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花铃

2015-11-17 08:50钟正林
作品 2015年23期
关键词:老婆

文/钟正林

这个一生不如意,窝囊了一辈子的人近段时间居然一反常态,每周有那么两天,居然把自己张罗得整整齐齐,连老式的圆头皮鞋都擦得锃亮。

月牙形的小木梳在头上轻荡几下,空空的,没有手感,那是因为早年就开始稀疏的头发。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是秃顶。自顾自地笑了笑,有些尴尬,但只是一瞬,迅疾浮现嘴角上的笑意,表露出内心的秘密。他这样郑重地张罗好自己,仿佛前面有重要的会晤,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拐点。老婆觑着他的眼光虽不经意,却令他想起第一次进那个地方时的胆战心惊。

西服是二十年前老婆做保险时为他张罗的,当时公司为奖励展业不错的营销员,老婆怜惜他一辈子没穿件像样的衣服,叫他去服装厂量身做。殊不知,就是这套西服居然惹出小麻烦来。

领带也是那时候老婆从节俭和实用考虑,在地摊上给他买的。节俭是五元钱一副,实用是他邋遢,加上颈上爱出油汗,川剧团演小生的,翻腾滚打,不出油汗才怪!往往衬衣还是干净的,领子却已油浸垢痂,多几次就洗不干净了。

后来县川剧团解散了,在铝铁厂三班倒的他加入了草台班子,东奔西走,图个兴致。

经过商场的玻璃橱窗,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里面,白涤卡领带的斜纹优雅而醒目,斑驳的光影淡化了难看的秃顶,尖瘦的脸颊分外精神。他嘴角溢起了笑,想不到过时的西服穿在身上还有这样的效果。这套多年前惹麻烦的西服,幸得好当时没有送人或丢掉。就在他有些兴奋地一转身往前走时,橱窗里有个眼熟的人影晃了下。朝前走,不愿意停住去细看,再说就是她在商场里也很正常。只是出门时老婆还在家里,她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到前面去了吧。芸芸众生,无奇不有,大概是相像的!这样想着,打消了那个眼熟的人影是老婆的疑问,向着自己这段时间想起就兴奋的地方走去。

那眼熟的人影是他老婆。只不过橱窗的斑斓人影使他产生了错觉,毕竟五十几的人了,以为是自己老婆的那个人影在橱窗里的商场闲逛或购物,实际上是跟踪他的老婆在对面街上晃进橱窗的影子。

吃了早饭打上热水,用热帕子敷脸,抹上肥皂,手动式刮胡刀一丝不苟刮胡子修面时,老婆就用怪怪的眼神愣着他,并装着用鸡毛掸子扫扫旧沙发上的灰尘,用抹布抹抹茶几小方桌什么的,以免引起老伴的注意。虽然她晓得或许他并不会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女人不知晓男人的某些秘密远比知晓的好。可是,与众多的俗世女人一样,就是要对男人近段时间以来的反常举动弄个清楚搞个明白。

男人是在上个月初的某一天有些不大对头的。

那天是秋分。往日去圣修堂茶馆里喝了茶回来的他是一副焉不拉几的老样子,少语寡言。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等饭吃,或靠在旧沙发上打一会儿瞌睡。他有这个习惯,中午或晚上吃了饭要瞌一小会儿。

那天他还走在楼梯上,她就听见了老伴的脚步伴着快乐的戏词儿,嘴上哼哼唧唧着川剧《回门》的调儿:天上乌云撵乌云,地上狮子撵麒麟,屋里头猫猫撵耗子,人世上婆娘撵男人。进了门,灰黄而起了抬头纹的脸额上居然泛着喜色,板结干涸的土地却难逢了甘霖般。她想难道真有啥子高兴的事,对于这个窝囊的人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不经意地觑着他,觑着他拿起厨房的湿帕子抹了小方桌,又拿了碗筷,把锅里五花肉红烧青笋铲进大碗里端上桌,再拿出他的白烧瓷小酒杯,和角柜里的老剑南春。老剑南春不是老剑南春,只是剑南春的酒瓶,是他在铝铁厂食堂捡回的厂长喝完的酒瓶子,这么多年歇疼着,还老婆般经用。瓶子里装的是摆花酒,一种乡村酒坊烤制的纯粮酒,倒出来时杯子面上会铺着层泡沫状的酒花,如谁把细碎的茉莉花精巧地摆在酒面上一样。伴着酒花泛起,一股烧锅味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第一次喝着女婿送来的这酒时,啧啧叹道:比剑南春还剑南春。

摆花酒老伴是不轻易喝的,也就是逢年过节,难得喝一回。那摆花酒托熟人舀,也要五六元钱一斤呢!难道这老不死的真有啥子喜事?她又觑了他一眼。抑制着。

她自年轻时就喜欢这样,不管遇到丁点的喜事,都不惊不躁的,喜欢听他慢慢道来,绝不会主动去问。就是自己有啥高兴的事,也不会惊惊诧诧的,往往是在不经意当中轻言絮语道出。谁叫她是私塾爷爷的孙女呢,解放后爷爷划为地主,后辈儿孙跟着倒霉,怪谁呢,天翻地覆了,都是命呢!还算菩萨供得高,川剧团的他没有嫌弃她。她这样的不惊不躁是在生活的无数次喜事的兆相化为泡影后磨成的。尽管男人后来一直不得志,川剧团解散后又托关系去了铝铁厂烧锅炉,没有她不惊不躁中希望老天降临的喜事,甚至过早下了岗,靠几百元最低生活保障过日子,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祈盼着这样的喜事降临,用不经意的眼神,不惊不躁的节奏来迎接这种喜事的到来在于她就是对前面生活的寄托。琐碎而糟糕的生活改变了她性子里的许多,许多好习惯和对于他在夫妻生活上的将就都习以为常了,惟有对于好事情的期待和耐心如深壑里的草籽般没有灭绝。

结婚三十多年过去,这种期待还是没有出现。在期待之火接近熄灭之时,今天它又出现了,不是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女儿女婿,是自己的老伴,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一辈子演着小生,即使在铝铁厂三班倒,下了岗后倒贴钱也要跟着草台班子猴跳舞跳的小生男人居然哼哼唧唧着戏词儿,还帮着摆碗端菜。可是草台班子五六年前也散了,还有啥菜籽大小的喜事呢?她舀了小碗饭,坐在他对面。看他连着秃顶的抬头纹在飘散开来的摆花酒味中舒展着,对于好事情的期待就如隆冬过后房子边上的老麻柳对于早春地气的期待。

直到他三杯酒下肚,碗里的五花肉烧青笋去了一半,小方桌上的泥花生剩了几颗,他也没有说出粘丁点喜事的话。然而,就在男人细抿又一杯摆花酒面上的细密酒花,伸手从牛屎黄的旧呢子衣包里摸出一方纸巾欲揩打湿的嘴角,又把手连同纸巾梭回去时,她看出了端倪。那是一方叠得整齐而不一般白色质地的纸,可以说自己这一生还从来莫有见过,更不要说用过如此扯眼的纸。如果说他不把摸出的纸塞回衣包,她最多也只是好奇,最多也只是觉得只不过是从哪里得来的一方不一般的纸而已。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结合男人今天的举动,她愈觉得有些不对劲。或许那方纸就是秘密,不然男人为啥神神怪怪的,摸出来了又揣回去。酒足饭饱后的男人在床上已发出鼾声,多年未听见的酣畅淋漓,与他日日月月睡梦中的长吁短叹有着天壤之别。这样一想,她就起了身,轻脚轻手下床,翻看男人的衣包。包里确实是揣着一方不同于一般的纸。这是一种柔韧而比自己见过的所有的生活用纸都要厚实的纸巾,瓷白的纸面有着细密的凹凸,摸上去手感舒服,像是夏天在广场上推销的足疗按摩垫在脚上的摩擦感觉。她晓得这时的他打雷都不会醒,于是就把纸拿到外间,开了灯,在灯下细看,在鼻子上闻,企图从这不一般的纸上捕捉出某种蛛丝马迹。然而,除了细密的凹凸和瓷白上浅浅的草叶花纹,什么也没有。她眼珠子骨碌转了下,将折叠了好几层的纸巾展开来,撕下一小截儿,揣进裤包里,再沿原来的褶印叠好,进到卧室。咋样摸出来的还咋样揣回去。

第二天,她拿去给邻居李扯火看。李扯火是雷火神的老婆,人对,没坏心眼,就是说话做事也如雷火神般神神火火的。大家就叫她李扯火。之所以叫李扯火看,一是李扯火与自己划得着,二是李扯火在爱家超市当过几年营业员。李扯火一句话使她脸变了色。李扯火说:哎呀!这可是富人们才用得起的纸那,揩手搽脸自带消毒功能,一包的价钱比你在超市买的一件还贵。你有福气喃,揩沟子都用这么贵的纸。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年穿上新西装就沾花惹草,现在穿上这身西装又会做出啥事呢!

打定主意不打草惊蛇。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这一次跟踪就比前一次更谨小慎微。第一次跟踪,不知是自己太无能,还是男人太狡猾。总之,在穿过城隍庙路几弯几拐后,男人居然在人流中不见了。这个赖巴唩!看来是故意的。这种子事情又不好与李扯火摆,丑人呢!这一次就跟得紧,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兴冲冲走的老伴。

静下心来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猜疑心过重,无中生有了。男人好像有所察觉似的,有时候恍惚看见他站在窗子边摸出那方瓷白的纸在看,那神情,像欣赏一件啥么艺术品。晚上趁他睡着了去翻他的包,却连踪影也莫有了,多半是藏起来了,莫有鬼也有鬼了。还有一点叫人不可琢磨,最近一段时间他看什么事情好像都看得惯了,看着电视新闻里的诸多交通事故和欺诈消费打架斗殴等莫有了以前的满腹牢骚,脸上居然有了呵呵的笑声或同情的话语:那个骑摩托车去赶喜酒的,红灯也在冲;开车的司机也是,慢点嘛!一顿饭不打紧,这下吃不成了,看哇!永远吃不成了。嗨——那个女的……都四十七八的人了,人又不像个啥,咋会一网聊就与本小区的保安网在一起了,人家保安的婆娘虽不敢发作,却悄悄记下次数,连保安带到家里睡了二十七次都用笔在墙上划了正字。你还窜通保安半夜三更把天然气管子接进男人房间,要把开酒厂的男人毒死。都说女人比男人心软,你看人家保安的老婆次数都记着了却莫有向男人发作,同样是女人,你咋比蛇蝎还歹毒喃!

听着他裹挟着酒气的自言自语,她小声嘀咕道:这人是咋呐?闷葫芦变成话匣子呐。

金色的秋阳从楼房顶上钻出来,照着他,先是脸上,后是身上。他能感觉自己瘦小的头在白涤卡领脖上,在蓝色斜纹领带飘着的领脖上分外精神。来来往往的人都用眼光瞟他一眼,虽只是一瞟,擦肩而过,那眼神里却有着不同,女人的眼光亮色些,八层是艳羡,这西装穿在这个男人身上还好看。多年前在舞厅,一个女人也这样说他。嘿嘿,咋不好看呢,婆娘当年量身定做的呢。男人们的眼光却说不清的,有着某种杂质。有的还跟他点点头。在一个县城生活上几十年,许多脸面都是熟的,叫不出名字比叫得出还有印象。自从上次去那里后,恍然觉得生活重新有了味道和颜色,看什么都顺眼,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与老婆结婚那阵。家里穷,比现在穷多了,粮食和肉油都靠供应,肉票布票油票每月只有那么一点点,有时排半天队还卖完了,只有空着手蔫梭梭回去。仅管吃不饱穿不暖,一家人都有说有笑的。娃儿大冬天穿着补疤棉裤,脚趾丫露在外面,与巷子里的娃儿蹦蹦跳跳,不晓得啥叫辛酸似的。晚上一家人围在小方桌上,清稀饭喝得霍霍响,眼睛放着亮光,脸上放着红光。也有阶级斗争,也有被人歧视的时候,可是那阵的人呢却像污泥里的荷花样,自香自赏呢!

曾几何时,是在吃饱穿暖以后,手头变得宽裕以后,生活开始眼花缭乱以后吧!人们的不满出来了,污染一样出现了,什么都与有钱有势的比;牢骚出来了,雾霾一样出现了,大至建设拆迁,小至菜钱肉价。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呢?孰是孰非,人不宜好呢。

老婆的埋怨就是那阵开始烟缕一般袅袅扩散的。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生活乐子,那阵时兴跳舞,一个小县城有几家舞厅,每天下午和晚上都爆满。从皮鞋厂下岗的老婆保险做得风生水起,舞厅成了她展业时不可少去的一个地方。先前与陌生人说话脸都要红的她何时一点不诧生了,身上的BB机不时响起,不是谈保险条款,就是舞友邀约,或者麻将搭子。有一天,她对他说:老赖——赖巴唩——你说我当初如果不嫁给你这个演小生的,你说我会干啥?他说:干啥?嫁个乡坝头的农民呗。

钟三孃不是嫁了个打饼子的,现在一家子都还在元石乡下,男男女女生了一窝,一个都莫有出息,小幺儿还被烧耗子的电夹烧死了。

呸——你净拈撇的说,你咋不拈好的说喃?刘二娃的妹妹就随大伯去了美国,每年回来县长都要去机场接。那年表叔从台湾来探亲,说清妹子啊!你要是没成家我可以在台湾给你牵根红线。

那意思是她后悔当初找了他,要是等几年,说不定她的命就变了。你说这人呢!是不是不宜好。当初看她一家被批斗得可怜,冒着划不清界限的风险,冒着当不成川剧演员的风险,顶着父亲的苦劝与她结了婚。她现在吃起回头草,怪自己萎务了她的青春了。自己接了她,受了多少波折,本来是有可能演主角的,却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演了小生。这一演就演到川剧团解散,托关系去了铝铁厂。台上摸爬滚打从没歇疼着的,到了铝铁厂还是敲敲打打莫有歇疼着。原来,生活中自己就是个小生啊!不像那些主角指使着配角,一台戏众人都围着他们转,连剧团团长都害怕主角晾起了,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久了,自己倒习惯了这小生角色。某一天,草台班子去云西场,上场画脸子,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就是天生一副小生相:尖脑袋,窄窄脸,刀刀眉,小眼睛。个儿虽不矮,左看右看都不像演主角的料。

保险不是那么好做的,那真是个求人的活。草台班子认识的熟人与不很熟的人都介绍给她了,有的还倒贴了钱请别人吃喝。不介绍不行啊!他稍微为难,她就会骂,跟着你真倒霉,一辈子在求人。在皮鞋厂要给每个职工分配销售任务,卖出多少才领得到工资奖金;做保险呢!每个月签上一张单子才领得到基本工资。几个月没签单自己都不好意思混了。她还算好的,维系了五六年,她就再也不想做了,说这个行业比讨口子还下贱。讨口子在街上虽丢人现眼,你要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但不会受侮辱。你猜那些男的咋说:有如一两千元买份死了才理赔的保险,还不如直接给你几百元,陪我睡一晚上。你看这些人有好不要脸。但卖保险的女人中也确有下贱的,外北村的吴婆娘为了签九里埂鱼老板的一张单子,陪着那老色鬼睡了几天。哪里是卖保险,分明是卖肉。这世道,不是人作贱人,是钱作践人那。

她倒是歇疼着了,可是一张刀子嘴却莫有歇疼着。每天他只要一进屋,她的怨叨就会响起:我这一辈子,净在伺候人,净在给你们煮饭洗衣,咋从来莫有谁给我煮过饭洗过衣呢。

先几年他要还几句嘴:

哪个喊你把女子嫁那么远呢,嫁近点不就可以叫她煮给你吃?

那由得着我哇?

她眼珠子愣着他,她出去打工就不回来了,要怪怪你家教不严。

怪我家教不严?

他向着她,起先说好的,生儿我教,生女你教的哈。

要么就是把菜板整得乒乒乓乓的,哪天就喊你把菜刀磨一下,你硬是不磨。腾嘛腾?腾死!手都切麻了,肉皮子都切不断。

他就拿菜刀去磨。

平时挨球茄了——

就晓得川剧——川剧——

球钱莫挣几个——还憨来劲——

他就神在那里,听她骂。岁月真是块磨刀石,可以使刀磨得光亮锋利,也能使刀缺缺凹凹,成为钝刀自暴自弃。一个何等斯文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满口脏话的街妇。多几年,他看啥的眼光也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怨天尤人中黯淡了,话也像闷在铁锅里的菜饭的响声般愈来愈小了。渐渐的,人前也变得了寡言少语,只有到了草台班子,到了虽然简陋的乡村戏场上,他的话语才多起来,他的闷塞的心才有了活络。可是,生活真是绝情啊!连那一点点身心的活络也被夺了去。过去车马费虽少得可怜,毕竟多少有点。票友是靠不住的,何况铁杆票友愈来愈少,都是老年人,超过三元钱,他们宁愿打瞌睡都不会来了。像何先生那种每年掏万把元支助演出的人不复再现。五年前,支助草台班子的何先生去了,草台班子的那一点点润滑断了,轮子再也转不动了,就散了。

他从此就在屋里窝着,上午与老婆一起去菜市逛逛,中午瞌睡了起来去圣修堂喝茶,吹乱七八糟的壳子。茶也不敢天天喝,三元钱一杯,老婆骂的喝脱半个月的菜钱。芹菜莴笋都是两三元钱一斤,要不是女儿不时从深圳寄些钱来,靠那点低保真还恼火。每当去邮局汇兑,她就会怨声载道:养儿真是白养,这么多年了,不要说寄钱,连烂布都没有粘他一片。他说儿子不容易,大城市盘家养口难。

他就更加的难了。

原以为是过去常随草台班子在外面,自己没陪她惹来的,现在朝朝暮暮在一起可能不会了。哪知才不是呢!天天在一起的磕磕碰碰反而比在外跑还多,一段时间几乎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没隔过顿。骂得心慌时他也还一句两句嘴,不还嘴不行,她会骂得更欺心挖苦;不时还一句,会把话题引开,以免她在一个疙瘩上紧纠缠。这都是在与老婆的对骂中历练出来的经验,不时夺一句,添一嘴,再不开腔,由她说够骂够了,气也出了,人也累了,就偃旗息鼓了。床头拌筋床尾和,该咋过还咋过。只是他更加寡言少语了,心里的苦莫法说。

唉——草台班子上那个活蹦活跳的小生倒成了自己的一种奢望了。

那座尖塔型建筑从东门街口浮现出来,那座曾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道亮眼标志,让许多人谈起它就陡增了几分底气,平添了几许身价的褐色建筑雍容地伫立在那里。

他的心跳加快了。用手扯了扯西装的下摆,摸了摸白涤卡领脖下的斜纹领带。是很少穿在身上的不合适,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紧张。总之,走近酒店正门时,身着礼宾服的高挑小伙子庄重地说了声欢迎光临,他就昂着秃了顶的小脑袋进去了,单薄的身体里如有什么强势的东西鼓胀着,他从未感觉的秃顶在一刹那的光亮下有了神采。这样的感觉使他双眼里泛起股湿润,极少有过的被尊重刹那灌满了他的全身。狗日的人这个东西,原来竟有着如此的微妙。曾几何时,这股湿润在自己的双眼里泛起过,是自己第一次登上县剧院饰演《包公》里的武生连翻二十四个跟斗赢得的喝彩,是在明月下拥着哀婉的清妹子坚决地说我肯定娶你的义无反顾。

上两次来可不是这样,尤其是第二次,高挑的男礼宾盯着他,从头到脚,好像自己根本就不配进到这样的酒店来,这个在县城最高档的四星级酒店。那眼光像长了刺,要勾掉自己身上的旧衣裤,与进出的人格格不入的穿着扮相。第一次是跟着几个西装领带,油光水滑的人进去的。他就猛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套西装啊!还有与他们一样的洁白的衬衣,谁能晓得只是个白涤卡领脖呢?果然,四星级的大酒店员工也没啥了不起,也是以貌取人。难怪老婆说现在戴眼镜的都不一定是好人,商场里的扒手就大多戴着眼镜。穿得好的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和众人一样,大酒店大宾馆大会所是令他们羡慕嫉妒恨的,他是极不情愿进去的。那次是吃了顿巴片。何为巴片,巴着别人吃,白吃不给钱,不吃白不吃。他被雷火神搅着去吃了顿串串香,哪知道那巴片不好吃,吃了出来去罗汉寺喝茶,一条街还没走完,肚子就咕噜响,下面却憋不住了。而东大街这一段却没有公厕,这时的他才真正体味到人们说的啥叫屎尿也能憋死人了。抬眼一看,右边是国税局和移动公司,左边是无人不晓的大酒店。据说酒店老板起家于九里埂土坡上的一个村办企业,因为难忘第一桶金,不光是府南河边的办公楼,连这大酒店的外观装饰也用了这样土气的泥巴色。单位的门不好进,门卫就把你拦住了,要问你找哪个?啥事?还要登记,好像去的陌生人不是给他们添乱的就是贼娃子。或许是酒店建筑的黄泥巴色使他觉得有些随和有些亲切,或许是酒店不会阻拦进出的人。他心里一沉,豁出去了。总不可能屙在裤裆里,那是多丢人的事。可能是中午进出人多的缘故,礼宾没在意他,他径直走进了大堂,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用帕子擦玻璃烟缸。他问大姐厕所在哪里?女清洁工愣了他一眼,又愣了墙上的蓝色标牌上标识着的卫生间指向,极不情愿地用手指了指方向。他大步走去。狗日的到底是四星级酒店,厕所的门比自己见过的民政局文化局办公室的门高档得多,推起来的手感都要紧扎都要厚重得多。

更叫他开眼的在后头。厕所虽不大,但几个蹲式都是单间,胡桃木隔开,有门闩,别上了就是一个清净的单间,壁上还有个挂钩,包什么的可以挂在上面。哪像公共厕所臭气熏天还摩踵擦肩排队抢占。地砖上还有清晰的花纹,便池比女人的皮肤还白。墙隔上是锃亮的金属纸筒,纸筒里上着纸,手轻轻一拉就出来了,用多长扯多长,把屁股揩烂也用不完,以至于彻底松活了觉得是一种糟蹋。这地方居然没有一点异味,冲了水后又在里面久蹲了会儿,任悠悠的香水味熏着,真是好享受!他想自己要是不戒烟的话,完全可以点上一支,慢慢抽慢慢……

家里洗手间的卫生纸老婆经常都在惊叫唤费得很,咋一个月都不到就用完了,哪还有钱抽烟呢!先前还抽撇烟,再撇也五元钱一包,老两口一顿饭钱了。草台班子散了那一年,就戒了。心里是难受,可又有啥办法呢!腿都蹲得有些麻了,该走了。

卫生间外面是盥洗间,一个胖子站在一档大镜子前,捧清水洗脸后,哗啦撕下大盒子里吐出的手纸,揩干洗过的手,丢在塑料桶里,嘎吱拉开门走了,好潇洒的样子。狗日的这些人才叫人呢!洗了手还要用这么好的纸擦一遍。讲究呢,真是比街上那些大馆子小馆子比自己见过的所有的人家都讲究呢!他也学着胖子玩玩格,去镜子下,把手伸到闪亮的水龙头下,晶莹的水就嘶嘶叫着自动冒了出来。冲了后,也伸手扯了张手纸。这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纸,瓷白、宽大而又柔韧,擦在手背上不像家里买的街上馆子里的餐纸一沾水就发泡就朽烂,它不仅不泡涨朽烂,而且那纸上的凸凹摩擦得双手说不出的舒服。擦完后,纸还干飒飒的,有一丝丝香水味。尤其是那瓷白,仿佛触动了心里深远的柔软部分,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了。

好纸啊!用来揩手擦水真是奢侈。他眼睛扫了眼卫生间里胡桃木的隔断,慌忙扯了一长截,足有一摆手长,三两下对折,叠好,压紧,揣进衣包,惶惶离去。

只要是花钱买纸,老婆都心痛得很。女儿女婿带着外甥难得从深圳回来一次时,老婆才去超市里买一盒抽纸,而且几乎是逛遍了县城所有的超市,哪个牌子抽数多又便宜,脚都走痛了走麻了,最后才下手。看着不知情的女儿和外甥啃一个鸡爪扯一张,揩一下手又扯一张,一会儿面前就丢了一堆纸,老婆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又不好说。他是没敢伸手扯一张。现在,他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地方,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得到这么漂亮的纸,而且还可以蹲在里面享受一会儿,体会体会人与人的骤然不同。

这世道,还是有着些奥妙和美事,比方说大酒店里的卫生间,卫生间外的盥洗间和纸。自从憋心慌了去了次后,这城市的旮旯角落都像变了,变得入眼了好看了,不那么灰暗脏污了。老街巷的人招呼应酬也好像不那么尖酸刻薄,随和多了。这样的纸,自己不会随便用的,吃饭时,差点摸出来揩了嘴,这么好的纸揩了手擦了屁股真可惜了。还好,终于没摸出来。心里总觉得它像一种啥么在眼前晃悠着,总觉得它有比揩嘴和擦手更好的用处。想到与老婆做那事,她每次都说自己毛手毛脚的,一点都不温柔。用了草纸后那地方还发痒,还当不了用冷水冲洗,从此后老婆再不花钱买草纸了。用在那事上是好。但老婆早已没有了那方面的兴致,自己有时厚着脸皮去挨挨擦擦的,她还骂老怪物,厌恶。老婆年轻时在那方面兴致就不大。两口子拌筋时还说你不要以为当初我成分不好是你在怜惜我,你那丑相看哪个成分好的愿嫁你。或许这是她那方面兴致不大的原因,也是在那方面不怎么在乎,爱拌筋的原因。但是自从那次穿上西装去舞厅后,她好像发生了些微变化。拌了就过了,才不会往心里去呢!要往心里去肚子早怄大了。现在已习惯了在床上的寂寞。这纸的用处显然派不上那用场。可是啥呢?他得慢慢想。对于这纸的珍惜,它在包里的风吹草动自己都是清楚的,毫不亚于穷人身上难得揣着的五十一百元面额的大钞。第二天早晨,在窗户边,他把瓷白的纸叠摸出来欣赏时,发现纸被动过了,而且还被撕走了一小绺。不是老婆是谁,他得把它藏起来。

他挺直腰杆朝酒店里走去。

而跟踪的她却在酒店门前停住了。不要说这个望而生畏的四星级大酒店,就是城里稍微上档次的餐馆茶楼她都没去过的。酒店入口有门卫,大厅的旋转玻璃门边站着笔挺的迎宾。她就在酒店不远处的一棵街树下不敢往前了。只站了一会儿,她就悻悻地走了,心里想到:我就不信你祖坟上长了弯弯树。听说这里面喝杯水都要几十元,量你也消费不起,更不要说那些花猫獠嘴的事。如真的有那些事,你赖巴唩真的是有本事!

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他故意到总台去站一会,看一下挂出的今日房价,服务员一脸微笑迎着他,先生有什么需要?他微动了下脖子,系在白涤卡领脖上的斜纹领带在胸上仿佛春风里的绿丝绦般清爽。他很是随意地说看看,自信自己的这身西装不比别人的差。他这样转一转,是要将自己在酒店里的时间拉长一些,将这一生难得的高贵享受尽量拉长一些。金碧辉煌的大厅,莹光闪亮的茶座,惊艳的插花和空旷的安静,恍若置身在梦境,很不真实的感觉。

这时一双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他受惊般扭过头。

左看右看,我是说像你嘛!

对方一张大脸笑呵了地向着他:

多年不见,整对了也不招呼老同学一声。这张大脸化成灰也认得的。刘莽子,初中未毕业就辍学操社会。那次穿着西装在舞厅里的麻烦就是他惹出来的。对方却仿佛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把他往茶座上拉。他迟疑着,那是能轻易坐的?可不是卫生间里坐马桶,是要说大钱的呢。

多年前,老婆做保险受奖赏舍不得穿给他置了这身西装,他心血来潮去舞厅里跳舞,跳舞只是形式,内心是高兴,说透彻是虚荣心作怪。人都是活在虚荣中,没有了虚荣的人生就失去了热闹,如一只安静的虫子。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白涤卡领脖,蓝斜纹领带使他在舞厅里分外惹眼,似一朵花招来嗡嗡的野蜂。但是,女人大多是矜持的,没有男人们蠢蠢欲动。昏暗的灯光下一位白裙女子使他有些按捺不住,他走拢她身前,微躬的身体上的手还没有鹅翅膀般扇出以示恭请,白裙女子就站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任他一揽旋入了舞池。

也许是他在草台班子的小生名气,也许是他很少在大众舞厅露面的新奇。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不光是舞厅这样的交际场所。然而,他和她一旋入舞池,舞厅里麻麻亮的灯光次第灭了。先是顶上的镭射灯,接着是周围的小射灯,然后是几盏壁灯。他心里又惊又喜,桃花运来了。没有歇火的男人不喜欢交桃花运都是假话。喜的是窝囊的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惊的是舞场中的十五分钟黑舞是有潜规则的,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男方乱不乱动都要给女方小费的。那是个何等开放的年代,距今有些不可想象。舞票是处心积虑才买的,除了一身空壳西装,几乎是四个包包一样重。这样一惊,自己有贼心也没有了贼胆,任凭对方黑暗中的身子分外紧巴,周围是窸窣的声响夹杂着肉麻的耳语。他身体里火烧火燎的,却不敢乱动。灯光次第亮了,坐回到各自坐位。舞曲又起,他再没有了脸面去请对方。他后来才晓得她不仅漂亮,而且舞跳得好,是小县城有名的舞星,外号白牡丹。因为连十元的小费也摸不出,何况黑舞的价码据说还不止。不过,对方在黑暗里说过的这身西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使他有了某种自信。人在一个环境里坐久了,黯淡的光线也会变得不黯淡。他能感觉那个白色的身影偏着头向着他这边,那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他终于站起来朝那边走去,一位高个男人先于他到了她面前,手一伸挡住了他,向白裙女子发出了邀请。就有这么巧,毕业多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同学刘莽子今天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了,他这张英俊大脸小城谁人不识?对方俨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声老同学的招呼也没有就把女方硬拉下了舞池。

那一刻,他心里袭来一阵难受,好在不是黑舞,要是黑舞自己的心里还不知有多难受。这种难受只有过去在几天几夜看不到清妹子时有过。多年前的某个明月夜,站在小巷口,心焦地望着月色如水漫过黑黢黢的小街瓦楞,等待陪着母亲去乡下借粮的清妹子,直等到后半夜,两个偏偏倒倒的人影才出现在巷子口。也就在那一夜,握着哀婉的清妹子的手说出了心里的话,终止了这种望眼欲穿的难受。那夜他对她说,我可是没什么送你的?她说,就送一朵樱桃花吧!巷子里的老天井边就有一棵,他家就住在天井里。那棵樱桃是被砍伐几年后长出的,十多年后开枝散叶,早春二月开出粉白的花。这可不算个要求,春荒时节,樱花却开得粉白。由于三月结果四月成熟,红红的樱桃天井里的四户人不仅都享受,而且还难得的养眼,没有人提议再砍。他开心一笑,搭上竹梯子就摘下一簇,插在酒瓶子里。那晚,他就拥着了她樱花样粉粉白白的身子。然而,夫妻间的日久疙瘩却渐渐磨去了那个初衷,多年后他从与她的骂声中领略到当年那个明月夜,她并不完全是去乡下的亲戚借粮,而是去向她的表哥问一句话明知是落空后的话,当初的情分也淹没在俗世的磕绊中。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没有再想到给她送花的原因。

人真是个怪东西,舞厅里的这个女人与自己有啥关系,居然也会难受。然而,舞池里的声音加剧了他的难受。有你这样跳舞的吗?好像是女的声音,接着就看见拽着白裙子的她从摩肩接踵的舞池中气冲冲走出来,一束射灯光恰好照着一张白净的满月脸,难怪舞厅里人称她白牡丹,一脸怒气也是一种好看。经过他面前,她冒了句,都是你。他一下子笑了起来,心里的难受烟消云散。然而,等待他的是更加的难受。

舞会接近尾声,刘莽子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一张大脸桀骜不驯。不要以为穿了件西装就是有钱人了,他仿佛看穿了似地说,球钱莫得,鸡巴梆硬,也配与白牡丹跳舞。肉皮子长紧了,我帮你松松。说完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掀了掌,一个趔趄,他差点栽倒。

一个黑裙子女子也挡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小费摸出来,光跳舞不给小费嗦,我帮玉姐要。

这分明是踩痛脚。而一身西装的他确实四个包包一样重,摸不出钱。

黑衣女子翘着嘴:外面绷面子,里面搅糨子。

语气是不依不饶。

白跳嗦,摸出来山?

众目睽睽之下,好丢人哦!远比戏台上背错了台词,远比老婆不留情面的欺心挖苦的揭短丢人百倍。在众人的口水泡溅中,他不知道是怎样羞耻地离开的。

至此他确实再没有去过舞厅,还不只是被羞辱,是回去后,婆娘发现了白涤卡领脖上的口红。那套西服就很少再穿了。

之后,也在街上碰见过那白牡丹,她朝他点点头。他是躲之惟恐不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越怕却偏偏遇上。一个早晨,在石羊肉摊子上吃米粉,他吃完付钱时,石老板朝里面努努嘴,意思是那位已给你付了。他赶紧走过去,一张白净的满月脸,心里咚咚跳,把五元钱甩给她就走。她却追了出来,那个把你得罪恼火了嗦!她把五元钱塞给他说。他是个直性子,就把舞厅里被要小费受侮辱之事和盘托出。她说你说的是黑牡丹,她那个人就是爱老干腰,她是她,我是我。世间诸多恩怨就是句话,说明了气就消了。改天李白清来讲评书,我请你,他动情地说,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她对清妹子的动情。真的,她向着他,满月脸笑了下,不要耍我哈!本以为对方会推脱,哪晓得却认了真。话出了口,他才晓得自己把自己将起了。想起白涤卡领子上的口红,老婆黑出水的脸。他又补充了句,总之到时我送你一张票。这样他就既做了人情又以免说得太具细惹来是非。李白清是谁?现在红遍成都重庆的大评书家,与师傅杨天奇的患难之交。李白清倒霉时在印月井县卖过蜂窝煤,川剧团解散后,杨天奇去了饮食公司工会当干事,有些小权利,接济过李。李走红后不时要来小县城,义演是由头,主要是会会当年的老朋友。

漂亮的女服务员颤着腰端来两杯茶,刘莽子像是看穿了他身上似的,按住了他朝衣包里假掏的手。服务员笑着退去了。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空城计只有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搞过,自己身上只有十多二十元钱,这飘雪三十元一杯啊!真让掏,就丢人现眼了。想不到多年不见,还是这样寒酸,刘莽子还是这么有钱。刘莽子仿佛对多年前的事忘记了,或者那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还是老同学好啊。自从去年开始反腐风暴,倡导节俭之风,单位企业都不敢到宾馆里来海吃海喝了,这宾馆都门可罗雀了。还是老同学你好啊!你还来看我,来照顾生意。这时他才恍然醒悟,难怪对方不要自己付钱,服务员也不提钱的事。他有些奇怪?这个酒店的老板虽也姓刘,是一个化工集团的老总,却是八竿子也掸不到他。听这口气,这酒店是他开的?大理石鎏金的壁画,紫檀木桌的木本花纹桌面上,水晶花瓶里插着红的白的花,很是好看。

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叶漾在杯底,雪白的茉莉花浮在水面。这样的格这一辈子真还没玩过。这样想着,他就伸出了手去端杯子,可是那已经触到茶杯把手的手指却突然颤抖了下,仿佛空气中有条无形的蛇,被蛇的毒须蜇了下,赶紧缩了回来。他想起多年前在舞厅,面前这位同学的霸道和无情。尽管当时舞厅里光线不好,刘同学不可能认不出自己。好在此时对方没在意他,大脸还是大,只是神情疲沓,更少了当年的英俊,目光在鎏金的壁画上游离,又有些恍惚。

老同学,你还在唱戏不?

看咋说。

他也不晓得自己咋会那样回答,说唱也在唱,莫唱就莫唱。唱是自己一个人莫事哼着耍;莫唱是几年莫登台了。这样的话就有些不安不逸的,带有不想搭理对方的意思。而对方好像没觉察出他的不安不逸的情绪,也根本没在乎这些。对方把游离的眼光移到了杯子里漂浮的茉莉花上,我是想今年岁末年底在酒店搞川戏节目,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到正月十五闹元宵,每天中午晚上演出,吃团年饭,免费看川戏表演。同学,你觉得如何?

他心里热了下,像是久冻的冰河涌动了股暖流,眼睛第一次专注地看着说话的这张大脸,这张大脸也并不是好讨厌。

你是内盘,帮我张罗个戏班子,连锣鼓吹拉弹唱蹦二十个人,一天演两场,每人五十元,外包中午晚上两顿便饭。咋样?

他一转先前的不爱搭理,西装上的脸色有了些温和,这事那,我得去问问大家。

刘莽子接了个电话,好的,好的,马上过来。站起身对他说,老同学,你坐下。我有点事先去。这事就算帮我个忙,你去张罗下,成与不成都尽快给我扯个回销。

他哎哎地应答着,也站起身说,去上个厕所。就惶惶地走了,生怕落后了被拉着买单似的。而心里却在说,收我的钱?我可没喝一口茶,沾都没沾。

走得这样急是他惦记着大厅左侧角里的卫生间,惦记着那纸筒里自己喜爱的纸。刚才茶桌上的小方形手纸自己是看见的,但与那种纸相比根本没有可比性,尤其是硬度和色泽,差远了。他心中闪现出插座上玻璃花瓶里的插花,那样美丽的花儿要是能摆在自己屋里就好了。何况老婆年轻时就喜欢花。

然而,这一次却使他为难了,小小的盥洗间不仅站着人,伸手去拉隔断间的门也是关着的。他只好在外面站了会儿,再进去,小便器前虽没人了,三个隔断间的门没有开的动静,里面还传来不断的唧唧声,显然有人蹲在里面边松活边玩手机游戏或微信。这种情况下,自己如扯了纸不揩手,被看见难免面子上过不去。可是也不能紧呆在里面不出去,人家会以为自己心理有病。就想两三下扯下揣进西装包里出去了事。正伸手时,又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推开门进来了。他就只好扯了一张揩了手扔进废纸箱里。他走到离盥洗间远一点,站了一支烟久,眼睛瞟着里面的人陆续出来了,再进去,真是运气不好,伸手拉不锈钢滚筒,里面只有个黑色的转轴,纸已用完了。

若是其他人,可以正南气北地给服务员说没有纸了,还可以给总台提意见,说酒店服务不到位,没有揩手纸了都没及时更换,方便后洗了的手水湿怎么去迎接贵宾,将会造成何种影响。别小看盥洗间里的一点纸,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在其他场所没什么,在于酒店客人就是上帝,再小的事都是个事情了。在于他,却是不敢的。如果不是头一次水火不留情,如果不是仗着这一身西服,他是没有胆子走进这样豪华的酒店的。更不要说自己没消费一分钱还在这里享受芳香的卫生间,享受了不说,还窃取那么美的纸,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他再也不敢在酒店里踱步了,就是刚才在行道里,一个穿着杏黄色制服的中年妇女都用眼珠愣了他两眼。他挺了挺胸,像干瘪的气球鼓胀着气般走出了酒店。

他边走边想,有的是机会。那刘同学不是叫自己帮酒店张罗川戏演唱的事吗,如果成了,要在酒店里来多少天,还愁得不到那纸吗?这可是个自己做梦都没想过的好差事,不但能使那帮草台班子扬眉吐气,而且还能让自己出人头地。自己这一生,可是从来连响屁都没敢在人群中放一个,更不要说做主做个啥事。唯一的做主是多年前与清妹子的婚事,那个明月夜是做了一回主,可就那一回,以后事事处处都是清妹子说了算做了主。男人在外面硬不起腰,家里也休想说得起来话。这回可要让大家刮目相看,要让穷酸了的演员们到四星级大酒店里风光一回,说不定还能想个由头把老婆带进大酒店吃几顿不要钱的饭,让她也风光一回,在她面前也就算风光了,以后也就说得起来硬话了,说不定在家中的地位在圈子中的地位也就由此改变了。可是一想起这刘同学的过去和他在社会上的欺诈斗狠等做派,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似的。

有些事说想开却想不开的,说放下其实放不下。她走了截又停下来,心想我就要看看他今天到底去宾馆做啥事,他该不会做出让我大开眼界的事吧!她又倒过去,走到宾馆门前又不敢进去了,她想就是进去了又咋样呢!那么大的宾馆,进去了也找不到他的。何况她看见大门上穿着制服的保安心里就发虚,根本就不敢进去。就在不远的一棵榕树下站着了,眼睛死死盯着宾馆门口。这一盯就盯久了,眼都盯花了都不见男人出来。男人越是不出来,她心里越想入非非,越是起火。难道真是李扯火说的那是富婆们才用得起的揩沟子的纸,他与富婆开房去了,不然为啥球钱莫得敢大摇大摆地进宾馆,还西装领带的,生怕别人看不起他了。这样想不是莫有可能,男人曾经把口红印在领子上带了回来,虽只是跳跳舞,谁敢保证那样的舞厅不会做出不要脸的事来。李扯火说男人都是馋嘴的猫,防着点。她正在想这个宾馆有没后门呢?要是有,男人会不会从后门走了呢?

这时,男人匆匆出来了。

在家里一点也不怕男人的,这时不知怎么却怕了,赶紧躲到大树背后。其实男人走不到她这边的,她却做了亏心事般,跟在男人身后,靠着街边行道树,不远不近地吊着。男人从宾馆里出来的一刹那,她就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从头到脚,变得有些不认识似的。那套西装穿在他身上尽管略微大了些,但正是因为略大,走起路来才在身上飒爽着响,就有了以往没有的生气;往日那未老先衰的秃顶,在今天的阳光下在西装领带的修饰下,尤其是在那巨大黄土地颜色建筑的背景映衬下,不仅不难看,还分外闪亮,就像一个暗室里一百瓦灯泡般晃着她的眼。五十几好远的他了,咋从来没发现他像今天这般精神呢!这样看来男人就更危险,或许以前就是自己太小看了他。

前面过来个女人,好像是在跟男人打招呼。

她一下紧张起来,真是不能小看他了。

原来是个问路的,男人向她指了指对面红绿灯口的一幢大楼,那个女的说了句谢谢什么的就继续朝前走。

唉——虚惊了一场!

女人走后,她突然发觉街上的人看男人的眼光与自己一样有所不同。丝毫没有以前的瞧不起,或者鄙夷,或者不屑,总之就是狗眼看人低的诸多复杂。比方说刚才的那个女的,男人前后不是没人走着,至少有两三个,她却不问,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的,愿意去问五十多的秃顶老头,除了对年龄大的信任感之外,还有看起来顺眼的缘故吧!过去男人也穿过西装的,咋自己就没发觉呢?

一路跟下去,直至家门前,除了一些熟人投来的怪异的眼光和左邻右舍见了她后嘎然中断的嬉笑,再没有其他什么。她故意到离家不远的社区转了圈再回去。换了旧衣服的男人已破天荒地把饭煮好了,把菜也炒好了,摆上碗筷,喜笑颜开地叫她吃饭。她不露声色,端起了碗,鼻子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但除了酒气,没有她希望闻到的。

她没像往日样说他几句不好听的。比方说,毛毛雨打湿衣裳,当当酒喝坏家当。

这些都是口壳子,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从哪里听来的。果然他就多喝了两杯,如以前般上床就睡着了。西服上没有香水等啥异味,也没有她第一次看见并撕下的那种高级纸。难道是自己错怪他了,或是自己的一种错觉,那特别的手纸完全是男人出入某个高档餐馆酒店的所得,男人饭桌上从衣包里掏纸的动作,欲用又止也是他不经意的随便,包括情绪的变化或许受外面戏迷朋友的感染,还有他穿上西装就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故事要发生,都是自己的疑心所致,老观念作祟?不就是当年的香水味和口红吗?男人在那个年代,谁没有进出过那些场所,连农村里卖姜的老头还去小茶馆背后三五滚一次呢!何谓三五滚,三十五十的两种价,三十的妇女年龄偏大些,五十的年轻一些,十七八二十来岁的都有,一起在简易的房间里滚一盘,少则三五分钟,多则十来分钟,就叫三五滚了。民间语言精准,只几个字就高度概括了层次和内容。也不止用在这上面,麻将也常说三五滚,还分小三五滚大三五滚。当然这些都是李扯火摆的,某次自己坐在火神庙边的茶摊上,李扯火就指着一个一颠一颠夹着腿走路的女的说,那女的就是找吃的,那钱也不好挣,遭凶了……

何况男人只是去了大众舞厅,不应该把他往坏处想,自己做保险那阵不也常去舞厅呢!确实有腿挨腿肚挨肚半天走不到半步的,也确实有在舞厅里网扯起了的,也有色胆包天的,就在一曲十来分钟的黑舞里就把事情办了的。毕竟是极个别,一厢情愿不得行,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敢上。比方说自己,不管是在舞厅,做保险那阵也有许多男人打传呼,花猫獠嘴的,当是听不懂,不搭理,多几次,对方自然也就死了那份心。

想都是那样想,可却都不是那样做。就像现在的自己,对于男人最近的举动,非得弄个水落实出,两口子有啥说啥惯了,磕绊疙瘩从不过夜,如外人般沉着气不挂在脸子上还真憋得慌。喝着摆花酒的男人像有啥话要说,咀嚼的小嘴却又终于没说。

憋得慌就憋得慌,谁人都有憋得慌的时候,要不然咋会晓得男人的秘密。第二天男人又去了,照样是西装革履。也明知他这几天西装穿习惯了不想脱了,像他那样的人也莫得啥秘密,不能再像昨天样去吊的。可他晚上将不脏的西装和裤子在灯光下用帕子抹了又抹,解下的白涤卡领脖用洗衣粉泡了洗了,连夜晾在窗台上让夜风吹,这些举动又使她疑心病一般复发了,第二天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跟。奇怪的是今天的他却不是走往天的路线。

他去的是圣修堂茶馆,这个从康熙年间就立在县城东门的天主教堂,两百多年,教徒寥寥,信教的人还没有喝茶的人多,正是教堂不旺生意旺。女人坐茶馆是被视为不正经的,小城女人一般都是去棋牌楼,很少进这种老爷子们吹壳子摆龙门阵的老茶馆。她自然就没有进去,也不可能进去,也就不晓得他在里面谈些啥,能够谈些啥?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大清早就在里面坐到黑,天天坐月月坐,也不晓得哪来的那么多吹的摆的。她在对面的服装店里装着看衣服,眼睛却觑着对面的圣修堂茶馆的门。好在圣修堂茶馆只有这一道门,不然真还拿他莫办法。尽管服装店是个大卖场,看了一个多两个小时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里面转了。正在想出来换个地方站着看,他却出来了。出来了手里还打着手机,不像他原来那个老摩托诺拉,好像要薄些,宽些。原来那个几年前戏班子散了他就莫有用了,心痛钱!现在咋有新手机了呢!这又是个谜,他的低保卡都在她手里,他又哪来的钱缴电话费的呢?看他在手机上说的高兴劲,很少有的高兴劲,不是跟哪个女的聊上了吧。

又是自己的疑心作祟。因为接下来他没去大酒店,穿了几条街,转弯抹角去了罗汉寺对面的川剧茶馆。那是他们这些戏迷以前的老窝子,草台班子联络之地。三元钱一碗茶,边喝茶边听票友登台表演,壳子也吹了,戏瘾也过了。后来草台班子散了,男人去的次数少了。不完全是自己唠叨,他们那几个老戏迷有的出去打工了,有的应聘去当了小区保安。年轻人不愿去,嫌又辛苦工资又低。就因为少了,本来话少的他平时的话就更少了。现在她才明白,男人家如果连自己的那一点点小嗜好都莫有了,生活就莫有了乐子,人就会渐渐蔫了萎了。她晓得他进了这个老窝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她就不好在外面吊了。有些时间没去公园了,冬阳暖和,心情比先前似乎好了些。为了一叠纸疑心男人,还费了这么大功夫几次跟踪,可能是小题大作了。她散着步,往北门老公园方向而去。

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川剧茶馆坐多长时间。徐班主、老夏和蓉姐都在,徐虽是原草台班子的梆主,和老夏、蓉姐一样是挑大梁的,民间戏班子,哪有专职的呢。由于先在电话上说了大酒店要搞川剧汇演的意思,徐班长说老赖你给戏梆子办了件大好事,戏梆子如再不团在一起就真的散了,戏迷们就把川剧真的忘了。别人不珍重我们,我们要珍重自己。他脸上就阴霾了的冬阳般笑着。平时不爱说人好的老夏也动了情,说老赖呐!没有想到啊!平时从莫听你拿过主意的这次却有了大主见,你给五六年没露脸的戏梆子又给了一次白鹤亮翅的机会,而且还是在四星级的大酒店里汇演,一演就是半月,包吃喝还发薪酬。印月井戏梆子记你的情呐!徐梆主和老赖一高抬,他就有些受不了,别看戏台上演小生演惯了,唱腔动作流水般熟稔,生活中他最怕的就是别人的高抬,像大姑娘上轿般害羞。他连连说哪是我哪是我,是我那名声不好的同学主动找我的。他这人一感动就掏心掏肺的,他差点就摆出自己是去大酒店盥洗间,也不是去上盥洗间,是去拿那不给钱的漂亮的纸,阴差阳错,死猫撞上烂耗子的;他还差点说出多年前在舞厅里自己与他同白牡丹的糗事。蓉姐双手托着茶壶,不住给他杯子里掺水。本来是堂倌掺水的,比他大几岁的蓉姐亲自给他掺,就显得特别的郑重,他就觉得特别的受尊重。徐梆主说二十来个人可能凑得齐,有些做着其他行当,扯不脱,可把德阳的李名角、杨妹儿两口子,广汉的白小旦中江的赵花脸邀约来凑堂子。蓉姐说只是戏装五六年没穿了,不晓得各人还有不,是否还穿得。徐梆主说,我们回去分头通知,能自带行头的自己带,没有的我想办法。老赖晓得徐梆主手里的那几十套戏装还保存着。老夏抿了口茶,既然老赖的同学要尽快扯回销,我们也尽快准备,今晚上就给老赖打电话汇报情况。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爽,说完大家就散去,一是通知人,二是自己备好行头。

他心情很好地朝家走。心里面灼灼闪烁出多年前的明月夜,明月夜下天井里的那棵樱桃树,那簇插在酒瓶子里粉粉白白的樱桃花。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想到好的事情,他由此想到昨天在大酒店的茶座上见到的玻璃瓶里漂亮的插花;由此想到这么多年来老婆跟着自己受了不少苦,要不是出身的成份,自己不会讨到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由此想到老婆虽然唠叨多一点,有时候使点性子发点脾气,可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谁叫自己晓得了她去见表哥最后一面就对她不好呢!谁叫自己这一生碌碌无为只能是个小生呢!以至于连舞台上的小生都不如呢!快到家时他想清楚了,宾馆盥洗间里那手纸的瓷白活像樱桃花的粉白,尤其是月光照耀在樱桃花簇上的颜色。想起来了,尽管后来拆迁了,老城改造了,高楼大厦长起来了,天井和樱桃树早没有了,可那晚的花的颜色却在他的心里永远开着。对了,那藏起来的纸真有用处了,瘪窄的家里连多余的旧家具都摆不下,更不要说养花,更不要说种上棵樱桃树。那真是有钱人的生活。但是,自己可以剪几朵纸花,送给老婆。让他像多年前的那个明月夜高兴一下。也让她晓得自己的心里从来就珍贵着她,当年对于她与她表哥的事的失礼只是年轻不懂事。好的!腊月初八就是她生日,这个季节没有樱桃花,但可以折叠几朵,在川戏梆子里他就是折纸花的巧手,好多小道具小布景的剪纸纸花都出自他之手。何况那纸的瓷白颜色和细细的纹络真是太像了。

他正从神龛上拿下那叠纸,老婆推门进来了。

乜斜着他,哼了声,我以为是啥宝贝,再高级也就是纸嘛!用得着这样贼脚贼手的?你操呢,发了啥大财了?老手机都莫用伸展,又换新手机了?

他晓得纸包不住火了,不说会造成更大的误会。干脆就把与雷火神几个去吃了串串香后拉肚子找厕所进了大酒店卫生间的事和盘托出,又把见了那好纸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新婚之夜的樱桃花和同学欲在酒店里搞川剧大汇演促销活动一一道来,以及在圣修堂里李白清一听说他要联络戏友们演大戏就送给了自己一个触摸屏手机。他本来不要,李说他两个,揣在身上是负担,你拿去联络人,方便,里面还有没用完的包月话费,你尽管打,够用。想说的都说了,却忘了说接二连三去大酒店贪图那不要钱的漂亮的纸是想做件事儿,先前不是很明朗,后来明朗了,是想做几朵漂亮的樱桃花送给她。不是忘了说,而是不想说;不是不想说,是不好意思开口。他觉得那样与当年煽了她一耳光出入太大,有些不太吻合。

他先说时她有些不信,男人真的有这么好!有这么好当年就不会仗着酒煽她一耳光了,还骂了脏话;就是那一耳光一脏话,他后来酒醒了随便咋哄她向她道歉她都不原谅他;就是那一耳光哪一句骂逐渐改变了她的私塾女儿的脾性。但男人抬出了李白清,她信了。她不仅信了,而且愁脸上还浮出了难得的笑容。心里久冻的冰山就化了一角似的,先前对于纸的疑心引起的关于口红的陈年旧事和诸多猜测就一下子转了向,歧路上的车头般转了向,转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这就是自己多年来被不好的生活和夫妻的磕绊改变了很多,惟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对于好事情的期待和耐心。

自己怎么能不信呢!川渝两地荧屏上常见到的说书人。过去的说书人都是讲古,他却专说今,可谓是把评书艺术发扬光大到了一个极致。家长里短、生活八卦在他的一把扇子一个惊堂木的演绎下咋就那么好笑呢,把人的眼流花儿都笑出来了,笑出来了还觉得那么多生活里的酸甜麻辣,那么多的为人处事道理,那么多的警世学问。比方说他讲一个人不要在生活中太刻板太认真,婆娘要过喝,娃娃要过挪,情人要过潺,生意要过骗。喝是说假话;挪是川化口音,实际的字义是乐;潺也是口音,通缠。四句川话展谚子,展得有盐有味的。他接着讲,有时对婆娘说假话比说真话效果好,比方说,一个人每次很晚没回家,老婆打电话问他还在干啥?他都说在与小姐睡觉,惊得老婆去了一两次,结果是与朋友在喝酒,喝醉了说的酒话。一次他当真在与小姐睡觉,老婆又打来电话问他在干啥?他说在与小姐睡觉。老婆说狗日的又把酒喝醉了,不再理他。结果他这次没有醉。娃儿家要用糖果等去乐,喜欢上的情人她不喜欢你咋办?死搅蛮缠,她总有个孤独的时候会让你钻空子。至于说当下的生意,十有八九都是骗来的。比方说房地产商有巴掌大个水凼凼就大打广告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有个小土包就说群山之上推窗摘星;几个烂电器烂建材商烂沿海的烂垮干村办个体企业一凑合就宣布是某某国际;火柴匣大个茶楼就喷上斗大的字叫欧洲半岛或莱茵河畔,房前是臭汹汹的雨污水与生活排污的混流沟。

七十几的李白清每年都要到印月井县城来义讲几次评书,小城人没有不熟悉他的,一些生活不好的戏迷们都受过他的多多少少的帮助,口碑自然不说了。再说,除了婚后十年男人的那一耳光和骂,何况还是酒喝多了。他又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就是人太老实,没有多大出息,没有找多少钱,没有给他和自己找个好的工作,更不要说儿女们,都背井离乡出去闯荡,鸟雀样在天远地远的地方絮了窝。可他只有那个能耐,这个社会像他这样的多得莫法说,又有啥办法呢!就是那一耳光也不全是他的错,那饿心慌的表哥想去川剧团搓顿饭,连自尊也不要了。又要说,人在危难时,又有多少自尊可顾呢!他招待表哥喝了摆花酒,表哥一高兴就说漏了嘴。

看着男人端详着瓷白的纸比划过去比划过来,粉粉白白的樱花当真就在灯光下隐隐现现般。她竟情不自禁地摸着了男人的手,这么多年很少有的主动摸着了男人的手,眼流花花的。他也眼流花花的。俗人真是容易知足,夫妻间微小的真诚就使对方冰释前嫌,生活赐予的一点点好兆头能让他们拂去所有的苦日子,向着前方笑面相迎。两口子难得温馨的吃了顿午饭,难得温馨地睡了个午觉,也难得温存了一番。

可是,谁知道,这仅只是个兆头呢,谁叫生活又给他们开了个玩笑。

那种欢喜劲,只有戏梆子中的人才能感知。他和徐梆主、老夏、蓉姐当天晚上就把该联络上的联络了,可以说手机都打烫了。她也帮着男人翻抽屉里记电话的小本本。好在还没当废纸丢掉,有的通了,有的没打通。男人急,她也皱眉,干着急;男人说口都说干了,她赶紧递上水。夜饭还没吃,徐梆主他们的电话就陆续打来了,男人呵呵地接着应答着,有的打不通算了,找不着人也算了。啥子我决定?啥子我拿主意?大家事情大家说了算哈!有十五六个也车得转了。咹——李名角、杨妹儿两口子,广汉的白小旦中江的赵花脸他们全都答应了,来齐了一个都不差了,或许还超几个?超几个就超几个,到时给同学说说。是要多预备几个?是要,怕有的临时有事来不了。这种事常常遇到,都是业余的,别人手头做着其他事,请不准假或丢不脱是经常遇到的。好哇好哇。啥子我定,徐梆主你定了就定了。好嘛好嘛!那考虑下,考虑下。就是个群英会。好啊好啊!群英会,我们就来个群英会。

看着男人的雄势劲,一副英雄得志的样子,她心里乐滋滋的,从未享受过的,在漫长的生活中只见着别人这样扬眉吐气的乐滋滋的,在各种场合,低三下四低眉顺眼地看着台上的人,会上的人夫贵妇荣般乐滋滋的,不要说别人向他说情况,汇报式的口吻,商量的语气;更不要说请他决断,请他考虑。他这一辈子除了那个明月夜娶自己做过一回主,何时做过这个主,何时充过这样的角色,让别人围着他转,他来指使别人。生活真是个活戏台,也有他这样的窝囊小生粉墨登场的时候。两口子晚上睡在床上就有说不完的话,还是那个明月夜说过的这么多的话,三十来年过去了,从来没这样兴奋过。他说想不到的想不到,本是一泡涨心慌没地方拉的尿,壮着胆子去了卫生间竟惹出这么大桩事来;她温热的脸庞儿挨着男人的秃顶,从未有过的顺从和亲昵。是呢是呢!本是去捡便宜,图那不要钱的几张揩手的纸,却遇上了冤家,冤家以德报怨,竟报出这么好的事来。真有些像李白清讲的评书般。

一切就都准备妥当了,心却慌慌的,可能是以前从未操持过,光被人操持着,现在自己来操持挽总,心慌也属正常吧!就给那冤家同学刘莽子,现在可不能说冤家——该是恩人刘同学挂去了电话。我这边戏班子都准备好了,周边市县的名角都给你邀约上了,就等你刘同学定开戏的时间了。对方的手机里很嘈杂,很多说话的声音,像在某个大市场里似的。但是他听清楚了对方的声音,好哇好哇,我研究好了给你扯回销。他心里就吃了定心丸般,也没考虑那么多,就给徐梆主去了电话,已给大酒店刘同学那边打了电话,他定了时间就给我扯回销,估计就在这几天。徐梆主说那我们抓紧准备,明天就是周六,通知大家来把节目排一排。是要好好排一排,至少三轴戏,每个人就要担当三个角色,以免观众说演的重鼻子。徐梆主在电话上说要得哇要得。那要得就有些别扭有些尴尬,那些过去是徐梆主对被分派戏路的人的口吻现在调换了,当然就有些别扭有些尴尬。

也就开始排戏了。到底是川戏梆子人,没谁计较车费什么的,无非就是一天两顿伙食。几十年来他大方了这一回,当然全靠婆娘的支持,自己垫付了三佰块伙食,在大酒店汇演费中扣除。上午排演赵花脸和白小旦没来,说是在往这边赶。接近中午,最远的中江的赵花脸来了,最近的广汉的白小旦却说来不了了,单位上忙走不了。一个戏缺了角色怎么整得转呢?况且那些个角色是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和花木兰。演包公的李名角一抓南瓜脑壳,挤着眼说,要不这样,我倒认识个票友,爱唱唱跳跳,是你们印月井城人,不姓白也姓白,前些年在德阳灯会露过脸。大家也不管李名角卖的啥关子,跌着脚叫他快喊快喊,他打了电话,对方还当真愿意来,下午就来排戏。中午吃得咸淡也就都欢喜。

下午人来了,李名角引着个半老徐娘来与他这个新梆主照面,两个人脸刹那就红了,人虽已半老徐娘,可那张白净的满月脸怎么变得了,连徐梆主们都惊叫唤了一声——白牡丹。也就拍戏,但白牡丹没有行头。就先排着,徐梆主说到大酒店汇演时他负责找一套,包括服装和戏冠。她演穆桂英,他演杨宗保;她演樊梨花,他就演辽将;她演花木兰,他就演急先锋;总之两个人恰好有对头戏。她说,你欠我一张戏票。他说,那次打算好请你看戏又听李老师讲评书的,可是票藏在衣服里层被老婆洗衣服洗烂了。她嗤嗤笑,原来是个老实人,撒谎都不会。我那次是去了的,看你在台子上又唱又跳觉得很有意思,从那时起就开始跟着调子溜川戏,原来也不难,与哼哼唱唱差不多,后来在德阳开服装店认识了李名角,时不时登个台露个脸,觉得川戏很有意思的。

呵呵!是这样,好哇,好哇,这下又成对了。

这人呢,也不是旮旯不变的,运气变了啥都变了,连嘴也不笨了。

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那边刘同学却不来气。

他想还是自己去一趟,礼貌些,当面听刘同学安排汇演的日子。这次他就没穿西装,婆娘说西装领带脏了,尤其是领脖子起黑圈圈了,该洗洗了,开演的时候好穿。下午去就随便穿了套旧衣服,却被门卫拦住了。怪了!以前没被拦住的,今天被拦住了。要在以前,他就蔫梭梭走了。可现在的他不是以前那个面浅自卑的窝囊废了,自从进了这个大酒店的卫生间,自从揣上了那叠纸,他就变了个人,从头到脚都焕发出精气神来,说不来话也说得来话了,做不来事也做得来事了。他向着保安硬起了颈项,咋个,见我们穿得撇,狗眼看人低嗦?保安绿起眼珠子问他有啥事?他说莫啥事,我姓赖,刘龙泉是我同学,他叫我来喝喝茶。两个保安面面相觑,说你等下。就拨了内线电话,脸一下就堆满了笑说,赖先生,请你上二楼总经理办公室。一个保安还很客气地将他引到门厅,对迎宾小姐说,老大的客人。迎宾小姐脸上立马就堆满了笑,很客气地将他引上了二楼。大办公室里大办公桌前大沙发上入座,有人泡茶有人掺水就是不见刘总刘同学。坐来栽瞌打睡的,他问刘总在干啥?进来掺水的人说不晓得。他扯出手机,打了几次都打不通。正在想是不是自己手机的问题,毕竟是送的,好东西人家会送你?自己的电话却响了,徐梆主打来的,说行头都找得差不多了,就是缺樊梨花头上戴的戏冠,眉额上的几朵花铃子莫有了,放在柜子里久了,被老鼠咬去坝窝了,还是被娃儿家扯去玩耍去了。他说你梆主都莫辙,别人就更莫辙了。接完电话才明白不是自己手机的原因,错怪人家李老师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冬天的白天短,五点来钟就麻麻黑的了。他猛然想起白牡丹叫给她个《樊梨花》的戏词,站起来就往外走,有些不管不顾的。到了白牡丹所说的白果小区门上,照手机号打过去,白牡丹的手机也不通。怪事了!打出去不通,徐梆主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老赖戏冠花铃子你想想办法,你和白牡丹唱对角,叫她也想想办法,最好是到哪去借一顶。嘿——这个徐梆主,以前诸如演出行头之类的事都难不倒他,这回就为一顶戏冠,两支花铃子还把他难住了,是当真的还是对角色的调换有些不服气?

穿过城隍庙老巷子,这老城最后的抵抗,几届政府想尽屁儿法都未拆迁掉的角落,一丝沁香钻入鼻孔,谁家老墙里的腊梅开了。他想到了家里那叠纸,那叠柔韧瓷白有细碎花纹的手纸,自己曾想到剪成粉粉白白的樱花送给老伴的。万不得已时,或许凭着自己一手好剪纸可以剪出闪闪的花铃,染色、晾干,插在徐梆主那没有铃子的戏冠上,以假乱真,就不影响演出了。可是,已给老婆讲了,给她剪纸花的。要是这样,又咋向老婆交代呢!他心里一紧,何况演出那么多天,纸做的花铃子恐怕经不住舞台上的摇曳折腾,得多做几支,软塌了折断了再换上。这样一想,纸花与花铃子。原来那叠纸或许就不够,其他纸肯定当不了那纸,得再去拿点。也行,顺便再去大酒店看看刘同学回来没,把开演时间再确定一下。

这回一路畅通,进了盥洗间,扯了一大叠瓷白的揩手纸正往裤包里揣时,却被一个男清洁工吼住了,手纸是用来揩手的,不是揣回家当餐巾纸的,占便宜也不是这样占嘛!他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但迅疾从裤包里掏出叠得整齐的纸,在手上胡乱擦了几下,呼地一声摔进了废纸箱里,气冲冲走了。走到酒店大厅,差点与一个女人撞个满怀。女人也行色匆匆。一对眼,都一脸惊愕。白牡丹问你怎么在这里?他问你怎么在这里?都没正面回答对方的问话。他说我打你电话你关机。

你还要不要戏词哦?

咋不要喃!

他从裤包里掏,却是空的,没有了戏词。掉在哪里了呢?一下子想起会不会是刚才连同揩手纸一起丢掉了呢?他返身去盥洗间,里面的废纸箱已空空的,显然是刚才的男清洁工打扫了。抬眼搜寻,没男清洁工身影,偌大个大酒店,不好意思去问,只有跟白牡丹抱个歉,今晚回去背抄份,明天给她。回到酒店大厅,白牡丹已没有了踪影。这个人,是咋了,鸡刨刨的,与之前的那个人不是一个人似的。心里就有些气,这个白牡丹,明明是她要戏词,该将就着我,却拐棍倒起拄,我来将就她了。心里有气就容易忘记其他事,差点就把去二楼见刘同学的事忘了。已出了酒店的门,又倒转去。灯火阑珊,偌大个酒店该是客人熙来攘往的时候,却空空荡荡,连总台前也没几个人。噔噔噔上了二楼,总经理办公室却关着。他就一肚子气走了。一肚子气是时间并没相差好久,就是下午和晚饭间几个小时,居然就没有一个服务员搭理自己,真是判若两人。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先前那个受到热情接待的不是自己。难道这都是自己穿得土里吧唧的原因,人们真的是以貌取人只图一个虚荣的外表吗?这样看来,那套西装那个白涤卡领脖子还真是脱不得离不得呢。

但是随着一个电话他的情绪又有了好转,白牡丹在电话里几声娇滴滴的赖哥就把他肚子里的气消了一大半。她在电话里说一个朋友喊她去打牌,先约的在大酒店,说是有搭子买单,来了却又说那买单的搭子临时有事不来了,另外约了个搭子,就换了个茶楼。那边催得紧,我就去了,你过来喝杯茶。本来是想过去坐坐,可想到老婆在屋里弄了饭等自己,这几天两个感情好,老婆桌上的饭菜也变了花样,自己不回去,老婆劳阵神心里过意不去;还有戏词已丢了,去了莫有意思。

于是就说,算了,我又不打牌,改天我再找你。心里想,这白牡丹潇洒喃!全国都在倡导节俭,连单位企业都不准豪吃海喝了,职工都不准团年了,单位挂历明信片都不准铺张浪费了,宾馆生意都萧条了,她还有钱打牌,这个酒店进,那个茶馆出的。这个白牡丹也五十来岁的人了,到底是找啥吃的?

夜色中他摆了摆头,嘿嘿的冷笑了两声。

他突然对白牡丹没有了几天前阔别多年见到的那一刻的喜悦,甚至还有了丝厌倦,是人上了年龄的关系还是其他呢?仔细一想,不是自己上了年龄,是人变了,白牡丹已经不是当年的白牡丹,自己也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戏词他不打算背抄了,没有时间了,既然是李名角介绍的人,就叫李名角给她找一本。可是扪心一想,事情还不能做绝,这场戏是自己牵的头,往天别人牵头,推脱掉可以出口气,现在做绝了就是自己拆自己的台。戏本子可以叫李名角找,但话还得好好说,话说得好牛肉都可以做刀头。

他心情好,老婆的心情就好。

这段时间,流行跳佳木斯健身操,吃了饭老婆就被李扯火喊着去体育场跳操去了。那些大妈大嫂们活跃得很,说是天天跳操连感冒都没有了。他就在屋里悉心做自己的事。

把那叠坛罐里的纸拿出来,现在来看当初害怕老婆拿去做了他用而藏是藏对了,因为放在坛罐里,纸既不会巴灰尘也不会受潮。戏冠额沿上的花铃子在舞台上随人的动作而闪悠,这纸既有硬度又有韧性,还行。那花铃子是小绒球状,需用三张纸对摺,再剪,再成型,层层掰开,真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铃子呢!只是戏冠上的花铃子应是杏黄色的,早就考虑到了,费不了多少工夫。开演前都要画脸子,每个角色对着镜子自己画,各种颜料都有。先选一种杏黄色的,用细毛刷或画笔给花铃子描上,略微晾干后,在花铃子的顶端着一点金,包管灯光下闪闪灼眼。做成的纸花铃子衬片有些软,他就用一根钢丝撑在纸里。这样,白牡丹戴着那顶戏冠在戏台上无论如何摇拽闪耀都不会有问题。即使演得久,再做一副预备着,即使纸做的花铃出现了问题,插上去就是了。可是,前几天答应了用这纸给老婆剪束纷纷白白的樱桃花,现在钻出了这事,而且还是当年自己穿上西装在舞厅里惹出麻烦的白牡丹。这可咋办呢?万不得已说出来也不敢说是给白牡丹做花铃子啊!那将会是啥样的后果?他不得不编了个故事,说是蓉姐的戏冠上的花铃子掉了,一时又借不到,自己就想到了用纸花铃替代,恰好就从大酒店盥洗间得到了这纸,正好派上用场。好在这段时间老婆心情好,没把他前些天说过的啥剪纸花放在心上,或许说过就且过了。不然会从他结巴的话里看出破绽。

跳了操回来的老婆兴致很好,跟他说谁谁都在跳操,比自己大五六岁的都在跳,还跳得好哦!咋样咋样的,说着还拽了几下腰身。这么多年她都没这样过了,穷人真是难得开心时,他心里也高兴。老婆看电视,他做他的纸花铃,她不时来看一眼,又去看电视。唉,老了是个伴,有个人在面前晃着心里就踏实。

做完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给徐梆主打了电话,对方说还没睡,他说明早我来拿花冠;对方说大后天就小年了,灶王爷的生了,演出的事定板没有?

他说我今天去莫有见着人,是刘同学自己开口找的我,应该莫问题。

徐梆主说,小赖啊!但愿是莫有问题,四州八县的都晓得了,周围团转的大小名角都来抽起,大家的兴致都挑起来了,这个脸我们可丢不起那!

徐梆主这一说,他心里一下就紧张了。为这事自己还垫了三四百元钱,李老师还把手机拿给自己。钱和事情都丢得起,人情和面子可丢不起呀!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刘同学——这个刘莽子,把演戏的事定下来。他急得立刻摸出手机调出号码就给刘同学打。还好呀!通了,通了,下午打不通的对方的手机居然通了。

电话接起来了,却不是刘同学的声音,是个女的,很凶的吼道,深更半夜的,打啥骚扰电话?说完就挂了。把他木愣着,站了好久……

那声音尽管凶得有些变了声,但总觉得有些熟。幸得好电视的声音掩盖了一切,不然会影响到老婆的情绪。她睡得香,他却难眠……

这刘同学刘莽子会不会给我挖了个坑让我去跳呢。

窗玻璃上的天麻洒洒亮了,他的瞌睡却来了。这时手机惊爪爪响起,把身边的老婆惊醒了。老婆拍醒了他,他以为是徐梆主打来的,叫去拿戏冠。却不是,是那个刘同学打来的。他想多半是来兴师问罪的,不住地对着手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深更半夜来骚扰你同学,你那么大个酒店,白天那么忙,晚上歇息下,我还深更半夜来骚扰你,打搅了你和你老婆。你大人大量,真是对不起。

对方却说,老同学,你说那茄了,对不齐的应该是我。他的话是浓重的地方口音,“去”就是茄,“起”听着就是齐。啷是我啥子老婆,一个老不要脸的女人,昨晚上赖在我这里,睡了盘就以为是我的什么人了,趁我进洗手间居然接我的电话。我出洗手间就将她轰走了。

他听着,胆战心惊。

我们搞营销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机,昨天下午在市上听全国安全工作电视电话会,是打不通的,开完了就照常通了。

大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你帮我张罗的川剧汇演的事咋样了?

他赶紧答,张罗好了,张罗好了,我们前几天自己先排了一次了。川西各县的名角都来朝贺你来了,朝贺你的群英会。

好!好!那就把具体人数和剧目给我报一个,最好你明上午来一趟,我们把节目单排了,我好去把宣传部的头头和电视台、报社、网站的记者都请了。我们就来个群英会。

那一刻啊!他欢喜得眼流水都流出来了。

这怎么按捺得住,他立马给徐梆主、老夏和蓉姐他们打了电话,大家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他从大酒店与刘同学报了人数和剧目回来,徐梆主、老夏和蓉姐几个接着他去了印月井小馆子。即是分享演出事宜敲定的欢喜,又是商量明天彩排的诸多细节。

大家一致建议,明上午各个角色都到场,整个节目再通排一遍。因为下午三点刘同学安排在大酒店彩排,说是宣传部李部长要来看。那可是市委常委级别,分量比副市长们都要高一篾片。今年上面节俭之风抓得紧,各地都来了各级的巡视员,上了几桌的客饭都要报纪委备案,市上的团拜会每个人都只有瓶矿泉水,更不要说在大酒店进餐看演出了。以前当官的流行的那句“放心的吃,小心的拿”,而今现在眼目下已不适用了,一些局长镇长书记还真是吃出问题了,被纪委查处撤职了。李部长等官员说了,彩排可以来看,饭是不能吃。何况彩排没有摆酒席嘛!也不会被谁拍下来招来是非。还有,李部长建议,能否在节目中看到《霸王别姬》,那是川剧的保留节目,是项羽与虞姬刎别乌江的一出戏。当时他心里就有些梗,逢年过节的,都演喜剧讨好兆头,唱啥《霸王别姬》呢!可是刘同学那么大个酒店都没有顾忌,自己顾忌个啥呢?

事情出了后,徐梆主才道出这是一些官员的心病。

在这“老虎”“苍蝇”纷纷落马的反贪飓风中,李部长用的是民间避祸躲凶的习俗:常说鬼就不怕鬼,把棺材停在屋里反而长命百岁。与大酒店刘总的不清不楚和利益纠葛,不得不出席给个面子的他竟然点了这出剧以道破风声紧迫中的万一。

白牡丹自然也来了,对于他递上的修整一新的戏冠自然是高兴。没登过大台面的人自然想露个脸,好戏之人谁又不想上舞台呢!古人说这是一种病,与其他艺文人一样,一旦染上,就戒不掉的,一辈子死在镜花水月里。她哪里知道,他在把自己精心制作的纸花铃插上戏冠额沿的一瞬的悲喜交集。为了这次川剧汇演,为了这戏冠上的纸花铃,他从一张手纸的无意到有意到酒店里的蹊跷再到剪纸修饰描色,费尽了多少心机,受尽了多少委屈。幸好自己未雨绸缪,多做了一对纸花铃,而那柔韧的纸啊!精美的纸,也刚好做两对纸花铃,少一张纸都不行。本想还是给婆娘剪三朵白樱花也就免了。如果去向市上或省剧团的某人借,借了还,还要还人家的人情。豆腐搞成了肉价钱,那是多麻烦的事情!白牡丹微笑着把戏冠戴上了头,那杏黄的花蕾上点了金的花铃子在她摆动的头上灼灼发光,他想那灼灼发光的花铃是不是就是微缩的自己呢!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自己骂了自己一声老怪物!彩排正式开始,画好脸子,穿好戏装,戴好行头的白牡丹和自己展现在大酒店的舞台上是何等的惊艳呢!

彩排对于戏班子来说就相当于演出了。就如本市高考学生临考前的一诊二诊,一诊二诊考得好,高考一般都会考出好成绩。彩排也一样,彩排的戏目都行云流水,下来对打梗的地方再温习下,演出就肯定行云流水轻车熟路雁过长空了。

彩排时间很快就到了。两点钟,老赖就与徐梆主老夏李名角等领着二三十号人马到了大酒店,刘总已派办公室人员接待。先把戏装道具二胡梆子锣鼓等一切行头道具放进多功能会演厅。然后就领房卡,三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桌子、电视、有盥洗卫生间,紧凑舒适,比家里整洁得多。半小时画脸子准备戏装,有些已经在家里画好脸子的,入酒店就吸引了客人和工作人员的眼光,大家喜笑颜开,清冷的大酒店刹时光亮起来,热闹起来,如空荡的老街赢来逢场天。

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剧如框框,美在灯光。具备现代电子灯光设备的大酒店多功能会演厅就是不一样,用徐梆主的话说:驴子恍惚为小马驹,乌鸡都变得成彩凤凰。

在荟萃了《霸王别姬》戏剧影像视屏背景中,在姹紫嫣红的灯光交织与电子音响烘托出的斑斓舞台上,随着一串串热闹的锣鼓梆子和清悦的二胡拉奏,他与白牡丹粉墨登场了,他演的是项羽,她演的是虞姬。灯光使他进入了角色,自己就不是了生活中那个窝囊的老赖——赖巴唩了,就是英雄气短的西楚霸王;白牡丹也不是白牡丹,三流舞厅里的舞女也好,沦入底层女人也好,心中对那晚接刘同学刘莽子的女人的声音的猜疑也好,都远去了,她就是那个因与西楚霸王同刎乌江而千古留名的那个虞姬。李部长和各方要人显达包括紧挨着李部长的刘总刘同学,与李扯火坐在稍后一点的老婆的脸都在灯光中隐没了。这难得长脸的时候老婆可是要来有福同享的,为了有个伴分享,让李扯火那张麻雀样的嘴把这洋盘的事传遍街角旮旯,老婆提出邀约李扯火同看自己就不好反对。

纸花铃在她头上闪耀,戏冠下的满月脸因为粉墨的勾画而变成了细眉蛋圆,一声声远古悠长: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他手抚长剑,随着那激越的梆子声应和:枪挑了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他又回到了从前……

他也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川剧团在各地戏台上粉墨登场掌声四起的时候。只有在戏中,他才有了神采,他才不再窝囊,不再在生活中用一张餐巾纸也要看老婆的眼色,在舞厅中跳一曲舞也要受到别人的恫吓……项羽战败自刎却英雄千古,自己愿意在戏中永远做项羽,永远用沾着虞姬血迹的剑去杀敌而死,永远在锣鼓梆子中虎跃狮腾,在观众的唏嘘中沉迷在戏路里。

迷迷蒙蒙的灯光,恍恍惚惚的观众席似有千军万马在躁动,是巨大视频影像中的汉军与楚军厮杀的投影以及自己与虞姬的影子。柱状灯光扫过的席上,似有人纷纷离席,第一排李部长和刘同学的位置啥时已空着了。锣鼓梆子咋么哑了,观众席上似乎变得愈来愈空荡愈来愈冷清……

他唱得越来越投入,恍若自己真的就是那霸王,自己好久莫有这样酣畅淋漓了,连虞姬的有气无力都没有察觉;不过,虞姬已经自刎了,是应该有气无力了。徐梆主和老夏蓉姐他们都站在了舞台的边沿,不该他们登台他们怎么擅作主张呢!他有些愠怒,直到最后一句唱完,灯光完全亮起来,观众席上只剩下了老婆和李扯火。徐梆主一脸哭相向着他:你终于唱完了,喊你不唱了不唱了,你竟然耳聋了样,连锣鼓梆子都停了你都不晓得。大酒店刘总已经被武警抓了,李部长也被纪委带走了……

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回到了雷火神几个请他吃串串香拉肚子硬闯大酒店方便前的日子,凡事都忍气吞声,吃饭扯张抽纸都舍不得;凡事都不敢大声说话,哪怕是在街上被开过的小车溅了一身污水也自认倒霉,那种窝囊邋遢又渐渐复归到他的身上。连老婆的骂声也复归了欺心挖苦。只是那杏黄的纸花铃一度时期在他的眼前难以抹去,特别是姹紫嫣红或电视里响起锣鼓梆子音响的时候,那闪灼的金色会晃得他心慌,使他心慌的还有那花铃上隐隐传来的一股异味,像他身上或家里老式的卫生间里散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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