关系。

所以探险也是去遭遇未被概念、未被解释、未被赋予意义的世界……或者说是去触发和构建一种原始的让意义发生的境域。

斯特劳斯对探险的挖苦和讽刺,是因为他不理解体验对人生的意义,他不理解人与世界还有一种体验关系,他只理解认识世界对人生的意义。

我又想起开篇奥勃鲁切夫描写的“魔鬼城”,两个探宝者按照人类习惯的思维、既定的概念,按照人类对古城废墟的想象,去对待一片人类未接触、没概念、未命名的区域,结果闹了笑话。

当“丹霞、雅丹、彩丘、风城”这些概念已经形成,渐渐变得凝固、僵化、教条时,我们就要去探险,去寻找对世界最原初的感觉,寻找那种没被概念污染的原初境域。

每当我们在文明中,被各种概念、意义纠缠,每当我们被文化的盔甲禁锢太久,荒野就在呼唤,呼唤我们蝉蜕,呼唤我们突破,呼唤我们寻找“道”“存在”“大象”“大音”,呼唤我们重新回到起点……

(选摘自《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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