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记

2015-11-17 20:35江洋才让
作品 2015年21期
关键词:羊皮巴利阿爸

文/江洋才让

老巴利早上起来,看见一只乌鸦落在自家的院墙上叫。他呼唤女儿:“巴忠,快拿把青稞来。”他叫了一遍,女儿不应。老巴利耐着性子又叫了一遍。随后自己干脆走回屋,从放在墙角的青稞袋里抓了一把青稞在手里。他骂道:“这孩子死到哪儿去了。”他歪着身子,肩膀一高一低从门里走出来。挂在钉子上的厚门帘,掉落下来,打落他手里的青稞。他哎呀呀地叫唤着,连忙从地上把青稞拾起来。然后,扭着头。脑袋后细小的辫子看上去像是老鼠的尾巴。女儿巴忠总是笑话他。“阿爸,你也该剪掉这个小尾巴了。你看人家塔次大叔,理的平头,那才叫精神。看看你,这小尾巴。你好意思出门吗?”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巴利总是表现得像一只老山羊一样。他把头一昂。脖子梗得像是里面藏了根钢筋。他的话语总是硬邦邦的。听着就像是两块石头撞在一起咔咔响。“你懂什么,我这头发是从老辈人那儿传下的发型。很多人把它叫做康巴英雄辫。”女儿听了他的话,嘻嘻地偷笑。

老巴利走到院墙下,把手里的青稞撒在地上。他看着院墙上那只乌鸦抖擞着黑羽。黑羽亮晶晶的。老巴利看着看着,就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儿子是九岁那年走的。比他母亲走得还早。而老婆离开他只是近十年的事。老巴利想起这两个作古的人,总是自言自语。好像他们回来了,一个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而另一个坐在对面的卡垫上。“老婆,我知道你已转世为人。可为什么总以为你又来到我面前,像以前一样,看着我对你说话。”老巴利每次说出这句话,就要摸一下自己的细辫子。细辫子上擦了头油光溜溜的。他记得老婆没死的时候,时常会帮着他把辫子编好。不像女儿,总是拿他的辫子说笑。他看着对面空空的卡垫。便对着卡垫笑一下。然后,闭上眼,心想卡垫上的那人会出门。看他们的儿子喂乌鸦。

儿子没死之前,养了一只乌鸦。乌鸦浑身黑漆漆的。老巴利现在想着那只乌鸦就是落在自己院墙的这只。他像儿子一样称呼它:森道。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给乌鸦起这名字。每次放学回来,他总是抓起麻袋里的青稞,撒在乌鸦笼里。森道,你饿了吧!来,吃把青稞。儿子一对亮晶晶的大眼随他母亲。细细的胳膊,腿脚随他。有时候,老巴利总是埋怨阎王爷,为什么总把好端端的人带走。那一天他记得特别清楚。老婆没死之前,也记得很清楚。儿子那天却是为森道从笼子里跑掉哭来着。老巴利记得他哭得特别伤心。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鼻子也哭得红红的。他记得自己用袖子不住地给儿子抹眼泪。并告诉他:“儿子,森道会回来的。”“不,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转过身,背对着他。老巴利记得自己蹲下身子,把他拉到面前,说:“我保证,你放学回来。它会在你的床头跳舞。”儿子一抹眼泪,说道:“真的?”“真的!”他点点头。儿子上学去了。三年级。那个下午,老巴利记得自己很得意。一是因为把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二是那个下午他收了八张羊皮。老巴利一想起自己拉着那八张羊皮,一路土尘地回家,心里的寒气就冒上来。

儿子被水淹死了。那天下午他竟然和一个同学沿着水渠回家。

“小孩子爱玩水那是天性,你们做家长的。怎么不来接孩子?”

那年月,真的没有接孩子放学回家的习惯。不像现在,家长们以巨大的耐心等在学校门口。老巴利收羊皮回家时,总是从一条巷子里看到学校门口人头攒动。每次,老巴利的心都会一紧。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回到家,儿子湿漉漉的身子被放在床上。一屋子的哭声。老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不知出了什么事!那时,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躺在床上已经死了。他不顾一屋子的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他问:“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哭得眼睛通红,像三瓣嘴的兔子?”老婆突然倒在地上长嚎起来。“巴利,我们的儿子淹死了。”老巴利记得自己摇了摇头,嘴里嘟哝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来到儿子身边。儿子的脸煞白煞白的,手也是那个样子。老巴利每当想到这就会心口痛,这会儿,他拖着三张羊皮,从巷子口看着一个个的孩子戴着红领巾跟着家人沿着各自的路回家。老巴利扶墙站着,手里的那三张羊皮啪啪啪地掉到地上。他的手捂在心口,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上的邮递员冲着他打招呼:“老巴利,什么时候有你信件,我上你家吃饭。”老巴利镇定一下情绪,心口的疼痛有所减轻。他看着邮递员的背影骂道:“你小子,谁不知你打的是我女儿的主意,告诉你,想娶我女儿,门都没有。”

老巴利五十三了。老吗?自那次一夜白头之后好多人都叫他老巴利。他也习惯了人们这么称呼他。以前,这条街也住了个老头叫其加。可是无论他怎么老,人们都称呼他为小其加。老巴利每次想起小其加,就会拿他和自己比。其加老死了。而他活着。其加再怎么老,人们只称呼他为小。而自己没那么老,却落得老巴利的名头。老吗?他再次摸了摸悬在脑后的细辫子,嘴里头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他的骂谁也听不见。早上,他骂自己的床。中午,他骂把饭烧糊的锅。晚上,他骂昏黄的灯。而现在,他看着那只黑漆漆的乌鸦站在墙上,就是不落地吃他撒在地上的青稞。老巴利的骂像是已经习惯性地吊在了他的嘴皮上。他骂:“森道,给你一把青稞,那是因为我儿子,不要给脸不要脸。”他骂着,墙上的那只乌鸦丝毫没有感到老巴利的不痛快是由它而起。它东瞅瞅西望望,而后又在墙上跳一跳。老巴利完全不理解,它对青稞的不理睬。“你这小黑鸟,太傲慢。”老巴利本想捡地上的石子丢他。可是,一想到死去的儿子,他捂着胸口有点喘不上气来。那天,老巴利记得自己抱着冰凉的儿子一夜未睡。第二天,同样未睡的老婆见了他竟然惊叫起来:巴利,你怎么一夜生出这么多白发。老巴利把儿子放在脚边的一张羊皮上。他站在镜子跟前,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头上像是落了雪,好多白发毫无理由地抢占了他的高地。儿子,躺在羊皮上。像一只羊。请来做法事的阿卡抱走他,用白布把他包了起来。儿子躺在床上,巴利看着酥油灯闪烁。阿卡们的念经声,飘来飘去。现在,那只乌鸦终于从墙上跳下来,啄食地上的青稞。老巴利欣慰地看着它。“森道,你饿了吧!来,吃把青稞。”老巴利想着儿子的话,自己嘴里也倾吐出这样的声音。他突然看到老婆,站在自己身旁。眼里噙着泪水,她看着那只乌鸦。然后,走到墙边对着空气说:“走吧,儿子,跟着阿妈走。”老巴利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臆想。女儿回来时,那只乌鸦像是感到危险来临,扑啦啦地扇翅飞离。

“阿爸,你怎么了,像是丢了魂?”女儿总能把他从遐想中惊醒。

老巴利看着她。巴忠,越长越漂亮。谁能想到,她刚生下来就是一个黑坨坨。

老婆虚弱地看着他。又看看身边小山羊皮上的女儿,黑,真黑。好像是黑夜里信手拈来的孩子。老婆想到这,一笑,干裂的嘴唇竟然挤出一滴血珠。

儿子走后的第二年,老婆生下了她。老巴利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个丫头。越长越结实,越长越漂亮。他记得收羊皮贩羊皮最忙的时节,巴忠总是跟在他后头,小手拽着羊皮,在地上刺刺拉拉地拖动。好多人都戏称她为羊皮卓玛。他忙摇摇手,说:“怎么能叫羊皮度母,乱说,乱说。罪过呀罪过。”于是,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渐渐忘了羊皮卓玛这个外号。可是老巴利记得,直到现在他想起女儿这外号时,他都会摇摇手,看着女儿活泼泼地站在自己面前。凸起的胸部总是让他绕开她,看着别的地方。老巴利漫无边际地任目光游荡。女儿长到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她阿妈死活也不愿让她上学。“上学有什么好?我们的儿子走了。难道你又要让我们的女儿也走?”

老巴利记得自己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反驳老婆的话。这样的话她说了好多次。每次,她的白牙挂上这话语的尾音。老巴利都会看着她,紧紧地盯上一阵。老婆也会用执拗得近乎无法言说的眼神和他对视一阵。到了后来,老巴利连用眼神反抗老婆的心也没有了。他默然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就连塔次家的小子比巴忠小三岁的金巴也背上书包上学了。老巴利记得自己总是眯着眼,看着这小子用很像他阿爸的那双眼打量他,像是炫耀似地用手拍拍小书包。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

“简直和他阿爸一个样。连看人的眼神都让人感到不爽。”老巴利说。

“这样的人,即使上了学也学不到什么文化。更不用谈给国家做贡献,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这一回,让老巴利说中了三分。塔次家的金巴初中辍学,跟着他阿爸收羊皮。老巴利每次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跟在他阿爸身后,拖着羊皮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他都会扭过头不理不睬。可日子一长,老巴利突然发现,金巴成了塔次的好帮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巴利捏着自己脑后那根光溜溜的细辫子不停地想。他感到自己脑子里乱极了。这种乱一开始好像在风中吹开的羊毛团不断漂浮起来。而后,它们在空中再次纠结在一块,越缠越乱,越缠越硬,最后像块石头从空中直射而下。老巴利缩缩脖子,被自己想象中的那块羊毛石头给吓到了。他倒吸了一口气,看着死去的老婆又坐在墙角的一张干羊皮上,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老巴利放开手里的细辫,看看女儿的脸。那脸和她死去的母亲长得越来越像。她大大的眼睛,眼睛深处总是有一只羊站着。像眼泪,像是一团永远也化不开的雪。老巴利似乎想探究女儿眼睛里的东西到底属于什么物质。太阳光静静地撒下来,把女儿的影子投射得很长。影子像路标,直指坐在干羊皮上的老婆。

老巴利万万没有想到已经作古的老婆,竟然向他招手。

他摇摇头,闭上眼。睁开眼,他又看见老婆在不停地向他招手。

他走到那块空羊皮旁,回头看看女儿,生怕她看出什么异样。

女儿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她只是站在阳光里,手搭凉棚在眉眼之上,似乎看见远山上有一只狐狸在蹿动。

老巴利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对着空羊皮的诉说,变得自然而然,顺顺当当。

他说:“老婆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吗?”

老婆坐在那张干羊皮上,脸上的表情一如当初。

她说:“巴利,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们的女儿?儿子走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真的还觉得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老婆的这句话勾起了老巴利的眼泪。他没有哭出声。眼泪闪着光哗哗地从他的面颊上淌下来。他说:“老婆,不要再提我们的儿子了,我心口又疼了。”

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看着空空的羊皮上自己臆想的老婆坐在那里。真切得好像就在昨天。她是去了趟香巴拉又回来了。亡者归来,老巴利四下里看看,希望儿子也能够回来。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老婆坐在羊皮上,不依不饶地继续叱问他,“我们的女儿都和塔次家的小子金巴染在一起了,作为家长你为什么不管?”

“是吗?”

“她真的和塔次家的金巴又在一起了?”

“这怎么可以!”

老巴利捂着越来越疼的心口,大声地叫嚷着。女儿巴忠听到父亲的喊声,看到他手捂心口,站在一张空空的干羊皮前,情绪激动得一塌糊涂。她突然跑过来扶住阿爸。老巴利借着女儿扶她的劲道站直身子,捂着胸口跺着脚,脸上的眼泪再次闪着光哗哗流下,挂在下巴上的某滴泪珠晶莹透亮。

“你怎么还和塔次家的金巴在一起!阿爸我说了多少次,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可你就是不听。”

老巴利感到自己的怒火要从双眼里流泻出来。儿子去世时,他是悲伤的。可七七四十九天还未过,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怒火要从肚脐眼,耳孔,浑身上下数以万计的毛孔里流出来。奔泻而下,和这次一样。老巴利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推开女儿,回头看着干羊皮上的老婆。老婆安静地用那双大眼看着他。看着他。好像要看穿他的灵魂,把他的五脏六腑彻彻底底地看个清楚。他不由地紧张起来,说什么才好呢?他看看被推开的女儿一脸惊讶地站在墙边。儿子死后,老巴利也曾把自己的愤懑向他的班主任泼洒。老巴利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喝醉了。一个从不喝酒的人如果喝了酒那一定是有由头的。老巴利把辛辣的白酒一口一口地吞到肚里。每一口酒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质问。他穿过巷子,在学校门口堵住班主任,那个男老师看到已故学生的家长醉醺醺地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像翅膀,在空间中蛮横地打开,他不得不摇着头静静地等候他的宣泄。那一天,我对他说什么来着?老巴利再次把脑后细小的发辫抓在手里,痛苦地皱着眉,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后来,好多家长把他拦下,并送他回家。“阿爸,你想什么呐?”“不要说话,不要打断我。”老巴利摸着脑后的发辫,仔细地回忆着多年前惟一的一次醉酒。可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已故的老婆。老婆仍坐在那块不值钱的干羊皮上。她摇着头,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对他极度不满。老巴利躲开她的目光。他突然侧头看到墙头露出金巴的脑袋。一副太阳镜顶在他的额头。他的目光和老巴利的目光撞在一起。咔吧,老巴利似乎听到那种相撞发出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老巴利的质问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倒是金巴一改往日的口气,说道:“叔,我是给巴忠送她的包来了!”说着,他把一个黑皮包举起来晃了晃。

皮包黑黝黝的让老巴利差点喘不上气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好了让她不要和这小子交往。可眼下,她的包都到了人家手里。这能有什么好。老巴利急得直跺脚。脑后的辫子老鼠尾巴般甩来甩去。女儿看到他气成这样,急匆匆地走过去,接过皮包。金巴似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顶在额头上的镜片里,老巴利那张扭曲的脸还未映现。他突然就以一个下缩,迅速让脑袋从墙头消失。而后整个人好像钻到了地底下。老巴利用左手狠狠地扇了女儿一耳光。当他再次举起手时,坐在干羊皮上已经作古的老婆突然挡在前头,说道:“你怎么可以打她。她是你女儿,难道说一个活着的人比不过死去的人?”老巴利突然放下举起的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感到一股潮湿的地气从肛门里钻进来,而后来到他的肚子里,又从他的肚脐眼里冒了出来。他突然感到自己很饿。他对捂着脸暗自神伤的女儿说道:“孩子,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吧!”女儿听到他的话顺从地走进屋里做起饭来。

她真是顺从吗?老巴利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着老婆也跟了进来。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打女儿。儿子在世时,老巴利记得自己从未打过他。从未?老巴利细细地回忆,像筛沙子一样。没有,真的没有!可是自己打过女儿几回?老巴利满脑子都是女儿捂着脸看他的表情。那个金巴,那个该死的金巴,都怪他。老巴利恨得牙根痒痒。他记得塔次有了他帮手,收皮张的事业忽然顺手起来。先前,这条街没他什么事。大主顾都愿找巴利。留着小辫子的巴利。人们常说,只有巴利才能做到把羊皮堆在家里的仓库,而后让羊皮翻着倍地值钱。老巴利当然知道人们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给的价钱好。上头的老板直接跟内地的老板有挂钩。一条稳定的上线厂家往往可以让一个生意人自信起来(他的上线厂家只要羊皮)。人们把大批量的羊皮卖给他。小批量的,即使单张的就因为他给的价钱好也找他。老巴利完全可以坐在家里收羊皮。可是,他也有他的算盘。他想,如果自己不在马路上出现。尤其是贩皮张的这一条街出现,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跳出来截流。那人是谁?老巴利摸着脑后细细的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遐想起来。他一直在想塔次没有这个能力了。老巴利从三点狠狠地分析了他。第一,没有坚实的上线。第二,资金也不充裕。第三,塔次的信誉是零口碑。而他自己,老巴利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三点上自己都占优势。他总是对那些来找他的人说:“你们把羊皮交到我手里那就对了。如果交给对过的塔次,他可给不了好价钱。”人们当然知道老巴利和塔次关系不睦。上了年纪的人更是明白,塔次喜欢老巴利的老婆。这种喜欢可谓根深蒂固。塔次自己有老婆,可是夜里做梦喊的却是老巴利老婆的名字。他们都曾年轻过,那个共同喜欢的姑娘最后嫁给了巴利,令塔次神伤了很久。在这条街上有个传闻,说塔次在一个下雨天,站在老巴利家的门前,发誓要把他的生意抢走。可是,老巴利知道要想做到这一点真的没那么容易。他晃动自己细小的辫子在脑后,对于人们的道听途说总是嗤之以鼻。老巴利说话就像一挺轻机枪,叭叭叭地连射,使他的话语很有策略上的力量。

他说:“什么样的传闻最不靠谱,就是塔次在雨中的胡扯。本来在雨里就像个落水狗。说了这话,他就会成为一条泡在雨水里的死狗。”

总有不怀好意传递消息的人。可塔次听到老巴利说的这些话,就不管来人的目的了。

他回骂道:“我可没说过要抢他的生意,我说的是,他老婆最终会和我在一起。”说这话时,塔次完全没有顾忌到自己的老婆还健在。

传话的人当然很热心地把他的话带给了老巴利。

老巴利听了这话,他来到收皮张的那条街。他沿着马路寻找塔次。塔次看到老巴利站在大街的左侧。他就站在大街的右侧。他俩似乎把马路看成了一条河。两个人隔着马路喊话。言语措辞强烈,听着以为这二人会撕打起来。可是没有。

老巴利说:“塔次你是完完全全地丧心了。”

塔次说:“巴利,你没老就糊涂了。”

老巴利把嗓门提高几分贝,喊道:“你想抢我生意,你的泪水会像雨水一样落下。”

塔次说:“那就等着看吧,把你赶出去,我会天天在你家吃晚饭。”

这二人越骂越离谱。越骂越显得二人间苦大仇深。即使一个人的影子擦着另一个的,他们都会因此弄出点动静。老巴利想到这些事,细细的辫子又被他抓在手里。这个可恶的人不死,一直像个阴影缠着他。老巴利时常安慰自己,不要和小人怄气。和小人怄气就是和自己的身体怄气。因为这件事他没少和老婆吵。老巴利记得自己总是带着醋意问老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塔次和他,她会选谁?老婆听了他的话就会骂他。“巴利,你这话是人问的话吗?你现在想的这事,不是用脑袋想出来的,而是用屁股。”老婆恼怒地看着他。老巴利想起她的眼神便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墙角的她。老巴利总以为这是自己的臆想。他轻轻对老婆说:“长命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老婆看着他。看着他。这种眼神奇怪又亲切。

老婆死的那天,天上竟出了道彩虹。老巴利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说只要吃了狗屎,骑上山羊,上了虹桥,就会拿到五彩的珍宝。这句话,他对儿子也讲过。儿子睁着大眼睛,问他是真的吗?他点点头回答,真的。可老婆却不愿儿子相信这些。她说:“怎么会呢,儿子,这只是一个好笑的说法。”可她死的那天,当她抬头看着窗外的虹桥时,说道:“巴利,让我吃了狗屎骑上山羊给我们的女儿从虹桥上拿些珠宝来,将来做她的嫁妆,好吗?”老巴利想哭,可是没哭出来。谁都有一死,只是早晚。他点点头,眼看着老婆的嘴角就有血流出来。她病了整整一年。一年后,那个病就要了她的命。

老巴利吃着女儿送来的饭,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抬起头,想让眼泪流回去。可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面颊滑下。

吃完饭,他听到女儿在喊:“阿爸,森道来了。森道来了。”

他慢慢起身,从放在墙角的青稞袋里抓了把青稞。午后的阳光,在他一掀门帘后,立刻钻到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老巴利知道在自己的家里,所有的乌鸦都被称呼为森道。儿子的森道。他看着墙头上被风吹得羽毛蓬松的乌鸦,安静得不同以往的任何一只。他把青稞撒到墙下。嘴里念叨着那句重复了无数的话。“森道,你饿了吧!来,吃把青稞。”老巴利看着那只乌鸦居然从墙头落下来,像一块黑手帕。它低头啄食地上的青稞,不管不顾。看得老巴利有些激动,有些不能把持。女儿也凑过来,眨着眼睛对他说:“阿爸,这只小黑鸟可真听话。”老巴利吸吸鼻子,闻到女儿的气味,脑子里又闪出金巴的模样来。一想起金巴,他就不痛快。老婆去世后,金巴的阿爸塔次,像是变了一个人。老巴利有时候想,这人之所以跟我斗了这么多年,原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开始,对于这种貌似真实的定论他有那么一点怀疑。可是现在,他信了,彻底地信了。塔次没有再和老巴利斗下去的心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老巴利有点不习惯。后来,他不得不信,塔次的变化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再和他争生意。他不再和他争言语的高低。老巴利慢慢发现塔次好像把他的那份情感转移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吃他父亲肉的。老巴利咬牙切齿。慢慢地,他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塔次对巴忠是老辈人的那种关心。因为她长得和她阿妈很像。塔次每次看见她时,就会变得柔软,像一坨酥油。他捻着佛珠对她问寒问暖。而老巴利动不动就骂她。塔次眼里流露的慈善不是装出来的。那种温暖确实让巴忠感到另一种亲情的存在。而他和她没一点血缘关系,和老巴利有。老巴利在了解到这些后,虽然对塔次的厌恶有那么点松动,但心底还是不能接受他。

“他不是个好人。他儿子更不是。”

老巴利对着女儿阐明自己的观点时嘴唇有点发抖。

女儿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

“你到底说说,你看上了他哪一点了?”老巴利再次气急败坏地说道。

女儿不说话。那只乌鸦却被老巴利的喊声吓到,它拍翅飞走了。

老巴利看着女儿渐渐被挡住太阳的云团阴影覆盖了。在他的眼里女儿从来都是听话乖巧的。可在金巴这件事上,她为什么如此执拗?老巴利的探究在午后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他看着女儿走回屋。看着刚才还落有森道的墙头空空荡荡。老巴利的胸腔里突然积满了气体,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又疼了起来。他回屋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他抽抽搭搭地哭着。老婆又从门里走了进来。

她说:“巴利你哭什么?”

老巴利说:“我想儿子了,老婆,你能不能把他给我带来?”

老婆摸着他的发辫,“你总是看见我,那是不对的。巴利,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老巴利说:“看不见你我才会疯。”

老婆叹着气,帮他编脑后的发辫。老巴利突然想起好些事来。那天,他喝醉后居然要求儿子的班主任赔他的儿子。他满嘴酒气,语言像一只只老鼠从嘴巴这老鼠洞里跳出来。他说:“如果你是个负责的老师,你应该嘱咐孩子不要在水渠边走。可是,你是个坏老师。”班主任一愣,也说道:“那你是个不称职的家长。”老巴利感觉自己后脑勺上的辫子被老婆越编越细。真的像了老鼠的尾巴。他又想起塔次转变后,自己的生意居然没有先前那么好。归根结底都是那个金巴在截流。他千方百计拉拢那些年轻的皮贩子,让他们赊羊皮给他。还以更低的价格把羊皮卖给老巴利的上线。“你的女婿很会做生意。”后来,老巴利听到他上线派来的人居然这样说。他怒吼:“谁说他是我的女婿?我撕他的嘴。”那人听了老巴利的话,耸耸肩,不敢再说了。老巴利记得自己后来事事都和金巴过不去。可了解内情的女儿为什么还和他来往?他问女儿,金巴破坏了我好几桩生意,你认为我会让你嫁给这样的人吗?女儿回答,如果他破坏不了你的生意,尽做亏本买卖,你更不会让我嫁给他。老巴利把眼一瞪,高声骂道,想嫁给塔次的儿子,没门,这话我要说一万次,除非我死了,然后让他踩着我的尸体踏进这家门。巴忠听了这话知道跟他理论那是自寻烦恼。她一声不响地回屋。

老巴利又摸了摸脑后细小的发辫。

他看着老婆安静地坐在墙角。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老巴利突然走过去,把他的老脸贴在老婆的脸上。女儿进来说,阿爸你把脸贴在墙上干什么?老巴利一愣,挥挥手示意巴忠出去。可是巴忠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老巴利不耐烦的神情又出现在了脸上。前些天,自己家存放羊皮的仓库被撬了。丢了二十张羊皮。老巴利坚定地认为那是金巴干的。女儿发誓说不会是金巴。老巴利说难道你钻到他的肚子里看见他的心了?女儿摇摇头说我知道,金巴不是那样的人。老巴利说那你讲讲金巴是什么样的人,圣人?我没看出来。巴忠失望地看着他,阿爸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也不能栽赃到他头上,如果你不信那就报警,让警察来查证。老巴利当然要报警。警察来勘验现场,领头的小伙子叫巴呷,是个俊朗的青年。老巴利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儿子没有死,也和他年纪差不多。那一天,老巴利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看着巴呷问他多少岁了?警察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的年龄。哦,整整比我女儿大十岁。老巴利看看女儿又看看警察觉得太般配了。年龄不是问题。又问他结婚了没有。警察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没有。老巴利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警察说大叔咱们还是说说丢羊皮的事吧!这些事我们以后慢慢聊。老巴利说真的?警察说大叔我说的还能有假!老巴利觉得这羊皮丢得值啊。保不准是山神看着自己受罪可怜,安排巴呷过来给他当女婿。老巴利记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看着巴呷笑起来。巴呷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他说大叔,听说你一直以为偷羊皮的人是金巴。可以告诉我你怀疑他的理由吗?老巴利说那人真的坏极了,破坏我的买卖不说,还打我女儿的歪主意。警察巴呷侧过头看看巴忠。他点点头说,我们会调查的。老巴利说小伙子一定要破案啊,羊皮虽然丢的不是很多,可那些羊皮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我这一生都在和羊皮打交道,我的每时每刻都记在羊皮上。巴呷说放心吧大叔,我们会抓住那个小偷将他绳之以法的。

老巴利一直都在等巴呷的消息。

他每每起身走到屋外,看着空空的墙头,其实并不是期待森道的来临。女儿了解他的心思。女儿说:“阿爸,大家都在忙。巴呷忙着破案,你忙着收羊皮,所以说各忙各的,不要惦念。”老巴利回转身狠狠地瞪了巴忠一眼。说道:“你懂什么,如果你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就不会一天天让我犯愁了。”巴忠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屋了。老巴利抬起头,把手搭在眉毛上,看着头顶的太阳闪着光。那光落在他油光光的脸上,在他的皱纹里生根。老巴利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脸,摸了摸脑后的细辫子。他突然听到巴呷叫门的声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跑至门前。吱呀,打开门,看到巴呷一身警服,戴着大盖帽,站在门口。老巴利露出有些松动的一口牙齿,说:“进来,孩子。”巴呷:“不了,叔,我只是来告诉你,羊皮不是金巴偷的。”“怎么会呢?不是他又是谁?”巴呷宽厚地笑笑,“另有其人,我来告诉你这事,是害怕你和金巴再闹别扭。”老巴利有些失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说:“那你们抓住那小偷了?”巴呷说:“一定会抓住的。叔,你别急。”老巴利说:“不说了,进来坐坐。陪我聊聊天。我女儿巴忠也在。”巴呷说:“改天吧叔,我还有事。”老巴利说:“那就星期天吧,我等你。”巴呷咬着嘴唇,说道:“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谈。”老巴利说:“我也是。”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在猜测巴呷到底要和他谈什么?

难道,他想娶我的女儿?

老巴利想到这,躺在床上睡不着,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他铁了心地认为,除了这件事他没有其它事可谈。看来他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月亮挂在天上,透过玻璃把银白的光打在老巴利的被子上。老巴利看着墙角,卡垫上空空的。老婆没有来。老巴利叹着气自言自语:“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总是来。我想把女儿嫁给那个警察,你也不来商量商量。”老巴利嘟哝着嘟哝着就睡着了……天亮了,太阳光亮晃晃地照耀着他的脸。他穿上衣裤。推开门,他惊讶地看到女儿和巴呷手拉手站在院子里。老巴利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真是天生的一对。好啊,你阿妈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巴忠突然挣脱巴呷的手,走到老巴利面前,她很不高兴。她说:“阿爸,你怎么能这么说,阿妈早去世了。请你不要再勾起我的眼泪好不好?”老巴利看着恼怒的女儿点点头。女儿却不依不饶,“阿爸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老巴利说我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阿爸,阿爸,”老巴利听到女儿的呼唤,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女儿说:“巴呷来了,他在客厅等着呐!”

老巴利穿戴停当,他看到巴呷穿着便装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他想笑,却又忍住了。

他说:“孩子,那我俩谈谈,你先谈。然后我再来说。”

老巴利突然觉得自己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得体。

巴呷嘴唇嗫嚅着,脸上的肉在不断地抽搐。

他这是怎么了?

老巴利安慰道:“孩子,别紧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不会为难你。”

老巴利的暗示很有指向性。可是巴呷依然是一副张不开口的模样。老巴利又说:“说吧,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叔,像是为难你的人吗?”

老巴利终于看到巴呷鼓足了劲把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叔,你还记得我吗?”

老巴利感到这话问得奇怪。他凝着眉,静等着巴呷说出下一句话来。

巴呷说:“我是你儿子的同学。”

老巴利听到这里,浑身感到发冷。

“你是他同学?”

“是的。”

“怎么会呢?”

巴呷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叔,我就是那个和你儿子一起在水渠边玩耍的孩子。”

他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又说:“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你儿子是玩纸船不慎落水的。老师问我时,我说了谎。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总是折磨着我。出事不久,我跟着父母定居到其它县城,可即使远离也不能减去我的恐惧。慢慢地,我长大了。我的恐惧也随之变成了深深的负罪感。警校毕业后,我又回到父母居住的那个县。我之所以一直没结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后来,我申请调动来这里工作。我不止一次地设想着求得你的原谅。”

老巴利捂着胸口,等着巴呷说出真相。

“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巴呷扑通跪在老巴利面前,“叔,你儿子是为了捡被我扔到河里的帽子不慎落水的。当时,我恶作剧地把他的帽子扔到了河里。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在水里扑腾着,扑腾着,连喊救命。可我不会水。我害怕。”巴呷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老巴利愣在原地。好久,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屋子里安静极了,像死一样的安静。突然,老巴利发出深长得像老狼一样的哭嚎。他用手拍打着巴呷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在岁月里啪啪作响。

猜你喜欢
羊皮巴利阿爸
梦中的老阿爸
会飞的羊皮筏(外一章)
巧断羊皮案
披着羊皮的狼
羊皮换相
阿爸
吻吻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