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风雷

2015-11-17 21:35陈歆耕
作品 2015年15期
关键词:龚自珍

文/陈歆耕

九州风雷

文/陈歆耕

引子 剑与箫

公元二零一四年六月中某日,我终于从沉埋已久堆积如山的关于龚自珍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感到可以坐到电脑桌前,敲打键盘,来写一部龚自珍的传记了。

一个可以感觉到其生命体温——有着棱角分明脸颊的普通而又伟大的思想文化巨人,正从纸页内走出,深深地嵌入到我的电脑屏幕上。他在历史的深处与现实中的我,开始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在喧闹的市廛,他旁若无人般把我拉到他身边,席地而坐,就着一壶老酒,自斟自饮,酒到酣处,妙语迭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指点江山,且歌且泣……路人侧目而视,有熟悉者悄语:这就是“龚呆子”。

其实,“龚呆子”的大脑神经至死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的“呆”主要是指不权衡个人利弊,常常发表批评朝政和官僚阶层的出格言论。

对于龚自珍的外表,魏源之子所撰《羽琌山民逸事》中有描述:“四顶中凹,额罄下而颏上卬(同“昂”),短矮精悍,两目炯炯,语言多滑稽,面常数日弗盥沐。”在龚自珍之子妻弟陈元禄眼中,定公“性不喜欢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这样一位不拘小节的人,其行止怪诞不羁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逸事二则为证:先生一日在某剧园与友人聚会,众人谈及龚氏家学,多赞语。谈及其父龚丽正,先生评其所学曰:“稍通气。”再论其叔父、礼部尚书龚守正,先生大笑曰:“一窍不通。”边笑谈边将足置桌上,背向后倾,不小心座椅歪倒,先生扑身倒地,引来满园哄堂笑声。还有更离奇的故事,先生过扬州,寄居在好友魏源之絜园。一日夕,坐桌上,与一众访客高谈阔论。待到送客时,先生脚上靴子不知为何不见了。只好光脚送客。数日后,魏源子在先生卧榻帐顶处找到了靴子。原来,先生在忘情笑谈时,手舞足蹈,把靴子甩飞了。

时人多有目睹,公“在京师,尝乘驴车独游丰台,于芍药深处借地坐,拉一短衣人共饮,抗声高歌,花片皆落……”

癫狂之人,内心必有痛彻心肺处。上帝常常捉弄人,他想获取的虽耗尽心力孜孜以求,偏偏却无法得到;他所不屑的某些东西,上帝偏偏又要赐予他。是耶非耶,喜耶悲耶,谁能说得清楚?

“剑”与“箫”是龚自珍在诗词中反复呈现的意象。且让我们先来品味一下这些有关“剑”与“箫”的诗句——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

……

剑则刚,箫则柔。剑,意味着豪气冲天,箫,意味着低回沉吟;剑必雄奇,箫必哀婉;剑寓驰骋疆场、马革裹尸,箫寓美人经卷、吟诗作文……这样两种似乎截然对立的意象,却浑然统一在龚自珍的身上。狂放不羁与柔情似水,杂糅而成先生一种特异的气质。当然,在不同的情境和心境下,他在诗词中出现的“剑”与“箫”,总也折射出彼时彼地不同的心绪,被赋予不同的内蕴。

剑与箫——两个刚柔相济的意象,正反映出龚自珍人格形象的多元组合。让我们在两种不同的音符回旋中,来从容审视这位伟大的文化巨人的行状和内心。这也许是一组通向龚自珍心灵的密码,一把打开他心扉之门的钥匙。

龚自珍一生的理想就是要做一位像王安石那样的政治改革家。年少时,他曾经把王安石的《上神宗书》接连抄写九遍,向往像王安石那样成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改革设计师”,用手中握有的权力,挽盛极而衰的大清王朝于既倒,是他人生的最大抱负;遗憾的是,他始终无法进入已经开始朽烂的帝国大厦殿堂,最多也就曾在走廊边有过徘徊,他离那个可以参与政治顶层设计的核心权力阶层,距离有目力无法企及之遥远。或许,这个帝国已经不需要和无法消受这样目光穿透帝国肌体的思想者。他想做“名臣”,结果却做了“名士”。他想做一个治国平天下的践行者,却成了“文章惊海内”的诗文大家。于是,帝国历史上少了一位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宰辅,而成就了一位思想文化巨匠。对于今人来说,龚自珍的政治抱负,或许就是一个悲剧性的“乌托邦幻想”,但他的启蒙思想和精美诗文,却是延续中华民族思想文脉,永远镌刻在史册上的宝藏。

在龚自珍复杂而多元的人格中,我想在开篇的简短文字中特别强调一点:龚先生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人无趣,心胸必逼窄,必蝇营狗苟于算计他人。一个人“牢骚满腹”不奇怪,要看他喜欢发什么样的“牢骚”?如果他的“牢骚”是对一个时代的制度和政治伦理的批判,那么,这是一种高境界的“牢骚”,就成了“离骚”;当一个人的“牢骚”,总是从一己利益出发,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时,其人格必然低下,其为人必然无趣。我这里提供一个小小的细节,来说明龚先生是如何充满生活情趣。

在一首诗中他写道: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这首诗是龚自珍《己亥杂诗》之135首,是他对仕途彻底厌倦辞官南返途中写就。大意是说,我也曾有过得意的时候,但现在已经如倦飞的鸟一样,要回到生活的原初,过一种闲适自在的生活了。就在此返回途中,偶然遇到陌生的奏瑟的佳人询问,我便说我正是为了寻找爱情为了寻找你这样的美人而来的啊!

其时有人读此诗后,讥刺龚先生为“轻薄之人”。这恰恰说明了,生活中很多人是多么地无趣啊!

第一章 惊 雷

“避席畏闻文字狱”

在了解龚自珍发出那些惊世骇俗的批判清王朝的言论之前,我们有必要对龚自珍所处的历史环境做一些俯瞰式的扫描。

在诸多的历史环境元素中,最需要我们重点关注的是清王朝的思想文化政策。

清王朝立国之后,为了巩固其统治,对知识分子,尤其是汉人知识分子采取怀柔兼镇压的两手政策,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对一时的社会和政权稳定是有效的,但靠此种方式来持久地使得一个社会繁荣发展,处于良性上升的轨道,则无异痴人说梦。一个基本事实是,言论闭塞,思想禁锢,必然导致思想的僵化,人才的极度匮乏。怎么能寄望于一个思想呆滞愚蠢的社会还能不断地走向强盛?愚民的后果必然是,产生愚民土壤的社会管理层也日益变得愚蠢和低能。参天大树不会从这样的土地上凌空而起。

让今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清朝最繁盛的康乾时期,也是文字狱最多最密集发生的时期。按理,一个政权在稳定后,应该更多地开放言路,以吸纳各种有利于社会发展的谏议,才能激发社会发展的内在活力。但清廷却反其道而行之,对不同政见一味采取打压的政策。在清朝前期的一百五十年间,有记录的较大的文字狱约发生一百六十余起。仅仅是乾隆一朝六十年,即发生文字狱一百三十余起。动辄即对持不同政见者、对圣上不恭者采取凌迟、戮尸、枭首、斩立决等酷刑。那个附庸风雅,号称写有数万首诗词,自我感觉似乎是天下第一才子的乾隆皇帝,对异己士人的迫害,其手段之酷烈超过了康熙、雍正。当有人告发因编辑《国朝诗别裁集》而闻名的大学者沈德潜,在《咏黑牡丹》诗中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的句子,是对清廷大不敬时,即使沈德潜已经去世,这个乾隆连死人也不放过,下令废除爵衔,并砸毁其墓园碑碣。

清代除了从肉体上消灭那些持不同政见者,为了统一思想,对传统典籍和同代名士著作的禁毁也是空前的。可以称之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大浩劫。据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统计,在《四库全书》编纂期间的十多年里,约有十万部书籍被销毁。据陈乃乾《焚书总录》提供的数据,被清人全毁掉的书有2452种,被抽毁的书有402种,全部相加计有3000余种。

明末清初诗人王撰曾有诗云:“数声哀怨半天闻,无限离愁寄白云。矰缴每从文字起,书空咄咄却忧君。”这是清初士人在文化高压政策下发出的痛苦呻吟。

到了龚自珍的笔下,则有名句描述其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我们大概不免会感到诧异,“文字狱”三字会在龚自珍的诗中直接出现,这本身就是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

有史论者认为,中国历史上首例“文字狱”是从西汉杨恽案肇始的。《汉书·杨恽传》记载,西汉景帝时位列九卿的杨恽被诬免官,回到老家秦地,治产业,筑宅室,通宾客,躬耕田垄间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也罢了,但他过小日子的动静也闹得忒大了,时而与奴婢一起鼓瑟而歌,酒酣耳热后又击缶呜呜呼叫,并作诗曰:“天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尔,须富贵何时?……”不久,天降日蚀之灾。大自然发生的灾害,跟这个杨恽有什么鸟关系?他喝的是自家酿的酒,吃的是自家地里种的粮,他和自家奴婢奏瑟高歌,干卿何事?偏偏就有那种摇尾文人,写奏章告他:“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之致。”皇帝正为日蚀之灾而犯愁,此奏章帮助他找到一个“替罪羊”,于是将奏章下交廷尉按验。廷尉断恽大逆无道罪,将其腰斩。杨恽的妻儿则被流放到酒泉郡。

称此为中国历史上首例因言获罪的“文字狱”案,大概未必准确。再往前追溯,应该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就开始了吧?从那开始,“禁书”总是与残害知识分子的“文字狱”牵连在一起,在每个新建的王朝类似案件总也不断地上演。但手段之残暴,规模之大,时间持续之久,则要数清王朝。清人的文字狱,从顺治二年(1645)滥觞。这年清举行第一次乡试。有人发现河南一举人的试卷中,将“皇叔父”多尔衮,写成了“王叔父”,被视为对多尔衮的大不敬,牵连两位主考官被革职议罪。紧接其后的是顺治四年(1647)发生的僧人释函可案。函可之父曾为明末礼部尚书,后家道衰落,于清崇德五年(1640)出家。清顺治二年(1645)函可到南京游历,住友人处,在顺治四年(1647)从南京去广东,出南京城门时被满清士兵查获所携经笥中有南明福王答阮大铖书及《变纪》史稿。这还了得,不仅仅就因为福王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皇帝,也不仅仅因为阮大铖原为明末阉党成员,他们都是清王朝死敌,最为清王朝所不能容忍的是那部《变纪》手稿中,详实记录了南明将士抗击清兵的死难事迹。这岂不是指着和尚的脑袋骂“秃驴”么?于是,函可被投入大牢,旋押送至京,次年定罪后流放去沈阳。应该说,函可没有因此而脑袋搬家,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清人没有杀他,并不是因为清人对他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而是因为清人尚未意识到,文人通过反清的文字记录或进行舆论发动,可能对他的统治的稳定性会构成颠覆性威胁。而函可事件的发生,似乎给了他们一个警示性的提示。在对此后发生的类似案件处理上,清王朝的手段开始血花四溅了。

其后的文字狱接连发生,如黄毓祺复明诗词案、冯舒以《怀旧集》案、张晋彦诗序案……大大小小的因文字获罪的案件绵延不绝,处理手段最残暴、最让朝野震动的要数庄廷修订刻印《明史》案。这个庄廷,是浙地的富人,某日购得明代已故相国所著《明史概》残稿,他请有关文人对残稿进行了增补修改,将增补后书稿更名为《明书辑略》,又邀请查继佐、陆圻、范骧等十几位著名文人校改把关,然后以自己的名字刻版行世。这个庄先生犯了两个低级错误,一是这本是当朝十分犯忌之事,怎可大张旗鼓地进行修订后刻版公开发行,明着要给官家抓把柄;二是腰包里有些银子你悄悄享受就是了,弄得四邻八舍都知道,就容易被贼眼盯住。现在他遇到的麻烦是,不是贼惦记,而是一些无赖之徒,竟然经常有意买来他刻版发行的《明书辑略》,闯进他宅子,敲诈他的钱财。庄先生如果不给钱,无赖之徒即扬言要告到官府,让他坐大牢去。用此等手段到庄府勒索,居然常常得手。有的无赖之徒,屡屡以此手段获得银子而归。有名吴之荣的一小官僚,因贪污受贿而关入牢内,刑满释放,身无分文,衣食无着,牢吏居然授之以到庄宅敲诈钱财之法。某日,他果真就从市面购得《明书辑略》,也持书至庄宅,与庄先生谈判要钱。大概他要价太高,超过了庄先生的承受能力,庄婉言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挟。那意思就是说,我这里没有那么多银子满足你的要求,你要告我悉听尊便。吴氏诈财不得,火冒三丈,就跑到京,将书中犯忌之语摘录下来,密告朝廷,于是案发。据史料记载,此事发生在顺治十八年(1661),决于康熙二年(1663),前后历时三年。凡与庄先生有关族人,参与此书编写校改之人,刻书、印书、订书、送版的工人,统统在被杀之列。受牵连被杀者七十余人,其中十八人被凌迟。有一刻字匠临刑哭曰:“上有八十之母,下有十八之妻,我死妻必嫁,母其谁养?”话毕,脑袋被砍下,其首滚到了自家门口,因其行刑处离他自家门口不远。在处决犯案者时,本案的主角庄廷已经死去,但他的坟墓仍被掘开。他的尸体是被碎戮,还是被鞭笞则不得而知。此案处置之惨烈残忍,让听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更可怕的是,此案成为一个清王朝处理同类“文字狱”案件的模板,此后类似事件接踵发生,其案发的密集程度,超过了以往历朝历代。当今天那些小说、影视剧中,用尽笔墨影像歌颂清帝王文治武功时,笔者提醒那些作家、编创人员,千万别忘记,清王朝几乎把华夏大地变成屠杀异己知识分子的屠宰场。

以此,大概我们可以理解龚自珍诗中描述的其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为何是“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了。

衰 世

在清王朝对异己知识分子的长期血腥镇压下,士人们为了避免脑袋搬家,也为了谋取碗里的“稻粱”,除了“摇尾”,便只有“闭嘴”。

但也有敢于既不“摇尾”,也不“闭嘴”的——那就是龚自珍。

龚自珍得以存在,既说明龚的直言无忌的胆略,也说明清王朝这个曾经的巨人内脏已经开始空心化,它对异己分子的钳制,已经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财富的两极分化,使得社会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有导火索,即刻被引爆。一方面是那些大官僚、大地主、大商人,囤积大量钱粮、珍宝,他们以炫富奢华为荣,过着一掷千金、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另一方面是,平民百姓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龚自珍的诗《馎饦谣》曾反映了当时物价飞涨而导致民不聊生的社会状况:“父老一青钱,馎饦如月圆;儿童两青钱,?馎饦?大如钱。”(馎饦,是古代的一种面食,形状应该是圆圆的像大饼。)在父亲一辈手上,用一青钱,可以买到像月亮般大的面饼;而到了儿子辈,用两青钱,却只能买到像一块青钱那么小的饼子了。

社会因贫富两极分化而不断发生痉挛,其外在形态是不断发生的农民起义和暴动。

在嘉庆十八年七月十八日(1813年8月13日),清嘉庆帝启程前往承德北部的木兰围场行猎后不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宫廷事变,几十名天理教徒装扮成小商小贩,挑着筐子,内藏刀械,杀死守门士兵,在太监的接应下攻入了皇宫内院,与清军交战了两天一夜,搅得壁垒森严的宫禁天翻地覆。虽然此事最终以天理教徒的失败告终,但在代表皇权威仪的帝国宫殿内,区区数十人,居然闹出险些让清王朝倾覆的内外应合的造反事件,不仅在清王朝历史上仅有,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也极为罕见。

嘉庆皇帝为此而下罪己诏。当嘉庆帝从围猎场遭遇惊魂后回到京城,进入朝阳门时,满朝大臣聚集在朝阳门御道两侧跪迎。嘉庆帝不理睬迎驾的王公大臣,而是出人意料地下马,走向站在路边执行警戒任务的清军士兵嘘寒问暖,以示安抚。随后,嘉庆帝命群臣前往乾清门,跪听他的《罪己诏》。听完皇上的检讨书,群臣痛哭失声。

这一事件表面看似乎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其实正是大清帝国开始走向衰落的重要拐点和信号。历史重大走向的信息,往往正是通过一些看似偶然的事件来传递的。

这个帝国会因为皇帝的一份《罪己诏》从此改弦更张,图强变革吗?通过持续的思想文化禁锢高压政策,还能使摇摇欲坠的大厦继续挺立吗?

不妨看看,龚自珍是如何思考这些关系帝国命运的问题的。一位思想家的思想从何而来?应该说,既有对既往优秀思想文化基因的承续,更多的应该是来自对现实社会的质疑与批判。

批判性的思维方式贯穿了龚自珍的一生。

龚自珍最重要的思想贡献,是他最早发出了清王朝走向“衰世”的警示信号。这也是近代思想启蒙运动的滥觞。

在乙亥(1815)、丙子(1816)年间,龚自珍28岁时,写下25篇政论文章(现存11篇),总名为《乙丙之际著议》。且来读读其中的第九篇:

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稀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大盗,则非但鲜君子,抑小人甚鲜。

这两节的大意是——根据古代的史书,把不同的历史阶段分为三个不同的类型:治世、乱世和衰世。区分这三种不同时世的标准,是看这个时代所拥有的人才的差别。所谓衰世,从表象看似乎跟治世没有什么区别,诸如文章用词的讲究,人们的言谈容态等等也都跟治世很像。但你仔细观察下去,就看出问题来了。尤其是看人才的状况,衰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人才的极度匮乏和平庸。不用说,庙堂之上缺少雄才大略的才相,没有才华横溢的史官,边塞没有能够威震一方的将领,学校里面没有聪明优秀的学子,就是在田垄间,也没有善于耕作的农夫,在集市上也看不到手艺精湛的工匠和经营有道头脑精明的商人,甚至在山野丛林中没有精于盗窃的强盗,就连小巷子里的小偷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也技艺极差。唉,人才匮缺到什么程度呢?除了上面说的这些,还有就是处在这样的衰世,固然风度儒雅胸怀坦荡的君子极罕见,就连精于利害算计的小人也几乎看不到。

请想象一下,在龚自珍的笔下,这个时代的人才平庸到了什么地步?连手段高强的小偷和精于算计的小人也难寻觅。这样的年代已经“衰”到一败涂地了,怎么还配称之为“盛世”呢?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人才的如此平庸呢?且继续看龚自珍的分析: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戮,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憩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飘摇。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谲士勇夫而厚豢驽羸,探世变也,圣之至也。

读者诸君想必注意到,这段话中有一个名句,是被人熟知,今天仍经常被使用的,即“将萎之华,惨于槁木”。所谓衰世,是一个习惯“枪打出头鸟”的时代。只要发现有才华的人出现,许多平庸之辈就会采取各种手段来监视他们、束缚他们,乃至将他们杀害。杀害他们的手段不是用刀、用锯子、用水火,而是用文章、用名誉、用美言和颜。这些手段可以说是软性的杀人不见血的方式。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种种手段,通常是不会广而告之的,君主和大夫也不会过问这类事情。这样的对优秀人才的残害,往往不是从肉体上消灭对方,而是从精神上摧残对方,使之不再有忧国忧民之心,不再有发奋图强的精神,不再有思考的能力,不再有廉耻之心,也不再有拒绝同流合污洁身自好的品质。这样一种软性的摧残人才的方式,往往是渐进型的让人才如同温水煮青蛙似的不知不觉地死去。也有极个别的清醒之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大声疾呼,希冀一个政治清明的社会出现;而那些性格强悍之人,觉得采取呼吁的方式难以奏效,可能就会走向山野沼泽,谋求用叛乱的途径与社会对抗。如此下去,这样的衰世,就离发生动乱不远了。因而那些有清醒头脑的有识见的人,他们以数千年的历史为鉴,忧虑着天下的兴衰,他们忧庸才无能,就如忧有才华的人竟敢反叛;他们忧无才之人却受到众人的爱怜,就如忧有才华的人却受到众人的畏惧。穿草鞋走在严霜上,比踩在坚冰上还要感到寒冷;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小鸟,比风雨中的小鸟还要感到恐慌;得了风湿痨病的人,其生命比患有痈疮的人更危险;将要萎谢零落的花朵,比枯槁的树木让人觉得更凄惨。夏、商、周三代圣明的君主,之所以不敢轻薄那些有文才有武艺的优秀人才,而厚待那些怯懦平庸之辈,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影响社会兴衰变化的根本原因。

在此文的后半部分,龚自珍在分析导致人才普遍平庸的原因时,似乎是把根由归结到大多数人自甘平庸也不允许他人不平庸的心态和环境氛围。但到了文尾,我们看到,他用春秋笔法,借古代圣君,把剑戟指向了当朝最高统治者。

为了自我保护而不被小人构陷,我们就不难理解,龚自珍为何采取“药方只贩古时丹”的手法,来为自己裹上隐形的历史外衣了。

“石呆子”与“石狮子”

让我们回溯一下,读一读龚自珍在23岁、嘉庆十九年(1814)写就的另一组著名的政论文章《明良论》(四篇),就可以得出结论,龚自珍批判的剑头已经明确地指向最高统治者了。《明良论》的篇名典出《尚书·益稷》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即论明君与良臣。

那么,我们从这些精彩的政论中看到,龚自珍的又一大思想贡献是对清王朝扼杀人才的官僚制度进行了深度解剖和抨击。要感受这一点,还是要从解读具体的篇章入手。这是《明良论三》:

敷奏而明试,吾闻之乎唐、虞;书贤而计廉,吾闻之乎成周。累日以为劳,计岁以为阶,前史谓之停年之格。吾不知其始萌芽何帝之世,大都三代以后可知也。

借古讽今应该不是今人的发明,古代那些批评时政的文人,为了躲避文禁,也都得借用此种手法。夏、商、周是经常被颂扬的对象,至于这三个朝代是不是就十分完美并不重要,颂扬它们为的是讥刺现实,同时又避免让当朝圣上及那些“摇尾”官僚们抓不到把柄。龚自珍在这里也是先从古圣贤说起:听取臣子报告自己履行职能的情况,考核他们的政绩,我听说从唐尧虞舜时代就开始这么做了;而记下贤能的人,以及考察臣子是否廉明公正,我听说周代就这样做了。至于以年限和资格来做升官的依据,我不知道此种做法起始于哪个朝代,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在夏、商、周之后才有的。

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作者接下来说:

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至尚书,大抵须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士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

夫自三十进身,以至于为宰辅,为一品大臣,其齿发固已老矣,精神固以惫矣,虽有耆寿之德,老成之典型,亦足以示新进;然而因阅历而审顾,因审顾而退葸,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恋其籍,年高而顾其子孙,傫然终日,不肯自请去。或有故而去矣,而英奇未尽之士,亦卒不得起而相代。此办事者所以日不足之根源也。

龚自珍在这里描绘了一幅所处年代清王朝的升官图。一位想进入此仕途的年轻人,从三十岁开始从底层一级一级台阶往上爬,如果还算顺利,爬到相当于宰辅的一品大臣位子,大概要三十五年左右。等到可以有参政话语权时,其人已垂垂老矣。虽然看起来,此等高官似乎阅历很丰富,就算德高望重吧,但这样的人在官场经过多年的煎熬,已经精疲力衰了。他们谨小慎微,左顾右盼,成日担心自己有任何出格言论而把官位丢了,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寄望他们会有什么作为?这就造成庸碌之人占据高位,有才学想做事的年轻人却难有出头之日。于是造成各个阶层想做事能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呆子,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夫资格未升之人,虽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如是而欲勇往者知劝,玩恋者知惩,中才绝侥幸之心,智勇苏束缚之怨,岂不难矣!至于建大猷,白大事,则宜乎更绝无人也。其资浅者曰:我积俸以俟时,安静以受格,虽有迟疾,苟过中寿,亦冀终得尚书、侍郎。奈何资格未至,哓哓然以自丧其官为?其资深者曰:我既俸以俟之,安静以守之,久久而危致乎是。奈何忘记积累之苦,而哓哓然以自负其岁月为?其始也,犹稍稍感慨激昂,思自表现;一限以资格,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生气者也。当今之弊,亦或出于此,此不可不为变通也。

这里说的是论资升官带来的恶果。其文大意是——

正如民间流行的俗谚所说:“年轻的官员忙碌得就跟石碾子似的不停地转,而那些老官僚就如同城门口的石狮子,坐在那里静默养神。”但是那些勤苦的新官,并不因为他们辛苦忙碌就会得到破格提升和重用。要论资历,大概谁也比不过那些石狮子,它们的历史大概总有数百年了吧?这样一种官场生态,要让那些有才干想做事之人得到激励,让那些玩忽职守之人得到惩戒,让那些平庸之人杜绝不劳而升官的欲望,只有鬼才相信。在这样一种官场生态下,也别指望有敢于为国家利益建言献策的有雄才大略的人出现。年轻人想,我就这么一天天熬下去,总有媳妇熬成婆的时候,干吗要多言多语,一不小心反而影响自己的前程?而那些老官僚的心理是,我已经熬出头了,现在安享我的官位带来的种种既得利益就可以了,何必要多操心,没准儿弄得上司、皇上不开心,把官位反而弄丢了?这样一种普遍不思进取的心态,造成各个官僚阶层死气沉沉,只有混日子的人,而无慷慨激昂朝气蓬勃为国家操劳之人。今天很多社会弊病就出在这里,这就是不变革不行的原因所在啊!

“约束之,羁縻之”

如果说龚自珍的抨击,在这里指向了大清王朝的用人机制,到了《明良论四》中,则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当朝的君主集权制度。龚自珍吃了豹子胆了?他的脑袋为何没有因此而搬家,看看他的文章是如何表述的?

龚自珍此文的核心问题,谈的是高度敏感的君主的集权与分权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说是封建社会长期困扰专制帝王的老问题。大多数帝王不是高度集权,把社会钳制压迫得死气沉沉,就是因权力过于分散而导致诸侯割据,皇帝则成了被诸侯或大臣玩弄于股掌的摆设。能够在这两者之间,取得一种智慧平衡的极少见。总的来说,高度集权则是封建专制社会的主流,如果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那么拥有至高权力的帝王——可以随心所欲挥舞手中权杖的帝王,则很难战胜自己对权力的迷恋,因为这个叫“权力”的玩意儿,可以让男人时时处在性高潮即将来临而未射精的状态。“权力”就是能催生快感的无形膏丹。古代没有人意识到,不受监督的权力必然滋生腐败。无数的历史现象启迪后人:权力可以使一个怯懦的人变得癫狂,权力可以使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权力又如“毒品”,一旦吸上很难戒掉。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可以超越权力的依附和迷恋,为推动历史文明的进程,理智而清醒地抗拒权力的诱惑。

龚自珍在文中写道:

庖丁之解牛,伯牙之操琴,羿之发羽,僚之弄丸,古之所谓神技也。

这里,龚自珍又借古代的那些掌故来发起议论了。古代的庖丁、伯牙、羿、僚,都是掌握了神奇绝技的天才能人。但是,如果用种种所谓苛刻的规矩来束缚他们,让庖丁多割一刀不行,少割一刀也不行;要求伯牙操琴时,只能想着“高山”,而不能思“流水”;规定羿在挽弓射箭时,只能向哪个方向,不能向哪个方向……那么,他们的那些绝技也就无法表现出来。天才神人可能就成为动辄得咎的庸人。

人有疥廯之疾,则终日抑搔之,其疮痏则日夜抚摩之……而乃卧之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耳。何也?无所措术故也。

一个人身上长了疥疮,痒痛难熬,总是要手去抓去挠,这是人的本能。但如果把他捆绑在一根独木上,他再痛再痒四肢也就无法动弹了。这样一种状况,很像当今的各个层面的衙门和官吏。朝廷有很多琐碎的戒律,让他们手脚被捆绑着。

约束之,羁縻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夕见而免冠……

那些掌管主要权力的大臣们,早晚见皇上时,都要脱帽……“天子”理应管管那些关系到社稷命运和百姓生活的大事,在这些国家大计上做出有眼光和符合实际的决策,而不用去管那些脱帽还是摘帽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具体的执行大政方针的事情,应该交给大臣们去办,给与他们履行职能的权力。想想那些古代圣君们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吧——

为天子者,训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责之以治天下无效,不必问其若之何而以为治,故唐、虞三代之天下无不治;治天下之书,莫尚于六经,六经所言,皆举其理、明其意,而一切琐屑牵制之术,无一字之存……

在这里,龚自珍又开始“药方只贩古时丹”了——你看远古那些圣明的天子们,与大臣共享治理天下的权力,他们只看大臣治理天下的效果,至于用了哪些具体的方略,天子是不用过问的。在六经中,阐述的都是治理天下的大道理,无一字谈那些琐屑的律令、规则等。因此,圣明的天子只须——“总其大端而已矣。”

如果像前面所述那样——“ 虽圣如仲尼,才如管夷吾,直如史鱼,忠如诸葛亮……”也不可能充分施展他们的才华,更何况现在那些既无性情、又无学术的庸常之人呢?他们本来就无大的才学,再加之用种种琐屑的律令加以束缚,就更别寄望于他们还能对社稷建功立业了。

无须再作更多的引录和解读,读者诸君已经很清楚了。龚自珍在文中大胆地提出了分权和放权的问题,这当然是向“皇权”挑战的大逆不道的出格之论了。

“梅”病了,人知否

到了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在猝死两年前——从北京辞官南返,回到昆山羽琌山馆后写下著名篇章《病梅馆记》,作者以病梅作喻,热切地呼唤人性自由和个性解放。这样一种呼唤,已经蕴含着近代中国现代化的思想萌芽了。此文只有三百余字,既是思想犀利的杂文,也是千古传诵的美文。想了解龚自珍者,不能不读此文: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余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读此文,我们当然要跳出其字面指向,而深探其内蕴。从文字看,似乎仅仅是在论梅,但文字背后是论人。这是其一。梅花被扭曲、被捆缚、被删斫,似乎其祸首是文人画士的病态审美情趣。错也,人如梅,扭曲国民普遍性人格的祸首该是谁呢?那个束缚人的精神枷锁是什么制度呢?而操控这个制度掌握无上权力的人是谁呢?这是稍作思考就可以找到明确答案的。龚自珍身体力行地辟病梅馆,让梅回归自然自由生长,当然也不仅仅是指梅。我们当然也不必,像今日有些学人热衷于过度阐释一样,把龚自珍的批判理解为是明确要解构掉那个扼杀人的个性的专制统治制度。但我们从他大骂“文人画士”扭曲梅的病态需求,到呼唤让梅树自然生长,是可以明确感受到他对扼杀人性的大清王朝制度的不满和憎恶的。这样一种精神利刃,本质上无疑是砍向封建专制的。

“山中之民”

在《尊隐》中,龚自珍呼唤一种“理想人格”的出现。他不吝笔墨,赞誉那些隐于山野丛林中的“傲民”,他借史官的口吻认为,“百媚夫,不如一猖夫也;百酣民,不如一瘁民也;百瘁民,不如一之民也。”“一之民”即“山中之民”。他们往往是在一个王朝进入黄昏时多起来。他们以“仁心为干,古义为根,九流为华实,百氏为杝蕃”,即“以仁善之心做树干,古代义理做树根,九流学术做花果,诸子百家作篱笆”。这样一种“山中之民”,一旦“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这样一类吸天地之气,融古今思想精华,修健朗身心,而能在合适的时机,挽历史狂澜的“理想人格”会存在吗?这是龚自珍向往追求的一种至高人格境界吗?

笔者在品读龚自珍的诗文以及了解他的传记生平资料时发现,龚自珍的思想是有一个主线脉络的,那就是聚焦于——人,人才,人格。他的所有批判性思维围绕此轴心而展开。

他衡量一个朝代盛衰的标准是什么?是这个朝代拥有什么样层级的人才!

他考量一个朝代制度是否先进的标准是什么?是能否让真正的优秀人才尽其所能!

他测量一个社会能否充满活力的标准是什么?那就是这个社会国民是否具有理想的人格!

人才决定一个社会的未来。当一个社会连像样的小偷都贫乏的时候,这样的社会还能继续走向强盛吗?

第三章 裂 变

“但开风气不为师”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第104首中说:

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处士卑。

一事平生无齮龁,但开风气不为师。

诗的前一句,说的是隋唐年间的掌故。山西龙门人士名王通者,曾西游长安,向朝廷进献太平十二策,但未得赏识而仕途无望,于是退而居河、汾之间,聚徒讲学。此人煞是了得,讲学影响之大,可谓史上少有。据说门徒多时达上千人以上。门徒多,证明此人学问之深,得到民间认可。后人称之为“隋末大儒”。据说,他的弟子中,有不少人后来成为唐代的开国名臣,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薛收等。这个“据说”据自何方?不清楚。可能出自王通的后人或门人的后人。但质疑这个“据说”的倒是大有人在。司马光在《文中子补传》(王通曾被称为“文中子”)中说:“其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考及旧史,无一人语及通名者。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知也?”朱熹也怀疑:“其间子弟问答姓名,多是唐辅相,恐亦不然。盖诸人更无一语及其师。”他们的怀疑当然有一定的道理,既然大家说那些唐代名臣出自王的门下,怎么正式的史书乃至野史也未见记载呢?为何那些声名显赫的开国名相大臣们自己也未有人谈到曾师从王通呢?但龚自珍对“质疑”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他认为,那些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塔尖上的成功者,他们怎么会轻易承认王通曾是自己的老师呢?因为王通只是一介卑微的书生而已。由此,龚自珍看到了世态的炎凉,而自许“但开风气不为师”。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人物胡适也曾自许“但开风气不为师”。龚自珍的话在先,胡适先生的话在后,当然我们可以理解为,胡适先生用龚自珍的诗句来给自己的历史贡献定位。这样一种定位无疑是精准的。对此,他的弟子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把胡适的“但开风气”理解为,胡适所涉猎的领域甚多,在每一个领域他都不是最高明的,或很多思想并非属于他的原创,但因他学贯中西,博闻广识,很多理念因他倡导而首开风气,从而蔚为时代潮流。因此能成为屹立时代巅峰的人物。

这样的评价多少也是适用于龚自珍的。“但开风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代要进步,正是需要不断开风气之人。而一部中国走向现代的思想启蒙史,正是从龚自珍开始发端的。当历史的大门,不断被人打开时,就会有阵阵新风吹入,从而把那些霉气、陈腐之气渐渐地清除掉。历史的波涛因此而一浪一浪地澎湃向前……

梁启超

说龚自珍的思想直接影响和引导了清末的维新改良运动,肯定是无可置疑的历史事实。且看维新派的中坚人物与龚自珍的传承关系。

梁启超(1873年~1929年)是清末“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他的头顶上有一连串响当当的名号: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

但让他成为历史绕不过去的伟大人物的称谓是——戊戌变法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

此人一生最了不起的是绝不墨守成规,始终在与时俱变。他不断地更新自己的理念,接受新的理念,从而成为历史变革的重要推手之一。即所谓“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他不像有的人,前期是激进的改革派,到了后期则成了社会变革的绊脚石。如康有为,前期是激进的改良派,到了后来则成祭孔保皇派。梁启超在青年时期与其师康有为一起,倡导变法维新,并称“康梁”,变法失败后出逃,在海外推动君主立宪。他倡导新文化运动,支持五四运动,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曾创造一种风靡一时的“笔锋常带情感”而又犀利明快的报章新文体,成为传播新思想的利器。

就是这样一位晚清思想解放的关键人物之一,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承认:“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有其功焉 。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他又说:“当嘉道间,举国梦醉于承平,而定庵忧之儳然不可终日,其察微之识,举世莫能及也。生密网之世,风议隐约,不能尽言,其文又瑰玮连,浅学或往往不得其指之所在。虽然,语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导,必数定庵。吾见并世诸贤其能为现今思想界放光芒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当其始读定庵集,其脑际未有不受刺激者也。”这里梁启超把龚自珍在近代思想启蒙史上的地位,已经论定得十分清楚了。

“举世莫能及也”——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定评呢?

“并世诸贤……未有不受刺激者也”——可见龚自珍的思想冲击力之广之远之深。

虽然,梁启超也谈到在初读龚自珍“若受电然”后的不满足,“稍进乃厌其浅薄”,“综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仅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词所掩,意不豁达。”对此,笔者认为,用半个多世纪后的眼光来要求龚自珍提供对社会问题更为深入的思考,大概也过于苛求先贤了。在一个文网密布,又处于闭关锁国的环境中,龚自珍除了“药方只贩古时丹”外,还能怎么样呢?有学者在对梁启超论述龚自珍的言论进行专题研究考证后发现,梁启超对龚自珍的这种评说,或许与康、梁关系在后来因理念不同而恶化有微妙的关联。

梁启超在晚年检讨自己的思想历程时,也曾有刻骨铭心的反思与自我批判:“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他对自己的批评与其对龚自珍的批评,又是何等相似?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无论怎样伟大的人物,大概也不可能超越历史的局限。

王国维

在龚自珍去世后36年,另一位史学和文学大家王国维来到这个世界上。而非常巧合的是,龚自珍在世50年;王国维也只活了50年。而且对两人的死因,至今在学术界仍然众说纷纭。龚自珍之猝死,让后人倍感疑云重重;而王国维投湖自尽,其原由也后引发人诸多猜想。如果说龚自珍最早预言了清王朝走向衰落的信号,而王国维则经历了清王朝迅速走向衰败的痉挛和阵痛,终而成为这个王朝最后的殉道者。生命是脆弱的,当个体脆弱的生命却要不断地承受着沉重的时代家国之痛时,那么累积到一定程度,或许只要轻轻一缕风,就会将其沉重的肉身之躯吹倒。

王国维的历史贡献主要在学术研究。通常他被认为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又是中国史学史上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的开创者。郭沫若称王国维是新史学的奠基者。王国维和龚自珍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是不同领域的山峰。

王国维作为后起者,在成长的路途中,受“乡党”龚自珍的影响是明显有迹可循的。在王国维正当吸收各类中西学识之时,也是龚自珍的名气如日中天之际。他不可能忽略龚自珍的存在。后人从《静庵藏书目》中发现,其中有六卷本《龚定庵全集》,虽然上面没有注明版本来源。比较可信的揣测是吴昌绶所赠。吴昌绶与龚自珍同为浙江仁和人,是近代著名的藏书家、金石学家、刻书家。在龚自珍去世不到六十年时,吴昌绶(1867—1924)出于对龚自珍的思想、人格、诗文成就的钦仰,完成了对《定庵全集》的校辑,并在光绪庚子(1900)年在龚自珍姻亲陈昌坤、陈复之残稿的基础上,续补编订完成了《定庵先生年谱》。这对后人研究和传承龚自珍的思想、文学成就,是具有了不起的开山之功的。当王国维被荐举至清廷学部任职后,与同在清廷任内阁中书的吴昌绶交往甚密,时时有向这位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前辈学人求教之举。那么,吴昌绶赠他一套《定庵全集》应在情理之中,乃至常常聊起同为“乡党”的龚自珍也是完全可能的。但这也只是一种“合理”推定,是不能作为学术依据的。

能够拿来作为学术依据的,则是王国维唯一一次见诸文字的对龚自珍的一首词的批评。“批评”,正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王国维对龚自珍诗文的高度重视和关注。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本第一百零二则云: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王国维此则“词话”中所评的龚诗为《己亥杂诗》中之一首。此老先生的评语显然过于“刻薄”,这跟他个人的行事和生活品味不无关系。一个生活古板和迂木之人,怎么能够理解龚自珍那样风流倜傥、善感多情之人呢?但从此例,可以确证,王国维显然对龚自珍是有着非常深切的研究的。至于,有学者发现龚自珍的很多诗词中频繁使用“人间”一词,而王国维也喜欢频繁使用“人间”一词,并由此推定两者之间似有某些内在的关联,王国维在理念和用语上受到龚自珍的影响。对此,我们权当有此一说,是无法做肯定判断的。

柳亚子

“南社”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有浓郁革命色彩的文化团体,时有“文有南社,武有黄埔”之说。1909年,由同盟会会员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在苏州虎丘张公祠发起成立。虽说该社团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为宗旨,但其核心理念,显然主要不是研究文学,而是带有反清排满的政治色彩。

柳亚子是这个团体的主要发起者,也是领军人物。此且不论。

柳亚子可算龚自珍诗学上的“粉丝”了,时人称之为“龚癖”。他曾有诗曰:

甘持独醒谢群嗥,宋玉能传屈子骚。

记取定公名论在,但开风气尽堪豪。

另有一首柳诗,对龚自珍也给与极高赞誉:

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侠古无俦。

只愁辜负灵箫意,北驾南舣到白头。

不仅仅是柳亚子,南社有一批同样痴迷龚诗的“龚癖”。龚诗中经常出现的某些意象和语汇也常常出现在南社诗人的笔下,诸如“剑气”、“箫心”等等。有人统计,1936年出版的《南社诗集》,其中集龚句的诗有300余首。龚诗最让柳亚子等南社诗人着迷的是刚柔相济、仙侠合一的“哀艳杂雄奇”的独特风格。但我们不能不遗憾地说,虽然南社诗人中不乏优秀诗人,但他们的诗作,也只能仅仅看作是向一位伟大诗人致敬的方式。正如钱基博先生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不无尖刻地指出的,他们虽“喜学为龚自珍体,徒为貌似而失其胜概;其下者,更辞无涓选,殊足为玷。”

“狂放剑气”不等于“叫嚣亢厉”,而“柔情哀婉”也不等于“红泪频揩”。模仿终难真正获得其神韵。

郁达夫

郁达夫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大家,但他的文学地位,似乎主要是靠小说散文而奠定的,其实郁达夫在旧体诗词创作方面的成就,是不输于他的小说散文的。之所以小说散文为人所知,而旧体诗词却被人忽略,是因为旧体诗词在他所处的年代已经不时尚了。在一个倡导新学的年代,旧学功底再深厚,也会被时代的浪潮所遮蔽掉。

郁达夫用心钻研过很多古代诗词大家,他的追摹对象大多风流倜傥、才情勃发、哀婉缠绵,龚自珍是其重要对象之一。在他的《自述诗十八首》后有他的自白:“仁和龚璱人有《己亥杂诗》三百五十首,予颇喜诵之。”他认为龚自珍的诗:“以瑰奇突兀的格律、幻妙奔腾的诗句,唱出新调。”有研究者发现,郁达夫喜龚诗,乃至于常常用龚诗做集句诗和集句联。诸如《集龚定庵句题城东诗草》:“秀出南天笔一枝,少年哀艳杂雄奇。六朝文体闲征遍,欲订源流愧未知。”又如《无题》:“岂有文章惊海内(杜甫),断无富贵逼人来(龚自珍)。”

郁达夫对龚诗的研究,堪称到了精细入微的程度。他曾谈起龚诗写作的一些句法和特征:“做诗的秘诀,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的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一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近代诗人中,唯龚定庵,最擅于用这秘法……”郁达夫虽醉心于龚诗的“瑰奇突兀”、“幻妙奔腾”,但终究因两人才情、气质和所处时代命运的迥异,其诗风固然难以完全复制,其境界也难以成为并列的山峰。故而,郁达夫的诗“清俊秀拔之篇多”,“沉雄博大之作少”,“不足之处在于缺乏一种浑劲的骨力和淋漓的元气。”

鲁 迅

龚自珍与鲁迅同为不同历史坐标点上的文化巨人,他们两者在思想上有什么关联吗?

从鲁迅的所有作品中,是找不到直接的论据,来证明鲁迅对龚自珍的思想艺术有什么传承关系的。鲁迅从未在诗文中谈论、评价过龚自珍。笔者所能获得的是,研究龚自珍的陈铭先生,在他的两本记述龚自珍思想、艺术、生平的书中,都提到一处资料,即:1961年,鲁迅的好友沈尹默在一首追怀鲁迅的诗中写到鲁迅对龚自珍诗词的喜爱:

少时喜学定庵诗,我亦离居玩此奇。

血荐轩辕荃不察,鸡鸣风雨已多时。

鲁迅先生的好友中,提到鲁迅喜读定庵诗的不仅仅有沈尹默,还有许寿裳等。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谈到鲁迅给杨杏佛送殓回去,“成诗一首:‘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 唐湜先生在《鲁迅全集补遗编后记》中说:“先生好定庵诗。”

连当代学者王元化先生也感到奇怪,为何像龚自珍这样在近代史上声名赫赫的人物,在鲁迅的文章、日记、书信等所有的文字中却只字未提?王元化在《鲁迅与章太炎》一文说:“鲁迅和龚自珍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为什么鲁迅对他没有只字涉及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章太炎曾斥龚自珍‘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谵语’。这是极不公允的,只能视为经学今古文之争的门户之见。我不能断定在对龚自珍的评价上,鲁迅是否受到了章太炎的影响。”

甭管出于何种因素,今人做毫无根据的揣测是大可不必了。需要仔细研究的是鲁迅与龚自珍相互间在思想和艺术审美趣味上,有些什么传承关联。笔者是先读了鲁迅,然后再读龚自珍的。在品味龚自珍的某些思想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到鲁迅。可以感受到,鲁迅的某些思想与龚自珍是完全相通的,或者说鲁迅批判现实的某些武器,熔铸了龚自珍思想武库中的某些兵器。黄裳先生在鲁迅的《“题未定”草》中发现,鲁迅在谈陶潜诗风时,批评有些人通过“摘句”的方式,仅仅看到其“悠然见南山”似乎飘飘然的一面,而忽略了陶潜在《述酒》和《读山海经》中所表现出来的豪气干云的一面。鲁迅对陶潜的认识与龚自珍写的关于陶潜的三首诗中所论,几乎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在不多的关于龚自珍与鲁迅的研究文章和著作中,当代学者朱奇志的《龚自珍鲁迅比较研究》是带有开创性的。是迄今为止,梳理鲁迅与龚自珍思想相通、相连关系最为翔实的专著。但此书在对两人思想以及创作审美特征进行比较时,不免有牵强和过度阐释之嫌。最能引起我认同的是,鲁迅与龚自珍对社会现实批判的聚焦点,都集中在一个大写的“人”字上。龚自珍意识到,社会走向衰落的明显标志是人才的普遍性平庸,而在这平庸中让他感到绝望和痛彻心肺的是一种“狮子猫”的官场奴性人格,——“士皆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他呼唤一种类似“山中之民”或像未经扭曲、砍削的梅花那样的舒展而自由生长的人格。

在《壬癸之际胎观第一》中,龚自珍明确论述了人的问题——

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有造人,我分别造伦纪。

从这里可以引发我们深思的是,龚自珍首先是将“众人”与传统的“圣人”对立起来,而“众人”又非泛指庸常的芸芸众生,而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我”,这个“我”才是龚自珍心目中理想的人。龚自珍对“国民人格”的质疑与批判,剑指先秦以来儒家所推崇的“圣人”,所谓孟子所说的“圣人,百世之师也”。他认为人类的文明是“众人”创造的,不光文字语言、伦纪纲常是“众人”创造的,就连山川日月与生命本体也是“众人”创造的。

批判和质疑“圣人”,无疑是极其敏感的行为。因为,“圣人”如果具象化为人,往往就脱离了儒家的理念,而成了握有至高极权的“朕”。由此,在“避席畏闻文字狱”的普遍心态和语境下,龚自珍在表述自己的思想时,不得不借助寓言、咏物、指桑骂槐等“支离闪烁”的议论手段,使得人们在读他的文字时,必须细心揣摩和联想。尽管如此,无论在他的文章还是诗词中,或在平时与朋友聚会时,他的激愤之言、张狂之态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显露出来。龚自珍极力要把“圣人”拉下“神坛”,同时呼唤一种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来自民间的“山中之民”、“豪杰”之士出现,推动衰颓腐朽的社会出现蓬勃的生机。

而鲁迅则从揭露封建专制制度“吃人”的本质着手,撩开国民性中普遍糜烂的种种疮疤,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他寄希望于“救救孩子”,认为改变社会,“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

鲁迅在由现实而反思历史时,说过这样一段涉及清廷的话,由此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两位文化巨人,为何同时都把目光集中在“国民人格”的建立上——

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毁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

鲁迅这段文字的落脚点,还是在“人”上。虽然处于相隔近一个世纪的不同社会环境中,龚自珍和鲁迅居然都是在从“铁屋子里”发出呐喊,从另一方面也佐证了中国社会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进步。鲁迅的思想,即使不是直接承继了龚自珍的文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在洞彻了社会现实而做出的思考。如果这种思考与龚自珍不谋而合的话,倒是更让我们为之而惊心不安的。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演进,一个大写的“国民人格”仍未树立起来,那么国何以立,社会何以进步?衡量一个社会、国家、民族进步的根本标志,不是技术、经济或其他,最根本的是一个普遍性的自由而理性的、健朗而挺立的“国民性人格”的树立。有了这个做根基,则一切皆可为也。

当代学人朱奇志先生在对龚自珍与鲁迅作了深度比较后认为,“作为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先觉者,龚自珍和鲁迅的文化视阈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以犀利的目光对封建末世进行症候式的诊断;同样以孤独者的文化身份去做自我的承担与抗辩;同样在悖论似的拆解中拷问终极意义;同样在哲理的升华和艺术的辐射中彰显其生命意识。”这段带有结论性的判断,实在有点过于“学院化”了,我们姑且作为一家之言参照读之。但我非常欣赏朱先生的一个独特的发现,龚自珍和鲁迅在表述他们的思想时,表现出来的姿态是那么截然不同,龚自珍“风发泉涌”,而鲁迅却常常觉得“无话可说”;龚自珍虽隐晦而曲折,但他的姿态却是张狂而豪放的;而鲁迅则在十分痛苦郁闷中言说,在言说后愈加感到痛苦郁闷。其内在的原因何在呢?是时代造就?是气质使然?有待后人继续考证。

第六章 顿 挫

“仕幸不成书幸成”

龚自珍在 《己亥杂诗》之281首中写道:“仕幸不成书幸成,乃敢斋祓告孔子。”(注:斋祓,斋戒沐浴,祓除秽恶。)这两句诗基本概括了诗人一生仕途跌宕,却并没有因此而荒废自己的才学的命运。他的诗文,已经成为中国思想史、文学史千古流传的华章。因此他敢毫无愧色地说:“乃敢斋祓告孔子。”清代绩溪学人程秉钊认为,“定庵由东京之训诂,以求西汉之微言,所诣既超,故为文亦不落寻常蹊径,为乾、嘉以来一人而已。”“近数十年,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对于一位士人来说,这已经是创世纪的时代贡献了。

又如萧一山先生所评述,孔子周游未遇,始删诗书定礼乐,定庵虽仍以经生终,而“同、光风向所趋,尊为龚学,掇其单句片词,即登高第,家弦户诵,遍于江、浙(王文濡语)。”其影响不綦大乎?今读其遗著,亦颇有“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之感焉。定庵先生的在天之灵,大概可以聊以自慰了吧?

时人认为“定庵得志便为王荆公,其诗词均可证之” 。遗憾的是,龚自珍生不逢宋神宗的年代,他没有遇到一位有忧患意识的君王,没有机缘相逢一位赏识他的“中枢”。如果真有这么一位清醒的“圣君”,再辅以龚自珍这样的锐意进取的改革者,清王朝的历史会改写吗?

历史没有“如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就如同人生之不可重来。

清王朝错过了龚自珍,不是龚自珍的遗憾,而是这个王朝的遗憾。

但若换一种思维角度,龚自珍适合当一个权高位重的宰辅级别的高官吗?如果他老先生穿越到今天,我要扫兴地告诉他:恕我直言,以您狂放不羁的行事风格,直言不讳的率真个性,锋芒毕露的世事洞察力,皆非适合做官场中人也。您或许有超过王安石的才识,但却无王安石处官场的持重老辣,因此落得“英俊沉下僚”的命运或许是必然的。

有一则轶事,无法当作信史来看,可能是坊间杜撰出来的,但却多少反映了龚自珍在一些人心目中的形象。道光九年(1830),年已39岁的龚自珍入京参加会试。他的考卷由名为王植的考官负责批阅。王植看到头场第三张考卷时,不禁忍不住捶胸大笑起来,因考卷的行文、立意都切中时弊,嬉笑怒骂,煞是痛快。邻房有名为温平叔的考官听闻,走过来,把这份考卷看了一遍,说:“这是浙江举子的试卷,考生肯定是龚定庵。他最爱骂人,如不推荐他,肯定要挨骂,不如就把他推荐上去。”于是王植将考卷推荐上去,且顺利地被主考官录取了。发榜的那天,有人问龚自珍导师是谁?龚自珍用嘲笑的口吻说:“真稀奇,是个无名小卒王植。”王植听说后把温平叔好一顿埋怨:“我依你的话推荐了他,哪知道还是免不了挨骂……”这则轶闻,时间标注有误,道光九年为公元1829年,龚自珍38岁,非39岁。这一年确参加会试,中式第95名贡生,座师为曹振镛等五人,房师为王植。这则轶闻,显然极不靠谱。其一,因为怕挨骂而推荐考卷,几近荒唐;其二,虽然龚自珍是非常有个性之人,但嘲笑录用他的考官,这就涉及人格品行问题,不是用“有个性”能解释的。在《龚自珍年谱》中,未见记载。但在一篇个人所著野史逸闻中,对此却有部分记载。缪荃孙《羽琌山民逸事》中称,“己丑,龚卷落王中丞植房,阅头场第三篇以为怪,笑不可遏。隔房温平叔侍郎闻之,索其卷阅,曰:‘此浙江卷,必龚定庵也。性喜骂,如不荐,骂必甚,不如荐之。’王荐而得隽。”此类逸闻,真实性如何,是很可疑的。即使这条记载可信,但也未说龚自珍嘲笑推荐他试卷的考官。

首登考场

龚自珍第一次涉猎科场考试,是在嘉庆十五年(1810)八月,19岁。主考官为刘权之、陈希曾、朱理,房考觉罗宝兴。地点在北京。因父亲龚丽正正在京城任职,已经是军机处的军机章京了。龚自珍也随父母住在北京。

颇有意味的是,龚自珍在参加考试前的六月九日夜,曾有一梦,这梦被他用词记录下来,因此后人编年谱时,对此梦也有了记载。词题为《桂殿秋·明月外》。词前有记曰:“六月九日夜,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风烟郁深,金碧嵯丽。时也方也,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瀣气之空蒙,都为一碧;散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为赋两解。”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

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

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在缥缈的如同蓬莱仙境的深处,有先生毕生向往的“光明殿”。可是,在通往光明殿的路径上,却弥漫着重重叠叠障人眼目的沆瀣之气,不知先生通向目的地的旅途顺畅否?此梦似乎冥冥中在向先生昭示什么?在天地和人心之间,真的会有什么感应么?先生此时是不会预料到他的仕途前景该会如何的?先生虽然发出疑问,在他和光明殿之间,究竟隔着多少关闭的朱门?他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一梦居然成谶。

第一次参加考试的结果不算鼓舞人心,也还不算糟糕。九月放榜时,他中副榜第二十八名,副榜就是副贡生。虽然是个副的,但有了入国子监学习一年的机会。这是进入仕途的最初级的阶段。初试考场,未空手而归,这使龚家对龚自珍的前景充满信心。

嘉庆十七年(1812),“考充武英殿校录,始为校雠之学。”武英殿从事的是皇家经籍史书中的校勘工作,其人员按例须在“监拔、副、优贡生考选。”可见,此类工作人员,干的虽然是微不足道的校雠工作,但其人员也是要经过考选的。对于龚自珍来说,当然也是仕途向上的一个好的迹象,好处还在于可以在工作中接触外人无法阅读到的典籍。对此,龚自珍在晚年所写的《己亥杂诗》中谈到:

终贾年华气不平,官书许读兴纵横。

荷衣便识西华路,至竟虫鱼了一生。

他曾想烧尽“虫鱼学”,没有想到上帝非让“虫鱼”与他如影随形。

第二次乡试

短暂的幻觉很快消失,挫折随之而来。

嘉庆十八年(1813),龚自珍22岁。年初,外公段玉裁曾致信外孙,勉励他“博闻强记,多识蓄德,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段老先生,特地向他推荐徽州著名学者程瑶田先生,希望龚自珍多向这位前辈大家求教。瑶田先生固然为乾嘉时期一代学问大家,“其人少攻词章之学,诗古文词皆有法度,书法尤绝伦”,“立品之醇、为学之勤、持论之精、所见之卓,一时罕见有其匹。”但瑶田先生,时年已经88岁,终究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要传学于青年后生,也已精力不济了。在龚自珍的文字中未见有向这位老学究问学的记载。

本年龚自珍四月入京,八月参加顺天乡试,落第。结果当然令人扫兴,也无更多关于考试的情形可记载。但这一年,对于了解龚自珍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他在四月从徽州父亲供职处进京,到参加乡试,其间有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除了为考试做一点准备外,他还有较充裕的时间与朋友们叙游。其中,有记载的是,他曾与袁通、汪琨同游崇效寺。崇效寺又名枣花寺。该寺由唐代名刘济者,舍宅为寺庙,历经几代修辑修葺,已经有千株枣树环植,满树青枣如同环佩的珠玑,在微风摇曳中,发出瑟瑟响声……进京赶考的考生,愿意到此一游,不仅因这里景色宜人,清风送爽,更寓意到时考场也能硕果累累吧?与龚自珍同游的青年才俊也非寻常之人,袁通也是钱塘人,乃乾隆时期三大诗人之一袁枚的公子。不过袁枚的诗名却不及他的诗话流传久远。研究诗学的人,绕不过他的《随园诗话》。另一位汪琨也是钱塘人,擅诗词,著有《怀兰室诗》、《怀兰室词》等。一场三人游,留下了不少有关此游的精美文字。

龚自珍有词《鹊桥仙》,词前注:同袁兰村、王宜伯小憩僧寺,宜伯制《金缕曲》见示,有“望南天,倚门人老,敢云披薙”之句。余惊其心之多感,而又喜其词之正也,倚此慰之。

飘零也定,清狂也定,莫是前生计左。

才人老去例逃禅,问割到慈恩真个?

吟诗也要,从军也要,何处宗风香火?

少年三五等闲看,算谁更惊心似我?

虽说才22岁的年纪,似乎已经有一个看破红尘的苍老的心。或许他正豪情万丈,等待着一展宏图,只是以此来安慰另一颗善感而多愁的心。

就在这一年,袁通将他的六卷本词集呈龚自珍阅,龚自珍而为该词集作序。其文后收入《定庵续集》卷三。这篇简短的序文,可看作是龚自珍的词论。

钱塘袁通长短言六卷。今夫闺房之思,裙裾之言,以阴气未倪,以怨为轨,以恨为旆,以无如何为归墟,吾方知之矣。若其声音之道,体裁之本,短言之欲其烈,长言之欲淫裔,庄言之欲其思,谲言之欲其不信,谬言之欲其来无所从,去又无所至也。怪哉!使我曼声吟歔,寿命讫而不知厌。招我魂于上九天,下九渊,旬日而不可返,泊然止寂寥兮,无贵于先王,而岂徒调夔、牙之一韵,歌《骚》之一乘也哉!卒无如何,命笔为之序。

自古以来,长短言(词)的题材大多以闺阁之思、裙裾之恋为主,而文风则以温文柔婉见长。而龚自珍却从袁通的词中,读出了“怨恨”之气。这是袁词本身确超出通常词风而有了“怨恨”的不平之气,还是龚自珍借他人之词浇心中块垒?因无缘直接品读袁通词,不敢妄下断语。此序表述了龚自珍对词写作的理念。诗可以怨,难道词就不可怨?从龚自珍自身创作的词作看,它们固然“艳”,但更多是充满“怨恨”的。

这一年,对于龚自珍来说,除了那个令人颓丧的乡试落第外,不可漏记的还有他的妻子段美贞因病误诊而病卒于遥远的徽州府署。龚自珍因在京参加会试而不能照顾病危的妻子,并在她离世时与妻子面别。此乃人生之一大悲也。

龚自珍落第后旋即南归。在心绪难平的归途中,龚自珍写下著名的词作《金缕曲》: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山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 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年华心绪从头理。也何卿、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此词可看作是龚自珍“剑气箫心”诗词风格的代表作之一。既豪放,又哀婉。既充满落第后的愤懑不平之气,又有不满于“纸上苍生”、向往对家国有所作为的豪情。“我又南行矣!”是指龚自珍父亲去年去徽州履新,他也随之离开京城,虽然是父亲升职而非自己升职,毕竟是家中喜事,当时的心情,与今年落第再次返回南方自是迥然不同。在诗人眼中,暮雨秋风、落叶飘零正与自己“鸾飘凤泊”的落泊境遇吻合。古诗词中常用“鸾”、“凤”比喻英才,此处也寓有因参加科考,而夫妻天各一方之意。在这首词中,有两处是值得深深回味的。一是“纵是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这说明,虽然怀才不遇,但作者并未就此满足纸上的空谈,胸中仍荡溢着通过入仕来改变社会现状、报效国家的情怀。二是“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这里似乎与上句在情感上是冲突的,一心想按照外祖父的教诲,要当名儒、名臣的龚先生,是想放弃原先初衷和追求,准备与“美人名士侠子”相伴,潇洒地度过自己的人生了?才22岁年纪的诗人,还不至于因第二次科考失败从此而“暮霭沉沉”起来,只能说龚自珍在词中表达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绪。前者的心有不甘与后者的名士洒脱,在他心中交织回还。才子的“牢骚之语”,自是与引车卖浆者流有别。在当不了“名臣”时,难道还能去悬梁自尽不成,结交“美人名士”,正是类似龚自珍这样的传统士大夫在失意时情感宣泄的一种通道和方式。

而他在实际生活中的人生态度,与他词中表达的意绪其实也是一致的。龚自珍喜结交,在一生中都从未改变过。缪荃荪语云:“定庵交游最杂,宗室、贵人、名士、缁流、伧僧、博徒,无不往来。出门则日夜不归,到寓则宾朋满座。”这里涉及的交游者中,漏掉了“美人”,实在是不该有的疏忽。风流才士,岂可无美人红烛点灯夜读书?龚自珍结交虽很杂,但也并不意味着他来者不拒,诸如府衙中的昏庸之辈,就被他唾之门外。他对叔叔龚守正很讨厌,就是例证。同样,龚自珍的父亲也是喜结交之人,龚丽正在任江南苏松太兵备道期间,如龚自珍所目击:“家公领江海,四坐尽宾友。东南骚雅士,十或来八九,家公遍觞之,馆亦翘材有。”龚自珍的习性,乃是继承了其父的习性么?龚自珍的广泛结交,有人认为荒废了时间,如果专心读书研究,可能会有更大的造就。其实不然,正是因为广泛结交各个阶层的人,使得龚自珍的视野更为开阔,对社会状况的认知更切中肌理。读社会这本大书,有时比钻故纸堆更为重要。

在落第后不久,龚自珍的人生经历中最重要的,是写下了最著名的政论文章《明良论一》、《明良论二》、《明良论三》、《明良论四》,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猛烈地抨击时弊。据有关考证,《明良论》中很多观点是针对嘉庆十八年九月天理教徒突袭皇宫后,嘉庆帝颁布的一些谕旨而发,其写作的起始时间大约不会早于本年十一月。至于完成时间,也应该在嘉庆十九年秋之前。因为,外公段玉裁对《明良论二》后有评语云:“四论皆古方也,而中今病……甲戌秋日。”证明此时,该作已经写毕。

这一年的九月十七日,在天理教起义首领林清被捕杀后,嘉庆皇帝下《遇变罪己诏》。皇帝通过此诏向天下百姓反思自己的过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区区数十个教徒就能威胁皇宫的安全,这简直是让天下人笑话的奇耻大辱。但皇帝认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最核心的还是斥责诸臣:“悠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明良论》所产生的震撼力,无论对于时人或后学,都是毋庸置疑的。那位考据学大师段玉裁的评语,“……耄矣,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这样的话,难道因为龚自珍是他的外孙,就随便说说的吗?吾辈读了《明良论二》首句:“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家之大耻。”就已经俯地绝倒了。更坚信,为龚自珍写一部新的传记,是非常值得的事。

第三次乡试

嘉庆二十一年丙子(1816)秋,龚自珍参加第三次乡试落第。关于这次乡试失败情形,无更多文字记载。

落第时的颓丧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正是因为这次落第,又一次成为龚自珍一系列精彩政论文章横空出世的触发点。这批文章有一个总的题名《乙丙之际著(塾)议》,现存11篇,从全集看,这组文章最后一篇为“第二十五”,其间缺失了第二、四、五、八、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竟然有十四篇散失,原因不明,不能不令人遗憾万分。“乙丙”是指这些文章写于乙亥、丙子两年间,有很多篇是写于乡试落第之后是可肯定的。

在之一中,龚自珍从连发水灾现象入手,用五行失和原理来分析灾害发生的原因。“大吏告民穷,而至尊忧币匮。金者水之母,母气衰,故子气旺也。”于是乎,水患频仍。由此他还担忧,“币之金与刃之金同,不十年其惧或烦兵事”,如此下去,无疑会引发社会动乱。不管他的分析是否真的符合大自然运行之规律,但他提出的警示,无疑是一国之君要引起高度重视的:“是以古之大人,谨持其源而善导之气。”

之三则涉及整个府衙的司法黑暗问题。一种叫做“幕僚”的官员,上下勾结,操纵着各级司法大权,使得那些在位的各级官吏也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他们如同“豺踞而鸮视,蔓引而蝇孳”,“挟百执事而颠倒上下”,虽然不在主要的官位上,但就是靠着擅权弄法牟利,过着 “宫室车马衣服仆妾备”的富豪的日子。处在这样一个毫无法制是非可言的社会之中,那些普通的农夫织女,生活之难熬是可以想见的。

在之九中,龚自珍发出了让人读之若“受电”的“衰世”信号。他把历朝历代分成三类,“治世”、“乱世”和“衰世”,用来衡量某个朝代处于何“世”的标志,就是这个年代拥有什么样的人才。唉,这个让人精神颓靡的“衰世”,人才的匮乏平庸,实在是惨不忍睹。

一个朝代,不但没有优秀的文臣武将,就连小巷里的小偷偷技也笨拙得很,在山间湖荡中连有功夫的强盗也见不到,甚至做小人伎俩也不高明。真是无法再平庸下去了。龚自珍先生高明在不仅指出人才平庸的现状,对其原因的考辩,也深入到了社会的骨髓之中了。这样一个社会的出现,显然非一日形成的。既然社会普遍都平庸,如果有才人出现,则平庸者都会群起而扑之。他们扑杀的办法不是用刀锯,而是让有才华的人的内心也彻底庸常化,这般大家彼此彼此,都成了一样的货色,谁也无资格鄙视他人了——

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

一个人这些“心”全没有了,那不就成了无肝无肺的木偶、稻草人么?而这个社会正是需要这样的木偶、稻草人,而不需要真正有心肝的人。而放眼望去,“所惜内少肝与肠”的官僚,触目皆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除了暂时合上书卷,打开窗户深深地吸几口气,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在之七中,龚自珍思考的则是,虽然时代更替,但也有“万亿年不夷之道”,那就是一个社会只有不断地变革,剔除弊端,创制新法,才能保持活力。“《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他心存一种良好的期待,希望这个社会通过内部的自我变革,来获得可持续发展的生机。

第四次乡试

嘉庆二十三年(1818)八月,参加浙江乡试,九月放榜,中式本省第四名举人。终于等来了一次利好消息。

时座师为王引之、李裕堂,房师为向启昌。王引之为正考官,李裕堂为副考官。这个房考官向启昌为富阳知县,对龚的科举文和诗均有非常高而精采的评价,评其文曰:“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风矣。”对龚诗的评价是:“瑰玮冠场。”虽仅有寥寥数语,我们完全可以称这位知县考官为优秀的文学评论家了。他大概想不到,他面对的考卷出自在近代史上必定要留下名字的人。这位知县考官的名字虽仅在富阳县志上有记载,而他对龚自珍诗文的简短评语,却记入了史册。

中举等于是正式跨入官场的门槛了。要不然,在《儒林外史》中,范进怎么会因中举而兴奋得疯掉呢?虽然有过几次挫折,但龚自珍中举时,也才27岁。如果后面参加会试、殿试顺利,那么也完全可能成为朝廷重臣。

这件事当然令龚自珍的家人兴奋,因为在封建社会普遍追求的诗礼传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甭管这位新科举人,将来是一品大员,还是六七品的芝麻官,总还是官啊!在传统士人理念中,其身份从此有了质的变化。

第一次会试

在参加第四次乡试获得成功后,龚自珍取得了第二年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会试资格。这次会试,是因为嘉庆六十大寿而增加的恩科会试。是正常会试外加的一道餐。正常的会试在第三年将照常进行。

恩科会试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三月举行,因此,龚自珍早春就得动身只身前往北京了。去京前,有友人吴文徴、沈锡东于虎丘为龚举人送行。龚自珍有诗记载——《吴山人文徴、沈书记锡东饯之虎丘》:

一天幽怨欲谁谙?词客如云气正酣。

我有箫心吹不得,落梅风里别江南。

在临行前,其母段驯有诗四首作为对儿子的祝福与嘱咐。我愿意将此四首诗录此,主要是心中实在是有万千感慨。想想吾辈,当年“文革”刚刚结束,无缘参加高考,只好参军找出路。父母大字识不了几箩筐,临上车前只能说几句“出门自己当心”而已。即便今天有文化的父母,在子女远离家门前又有几人可写出这样温馨而蕴藉的诗来?诗题《珍儿计偕北上,有“落梅风里别江南”之句,亲朋相和,余亦咏绝句四首》:

燕云回首意何堪,亲故多应鬓发斑。

此日幸能邀一第,又催征骑别江南。

都门风景旧曾谙,珍重眠餐嘱再三。

盼汝鹏程云路阔,不须惆怅别江南。

云山没没水拖蓝,画出春容月二三。

两岸梅花香雪里,数声柔橹别江南。

樽前亲与剖黄柑,听唱丽歌饮不酣。

岁序惊心春事早,杏花疏雨别江南。

四首诗末句都有“别江南”,而各有“别”的情韵在焉。慈母之心、临别嘱托均在诗中。

龚自珍抵京住丞相胡同。会试在三月初九、十二日、十五日,共举行三场。正考官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戴均元与兵部尚书戴联奎,副考官为礼部左侍郎王引之、詹事府詹事那彦成。四月会试放榜,龚自珍榜上无名。

会试虽然落败,但这次北京之行,对龚自珍的思想发展却又是非同寻常的一年。除了与魏源同赴王鼎家宴,在宴会上受命赋诗,龚先生却把本来宴会的应酬之作,写成了锋芒四射的经典之作。在诗中他激烈抨击那些昏庸不作为的官僚们,让饮酒者为之心惊肉跳,几乎要把酒水泼出杯外。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年师从公羊学家刘逢禄,开始学习《公羊春秋》,这对转变龚自珍的学术思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龚自珍此次在京广泛地拜访和结交文朋诗友,有的是前辈学人,如已年逾七旬王念孙;有的是同辈,如今文经学的另一位健将宋翔凤。陈铭先生在《剑气箫心》中介绍,龚自珍在嘉庆二十五(1820)年再次赴京参加会考,途经扬州时认识了宋翔凤,而不是首次参加会试的嘉庆二十四年(1819)。此说不知依据何在?恐有误。在郭延礼著《龚自珍年谱》中称该年(1819)“在北京又识当时另一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宋翔凤。”此据来自《龚自珍全集·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在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中,也取同一说法,先生是该年(1819)在京结识了宋翔凤。龚自珍在《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文后有附记:“越己卯(1819)之京师,识公外孙宋翔凤。”“公”即常州学派的创始人庄存与也。

也是在这一年夏,先生游陶然亭,在陶然亭壁题诗: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龚自珍在这首诗中,从眼前暮霭沉沉、了无生气的黯淡景象中,感受到了回荡在这个时代天地间的悲凉之气,再次发出了清王朝步入“衰世”的信号。虽然用语含蓄,但“暮霭”弥漫到了整个“中原”大地,还用得着做更多的注解吗?

第二次会试

嘉庆二十五年(1820),先生29岁,于该年三月参加第二次会试。

去北京途经扬州,正逢正月十五元宵节,入夜,这个处地运河边的繁华的古城,自是灯火辉煌,弦歌曲扬,红男绿女,摩肩接踵,幽暗处闪烁着暧昧的目光。元宵之夜归来的龚自珍,在《过扬州》诗中写道:

春灯如雪浸兰舟,不载江南半点愁。

谁信寻春此狂客,一茶一偈到扬州。

也许在繁华的表象下,先生看到的是这个社会的肌体正在溃烂;也许因背负着赶考的枷锁而心情显得异样复杂。春灯兰舟,无法消除他心中的愁绪。从诗中,看不出良辰美景,给诗人带来的星点欢乐。

令他为之欣喜的是,在扬州遇到了同样也是进京参加会试的宋翔凤。这是他们去岁结识后,第二次异地相逢。正好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谈诗说文,正可以消磨掉途中许多劳顿和无聊。

二月间,他们抵达京城。时间不久,一个让宋翔凤扫兴的消息传来,宋的妹夫缪中翰,“分校礼部试”,也即是此次会试考官之一,按律例宋必须回避,不得参试。因这个偶发的因素,宋翔凤未考而出局,心情自是非常之郁闷。刚刚进都,随之马上又得出都。来来回回,鞍马劳顿,长途跋涉,真是折磨人啊!这对龚自珍似乎也不是一个好的兆头。碰到这样的事情,确实无奈,龚自珍面对好友的长吁短叹,也只能以诗《紫云回三叠》给与抚慰,送好友出都。

四月会试放榜。先生再次落第。

落第后的沮丧,再加上在京不断收到慈母寄来的嘘寒问暖的信函,致使在外远游的龚自珍百感交集。某夜,在客舍里写下了怀念慈母贤妻的七律三首:

河灯驿鼓满天霜,小梦温黁乱客肠。

夜久罗帱梅弄影,春寒银銚药生香。

慈闱病减书频寄,稚子功闲日渐长。

欲取离愁暂抛却,奈君针线在衣裳。

钗满高楼灯满城,风化未免态纵横。

长途借此销英气,侧调安能犯正声?

绿鬓人嗤愁太早,黄金客怒散无名。

吾生万事劳心意,嫁得狂奴孳已成。

书来恳款见君贤,我欲收狂渐向禅。

早被家常磨慧骨,莫因心病损年华。

花看天上祈庸福,月坠怀中听幻缘。

一卷金经香一炷,忏君自忏法无边。

第一首主要是写给慈母。母亲还在病中,却时时牵挂只身赴京城的儿子。书信频频地寄来。笔者不知道,那时从上海往北京寄一封信,途中需要多长时间。龚自珍在北京参加会试,前后时间并不长,却能频频收到母亲挂念、叮嘱的信札,也许在龚自珍尚未到达京城时,母亲的信已经在往北京送信的邮车上了;而前封信尚未寄达,母亲的第二封信,大概又已寄出了。这样一种母子情,真是要让人为之涕泪横流。

第二首主要是写给妻子何吉云的。最后一句“吾生万事劳心意,嫁得狂怒孳已成,”充满对妻子的某种愧疚之意。笔者若干年前,参观南京秦淮河边的旧时考场,方知秦淮河边的那些茶楼酒肆、青楼妓馆,大多为来都城参加科考的考生们所设。考中了,春风得意,自然要大宴宾客,一醉方休;落榜了,心中郁闷,自然也要借酒浇愁,或在青楼妓馆宣泄满腹愁绪……因此,旧时考场周围,总免不了“钗满高楼灯满城”的。以龚自珍多情善感、风流倜傥的性格,也免不了在烦闷时也要沉沦其中,因此说妻子嫁给我这样的功名既未就,而生活又狂放的人,真是造孽啊!

第三首写自己复杂的心态。从中可看到,龚先生要改变以往一贯的狂放作态,既有向“金经”、“禅”境中寻找虚静的意态,也有从此要静心读书博取功名,不虚度大好“年华”之意。诗中柔肠百转,情丝绵绵。好诗总自愁肠出。这似乎是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在落第后,龚自珍想在北京衙中谋一份职位,随之也确实获得礼部内阁中书的职位。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这一职位的?据陈铭先生著《剑气箫心》说是“按规定报考,随即被批准”。此说恐有误。郭延礼著《龚自珍年谱》中说“四月,以举人选为内阁中书,未就职”,但郭谱中未注释是通过考取还是捐纳?“选”是个很含混的字眼。在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中,称先生落榜后“筮仕,捐内阁中书”,此一说法来源自《龚氏家谱》下册《仁和龚氏家谱》:“自珍:……嘉庆……戊寅恩科第四名举人,捐职内阁中书。”但家谱中记龚自珍戊寅中举是对的,但说“恩科”也似有误。恩科会试是在嘉庆二十四己卯年。未见有恩科乡试一说。清代确有捐纳入仕一途,作为科举选仕的补充。通过此种方式来增加财政收入。但此种通过卖官职充实国库的手段,无疑于饮鸩止渴,弊病丛生。捐纳入仕始于顺治朝,完备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冗滥于咸丰、同治两朝,终于宣统朝。我想,即使是捐纳也是有底线和限制的,诸如必须取得举人资质,才能通过捐纳获得某种职位,名额也有限制。否则,只要花钱就可以买个宰相做做了,这个王朝的机器还能正常运转下去么?

甭管是考取,还是通过捐职,龚自珍在这一年获得了礼部内阁中书的七品小官,是肯定的。其职能就相当于小秘书之类。这个岗位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闲职。只要在礼部汉票签处题名报到就可以了,并不需要马上到职。因此,龚自珍在题名签到后,旋即就南归了。

龚自珍在赴京和返回南方途中,倒也不算寂寞。去时有宋翔凤一路相伴,回来时与周仪暐同行。周仪暐,字伯恬,江苏常州人,同是参加此次会试考生。周先生后曾任陕西山阳、凤翔知县。官虽小,但官声甚佳,年老病退时,当地百姓依依不舍。同是京城落榜人,一路同行是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的。途中,两人有多首唱和诗词。这在龚自珍的生涯中是不多见的,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两个因素,一是两人都是考场失意者,心绪很容易产生共振;二是两人都是诗词高手,棋逢对手,自然就佳句迭出。这个伯恬先生,据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介绍:“伯恬工六朝文辞,尤深于诗,拟古诸作往往逼真。”可见非等闲之辈也。

在某个驿站,先生见周仪暐有词题驿站壁上,“凄瑰曼绝”,心有戚戚,乃在第二日和词一首:

羌笛落花天,办香鞯、两两愁人归去。连夜梦魂飞,飞不到,天堑东头烟树。空邮古戍,一灯败笔然诗句。不信黄尘,消不尽、摘粉搓脂情绪。

登车且莫回头,怕回头还见,高城尺五。城里正端阳,香车过、多少青红儿女?吟情太苦,归来未算年华误。一剑还君君莫问,换了江关词赋。

“办香鞯”,指备马。在落花天,两位落考的愁肠百转之人返回南方。恨不得连夜就回到家中,奈何两人的家都在遥远的江东。(“天堑”指长江。)在荒凉的驿站,(“不空邮古戍”指驿站)只能就着飘忽的灯光题诗驿壁。不相信,疲乏的长途奔波,还消磨不掉落第的郁闷情绪。(“摘粉搓脂”形容落第后像女人那样生气)既然已经出城了,就不必再回望那个伤心地的京城了。正逢端阳节,无非是那些红男绿女还沉浸在歌舞杯盏之中。我们这些落第之人,也只有吟诗来宣泄心中的苦闷了。就不用想仗剑驰骋建功立业的事情了,像晚年的庾信那样,在词赋中找找乐趣吧!我这里参照有关注释做了一个意译,为的是便于读者了解这首词主要传递了作者怎样的意绪。

上面这首词,写于哪个驿站,不清楚。因为周词写于端阳节前日,而龚词写于端阳节当日。因此,龚词应该未题写到驿站的墙壁上。到了叫富庄驿站的歇宿处。两人又有诗词唱和。这个驿站在安徽交河县西。在樊克政著的《龚自珍年谱考略》中从周的诗集中引录了周仪暐的题诗:

何曾神女有生涯,渐觉年来事事赊。

梦雨一山成覆鹿,颓云山角未盘鸦。

春心易属将离草,归计宜栽巨胜花。

扇底本无尘可障,一鞭清露别东华。

周仪暐的题诗,引出了龚自珍更为精彩的和诗:

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

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

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更深不似花。

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

同是好诗,但境界有了高下之分。伯恬先生仍在抒发官场失意的心绪,而自珍先生却已经从个人失意上升到对家国命运和社会现状的思考忧虑。诗说,在仕途名场中沉浸已久,我看到的世人大多在追逐名利,像吾辈这样以史为鉴思考当下问题的又有几人呢?可怜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堂内燕”)并不因王朝的衰败(“秋气”),而有丝毫的警醒。只有像类似我们这样的“路旁鸦”,对即将沉没的夕阳还有留恋之意。东邻的老妇(嫠妇,寡妇)还能继续再嫁人么,要指望古木枯树上开出花来,大概也是痴人说梦吧!何时能像高飞的大雁那样将自己的踪迹消逝在邈远的天际,如同隐逸在山林中的隐士,以美人和佛经相伴遣送时光年华就好了!这里既有对自己空有报国之志,而怀才不遇的愤激之词,更有对清王朝衰败将至却麻木不知的犀利抨击与批判。“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都是被长期传诵的名句。到了扬州龚自珍又有诗赠周先生,地点是在游船上,龚自珍的诗题写在伯恬的扇面上。这在诗的题名上有明确的说明:《广陵舟中为伯恬书扇》:

红豆生苗春水波,齐梁人老奈愁何!

逢君只合千场醉,莫恨今生去日多。

这里颇有点“诗”逢知己、依依惜别之意了。

而周仪暐也有一首赠给龚自珍的诗写于船上,此船与彼船,是否同一时间,同一条船?是乘渡船,还是游船?相关史料上未作说明,笔者也不敢贸然将他们拉到同一条船上去。周先生与龚自珍在船上,因了解到龚自珍“好谈释典,近欲著蒙古八表,舟中枯坐,赠诗一章”:

波云谲诡閟神功,健笔摹霄孰与同?

西北壮游谈穆满,方州奇士析杨雄。

言空八部天龙界,手泐诸番水草风。

他日书成扃石室,可容津逮万山中。

此诗主体内容是对龚自珍致力于研究西北边塞治理问题,大加赞赏。在前文中,笔者也曾介绍到,龚自珍是清代最早提出在新疆设省的士人,撰写过多篇关于边塞管理和治理的务实性的文章。惜皆未引起重视,更不要说被采纳了。而恰恰在这一年,他写的《西域置行省议》反复修改定稿;也是在这一年,新疆喀什噶尔(今新疆疏勒县)发生了在张格尔统领下的叛乱。

在经过周仪暐家时,龚自珍居其盟鸥馆,并为其馆撰写楹联,可见这一路同行结下多么深厚的友情。虽然与宋翔凤去京时也是一路同行,但却未留下多少两人唱和的文字,而在返还与周仪暐同行途中,却几乎互吟不断。龚自珍因此而留下诸多千古传诵的文字。盖因都是同行,来去心情两重天也。去时两人(龚与宋)的心情必是踌躇满志,虽前景叵测,但毕竟心存希冀;而返时遭受落败打击,两人(龚与周)心情必定沮丧沉郁,故而有更多感慨化为诗篇,从心中涓涓流出。

这一年周先生43岁,龚自珍29岁。如果说,龚自珍还有继续入仕欲望,那么对于周先生来说,这次会考后通常不会再长途跋涉地去钻那个鸽子笼似的考场经受煎熬了。古人有言:四十未入仕,不再为仕。即一个人,如果年到40以上,还未能在官场发迹,那就应该理智地放弃了。

在扬州又与宋翔凤相逢,只知道龚自珍曾在扬州写过和宋翔凤的侧艳诗,但此诗在全集中未见,是散佚,还是龚自珍在编诗集时未收入,不得而知。在龚自珍离开扬州时,宋翔凤有诗赠行:

逢君低首觉无端,别最凄凉见最难。

豪气莫居楼百尺,俗情大有路千盘。

几教送客青衫湿,愁取佳人锦瑟弹。

珍重华灯照尊酒,渡江此水正漫漫。

此诗缠绵悱恻,充满悲情。失意人送失意人,此番酸楚失落的况味也只有当事者心中能够体会到。但读此诗,几乎也要让笔者为之而“青衫湿”,在强忍泪水时,又有一种后人为之感受到的苍凉感。戏外人,看戏内人,总还是有一种因距离而产生的悲怆。这种感觉,只有入乎其内,才能体验到;又必须出乎其外,才能看得更清晰。

龚自珍的心情无疑是非常纠缠而复杂的。剑气箫心,这两种兼具刚和柔的心绪在他胸中不停地回环。出与入,进与退,这道人间永恒的哲学难题,在不断揉搓着他的灵魂。这是不需要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做什么心理分析的。只要从他这一时段的诗作中,就可以直接地感受到。

从同是写于这一年的诗《观心》、《戒诗五章》、《呜呜硁硁》、《咏史》等诸多重要诗作中,可以看到作者复杂多元的心绪,既有愤世嫉俗,对现存社会的激烈批判,又有要“戒诗”——彻底告别诗词写作这类于事业功名无助的习性的非常之举;既有像外祖父段玉裁曾嘱咐的那样,专攻经史之学,努力做大儒、名臣的不甘,还有希冀过一种“美人经卷葬年华”的生活,彻底从功名中解脱的出世之想。

总之,龚自珍的心情此时如在阴雨天气中恹恹欲睡的李清照女士那样——“最难将息”。常常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此言可否改为“诗人不幸诗坛幸”?

且看先生部分诗篇——

在《观心》中写道:

结习真难尽,观心屏见闻。

烧香僧出定,哗梦鬼论文。

幽绪不可食,新诗如乱云。

鲁阳戈纵晚,万虑亦纷纷。

“结习”乃佛家语,意为世俗习惯、情感等,这里指作者的“济世之志”。佛经有故事说,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身上,花至诸菩萨,皆纷纷坠落,唯落至大弟子身上,花便不坠了。天女曰:结习未尽,花着身尔;结习尽者,花不着身也。”龚自珍称自己结习难尽,可见其并未能做到六根清净。想清静也难啊!你看,刚刚效法僧人烧完了香,内心获得且许禅定,偏偏那些“恶人”们又闯进自己的梦境,议论自己写的那些文章。内心那些忧国忧民的幽深的思想情感无法消逝(“食”,蚀,消失),待写的新诗纷纷涌上心头。鲁阳公纵可挽戈返日,万千思虑却难以泯灭。(“鲁阳公”掌故出自《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挥之,日为之反三舍。”)先生的矛盾心境,在诗中表露无遗。

在《戒诗五首》的第二首,先生写道:

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

此泪何所从,万一诗祟焉。

今誓空尔心,心灭泪也灭。

有未灭者存,何用更留迹?

先生在夜深人静时,百感交集而泪湿满襟。其中,有些原因是自己诗心未灭。但是,他想进入万念俱寂的无我之境,能做得到么?中国伟大的传统士人感时伤世的情怀,在先生的心中是难以消释的。这里不简单是写诗和戒诗的问题纠结,而是一种融化在血液中的人格元素在继续发酵、奔突、沸腾。

在这一年(己卯)七月二十五日,嘉庆皇帝驾崩。其次子旻宁继承皇位,颁诏第二年(1821)为道光元年。

这艘锈迹斑斑、到处布满罅隙的巨轮,虽然继续航行在大海上,但前方激浪汹涌、暗礁密布,正面临触礁、沉没的噩运。但是船长和他的船员们意识到了吗?

考军机章京

龚自珍于道光元年(1821)春,到任内阁中书,参加国史馆修订《清一统志》,任校对官。

以龚自珍的才学而只能屈居一个小小的校对官,只能让后人为之唏嘘不平。以龚自珍的个性,他也不会默默沉寂地甘于当一个文字校对。于是,紧接着就有了有点不合官场潜规则的上书举动,给国史馆总裁上书一封《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如果在这封书中,只是指出《清一统志》中的差错也就罢了。而仅仅是指出差错,显然也不需要特意长篇大论地写一封信给“总裁”,在书上做上记号,交上去即可。但先生的信有五千多字,除了指出《清一统志》中的十八处疏漏和错误,同时在信中“论西北塞外源流,世系风俗、山川形势”,结果“总裁”将他的信札删掉了两千字,其理由是“头衔不称”。其潜台词无非是,你一个小小的校对官,就干好字词差错校对就可以了,用得着纵论西北大势么?是向我“总裁”显摆你的学识么?这是典型的“位卑而言高”啊!这位上司显然不是什么胸怀大度识才之人。此事引起上司心中的不快是必然的。而龚自珍对如此森严的等级观念也感到很不适应,他在后来的《己亥杂诗》中曾就此事而感慨:

东华飞辩少年时,伐鼓撞钟海内知。牍尾但书臣向校,头衔不称闪其词。

龚自珍上书的举动不仅于此,还在这年春,上书了觉罗宝兴。此“上书”与上书国史馆总裁时间孰前孰后,不清楚。总之,两次上书皆在刚到任内阁中书不久。

这封上书的内容同样涉及了西北的问题。这封信是写给觉罗宝兴的,如果读者诸君还记得,觉罗宝兴正是龚自珍第一次参加乡试中副榜时的房考官。在龚自珍到任前获知觉罗宝兴出任新疆吐鲁番领队大臣。按照官场不成文的规则,觉罗担任过龚自珍房考,他们之间就有一种师生关系,因此,龚自珍觉得以师生之谊给他写信不算唐突。言辞且十分谦恭。先生的信名为《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信中着重提出如何对待回部的有关政策问题。信的篇幅长达数千字,对如何安抚、治理边塞提出了许多建议,其核心理念是对少数民族要以诚相待,“不以驼羊视回男,不以禽雀待回女”,信尾有一段结语说“是故今日守回之大臣,惟当敬谨率属,以导回王回民,刻刻念念,知忠知孝,爱惜翎顶,爱惜衣食,唪诵经典。耕者毋处屯以垦,牧者毋越圈而刈,上毋虐下,下毋藐上,防乱于极微,积福于无形……”龚自珍在这里,不仅仅是提出要尊重少数民族的问题,同时从根本上谈到了安抚人心的关键,是建立一种价值观认同基础上的伦理道德秩序。这样才能使边塞真正做到安定祥和。龚自珍在呈送此信时,还附上了经过反复修改的论文《西域置行省议》。

这封信呈上后有什么回音?也不清楚。未见龚自珍后来的文字中,有对此上书后续反馈的任何记录。觉罗宝兴是三品大员,对一个七品小校对官的来函不予回复,也并不令人奇怪。也许,龚自珍与他关系的密切程度远不及与林则徐,可以推心置腹。让龚自珍感到特别失望的是,他的重要论著《西域置行省议》中,有诸多如何加强西部管辖、安抚边民的建议,如主张西域置行省,由内地移民至边疆,发展耕牧,并健全军事组织,防止外来入侵者。可惜这些建议都未能得到重视和采纳。因此,龚自珍在《己亥杂诗》第76首中感慨其人微言轻,意见无法上达:

文章合有老波澜,莫作鄱阳夹漈看。

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

诗第一句很好理解,是说自己的文章波澜宏阔、深谋远虑。第二句因用典而从字面上看较费解。“鄱阳”、“夹漈”是指历史上的两位学人,鄱阳指南宋马端临,马端临是鄱阳郡人,著有《文献通考》三百余卷。“夹漈”指郑樵,也为南宋人,曾居夹漈山,人称夹漈先生,著有《通志》二百卷。这里用地名代指马端临和郑樵,是说自己的文章是经世致用的,不是他们那类文献考据类的著作。后两句则说自己预言的问题,将在五十年中即会发生。恰恰如先生所言,在他写作《西域置行省议》后的五十年——同治十年(1871),沙俄趁英国人到新疆打劫时出兵入侵伊犁,又十年,光绪七年(1881),沙皇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伊犁条约》,根据这个不平等的条约,沙俄从新疆侵占了七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土。当今俄罗斯普京总统说:“俄罗斯的土地很辽阔,但没有一寸是多余的。”中国有多余的土地可以奉送他国么?

呜呼,屈辱割肉之际有人会想起先生的文章么?

郭延礼在《龚自珍年谱》中记载,本年“十一月初一,先生呈《拟进上蒙古图志表文》”,但谱中未说呈送给何人?是按照官场规则逐级上报么?不清楚。但先生拟将完成的《蒙古图志》,是一部关于蒙古研究的皇皇大著。是一部有关蒙古史的开创性的书。其中内容分三十类别,计有表十八、志十二,以及附图二十八。遗憾的是,此书已经写成的多半文稿以及搜存的档册图志资料,在道光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先生家书楼发生的一场火灾中尽毁。现存于先生《全集》中的,仅有《蒙古像教志序》、《蒙古水地志序》、《蒙古台卡志序》、《蒙古声类表序》、《蒙古寄爵表序》、《蒙古字类表序》、《蒙古氏族表及在京氏族表总序》、《蒙古册降表序》、《青海志序》、《乌梁海表序》诸文。从《蒙古声类表序》中可以看出,先生对蒙古的语言音韵学有精深研究,如果此著能完成并留传下来,无疑是一部填补空白的史书。

多种龚自珍年谱记载,“夏,考军机章京,未录,赋《小游仙》十五首,遂破戒作诗。”要想弄清历史真相,真是难矣哉。仅仅是这二十余字的一段记载,就让后人颇费思量。其一,考军机章京与赋《小游仙》十五首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小游仙》中有大量文字隐含着对军机处内幕弊端的抨击与揭露,从情理上说,龚自珍一般不会在未考军机章京前,就写下此类文字。既然对军机处厌恶已极,他怎么还会往军机处里挤呢?尽管军机处确实是清代皇帝身边掌握军政要务的核心枢纽机构,通常进入军机处即意味着仕途进入了坦途,前景一片光明。“军机处之职,有事则佐上运筹决胜,无事则备顾问祖宗掌故,以出内命也。”即使当不了六部总管乃至宰辅,但从军机处派出京城的官员,都往往被委以重任。从礼部进入军机处,当然是从仕者人人向往的。龚自珍想在仕途上有作为,除了参加会试,此为重要一途。

据《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记载:道光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军机大臣曹振镛、松筠等奏:“查上次记名应用军机章京除回籍各员外,俱已全行补用,现在如有缺处,需人传补。臣等照例于内阁六部衙门咨取,据各衙门咨送到中书、郎中、员外郎、主事、小京官共四十九员,臣等传到,面加考试,公同阅选。共选取十六员……”龚自珍自然不在这十六员中。由此可知,该年军机章京录取时间该在秋天,而非夏天也。因此樊谱认为,《小游仙》组诗是否作于该年夏,待考。笔者从情理上判断,甭管该组诗是作于夏或秋,但先生考军机章京在前,而作《小游仙》在后,则是可信的。

考军机章京落败,对龚自珍情绪必然也会有挫伤。额头上的“血”让他意识到,如此仕途捷径,也不是凭才学就能走通的。

且看《小游仙》诗中的描述:

其一

历劫丹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首句是说自己,如同道家修炼那样,虽然经过了重重磨难,并未达到骑鸾鹤、翔天风的得道成仙的境界。有人指点道,你可以绕过迷雾漫漫的缥缈的蓬莱仙山,从而抵达向往的成为仙人的境界啊!其含义就是,会试不成功,索性直接去考军机章京,进入核心权力部门,也是一条成功之路啊!

可是当谁都知道,这是一条升迁的捷径时,该会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以和珅巨贪为首形成的贪腐之风,渗透到了乾嘉以来官场的角角落落。定庵先生难道不清楚,他要铺一条通往军机处的路径,该需要多少银子?此种无耻龌龊的勾当,是他这样一身正气的书生愿意做的么?

其五

寒暄上界本来希,不怨仙官识面迟。

侥幸梁清一私语,回头还恐岁星疑。

在琼楼仙界相互间的问候、关心本来就很少,所以不怨仙官们与自己迟迟不相识。偶然有人与己悄悄说几句话,还得惊恐地看看,有未引起其他官员的猜疑。“梁清”,古代神话人物;与末句中“岁星”,同指军机处官员。这首诗是形容军机处冷漠、紧张、相互猜疑的人际环境。

其七

丹房不是漫相容,百劫修成忍辱功。

几辈凡胎无觅处,仙姨初豢可怜虫。

军机处(丹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容纳的,它当然有自己选人的“潜规则”,只有那些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投其所好,没有个性和才学的庸常之辈,才是他们欣赏的。那些无缘进入仙界的凡胎(平庸的人),才会可怜兮兮地求仙姨(喻军机大臣)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得道成仙。在清代,军机章京最初由军机大臣中自己选用,如此军机大臣手中的人事权力显得太大,滋生腐败是必然的。后来,清廷制定考选条例,规定在内阁中书和六部部曹中保送,经过军机处考试后录用。但选用的大权仍然在军机大臣手中。如果不把军机大臣喂饱,或你与军机大臣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像龚自珍这样通过正常途径企图进入军机处,几乎连门也没有。先生考军机章京不被录用,应该是预料中的事。

其十

仙家鸡犬近来肥,不向淮王旧宅飞。

却踞金床作人语,背人高坐著天衣。

这里用西汉淮安王成仙,其家鸡犬亦服药飞升的典故。那些达到目的进入军机处的官员们,不再用正眼瞧那些过去的同僚或友人了,正所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们本来是“鸡犬”类的动物,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占据了要位,便开始人模狗样地发号施令了。《小游仙》诗共十五首,全是以“仙界”事做外壳,实为讽喻军机处的种种黑暗和丑态。这样的诗,按常理推断,应该是写于先生考军机章京落败之后。

有多种文本说,龚自珍从此组诗开始“破戒作诗”。但据樊克政《龚自珍年谱考略》考证 ,先生“自庚辰之秋戒为诗,……然不能坚也。”其破戒作诗,并非自“辛巳夏”,而实自本年春即自破了。因先生的《暮雨谣三叠》、《周信之明经……,赋小诗报之》等诗,均作于本年春。其实,戒诗明志,并不能确保先生从此就仕途亨通。至多只能表明自己的心迹而已。设若真的戒掉了,而先生仍沉于下僚,对先生对中国诗坛则皆为大不幸也。后来又多次发生“戒”了又“破”,“破”了又“戒”之事,可见先生心态之复杂,之忧柔,之纠结。非历史中人,焉能体验到先生因壮志难酬、满腔忧愤,乃至“百脏发酸泪”之痛苦哉?

第三次会试

在道光二年(1822),也即先生考军机章京的第二年,先生31岁,又参加了第三次会试。

在参加会试前,有一件与龚自珍参加科举考试有关的事情不应漏记。在道光元年冬,先生曾约友人陈奂一起拜访前辈学人姚学塽。这个姚学塽可谓是非常之人。在乌烟瘴气的清府衙门中,也有难得可贵的清流。姚氏即可称是清流之人。姚先生祖籍浙江归安(今吴兴县),长龚自珍26岁。是嘉庆元年(1796)进士,官内阁中书。当时巨贪和珅也还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上。凡想在官场飞黄腾达者,皆如蝇逐臭般奔走于和珅的门下。和珅私库里的那些珍器宝物,有多少是这些人的贿赂赃物,真是难以计数。姚先生,既为内阁中书,与和珅循例要执弟子礼。而其实,这也是要升官之人贴近高官的机会,是有人想巴结而求之不得的。但姚先生耻于干这种蝇营狗苟的勾当,拒绝与浊流同污,索性就辞官还乡,远离庙堂。待到乾隆驾崩,嘉庆掌管实权了,即动手收拾和珅?,凡属和珅集团之官员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而远离和珅的姚先生得以被召回再入京供职,先任兵部主事,后迁任方司郎中。属正五品官职。

这个姚学塽又一个让人既感到奇特和深为感佩的是,在京任官40年,居然不携带眷属,没有自己的府第,一个人住在水月庵,即寺庙内。陆以湉《冷庐杂识》中记载:“归安姚镜堂兵备学塽,学问赡博,品尤高卓。官京师数十年,寓破庙中,不携眷属。趋公之暇,以文酒自娱,朝贵罕识其面。曾典贵州乡试,门下士馈贽金者,力却之。惟赠酒则受,因是贫特甚。出不乘车,随一童持衣囊而已。所服皮衣冠,毛堕半,见其鞟,每彳亍道中,群儿争指笑之,兵部夷然自若也。”这简括的文字,犹如《史记》中的人物传记,已然活脱脱地勾画出了姚郎中的个性形象。但我在感佩之余,也有些疑问。先生在和珅辈臭气熏天时,远离茅厕,智慧过人,品格硬挺,一佩也;先生对门生孝敬的礼物,涉及金银,一概力拒,只收喜欢喝的小酒,一辈子保持清贫廉洁,二佩也;先生不追求物质富有,只沉醉在饮酒读书吟诗作文中,是真名士,真学人,三佩也。只是,姚先生数十年不携家眷,是因终身未婚无子,还是有家眷,却对妻子儿女情事毫无兴趣?是前者,可以理解;如属后者,则与情理难融也。

好了。这是本传旁逸出来的一根枝条。现在言归正传。龚自珍曾于道光元年(1821),柬约陈奂一起去水月庵拜访姚先生。对此龚自珍有诗记之:

进退两无依,悲来恐速老。

愁魂中夜驰,不如起为道。

枯庵有一士,长贫颜色好。

避人偕访之,一觌永相保。

在道光三年(1823),自珍又约一位王姓友人同访姚学塽,归来先生又写诗谈感受,对姚氏的钦佩之情充溢在诗句行间:

归安一身四气有,举世但睹为秋冬。

亟拉征君识姚子,高山大壑长相逢。

后学有人评价姚子,称龚自珍恃才傲物,但对姚氏却“独心折”。可想姚氏在龚自珍心目中的地位。笔者想记录的还不是这两次拜访,而是此前,龚自珍有一次对姚先生的重要拜访。龚自珍抱了两千篇公令文,前往水月庵向先生求教。“功令文”是何文体?就是为应付科举考试,按照八股文的规矩写出来的练习文字。让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是,龚自珍居然抱了两千篇功令文去拜访姚氏,这数量之多也太惊人了吧?即使每篇只一页纸,也有两千页之多,得有书童类帮忙挑过去吧?但龚自珍在《己亥杂诗·年华心力九分殚》中自注:“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安姚先生学塽,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我文着墨不着笔,汝文笔墨兼用,乃自烧功令文。”让我想象一下,一位有才学的青年人,抱着一大堆习作来请老先生指点。姚先生边咪着小酒,边翻阅着龚自珍的那些为应试而写的文章。初览,觉得这年轻人学识广博,议论纵横,还不错嘛!于是,点点头,称赞几句。仔细琢磨,倏忽发现这些功令文,其实都是些无病呻吟的垃圾文字,胡乱褒奖,岂不是把年轻人拉到歧途上去,于是用委婉,其实是很严厉的语气,否定了这些文字。所谓“着墨不着笔”与“笔墨兼用”,究竟该如何区别,我们大可不必去仔细考究。有人释其意为,这儿姚将笔、墨分开用,“墨”指阐释经书之义,“笔”指讥切时政。在八股文中,过多地抨击时政,当然难免犯忌,怎么能够通过呢?也算有此一说吧。如龚自珍从此远离时政,那龚自珍还是龚自珍么?龚自珍扫兴归来后,将那些功令文统统付之一炬。看着自己的笔墨在火中一卷一卷化为灰烬,四处飘飞,火苗舔得先生的面颊发烫,先生该是一种什么心境呢?我想,他对八股应试选录人才的制度肯定是痛彻心骨了。有诗为证:

华年心力九分殚,泪渍蟫鱼死不干。

此事千秋无我席,毅然一炬为归安。

痛恨八股取仕,但也没有拒绝继续参加会试。证明龚自珍心中对通过考试获得进阶之途,仍未完全放弃。毕竟,通过考试被录取,是靠实力,尽管八股的限制未必能显示出考生的实力,起码路径是光明正大的。与通过取媚军机处高官,进入军机处相比,心地要坦荡得多。

道光二年(1822)三月,先生31岁,参加第三次会试。俗话说:事不过三。遗憾的是,闰三月初十日会试放榜,又没有先生的大名。

在考场进进出出,先生此次似乎心态平和了许多。不考白不考,考了也白考。如考中,就算撞大运,如落榜也不必惊诧。先生此次落榜后,未见随后有相关的“感慨”诗文写就。

第四次会试

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是在什么时间?各种不同文本有不同说法。涉及此类重要史实,作传者尤其需要谨慎为之。

陈铭先生著《剑气箫心》中说,“道光三年(1823)春,他第四次参加会试,依然三场出入礼部试场,依然落第而归。”与此说法相同的是郭延礼著《龚自珍年谱》,称同年“春,仍在礼部供职,任内阁中书,第四次参加会试落第。”上述两种说法,均未标明出处。而樊克政在《龚自珍年谱考略》中有不同说法,这一年龚自珍并未参加会试。其原因是龚自珍“叔父守正任会试同考官,故未应会试。”清廷规定,“乡、会试考官、房考、监临、知贡举、监试、提调之子孙及宗族,例应回避。”本传前文中曾写过宋翔凤,也有过类似避考的情况。还有一个很有力的证据,说明该年龚自珍确因叔父龚守正任考官,而回避未应会试。龚自珍的母亲段驯遗诗中有两首题为《珍儿不与会试,试以慰之》:

其一

桃李添栽屋不寒,却教小阮意全阑。

待将春梦从婆说,始觉秋风作客难。

其二

黄榜未悬先落第,青云无路又辞官。

长安岁岁花相似,会见天街汝遍看。

母亲因儿无法参加会试而写诗慰之,据此也可断定,说龚自珍该年放弃应试是可靠的。

就在这一年的七月初一日,母亲段驯病故。母亲的身体本来就孱弱多病,前不久因家中突发的一场火灾又受了惊吓,于是一病不起,驾鹤西去。享年仅55岁。龚自珍得悉母故消息,迅即辞官南返奔丧。本传此前已有专节写到,慈母段驯对龚自珍的情感、人格长成的影响。先生对母亲的情感之深,自是非同寻常。可以想象,千里奔丧路,龚自珍心中是如何地悲伤。风尘仆仆,时时泪湿青衫。按照清廷规定,官员父母去世,要丁忧守制27个月,此期间不得任职。

写到这里,发现有关文本对龚自珍葬母的时间又有不同说法。陈铭著《剑气箫心》中称该年“九月,他侍奉母亲的灵柩,运回杭州,安葬于杭州花园梗,位于祖父墓茔旁边。龚自珍还在母亲墓园,种植梅树50株,以作怀念。”史实没有问题,但时间似乎有误。陈铭先生所依据的时间,不知是否来自郭延礼的《龚自珍年谱》?不得而知。“郭谱”在道光三年(1823)条目下记载,“七月,母段驯逝世于上海苏松太道署,先生解职出京奔丧,九月初抵上海,奉遗骸回杭州安葬……”这段文字,对先生“奉遗骸回杭州安葬”时间没有明确说明,从前面延续阅读,很容易让人以为,龚自珍是在九月即扶母亲灵柩去杭州了。而在这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先生在给友人的信札《与江(禾巨)香书》中言:“……自珍奉先慈讳南归,于九月初旬抵家大人官署,知先生辱赐挽輴之词楹帖三十言,感且不朽,明年暮春,扶先柩道出吴门,当泥首申谢也……”信中有明确的时间概念,九月到家,而扶先柩去杭,则在“明年暮春”,因此,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中记载,道光四年(1824)“三月,送先母之柩经苏州返杭。”“葬母于花园梗先祖墓侧,墓上植梅五十株。”应该是准确的。

本年自珍先生33岁,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因哀恸母逝,居忧无诗,也很少与友人交往。

在近两年中,先生用较多的精力编辑自己的诗文集,同时写了一组重要的哲学文章《壬癸之际胎观》,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带有本根性的哲学命题,做出了自己独特的思考。有关这方面的内容,笔者留待在后面的章节与龚自珍对佛学的研究一道介绍。

这里我们还是继续将笔墨集中在关注先生的命运,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心理、情感、创作方面的多元呈现。

先生参加第四次会试在道光六年(1826)三月,35岁。本年会试正考官为大学士蒋攸銛,副考官为工部尚书陆以庄、署工部左侍郎王鼎、署礼部右侍郎汤金钊。同考官有刘逢禄。按理,有对先生赏识的王鼎担任副考官,有他的恩师刘逢禄担任同考官,龚自珍高中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前三次会试。虽然,考卷上是隐名的,考官并不知道考生是谁。但如果考官对考生先前是熟悉的,对其笔墨风格和行文特点必然都是了然于胸的,对其有所不违规的关照也在常理之中。

与龚自珍同时参加会试的还有好友魏源。

刘逢禄正好负责阅浙江卷六十卷,其中有一卷刘考官判定为龚子卷,向主、副考官力荐。邻房考官负责看湖南卷,其中有一卷,刘逢禄看到,判定为魏源考卷,于是也建议负责阅卷的考官向上力荐。这样,在刘逢禄本人和邻房考官的力荐下,龚、魏的考卷算是顺利通过了第一道关。但在四月放榜时,龚、魏两人却皆双双落第。

落第原因实在说不清楚。在最终有决定权的主、副考官间,他们对此二卷,是否有特别的分歧,也不得而知。据有关记载,35岁的龚自珍在京师已经有相当大的名气。这种名气,有时未必是好事,它容易在考官心目中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如果是负面的印象,那就对其非常不利。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如是描述龚在京师民间及士人中的行迹,“先生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如出金石。京师史氏以孟秋祀孔子浙绍乡祠,其祭文必属先生读之。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而后学有所问难,则源流诲之,循循然似老师,听者有倦色,先生洒然也。舆皂稗贩之徒及士大夫,并谓为龚呆子。”

“龚呆子”的绰号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这绰号是含贬义还是褒义,也难以三言两语道清说白。总之,龚自珍随着年长,加上满腹不得志的怨愤,越来越以一种怪诞而狂放的形象,注入世人心目中。“龚呆子”的名号,不仅市井引车卖浆者流知道,士大夫中也必然有所耳闻。他们会喜欢“龚呆子”的行事风格么?龚自珍在京师官场,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成为颇有争议的人物。古往今来,那些有个性的才人,谁能免得了陷入争议的漩涡?但笔者感到蹊跷的是,魏源行事风格应该比龚自珍要谨慎得多,不是照样也多次落第沉于下僚?因此,从根子上说,当然是这个王朝的选人机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个王朝选不出、容不得真正有才学的人。真正心忧天下的人才,会被这个腐朽的选人、用人机制逼疯。

这样的王朝不走向衰亡才是让人感到惊诧的!

这次龚自珍、魏源双双落败,似乎对刘逢禄的情绪打击,超过了考生本人。他大概没有想到,他赏识的人才,居然都被淘汰下来。刘礼部对此慨叹不已,有诗赋之曰:《题浙江、湖南遗卷》:

之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兼嶙峋。

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锦裁银云。

神禹开山铸九鼎,罔两俯伏归洪钧。

锋车昔走十一郡,奇祥异瑞罗缤纷。

兹登新党六十俊,就中五丁神力尤轮囷。

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郁辉朝暾,

骨惊心折且挥泪,练时良吉斋肃陈。

经旬不寐探消息,那知铩翮投边尘,

文字辽海沙虫耳,司中司命何欢嗔?

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经神,

尤精选理砾鲍谢,暗中剑气腾龙鳞。

侍御披沙豁双眼,手持示我咨嗟频。

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

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闉。

考官为两位落第考生,写出如此鸣不平的长诗,在科考史上也属罕见。刘先生对龚自珍、魏源的评价之高,也被历史证明并非仅仅因出于门下而格外厚爱。有这两位载入史册的英才做门下子,也给刘逢禄大人脸上增光溢彩不少。诗中有些古语,或许在无注释时,不是很容易读通。但不要紧,知其大意即可,不必求甚解。前半阙是谈龚子,“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郁辉朝暾,”龚自珍在大学者的笔下,是何等样人物?后半阙是谈魏源,“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经神,”一个王朝失去这样的人才,谁不为之垂泪? 而时人以及后人,常常将龚、魏并列论说,据说也因刘逢禄此诗而来。

第五次会试

龚自珍的命运似乎在第五次参加会试时,呈现出些微曙光。

道光九年(1829)三月,龚自珍38岁,第五次参加会试。四月初十日,会试放榜,中式第九十五名贡士。座师曹振镛、玉麟、朱士彦、李宗昉、吴椿,房师王植。会试中式虽无定额,但一般为400名。那么,按此总额,龚自珍的名次在前四分之一,算是靠前的了。(52)

四月二十一日,先生参加殿试,效法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作《对策》。先生一直向往能成为王安石那样的人,成为皇上的股肱,大权在握,可以叱咤风云,推行新政,实现自己变法图强的宏愿。他曾在文中谈到王安石的万言书,称“自珍读之二十年,每一读,则浮一大白。”陈元禄《羽琌逸事》记载,先生“少好读王文荆公上仁宗皇帝书,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张祖廉著《定庵先生年谱外纪》中也有类似文字先生“少好读王介甫上仁宗皇帝书,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同样文字,未知孰先孰后?此且不论,但先生所作《对策》的内容是必须说说的。

《对策》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在今天看来算得上是万言书了。此文既议论纵横,气势非凡,又非常务实。且读开篇:

臣对:臣闻自古英君谊辟,欲求天下骏雄宏懿之士,未尝不以言,人臣欲以其言裨于时,必先以其学考诸古。不言乎经,不知经术之为本源也;不讨乎史,不知史事之为鉴也。不通乎当世之务,不知经、史施于今日之孰缓、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

文章从纵论经史开始,然后涉及到朝政的许多方面,有变革吏治、重视农耕民生、兴修水利、固边安边等等。

四月二十五日,殿试结果揭晓,先生位列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虽说结果不算很理想,但总算又前进了一步。甭管是“进士”,还是“同进士”,都还在进士之列,有资格冲刺最后的朝考了。朝考在殿试传胪三日后的四月二十八日举行。如通过了朝考,按清代规定,即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馆学习三年,考试合格,按等第授予不同的官职。总之,进入了这个通道,仕途会顺畅得多。

朝考的题目是“安边绥远疏”。出这个考题,也许是道光皇帝的主意,因为就在道光六、七年间,新疆南疆发生了张格尔发起的叛乱事件,清廷调集东三省三千骑出关进剿,在道光七年十二月得以平息。边塞隐藏的骚乱因素,成了皇帝的心病。可以说这个考题,正中龚自珍下怀。他在此前,就写过《西域置行省议》等多篇关注西部治理的文章。因此,他借此机会阐述他对西域治理的主张,将他的理念贯注到考卷中,完成了一篇可以流传千古的优秀答卷。既然如此,龚自珍考卷完全应该呈皇上阅示,也完全有可能因皇上的赏识,而成为皇上最高智囊团队的成员了。假如真如此,龚自珍的命运可能就被改写,而大清帝国的命运也完全可能因此被改写。偏偏历史没有假如,只有唯一。

按照清廷考试规则,“殿试,皇帝亲策之,……遴其颂扬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十卷,呈皇帝览,……先殿试旬日为复试,遴楷法如之。殿试后五日,或六日、七日,为朝考,遴楷法如之。三试皆高列,乃授翰林院官。”如是,考官如果慧眼识珠,龚自珍的文章可以有多次呈送皇帝御览的机会。但是,殿上三试,龚自珍皆因楷法不及格,不得入翰林。

这个送皇帝御览的前十名的标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皇帝喜欢听“颂”词,也还算可理解,为何要把书法水平作为两个衡量试卷的标准之一。不看文章是否对朝政有真知灼见,而要看“颂扬”是否“平仄如式”?看“楷法”是否“光致”?如此选仕标准,岂不是引导考生们把心思都用在如何拍皇帝马屁上?然后,就是把书法练练好?所谓“楷法”好坏的标准,也是要看是否符合清代规定的八股考试专用体,一种被称为“馆阁体”的字体。如是昏庸的录才标准,真正优秀的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

而龚自珍在多年后也还以为,他的朝考试卷不列优等,书法不佳,是其关键因素。在41岁时某日,他以制钱一千七百从商人手中购得一字帖,而此帖正是塾师宋璠曾让他在13岁时临过的字帖。睹物思人,更思自己蹉跎的仕途人生,不禁大恸,以酒浇愁,以致酩酊大醉,后以文记之,哀叹如早早学此,则“一生无困厄下僚之叹矣”。翌日,见字帖又是泪雨缤纷。龚自珍的字确实不太符合八股考试所要求的“黑大光园”,而是“斜斜落落,不拘绳墨”,但先生将沉于下僚的根本原因,归之于书法,只是一时的激愤之言罢了。如果先生志不得伸,是书法惹的祸,那么,魏源的书法如何?不是照样“困厄下僚”么?对此,先生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在道光十四年(1834),先生43岁时,曾专门撰写了一部论书法的书,名为《干禄新书》,“干禄”,即求俸禄。此书系统地论述了,如何练习馆阁体的方方面面,从器具的选择,到如何磨墨,以及各种笔画如何掌握。这真是一本奇书。谁说先生楷法不中程?先生居然成为馆阁体的研究专家。遗憾的是,这本书散佚了,仅留下序言。据《清稗类钞》云:先生家中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体,语人曰:“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类似记载,在易宗菱《新世说》中也可读到。只要有人跟先生提及翰林,先生立即正色道:“今日翰林有什么可说的,我家妇女人人可入翰林。”意为她们的书法水准都符合馆阁体要求。此类逸闻,未免夸张,可作笑谈之资,认真不得也。但从中可看出,当朝以楷法为取仕标准,是如何荒唐可笑。龚自珍对此又是如何深恶痛绝。

很有必要欣赏一下这篇得以流传下来的朝考文章《御试安边绥远疏》。文章有1200余字,全文录此恐读者诸君未必有耐心读完此文言长文。有兴趣研读全文者,请打开《龚自珍全集》第112页即可。这里笔者仅作提要式介绍:

文章开始,即毫不客气地批评朝政以往实施的安边政策:

臣闻前史安边之略,不过羁縻之,控制之。

接着文章分析了此种安边政策的弊病,提出了自己的安边战略思维:

曰:以边安边。以边安边何如?曰:常则不仰饷于内地十七省,变则不仰兵于东三省。何以能之?曰:足食足兵。足之道何如?

龚自珍详细论述了如何足食足兵的方略。果如按照此方略实行,则边塞无忧矣!用不着在发生类似张格尔的骚乱时,要调集东三省之兵马,劳师远征,劳命伤财。

故大功虽告成,而兵差费至巨万,兵差所过,州县颇亏空。夫欲边之安,而使内地虚耗而不安,故曰甚非策也。

此文,让“读卷大臣故刑部尚书戴敦元大惊,欲置其一”,之所以大惊,是因为龚自珍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安边的方略,见识高卓,犀利深刻,让戴敦元先生耳目一新。但戴先生“欲置其一”的目的未达到,因为“同官不韪其言,竟摒之。”同官为何害怕这份试卷列入优等,或呈送到皇上那里去呢?一怕冒犯皇上,因为边疆骚乱被平息不久,皇上正沉浸在英明决策的喜悦中,此文直陈平息方式的隐患,让圣上颜面何以堪?二怕得罪那些与安边政策以及平息张格尔有关的大臣。这些老官僚们不会为国家长远利益着想,他们不会为一份考生的优秀试卷冒得罪圣上和同僚,乃至丢乌纱帽的危险。至于“楷法不中程”,只是一个堂而皇之“摒弃”的理由罢了。

虽然龚自珍经过多轮的殿试和朝考,已经从举人晋升为进士,但只是“学术职称”有了提升,官位和权力并没有得到提升。朝考后他进入不了翰林,成不了庶吉士,五月初七日,被任命到京外担任知县。内阁中书与知县,同为七品小官,但内阁中书是闲曹小官,而知县是有实权的小官。用今人的话说,知县毕竟是一县之长,可以说了算,收入也会比在内阁当一个小办事员要多。但龚自珍拒绝了这项任命,仍回原部任内阁中书。或许,他觉得在京城有机会陈述自己的政见,而到了最底层的县衙,就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了。从一个知县小官,要抵达朝廷中枢,其间隔着无数峰峦雾障。在这样的位子上几乎没有反盘的可能。

而在京城,虽沉下僚,但毕竟有许多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文友,大家可以经常聚会饮酒赋诗,也可以坐而论道,在最高的精神层面上进行思想交流和撞击,内心和生活都可以充实得多。

时流不沮狂生议

从这一年,经过几番考场折腾,留给先生身心道道伤痕后,到48岁先生离京南返,其间还有10年时间。这段时间里,先生基本未再进入考场煎熬。只有一次无关紧要的考试,发生在道光十四年(1834)四月。这个考试,有一个奇怪的名称叫“考差”。据先生在《干禄新书自序》中称:“京朝官由进士者,例得考差,考差入选,则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考差是清代对各省乡试正副主考官的选拔考试。肇始于顺治年间,至雍正形成考差制度,乾隆、嘉庆诸朝不断调整、完善,使其成为清代科举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龚自珍以进士身份有资格参加例行的“考差”,如果入选,就可以被分派到某个省份做乡试的主、副考官,即所谓“乘轺车衡天下文章”也。龚自珍又是因“楷法不中程”未入选。话说回来,即使这个“考差”“差”上了又若何呢?无非是多了一个曾任考官的名誉称号,或许多了一些门生,经常提两瓶小酒来拜访座师。如果你这个座师,是只有满腹经纶而无实际权力为其升官铺路的空壳,恐怕连小酒也不会有人给你提来。人心凉薄,古今皆同。因此,这个“考差”对实现先生的伟大抱负,无实际意义。从结果看,先生也不是很在乎这种考试。

在此段时间,龚自珍的官职也曾发生一些调整和变化。道光十五年升任宗人府主事,但先生何时任职,未见有明确记载。根据龚自珍有关文章的写作时间推断,其任宗人府主事时间为道光十四年五月至道光十五年三月间。宗人府是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部门,主事的职位是六品官。似乎提升了,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小官。到了道光十七年(1837),先生46岁时,仍官宗人府,奉旨充玉牒纂修官,三月,改任礼部主客司主事,祠祭司行走。这年春,吏部考绩,先生被列为“京察一等”,被选授湖北同知,先生不就,仍供职礼部。先生此次外授,也算晋升,清代同知官级为正五品。龚自珍对此晋升不感兴趣,未见有对其心态的确切记载。按照常理推测,先生在这个年龄到外地当一个同样也是无足轻重的五品官,与先生满怀壮志的高远目标,相去甚远,当然也就觉得与“考差”类同,一根鸡肋而已。

至此,我们大致清楚了,先生到48岁决定辞官南返前,其官阶也就到此止步了。

龚自珍并没有因官职卑微就彻底放弃,在有机会时,他总是要不断向上传递改变现状的政见。就在道光九年(1829),参加完殿试、朝考因楷法不中式不得入翰林这一年,先生在十二月写下《上大学士书》,吃的是五谷,却要操“肉食”者的心。在《己亥杂诗》第四十八中有记载:

万事源头必正名,非同综核汉公卿。

时流不沮狂生议,侧立东华伫佩声。

诗后自注:“官内阁日,上书大学士,乞到阁看本。”这篇《上大学士书》,长达五千余言,所陈之事,可不仅仅是要求大学士要亲到内阁办公(看本),其实,可以看作是先生在内阁任职五年中,对内阁各种弊端观察汇集后的一份改革意见书。有很多的人,种种荒谬的现象、办事规则、机制,习以为常,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但对有血性之先生,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龚自珍在文中,先论述改革之必要性:

自珍少读历代史书及国朝掌故,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所恃者,人材必不绝于世而已。夫有人必有胸肝,有胸肝必有耳目,有耳目必有上下百年之见闻,有见闻则必有考订同异之事,有考订同异之事,则或胸以为是,胸以为非,有是非,则必有感慨激愤……

龚自珍在陈述具体改革建议前,先袒露胸襟,其潜在话语是,“大学士”或许对我斗胆提意见会不满,不开心,不以为然,但这是一个“有心肝”、“有是非”的人才会提的意见,甭管你们是否采纳,是否因此而开罪诸公,但我的胸怀是坦荡的。

先生在文中提了六条革除内阁弊端的建议,这些建议都是撼动其现有体制机制的“猛药”,得罪人是必然的。诸如第一条,乞求内阁尚书到内阁办公。这岂不是公开向上司叫板吗?用今天的话说,“尊敬的领导,你怎么成天不见人影?能不能到你主管的部门来一起办公?”凡是想保住自己饭碗之人,敢对上司如此直言么?笔者在细读此文时,用笔圈出一些只言片语,这里摘引出来,与读者诸君共享,从中可见先生言辞之锋利:

·大官不谈掌故,小臣不立风节,典法陵夷,纪纲颓坏,非一日之积,可胜痛哉!

·则大学士既不直日,又不到阁看本,终岁不召见,又不趋公,与冗食需次小臣何以异?

·夫中书与翰詹同为清秩,翰林纂书,中书分校之,书内得失,一切不当问,中书深以为耻。

……

如此热血贲张之文字,完全不考虑后路,同时代有几人能写出?放到历史的长河中,也寥寥可数。先生的建议得到了什么回应呢?没有任何回应,如一片树叶飘落到水面,未激起任何水花。还有一个最常用的比喻是,如石沉大海。一头是满腔热血,而一头冷若冰霜,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憋闷的呢?

先生似乎仍难以遏制议论朝政的冲动。道光十七年(1837)三月,先生由宗人府主事,改任礼部主事,在第二年正月,他又上书堂上官,论四司政体宜沿宜革者三千言。又是一份长篇意见书。以先生个性,胸臆间有言而硬憋住,那颗跳动的心脏是要喷出血来的。且看看,他这篇《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提出的四大问题的要点:

一、则例宜急修也。

二、风气宜立挽也。

三、祠祭司宜分股办公也。

四、主客司宜亟加整顿也。

又是一次“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谏言。要说没有一点后续效应,大概也是不可能的。根据后来先生生存状况可以断言的是,先生到了哪个部门都要提意见,其后果必然恶化了他本人的生存环境,激化了他与上司、同事之间的矛盾。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先生还有一份对改革朝政积弊的手书建议,但未能留传下来。道光十二年(1832),天气反常,很多省份久旱不雨,如此大面积的旱灾,必然带来农田的普遍歉收,政府的税赋难以征收,而且会让大量农耕人员陷入饥馑。按照传统的天人感应的哲学理念,天灾总是与人事相联。天公发怒了,圣上不能不反思王朝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天公。六月,“为弭灾起见”,道光帝谕令在京各衙门例准奏事人员,“摅诚直言,各抒所见”。就在此背景下,已至耄耋之年的东阁大学士富俊素闻自珍才识,竟然五度到龚自珍处访问。龚自珍为老先生诚心所感,乃手书《当世急务八条》呈示。公读至“汰冗滥”一条,面露难色,知道此弊虽严重,但难以革除。先生当即将此手书点燃,付之一炬。那无情的火苗,也将两颗试图革除政弊的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有感于富俊心之诚——如此高龄,职位又比自己高,能如此不耻下问,实属不易,让先生感动不已,在《己亥杂诗》七十七首中对此有记载:

厚重虚怀见古风,车裀五度照门东。

我焚文字公焚疏,补纪交情为纪公。

也因此,《当世急务八条》一文在富俊阅过即化为轻烟,未能存世。今人,只能从龚自珍的诗和诗后自注中,知道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久沉下僚,言路堵塞,处处碰壁,壮志难酬,先生心情之郁闷,导致健康严重受损,终于在道光十六年(1836)春某日,一腔热血从口中喷射而出……

郭延礼《龚自珍年谱》载:“今春以来,先生因思归郁勃,事不顺心,积痗所鼓,肺气横溢,遂致呕血半升……”

是年,先生45岁,正当盛年。

第八章 佳 人

龚自珍不仅仅是伟大的启蒙家、思想家、诗文大家,更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用文字批判社会、批判现实、批判官僚阶层,批判的都是沦为统治工具的男性世界,在他的所有文字中却看不到对女性的任何不恭之词。

他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怀的人,他的浪漫情怀既反映在文字中,反映在与友人相处之中,更反映在对才貌俱佳的女性的态度上。

段美贞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果读读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就会发现那些文字比虚构的爱情小说更有情趣和意味。

好了,下面我们该来看看那些龚自珍曾爱过的人和爱过龚自珍的人。

龚自珍对女性的某种特殊的情愫,是否与童年体弱多病,对慈母的过分依恋有关呢?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解释,或许他有一种恋母情结?先生幼年时,每逢斜阳夕照时,听到卖糖人吹箫传来的声音,他就会产生一种心灵颤抖的恐惧感。这时,母亲段驯就会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正是对箫声的一种特殊的敏感,使得“箫”成为他诗词中被反复描述的意象。

正式进入龚自珍生活的女性,应该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段美贞。段氏是龚自珍的表妹。龚自珍的母亲段驯是大儒段玉裁的女儿。龚自珍成人后,段玉裁读到这位外孙的诗文,老先生赏识外孙的才学,便做媒把次子女儿段美贞许配给龚自珍。

龚自珍与段美贞同龄。在21岁这年结为夫妻。正好这一年,自珍父亲龚丽正从京城外放被提任至安徽徽州任知府。春,全家离京南下。四月到任,同月,龚自珍与表妹段美贞在苏州完婚。从留存的文字看,龚自珍非常喜爱这位表妹,段美贞温柔贤淑,知书识礼,与龚可谓传统意义上才子佳人式的绝配。夏,龚自珍偕同新婚妻子至杭州。初夏的西子湖畔,气候宜人,柳枝摇曳,碧波荡漾,两位新人泛舟湖上,在凉风习习的小舟上享受新婚的甜蜜。此时,青年才俊龚自珍不禁诗兴大发,回府后一首被广为传播的妙词挥毫而出: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首句写游湖景色。清风拂面,湖波涟漪,是难得的良辰美景。“东华”指京城,“生小”指小时候。幼时长期客居京城,以求功名,但前景仍是苍茫一片。靠屠狗那样的武功,或华丽空洞的文辞来获得功名,难道是自己孜孜追求的目标?大概同乡苏小小,也要笑话我如此低级的人生志向吧!

好景难续,夕阳西沉,愁绪顿时涌上了心头。实现自己的志向,犹如寻觅西子湖畔的美人,难见踪迹。自己胸腔内有满腹幽恨却无处寄托。无论是“吹箫”,还是“说剑”,皆如同春梦般,随着橹声消失在虚幻的云水之间。

我的解读实在不怎么高明,消解了词本身的韵味。这首词是龚自珍早期的代表作,如要领悟其中精髓,还请读者诸君细细品味原句。这首词一出现,在南方文人中即引来一片好评,不少墨客雅士写和诗以呼应。后人评价该词词风,经典地体现了龚自珍哀艳杂雄奇的诗词特征。严迪昌编注的《元明清词》评价:“词上片写唾弃之事,下片表现理想之境,归结到‘云水’茫茫。一个上下求索的不宁心魂振立纸端。”孙文光等在《明清词三百首》中评点说:“天风挟大气以开篇,声势浩大;云水裹橹声而结束,篇终接混茫,故全词实是借山水以抒发胸中壮志和感慨,有稼轩唤‘红襟翠袖,揾英雄泪’之风。”

龚自珍在杭州住的时间不长,然后就往父亲任职的安徽徽州出发,与父母团聚。在第二年的农历四月,离开徽州赴京参加顺天乡试。要离开情深意笃的新婚一年的妻子,虽依恋不舍,却也只能绝然上路。旧时代,金榜题名时,是每个男人心中的梦想。更何况龚自珍这样胸有凌云大志之人。红颜薄命,难道段美贞也在为这个古老的谶语提供新的例证?新婚还不到一年,不知为什么她就变得体弱多病。或许是水土不服,在苏州长大的女孩子,可能对徽州的生态环境不太适应。但这也只是一种猜想。

龚自珍到京后住在友人家中,离农历八月应试还有数月,他在做应试准备的同时,也时时怀念着远方体弱多病的妻子。

行笔至此时,笔者在翻阅有关龚自珍的传记史料时,发现有关描述似有误。陈铭先生在《剑气箫心》第33页,引录先生《浪淘沙》词,来表述先生在词中对妻子的怀念。但笔者在查阅杨柏岭《龚自珍词笺说》对该词的解析时发现,这首词中“苏州花月是儿家”词句,可作基本判断龚氏是在怀念苏州的一位妓女。根据郭延礼《龚自珍年谱》记载,这首词大致写于1811年前后,先生在婚前19岁左右。这样的解说,从写作时间到词意是可以说得通的。否则,说婚后一年,先生在京城作词,怀念的却是一位苏州妓女,显然与情理不合。因此,可以基本肯定陈铭先生对此词词义的理解有误,对该词写作时间的判断也欠准确。

但就在这年初秋,龚自珍在友人、水司主事汪全德家中,见秋花而心生感慨,遂赋词七首,其中只有三首后来被作者本人留存下来。这三首分别是《惜秋华》、《减兰》、《露华》,除了第三首较多地通过禅意反映词人的心境,前两首有很多词句表达了青年龚自珍羁旅京师,在前途未卜之际,对妻子的深深的思念之情。他完全想象不到,就在他沉浸于相思之苦时,而妻子却撒手人寰,驾鹤西去。由于音信不通,或家人考虑到他在京城应试,为免受干扰,没有及时地将讯息传递给它。

新婚远别,本就是人世间最悲催的情感之一。如果要想到,这一别居然是天人永隔,先生大概不会去赴那个乡试的吧?但是,世间很多事都无法用如果来重新演示。那个叫“命运”的魔鬼总是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折磨你。

先生的付出,并没有换来金榜题名。在落败后,他满腹惆怅,谁料想回到徽州家中,又遭受另一重情感打击。他日夜思念的闺中人,已躺在黑漆漆的灵柩内。青年龚自珍只能扶柩痛哭,牵牛花上的露珠果真是化作了离人的伤心雨。段美贞去世时年仅22岁。龚自珍离家后,妻子病情渐重。遂请医生诊治,谁知庸医将之误诊为妊娠反应,待到发现误诊,已经无力回天,不幸病逝于七月五日。而此时,也正是龚自珍吟诗作词,托咏花寄思妻之情的时段。冥冥中有心灵感应么?七夕相会,如果意念可以穿越万水千山的阻隔,但即便如此,念想也只能飘荡在无边的虚空中……

嘉庆十九年(1814)三月,龚自珍送妻子段美贞灵柩回杭州。后将亡妻下葬于杭州西溪富家山。

何吉云

真正伴随龚自珍度过一生的是另一位女士,名何吉云。龚自珍把早期情感的浪漫交给了段美贞,而把积年累月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苦差事留给了何吉云。

在嘉庆二十年(1815),龚自珍有了第二次婚姻。续弦夫人何氏,浙江山阴人,也是书香门第之后,祖父何裕里,曾任贵州下江通判。父亲,即龚自珍的岳父何鏞曾任何官职,史载不详。从相关史料中可知,何吉云又是一位文化修养很高的女性。生于1794年,小龚自珍两岁。何女士,擅长吟诗且不说,其书法造诣尤为人称道。在龚自珍补“中书考差”时,有人断言,“定庵不能作小楷,断断不得差。如其夫人与考,则可望矣。”可见,龚自珍夫人书法,在社会上是享有较高知名度的。

何吉云在龚自珍的人生旅途中,是知音,是贤妻,是良母。不断地用女性的温润,慰藉着他那颗痛苦的灵魂。龚自珍有二子二女,子龚橙、龚陶,长女阿辛,皆为何氏所生。

笔者非常想用更多的笔墨来描述这位伟大的思想家、诗文大家背后的伟大的女性,遗憾的是苦于难觅更多的史料。这也许因为,日常生活的琐事不是史家关注的兴趣点所在。而生活的艰辛抑或乐趣,其实就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情 痴

龚自珍是风流倜傥的情种,他那些旁逸出婚姻外的风流韵事,常常为文人墨客所津津乐道。当然也有类似王国维那样的老夫子,高悬道德之剑而加以谴责。吾辈以为,对于此类情感方面的事情,也还要用历史的眼光来对待。就正如,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今天,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西门庆妻妾成群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只要你有足够的家产可以供养那些妻妾,并且协调好她们之间的关系,在他所处的时代不会有人认为是什么大的道德问题。

自珍在丹阳暴卒,时人传为因“丁香花公案”,即自珍与一满族大臣贝勒侧室顾太清之恋情泄露而遭谋杀。萧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谈到这一事件时认为:“太清既非正室,以清代之风气论,直可视为红粉知己,风流佳话,焉能以礼教绳之,亦未可以奸非论罪,故定庵反复道之而不自讳,正可见其坦率为人耳。《己亥杂诗》等于定庵之自传,情文俱茂,焉能作无病呻吟语哉?(定庵好读梅村诗,梅村有“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之句,想定庵已心领神会矣。)”

由此佩服民国史学天才萧先生持论之客观,史识之独到。由之我也更相信,有才学之人,必定皆性情中人。心如槁木之人,如何能写鲜活之文?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界上最美的是什么?是美人啊,即使是断了臂的维纳斯,在人们心目中也是最美的女神啊!今天有流行歌曲说,“爱江山更爱美人”。在龚先生的心目中,江山与美人究竟孰轻孰重?我们或许无须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许这类答案就像无解的方程式,永远也没有终极的结论。

红 泪

“红泪”在古语中本指女子的泪。王嘉《拾遗记》:“薛灵芸别父母,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液壶承泪,壶即红色。”应该是壶中的泪成了红色吧,形容伤心之极。泪从心血中淌出。龚自珍在《己亥杂诗》借用来指自己的泪,原句为“红泪淋浪避客揩”。先生避开客人拭去痛彻心肺的泪。

他因何事如此一洒“红泪”呢?为一位心仪的美人。这位美人在先生离京南返十三年前离世。先生在北京获得了她去世的讯息(拊心消息过江淮),顿时捶胸顿足,泪雨倾盆。为了追悼这位去世的女子,龚自珍为此写了十六首诗。

这位女子是谁呢?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有人根据诗句揣测,女子或许是龚自珍表妹,与龚家有亲戚关系。如诗中说该女子“娇小温柔播六亲,兰姨琼娣各沾巾。”笔者认为,据此是很难确认女子与龚家有亲戚关系的。诗中写的是,女子的亲戚说起女子英年早逝,都为之垂泪。并不是说龚家的亲戚是如何伤心。如果要从诗中索隐痕迹,我倒是认为,该女子为西子湖畔的青楼女子可能性为大。

且读《己亥杂诗》第187首:

云英未嫁损年华,心绪曾凭阿母传。

尝得三生幽怨否?许侬亲对玉棺眠?

这是先生悼亡诗中的其中一首。“云英”非指该女子,而是用典暗指。典出辛文房《唐才子传·罗隐》:“隐初贫来赴举,过钟陵,见营妓云英有才思。后一纪,下第过之。英曰:罗秀才尚未脱白?隐赠诗云: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未嫁出去的才貌双全的营妓与饱学而落第的才子,双双都是失意人。先生以此典故入诗,是否隐隐透露了该女子的身份?

再读另一首:

残绒堆积绣窗间, 慧婢商量赠指环。

但乞崔徽遗像去, 重摹一帧供秋山。

诗中的“崔徽”,先生又是借典来喻指该女子。崔徽为唐代河中府妓女,“同裴敬中相恋。后来敬中回返兴元,崔徽不能从行,因绘写自己的肖像托人送给敬中,表示坚贞相爱。”

先生多次用古代著名妓女掌故写入怀念他心爱的女子诗中,不会是随意为之吧!

但笔者无法从史料中找到关于该女子的确切身份的记载,只能揣摩之,聊算一家之言。

第二个问题是该女子的名字,龚诗中没有明确道出。但在其中一首诗中,先生说到自己曾给她取了一个别名,叫“高华”,诗云:

蟠夔小印镂珊瑚,小字高华出汉书。

原是狂生漫题赠,六朝碑例合镌无?

“夔”是古代传说中像龙的独脚怪兽。首句说,刻着“蟠夔”的印章,显珊瑚般的美丽花纹。“高华”这两个字出自汉书。《晋书·王恭传》称赞王恭:“少有美誉,清操过人,自负才地高华,恒有宰辅之望。”那么,下文笔者就用“高华”这个名字来取代“该女子。”

高华在先生的心目中应该不仅仅是一位具有“倾城倾国”、“沉鱼落雁”之美的“花瓶”,同时也应该是很有才思的女子。否则,何劳先生从汉书中找出“高华”两个字来命名?

那么,佳人高华是何方人氏?

这一点不会有疑问,自珍先生在诗中说得很明白:

小楼青对凤凰山,山影低徊黛影间。

她居住的小楼,对面就是草木青翠的凤凰山。而凤凰山在杭州城南十里。这里“背山临水,风景优美”。她的眉黛间,似乎徘徊着青山的影子。

龚自珍的组诗虽写于己亥之年,记述的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所记之事应在道光七八年间。道光七年(1827),作者36岁。而在女郎逝世后十一个月,先生回到杭州,时间约在道光八年(1828)。在北京先生获知心上的女子因病离开了人世,已经情难自禁,泪雨婆娑。十一个月后来到女子的住处,目睹的是空空的梳妆镜台,而小婢和阿母、姨娣等女孩的亲眷,见到迟来的先生,也都热泪盈盈。先生是如何地伤心,如何地再洒“红泪”,稍稍想象一下,画面就会呈现在我们的脑幕上。这位女子,在先生的笔下简直是完美无缺了。不仅貌美如“洛水女神”,而她的针线功夫,则如传说的“针神”。至于温柔贤淑,也是亲邻们赞不绝口的。

更让龚自珍心神摇撼的是,女子对先生的挚爱深情。她在病床上,日日盼望着先生归来,特地把自己亲绣的汗巾(围在腰间的带子)、钞袋(荷包)、枕头衣(套),让阿娘赠给心上人。拿到这些散发着女子体温的遗物,睹物思人,先生的泪水大概要流干了吧?请读诗:

阿娘重见话遗徽,病骨前秋盼我归。

欲寄无因今补赠:汗巾钞袋枕头衣。

在堆满女子“残绒”的绣窗前,女子身边的婢女商量着要把主人留下的指环赠给先生留念。但先生不要指环,而只要一帧女子的遗像,他要重新描画下来,供在自己的房间里。先生还拉着婢女衣衫,让她陪伴自己像当年与她的女主人一样同游西湖,以解对恋人的思念之情。他似乎从婢女的言谈举止中,多少看到女主人的影子。但“婢学夫人”,与夫人比终究难以神似。下面这首诗写了先生面对婢女,把婢女想象成夫人的微妙心理:

小婢口齿蛮复蛮,秋衫红泪潸复潸。

眉痕约略弯复弯,婢如夫人难复难。

绵绵不尽的情思,如同一场梦终将随风飘逝。“人生得一知己难”,而男人如想得一“红粉知己”则更是难上加难。这也许是先生对这一段情感在经过了多年后也难以释怀的原因吧:

女儿魂魄完复完,湖山秀气还复还。

炉香瓶卉残复残,他生重见艰复艰。

炉香渐灭,花卉凋零,阴阳两隔,芳魂难觅……他生还能重见吗?这问题只有仙界的神灵才能回答。所幸的是,先生因此留下的十六首诗,可以让后人品味纯真情爱的永恒魅力。

灵 箫

在先生结束了与西湖佳人一段凄丽的情感缠绵的十三年后,在辞官南返途中,停留在清江浦(今淮阴)时,又开启了另一段才子佳人式的情感之旅。

王镇远先生在《剑气箫心》一书中有一章专写先生的这段情感,题名为《定公四十遇灵箫》。这里作者在标题中把定公的年龄搞错了。“四十”应该为“四纪”,龚自珍诗云:

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

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定庵这年48岁,因此称“四纪”。毫无疑问,龚自珍是在48岁这年遇到了他又一位为之动情的绝色佳人。这人的名字在诗中明确道出,为“灵箫”。诗人丝毫不避讳这段情感,在诗中希望未来的史家,在记录历史时,不要忘记带上这一笔。因此,遵先生所嘱,有关他与灵箫的情感经历,本传是必须记载的。

十多年前相识相恋的那位西湖女子,是否落入风尘的女子,无法准确判定。但灵箫肯定是一位落入风尘的女子。灵箫这名字,大概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艺名,是风月场上的称谓。这名字或许就意味着,这是龚自珍在官场失意之时,上帝赐给他的一个弥补人生缺失的珍贵礼物。呵,灵箫!先生幼年时,每闻箫声便心灵悸动而要往妈妈的怀里钻。而在他的诗词中,箫与剑则成了回环反复的意象。

箫声在定庵48岁时,幽幽地吹来。先生是该迎着箫声而起舞,一头栽进吹箫人的怀抱,还是避箫声而远去?

“天花拂袂著难销”,先生坦承自己抗拒不了佳人的诱惑,摆脱不了世俗的情感。 在佛家的“出定”与“入定”间,他常感到“定力”不够,遇美色而难自持。“天花”是佛经中用语。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花至诸菩萨,即皆坠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坠。天女曰:结习未尽,花著身耳;结习尽者,花不著也。

定庵先生在《己亥杂诗》中共用了36首诗来记录他与灵箫的情感经历。先生从北京回杭州,途经清江浦(今淮阴),在酒席间结识沦落到风月场的灵箫。从先生回杭时未携家眷,回杭后又返回北京,再从北京携眷回杭,前后三次滞留于清江浦。从先生的诗中可以读出,他与灵箫的情感经历可谓波澜迭起,峰回路转。如果美妙的情感只是停留在缥缈的云端,那么这情感可能随风而逝;但如果将这情感落到地面,则又会产生许多无端的曲折烦恼。先生与那位湖畔女子情感经历与清江浦女子的不同情感经历,正好诠释了两种不同的情感困境。

在后面章节写先生辞官南返时,笔者会写到他南返的原因和心境。这里简单地交待一下,先生是在对自己的前途无望的情景下,决定诀别庙堂,从此回归江湖的。他的回归,决不是因为西湖鲟鱼羹的诱惑,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仕途追求去寻找生命本体的快乐的。因此他的回归充满了无奈、沮丧、失落……这样一种心境,导致了他精神和情感生活的放荡不羁。他在京城与杭州间的路途中,除了给我们写下了315首诗组成的伟大的大型组诗《己亥杂诗》集,其途中大部分时间,除了访僧,便是选色。用他自己的话来描述,“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这样一种心理因素,导致了他离京后的行迹。而他的组诗中,很多都与他途中的经历相关。

灵箫的出现,让醉眼朦胧的先生眼前如有电光闪过。对一般烟花女子,先生或许出于一种生理和情感的宣泄,而对灵箫动情,显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色。道光十九年(1839)五月十二日,先生从北京抵达清江浦,在此酒席间结识了灵箫并有赠诗:

一言恩重降云霄, 尘劫成尘感不销。

未免初禅劫花影, 梦回持偈谢灵箫。

灵箫的一句话,如同天降恩旨。先生表白,就算经过“微尘那样多的劫,而这些劫又化成无数微尘,我仍然不会忘记你的厚意浓情。”此间,定庵与灵箫相处的时间可能不多,但相互间已经有了感情承诺。等到先生回京接家眷,于同年九月二十五日重到清江浦时,先生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天,几乎每日与灵箫缠绵在一起。相互间也就有了更多深入的了解。从先生的诗中,我们知道了灵箫的非凡之处,也可以琢磨出诗中透露出的他们发生恋情的信息。

豆蔻芳温启瓠犀,伤心前度语重提。

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

“豆蔻”指灵箫。“瓠犀”指瓠瓜的瓜子,形容灵犀的牙齿。诗中用“牡丹绝色”来描述灵箫的貌美。对灵箫的赞美,定庵的多首诗中都有描述:“对人才调若飞仙,词令聪华四座传。”是说灵箫语惊四座,才情犹如天仙一般。得定庵先生这样的诗文大家如此高评,可见灵箫才情之非同一般。“天花岂用铃旛护,活色生香五百春。”比喻灵箫是天女撒下的天花,活色生香,永开不败。“一队画师其敛手,只容心里贮秾春。”“秾春”指美好的情韵。在定庵先生眼中,灵箫是如此之美:一群画家面对她时,感到无法下笔,只能把她的美妙情韵藏在心中。真是:眼前有女难描画,只能胸间珍藏她。灵箫的可贵还在于她是胸有大志之人,言语间显然对定庵先生的过于颓废消沉有所批评,使得定庵先生如醍醐灌顶,惊异于风尘女子中居然有此知音: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隷状台伺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对黄河。

定庵先生在幽幽的箫声中,同时感受到一位温柔女子剑一般的豪气。罗素大约说过类似的话:好女人是引导男人向上的车轮。定庵先生在沮丧、沉沦中,从女子处获得了一股向上牵引的力量。这就更让他为之动情。在灵箫面前,定庵先生甚至都有点感到自卑了:

道韫谈锋不落诠,耳根何福受清园?

自知语乏烟霞气,枉负才名三十年。

定庵先生感到自己的言词,与灵箫比缺少山水清润的气息。一个老男人跟少女兼才女比生命活力乃至口齿伶俐,定庵当然未必是对手。

灵箫的冰雪聪明和才情,乃至心机,似乎不是定庵先生能够轻易地驾驭的。他们之间在今后的关系走向上肯定是发生了分歧。“伤心前度语重提”,说的都是什么呢?从诗中可读出,就是定庵先生是否为灵箫脱籍,将她娶为妻室的问题。两人多次协商此事。先生已有妻室,对灵箫不可能隐瞒,如要娶她只能纳为侧室。也许,在这个问题上,灵箫表现得很不开心。所谓“岂是梅花处士妻”,只是定庵的一个托词罢了。也许,他用诗开导灵箫不必计较所谓的名分问题。这个对男人来说,不是特别重要。

灵箫来自苏州良家,因何缘故沦落、迁移到清江浦,不清楚。但灵箫希望回到苏州,这在龚自珍的诗中有所透露:“儿家心绪无人见,他日埋香要虎丘。”就是死也要埋到苏州的虎丘去。在先生如何安顿灵箫的问题上,显然没有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共识,乃至先生在首度离开清江浦时有意不辞而别,下狠心割断这段情丝:

美人才地太玲珑,我亦阴符满腹中。

今日簾旌秋缥缈,长天飞去一征鸿。

随后定庵收到了灵箫的道歉信。面对溅落了美人泪的信笺,先生的骨头在又“犯贱”了:

青鸟衔来双鲤鱼,自缄红泪请逥车。

六朝文体闲徵遍,哪有萧娘谢罪书?

灵箫在表示道歉的信中,似乎对定庵让自己脱籍的条件做了让步。从后来定庵的诗中也可解读出,先生对如何安顿灵箫也作出了妥善的安排,比如有诗说:“万一天填恨海平,羽琌安稳贮云英。”“……羽琌?山下是西陵。”“羽琌山庄”是定庵回来后新建的位于昆山的寓所。但这段情爱故事,并没有到此获得大团圆式的结局。他们之间就婚嫁问题的“谈判”又一次破裂。定庵在离开清江浦赴京接家眷时,灵箫原本要来为先生送行,但未等灵箫梳洗妆扮后来到,他就登船离开了。

身体离开了清江浦,但先生的心神还停留在清江浦。在抵达清江浦北—— 一个名“渔沟”的交通站时,他忍不住在墙壁上题诗:

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阙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未济”是《易经》中最后一卦,这里指定庵要将灵箫纳为侧室的协商未果。先生写毕这首诗,随后又控制不住“余情”,给灵箫寄去两首诗表示思念之情难以释怀,对自己绝情而去表示后悔:

其一

欲求缥缈反幽深,悔杀前番拂袖心。

难学冥鸿不回首,长天飞过又遗音。

其二

明知此浦定重过,其奈尊前百感何?

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

情到深处难自禁。看来先生对此女真是痴迷到不能自拔的程度了。居然在从清江浦往北渡过黄河的途中,抑制不住地泪流满襟。如果先生在这两首诗中表达的情感没有变化,他与灵箫之间会重新燃起相依相恋的烈火么?也说不定。但先生对灵箫的情感终于被时间的流水渐渐地冲淡。在这年十月十日,先生又寄一诗给灵箫:

阅历天花悟后身,为谁出定亦前因。

一灯古店斋心坐,不似云屏梦里人。

在此诗中,定庵先生表示要收敛心性,在古店孤灯中让自己从世俗的情感中慢慢解脱出来。先生在寄出前两首诗后,似乎没有得到灵箫的回应。因此,在此诗后有“顺河道中再奉寄一首,仍敬谢之,自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之类的自注。但笔者感到有些诧异的是,如果先生仍然钟情于此女,为何要在此诗中要表达枯心向佛的意向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甭管怎么说,灵箫对定庵的“绝情”而去,没有表示出任何和解的迹象。在这首诗寄出后的两个月后,定庵重到清江浦,问讯灵箫的踪迹,得悉灵箫已经回往苏州,从此闭门谢客了。

先生感叹灵箫的心迹难测。笔者觉得这也许正是灵箫的魅力所在。如此有鲜明个性的女子,是会让须眉男儿羞愧的。在处理与灵箫情感的事情中。定庵的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肯定让灵箫彻底失望了。

写到这里,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那就是,定庵先生最终有否娶灵箫为妾呢?在比较了不同的说法后,我仍然觉得难下定论。曾任浙江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陈铭先生,著有两种关于龚自珍的著作《剑气箫心》和《龚自珍评传》,前者为传记,是“浙江文化名人传记丛书”之一种,后者为评传,侧重介绍传主的思想艺术成就。他应该是目前研究龚自珍的权威专家之一。按照陈铭先生的说法,灵箫被龚自珍纳为侍妾了。在《剑气箫心》的第220页,他写道:“龚自珍南返途中,曾经在清江浦停留,并喜欢上两个妓女。一个叫灵箫,最后成了他的侍妾;另一个叫小云,不肯做龚自珍的妾。”这段话,有一个显然的笔误,即妓女小云,并非定庵在清江浦所遇,而是在扬州,有定庵的诗为证: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

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诗尾注解说“小云”是:“作者这次南归时,在扬州遇见的一个妓女。”关于小云,笔者在后面还会写到。这些都可证,小云并不是在清江浦与定庵相识。设想一下,定庵先生如果在清江浦同时与两个妓女周旋,不是一般的逢场作戏,年近半百之人,精力有那么旺盛吗?

对龚自珍是否将灵箫纳为侍妾了,作为一家之言,且存疑。陈铭先生未在此处标明史料来源,笔者无法查证。支持“纳妾说”的还有郭延礼的《龚自珍年谱》和麦若鹏写的《龚自珍传论》。在郭著第194页,有“先生约于此年娶妾灵箫”,依据是《己亥杂诗》中有“定庵四纪遇灵箫”之句。显然,此依据不足为凭。郭著用了“约”字,证明作者也没有完全把握断定,定公何时娶灵箫为妾。麦若鹏在其著第389页写道:“经过和灵箫的曲折的‘谈判’以后,他为灵箫脱籍纳做侍妾,接到昆山羽琌山馆的别墅去同居了。”他的依据是定庵先生当时颇为得意地写了这样的诗:

灵箫合贮此灵山,意思精微窈窕间。

丘壑无双人地称,我无拙笔到眉弯。

笔者查阅了先生这首诗,该诗是《己亥杂诗》的第200首,按时间顺序,应该在定庵第一次相识灵箫之后,第二次与灵箫重逢之前。

其意是灵箫是合适安置在这座灵山中的,这是我费尽了一番思量后作出的安排。这里山川秀美和人之美正好相称。可惜我没有一支拙笔,像《汉书》中写的张敞那样为妇人画眉。在这首诗的后面,编注者有一条注释:“灵箫这时还没有到羽琌山馆,所以诗中只是希冀之词。”在此诗后面还有一首也写到类似的意思:“携箫飞上羽琌阁。”——“我将携着灵箫飞上别墅的高阁。”因此作者把可能的事,说成是已经发生的事了。至于后来两人关系的终局,定庵为灵箫写的最后一首诗说得明明白白。也确实未见定庵其后再有诗和文字提到灵箫。在樊克政《龚自珍年谱考略》中,无论正文还是在附录《家世》中,也未见有定公娶灵箫为妾的记载。定公确实曾娶有一妾,并为他生有一女,名阿莼。在樊著的第564页《家世》中有记载:“妾某氏,阿莼之生母。”王镇远先生所著《剑气箫心》在写到定公与灵箫的恋情时,以一段富有诗意的描述,写到了这段恋情的结局:“这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如一颗晶莹清冷的露珠,在晨风曦光中悄然而逝了……”

因此,笔者在考量各家之言后,是倾向于定公并未娶灵箫为妾的。以灵箫之爱恨鲜明之个性,也不大可能在回苏州“闭门谢客”之后再吃回头草。

小 云

在上文中曾提到另一个在龚自珍南返途中,与他产生情感纠葛的风尘女子小云。按照《己亥杂诗》第99首所写:“初弦相见上弦别”,定公与小云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为六天。“初弦”为农历每月初三日,“上弦”为农历初八日。

龚自珍确实是名不虚传的风流种子。从他的诗中可以读出,他也非常喜欢小云,而且对小云有相当高的评价。虽然相比较灵箫,先生没有在小云身上投注那么深的情感。

从野史中的记载看,小云是一位既有才情美貌又任性不羁的女子。她有那种一会儿让定公郁闷,一会儿又让定公喜笑颜开的挑逗功夫。她的性格或许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晴雯。因此定公诗云:“美人才调信纵横”,“能令公愠公复喜”。定公在《己亥杂诗》中有三首诗写他与小云的交往。这样任性的女子,他知道只能是偶然品尝一下的美味,但要将她作为“家常菜”,就会有一种畏惧心理。有谁会受得了日日悲喜无常的情感折磨?因此,他在诗中说:“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意思是说,你看我头发已经斑白,而你正处青春妙龄时,咱们就此别过,就不要再约会了,以免耽误了你未来更好的日子。称自己老,不宜与小云再约会,只是定公的托词罢了。他在与灵箫的相处过程中,为何没有以镜中白丝而做了断的理由呢?

行文至此,我突发奇想到一个问题,为何定公能在风月场中遇到很多令他钟情的才情貌皆具的女子呢?而今日在娱乐场所谋生的女子,常常徒具一张花瓶式的脸蛋,一张口讲话则寡淡无味呢?更不用说,在今日灯红酒绿之处所,还能找到柳如是这样的能让国学大师陈寅恪倾心为之作传的伟大的名妓了。概因时代环境之大不同也。旧时女子,除了做家庭妇女,几乎就没有别的出路。因此很多其实智商很高,才貌双全的女子,因家贫或种种因素导致生活困窘,只好沦落到青楼去谋生。

因此,今日之“才子”,别梦想着到娱乐场所,会遇到灵箫这样的有才貌有人格境界、不仅仅徒有其表的美女。

沉 沦

虽然定庵先生辞官南返途中纵情于酒色,有他的特殊的心理因素。他毫无顾忌地把他的此类形迹写入诗中,证明在他所处的时代风气,并不将此类行为视作道德伦理上的严重问题。

某位书生,在给友人的书信中,用讥诮的口吻描述了定庵南行途中的行踪:“某祠部辩若悬河,可抵之隙甚多,勿为所慴。其人新倦仕宦,牢落归,恐非复有网罗文献、搜辑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不知从何渠道,这封批评定庵先生的私信,居然让他本人看到了。我猜想,定庵先生读此信后定会仰天一笑,然后挥毫赋诗一首:

网罗文献我倦矣,选色谈空结习存。

江淮狂生知我者,绿笺百字铭其言。

写毕诗,先生在编诗集时特地把此信附录于后,将批评者引为知己。以此告诉世人,知我者,江淮狂生也。“选色”与“谈空”,正是我一贯的喜好啊。

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对定庵之滥情,沉沦于酒色,持一种欣赏的态度。他本人就写过一篇文章,严厉批判统治者通过设官妓来腐蚀知识分子灵魂的伎俩。此文题为《京师乐籍说》,文中明批唐、宋、明代设官妓以消磨士人斗志的政策,实质是影射当朝的愚民行为。

如何看待定庵先生数度沉迷于酒色之中?笔者只能说,人性是复杂的,定庵先生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常人食、色的基本欲求,我们不必用白璧无瑕的标尺来苛求。

定庵先生本囊中羞涩之人,他哪来的银两去花月冶游?朋友资助也。在清江浦,他得到了时任知府的何俊的资助,而在扬州则得到当地官员卢元良的资助。正如定庵在诗中毫不隐讳地自嘲:“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

第九章 涌 泉

倦 鸟

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先生48岁。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先生离京,辞官南返。离开京城时先生未携带家眷仆从,雇了两辆车,一车自己乘坐,另一车载文集百卷。离京前,好友汤鹏书赠楹帖,曰:“海内文章伯,周南太史公。”吴葆晋为之饯行于时丰斋,并出城七里相送。

写下这段文字,紧接着需要回答的是两个问题:

一是定庵先生辞官出走的原因;

二是为何不一次性地携带家眷,而要先孤身一人先回,然后再返回京城接家眷?如此千里迢迢,旅途颠簸,劳顿不堪,为何却要多跑一个来回?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导致先生离开京城府衙的一个直接诱因是,道光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他的叔叔龚守正被命“署礼部尚书”,成了他的嫡堂侄、担任礼部主事的龚自珍的顶头上司,按照清代的有关律例,龚自珍应该回避。回避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调至其他部门任职,其次是自己请辞,不再担任官职。龚自珍选择了后一种。他的离京是得到皇上御批的。同年九月三十日,龚守正就龚自珍应否回避,上折请旨,道光皇帝下谕:“龚守正奏嫡堂侄礼部主事龚巩祚应否回避,龚巩祚著照例回避。”还有一个请辞的理由,也是很正当的。按照清廷规定:如果父母年八十以上,或七十以上而独子,家无次丁者,为官者可以请辞回籍赡养父母。而在道光十八年,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已经七十二岁,龚自珍正好是独子,符合请辞的条件。但这一条,本人是可以根据自身意愿,做出是否辞官的决定的。

龚自珍倦于仕途,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看不到前景,如果继续待下去,也只能困于下僚,在闲衙冷曹吃座冷板凳。由于他屡屡上书建言,其后果是意见非但得不到采纳,反倒得罪很多人。就在道光十八年(1838)初,先生离京前一年,撰《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文中提出四项改革积弊的建议,言辞之激烈、犀利,为府衙所罕见。先生既已心灰意冷,居然还是如此激昂地上书谈改革,真是哀莫大于心未死啊!也可以想象,先生的行为,在死气沉沉的官衙内,会遭遇什么境况。据有关史料载,龚自珍的离京与“忤其长官”有关。另有一份记载,也佐证了定庵先生在离京前是如何“忤其长官”的:“道光二十年(疑误为道光十九年初或道光十八年),直督请裁撤天津水师,谓无所用,计费且数十万,上可其奏。先生上书万言,言不可撤状。不报。先生旋引疾。后二年英夷内寇,其目朴鼎查直抵津门,上章请和,要挟失国体,人始服其先识。”遗憾的是,这份万言书已散佚。同事的倾轧、上司的打压,使得先生度日维艰。

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俸禄。按照他的职位,正六品官,每年的俸银为60两,俸米30石,再加上其他一点微薄的补助,这点俸禄养家就已经很困难,更何况俸禄被夺。先生被剥夺俸钱的具体原因不详。大概与“忤其长官”不无干系。能够剥夺他俸钱的人,肯定是官阶比他高的官员,这等于向他发出信号——看你还谈什么改革,赶紧卷铺盖走人吧!

先生本是豪侠之人,手中只要有银子,与友人交往皆慷慨待之。与他的父亲龚丽正的做派差不多,除了常邀友朋聚会,家中也常常宾朋满座。由于不注意积蓄,一旦俸银断了,生活很快陷入窘境。他在《乞籴保阳》诗中,记录了自己因家贫无法生活去保定向朋友求助的情形:

……

读书一万卷,不博侏儒饱。

掌故二百年,身先执戟老。

苦不合时宜,身名坐枯槁。

今年夺俸钱,造物簸弄巧。

……

剥啄讨屋租,诟厉杂僮媪。

笔砚欲相吊,藏书恐不报。

妻子忽献计,宾朋佥谓好。

故人有大贤,盍乞救援早?

如藏孙乞籴,素王予上考。

西行三百里,遂抵保阳道。

从诗中可以看到,定庵家贫到了需要把藏书典当出去的地步。更不用说自己编辑的文集因无资费而无法付梓。妻子给他出了主意,你有那么多好友,为何不向他们求助呢?这样,龚自珍就驱车三百里,到保阳(即保定)向托浑布借贷。托浑布是蒙古旗人,嘉庆己卯进士。他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与龚同中式举人,因此而有“同年”之谊。托浑布先生的官运也比龚自珍要顺畅得多。他在中举第二年,便参加会试成为进士。道光十二年(1832),因台湾大旱,导致粮价暴涨而发生内乱,托浑布奉命平定了起义,因军功而被升任直隶按察使,随后不久又调任河北布政使。托浑布专管地方财政税赋和官吏考绩等,即使是一个廉政官员,生活境况也肯定比龚氏要好得多。托氏待朋友情同手足,一看门人送来的名刺,马上笑迎老友进堂,置酒共饮,且出手很爽气,因此定庵的诗中还有“置酒急酌之,暖此冬心冬。”“冬心暖未已,馈我孤馆中”等感恩的句子。靠朋友接济终非长久之计。在如此情境下,先生还有必要再在北京煎熬下去吗?弃官离京,乃无可奈何之举也。

绯 闻

现在再来回答第二个问题。有一种说法,先生孤身一人离京,是因为一件绯闻暴露而仓皇出走。苏雪林就曾提出疑问:龚自珍“尽可从容归去,何必弃眷属傔从,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仓仓皇皇,好像逃难一般?”他推断其原因与一件绯闻暴露有关,而导致仇人追杀。

首先说定庵先生“仓仓皇皇”离京,是与史实不符的。龚自珍之倦于仕途,准备离京南返,在心中酝酿已久,绝不是因为某件绯闻而仓皇出走。

所谓绯闻指的是定庵与顾太清女士的关系。顾太清,名春。字子春。号太清,常自称“太清西林春”、“西林春”、“太清春”。系高宗之曾孙、荣恪郡王绵亿之长子奕绘之侧室。这位顾太清好生了得。不仅诗词写得好,且工书画,著有《天游阁集》、《东海渔歌》等。沈宝善在《名媛诗话》中称她“巧思慧想,出人意外”。有学人在论清代满洲人词时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说。龚自珍与这位女才子、有夫之妇的绯闻说,源自何处呢?

此说主要见于清末民国时期的野史。裘毓麐在《清代佚事·龚定庵佚事》中记载:“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春太清慕其才,颇有暧昧事。……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名善堂主人”即奕绘,“西林春太清”即顾太清。这段野史所据资料来源不详。曾朴以此为据,将之渲染虚构成一段故事写入了小说《孽海花》,使得这段绯闻故事真真假假,流布甚广。

另一个绯闻的源头来自于对龚自珍诗的误读。龚自珍在《己亥杂诗》第209首写道:“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光绪末年有位名冒广生之人,在读了有关奕绘、顾太清的诗文集后,写了六首绝句,其第六首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南谷”为太素与太清葬处。这里取再顾倾人国之意,用“姓倾国”隐指顾太清。又用“丁香花发”牵扯上龚自珍的诗。因而给人以龚、顾“暧昧”的暗示。更有人将龚自珍暴卒于丹阳书院传为因龚、顾的“暧昧”关系,而导致奕绘派人毒死了龚。这一段公案,被称之为“丁香花公案”。就连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孙康宜,在前不久发表的一篇关于龚自珍的论文中也这样论述:“这一年,龚仓皇挂冠出京,连家小也没有带上,据说是因为某满洲权贵行将对他进行政治迫害。……可以想见,对于龚这样一个富于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这场飞来横祸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对此,已经有很多学人做了考证,均认为龚自珍夫妇与奕绘夫妇之间有正常的友情往来、诗词唱和,是有可能的,但说龚与顾之间有什么“暧昧”,纯属无稽之谈。根据孟森的考证,龚自珍出都前一年,顾太清之夫奕绘已经去世。寻仇之说,从何谈起?而冒广生则自称,有关龚与顾的遗事,得闻于某周先生之口。此种口头传闻,岂可作为信史写入诗文中?笔者不想在此再重复那些繁琐的考证,只想告诉读者,这段绯闻又是一种类似今天的毫无事实依据的八卦传闻。有兴趣对此进一步了解的读者,可以参读樊克政先生的《龚自珍年谱考略》附录六《关于龚自珍己亥离京与辛丑暴卒的原因问题》。史料证明,龚自珍离开京城,是早就酝酿且是从容离京的。离京时有很多朋友为之饯行,并留下了多首离别诗,所谓“仓皇”说实无根据。如果有人追杀,定庵一介文人,身边无一兵一卒护卫,想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至于,定庵为何孤身一人先行,目前笔者未看到对此有说服力的解释。我的推想是,先生一人先行,沿途访友外加“谈空”与“选色”要方便得多,轻松得多,从容得多,如果携带家眷,不可能在沿途随心所欲地滞留,他的放荡不羁无疑也得收敛许多。对于这一点,我们只要计算一下先生出京、回京、再携家眷返回的时间,也可看出一些端倪。

先生于农历四月二十三日出都,于八月底抵达昆山羽琌别墅。其间,用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然后先生稍事休整后,于九月十五日再出发返京接家眷,到十一月二十二日偕同家小再从京郊出发,其间用了两个月。这段时间总共有七个月,先生都是处于独处生活的状态。而偕同家小从京城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出发,于十二月二十六日到达昆山羽琌山馆,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份旅程时间表,是否能说明一些问题呢?另外,先生先回到老家,做一些安顿家小的准备,也在情理之中也。在《龚自珍年谱考略》中就有类似的记载:“到昆山,修复别墅羽琌山馆,其西邻为徐屏山。”先生在《己亥杂诗》第202首中写道:

料理空山颇费才,文心兼似画家来。

矮茶密致高松独,记取先生亲手栽。

先生的羽琌山馆,是于道光五年,他到昆山做客购下的,原是徐秉义留给后代的旧宅院。十多年过去了,破朽在所难免,如果不加整修恐难以入住。先生花了很多心力,不仅将此旧宅修葺一新,而且移来许多树木石块装点环境,让羽琌山馆成为一座花园式别墅。“携箫飞上羽琌阁。”从诗中也可看出,先生对经过自己亲力改造过的羽琌山馆是如何满意。在将离开羽琌山馆准备北上迎眷时,好友特来协助筹划,先生也有言记载。在《己亥杂诗》第228首后自注云:“料理别墅,稍露崖略,将自往北方,迎眷属归以实之。”在第181首后自注云:“陈硕甫秀才奂,为予规画北行事,明白犀利,足征良友之爱。”

以上只是我对先生孤身一人先行原因的猜想。不能做定论。胡适说,做学问可以大胆假设,但要小心求证。但有些史实,虽想小心求证,但无史料可查证,也就只好停止于猜想了。类似这样无法求证的问题,在史学家的仓库里恐怕堆积如山吧?无关紧要,不妨暂且悬疑。

程金凤

《己亥杂诗》是龚自珍南返途中写就的诗歌总集。共收往诗歌作品315首。正是此里程碑式的诗集,奠定了龚自珍在旧体诗词创作上的不朽地位。

程金凤是为先生写《己亥杂诗》后记的作者。但迄今无人考证出“程金凤”的任何背景,她的出生地、家庭、著述情况等等。按一般猜测,能够给先生诗集写后记的人,肯定与先生关系非同一般。能够给先生的诗下评论式断语的人,其学问功底也肯定非“三脚猫”之辈可比。在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中记载,道光二十年(1840)三月十九日,“程金凤为其将《己亥杂诗》抄竣,并有跋。”“程金凤,待考。”既抄录,且能评论,此女是何等之辈?

且来拜读以下程金凤女士的“后记”,题为《己亥杂诗书后》:

天下震矜定庵之诗,徒以其行间璀璨,吐属瑰丽;夫人读万卷书供驱使,璀璨瑰丽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声情沈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世鲜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与不世之奇情,及其为诗,情赴乎辞,而声自异,要亦可言者也。至于变化从心,倏忽万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无所不有,所过如扫,物至至也无方,而与之也无方,此其妙明在心,世乌从知之?凤知之而卒不能言之。尝闻神全者,哀不能感,乐不能眩,风雨不能蚀,晦朔不能移,乃至火不能烧,水不能溺,此道家言,似不足以测学佛者涘,抑古语言所可到之境止于此,定公其殆全于神者哉!全于神者哉!写《己亥杂诗》竟,聊书简末。庚子谷雨日,新安女士程金凤。

这位新安女士究竟与定庵是何关系且可不论,有人推测也许是定庵本人托名为诗集做一个介绍,也并非无此可能。陈铭先生认为,此文附录在先生的自刻本之后,证明此文在先生心中的分量。先生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来品评自己的诗作。但又“至今不知这位女士是何等身份,与龚自珍是何等关系。从行文风格,近似定庵;所评所议,亦似定庵自诩。”此“后记”对龚诗的品评确实非常精到。即使是诗论家也未必能体悟至此,力透纸背至此。疑是龚自珍化名而作,是完全可能的。王国维也采取过类似的方式,化名樊志厚为自己的《人间词话》作序。用今人的眼光看,采取这种方式是否有自炫之嫌?我想说的是,无论是“自炫”,还是“自谦”,都是要有实力做后盾的。如果对本人诗的品评,是符合其诗自身品质的,那就不能视为“自炫”,而是“自信”。同样,“自谦”也是需要有资本的,没有资本的“自谦”,不能称为“自谦”,而是“自卑”。

今人刘逸生先生对《己亥杂诗》特色做了这样的概括:“博采熔铸古今诗家之长,运以个人深厚的才情与广博的学问,尽文字之美,抒一家之言,在思想性艺术性上开辟一新境界。”有了古今的定评,笔者已无须再置喙了。

但诗论家的定评,还得辅以民间阅读的广泛流传、经久不衰的时间检验,才能真正奠定一位伟大诗人的地位。甭用说,龚自珍有许多诗句,已经成为历代稍有古典文学修养的大众口口相传的名篇佳句。

第十章 陨 落

壮志未酬身先死

先生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八月十二日辰时,因暴疾逝世于江苏丹阳县县署。另有一说是猝死于丹阳的云阳书院。或两种说法,其实同处一地。龚自珍纪念馆的解说词,说先生猝死于云阳书院。

从先生辞官南返于道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安顿家小于羽琌山馆,至先生猝然仙逝之日,之间隔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此期间,先生的活动,主要是外出到江浙一带访友吟诗作文。撰写诗词若干,但大多为应酬之作。

其间最重要的作品,首推那篇被代代传诵充满批判精神的奇文《病梅馆记》了。对于此文写作的时间,不同版本的书籍,有稍稍不同的说法。如凤凰出版社出版的《龚自珍诗文选译》中认为该文“写于龚自珍道光十九年(1839)辞官南归途中。”而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中认为,根据文中:“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花,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则显系其晚年辞官后的口吻。故该文当作于其道光十九年南归之后。本传从樊说。

稍稍了解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此间中国近代史中最屈辱的一页,中国近代转型期最剧烈的震荡正拉开序幕,中国近代史肌体上疮疤正开始溃烂、滴血。

历史的发展都在龚自珍的预言之中。

鸦片战争的硝烟,由此弥漫在华夏的领海和海岸。侵略者的炮声,当然也在不断地敲击着定庵先生的胸膛。

道光二十一年(1841)正月,先生就任江苏丹阳县云阳书院讲席。三月初五日,其父闇斋老人病逝。原先由闇斋老人主讲的杭州紫阳书院由定庵先生继任。但先生仍兼任丹阳书院讲习。在林则徐前往广东销烟时,先生曾表示愿随同前往,共筹抗敌大计。但林则徐委婉地谢绝了先生的意愿。这其中当然有林则徐从多方面作出的权衡和考量。这年七月,梁章钜莅任江苏巡抚,于八月一日带兵抵上海,主持当地防御英军入侵备战事宜。先生怀着一腔热血,写信给梁章钜,表达要与他一起筹划御敌事宜。梁也期待先生前往助力。谁料将行之时,却猝然辞世。

梁章钜在后来的文集中记载,“余方扫榻以待,数日而凶问遽然至,为之泫然。”梁还在诗中写道:“渤海佳公子,奇情若老成。文章忘忌讳,才气极纵横。正约风云会,何缘露电惊。……”

这一小小的细节,表明先生在辞世之前,流淌在血管里的报国忧民热血,并未因仕途坎坷、雄图难展而冷却。恰如他本人诗中所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讣闻传至京城,陈元禄等友人为之挥泪。其叔父龚守正,为之作挽联曰:“石破天惊,一代才名今已矣;河清人寿,百年士论竟如何?”虽说,龚自珍生前对这位深谙官场潜规则、官运亨通的叔叔很不屑,叔侄的关系很僵,但从龚守正的挽联看,他对这位侄子的持论也还算客观。孔宪庚有悼诗曰:“剪烛更深夜饮酣,名花相对拟优昙。何期书剑飘零客,来供黄梅哭定庵。”

先生辞世一年后,挚友魏源为之编订《定庵文录》并写序文。

三年后,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其妻(继室)何吉云去世,享年51岁。

死因之谜

对于先生毫无先兆的暴卒,其因曾有各种传闻:一种是追杀说,即把所谓的“丁香花案”牵扯进来,认为是顾太清的丈夫奕绘派人杀死了龚自珍。此说显然很荒唐,奕绘已经于前一年离世,追杀说自是难以成立。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毒杀说,因先生娶灵箫为妾,两人之间有矛盾,而导致灵箫下毒害死了先生。此说也无任何可靠凭据。且不说,先生是否娶了灵箫为妾,也还无定论。即使是先生娶了灵箫入住羽琌山馆,也无法想象像灵箫这样美丽而又对先生充满深情挚爱的女子,有什么理由会下此毒手?如果先生死于非命,也不可能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从几种关于先生的年谱记载看,无论家人和友人关于先生暴卒的文字,均无被杀害或被毒害的说法。有两份最初的记载,无疑最具说服力。一是陈元禄在《羽琌逸事序》中说:“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二日,定公以疾卒于客……”陈元禄是龚自珍儿子的妻弟,他的记载应是可靠的。二是最早由吴昌绶编纂的《定庵先生年谱》载:“八月十二日,暴疾捐馆。”因此说,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先生猝死于某种未被发现隐疾,诸如心肌梗死、脑溢血等的可能性最大。本传前面的章节,曾写到先生因心情郁闷加饮酒过度,回宅后曾呕血半升。可见,先生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辞官南返途中,先生为解心中之闷,沉沦于酒色之中,对身体也必然会过度透支。如无其他可靠凭据解释先生死因,本传作者认同先生死于暴疾的说法。

(本文节选自作者新著长篇传记《九州风雷——龚自珍传》,因篇幅所限,删去部份章节及史料来源注释。)

(责编:杨克)

陈歆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历任《解放军报》编辑、记者、记者站站长、记者部副主任,《文学报》社长、主编。 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点击未来战争》、《废墟上的觉醒》、《赤色悲剧》、《猫鼠博弈——小偷回忆录》,中篇小说集《孤岛》,中短篇报告文学集《青春驿站》、《海水下的冰山》,文化批评随笔集《快语集》、《谁是谋杀文学的元凶》、《各大五十大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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