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微小说三题

2015-11-17 23:40安石榴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修鞋

◎安石榴

小卖店

十月的大地空空荡荡,除非故意有所保留,否则,那片没有收割的稻田不会散发着诡异的气息。野外的风是有声音的,大声,掀动稻田的角落,一波波也许可以称作柔美的曲线互相追逐着在远方消失,然后重新来过。偶尔有一股力量另类切入,在一片平静的稻子中突然剜出一个圆形塌陷,天坑一般,又终于恢复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回溯的痕迹。秋阳更像是一种补色,在有些地方产生明亮的对比,对比之外,色彩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个时间,在旷野,色彩并不是震撼人心的,反而是风。风声在耳边骤起骤落,在眼前演绎各种图案或意象。

沿着稻田埂走到路上去,站在路基上可以看到路那边是一个十几户人家拥挤在一起的小屯子。紧贴路基下面有一个小卖店,牌匾和店门背对着小屯子,面向大路,似乎应对的顾客都是来往的过客似的。

小卖店又矮又小,单坡简易房,它空间有限,但布局的目的性显而易见。柜台和货架退缩到一头,只占屋子的四分之一强一点,其余空间,除去一条火龙沿北墙一溜至西山墙,仿佛只是为了安置一个方桌和四只椅子——果然,方桌置于北窗下,四个人正在打麻将!

听见门响,窗下三个女人同时抬头,向店门望过来,只是一瞬间,下意识的行为,其中两个人女人又埋下头去,而另一个女人,坐在火龙上的女人,像一只发现异动的动物那样,缓慢地、一点点挺直身子,然后,一动不动保持着她的观望。背对着门的是个男人,四个人当中唯一的男人。他没回头,也没抬头,完全不受同伴的暗示,所以,没有面貌和表情暴露。他抓着一张牌在桌子上轻轻磕碰。三个女人都抽烟,西面的那位打出一张牌后,迅疾地将烟卷叼在嘴上,一股白烟在脸前扩散,她后倾着身子躲避。对面,东面这位,指中夹烟,前倾头颅,查看这张牌。坐在火龙上的女人,依然坚守着她刚抬头时的姿势,挺直身子望向门!

她的姿态是挑衅意味的,脸部上扬,与地平线成四十五度以内的角度,摆出一个倨傲的轮廓。那的确是一个轮廓。小卖店空间局促,光线晦暗,消解了大部分倨傲撑起的威慑力。她目光虽硬,却钝,即使目的专一,也不涣散,却终究缺少实物。哪怕流露出一些些嘲讽或者猥琐来,也算力量,可惜没有,却又在被回视中渐渐现出一种不知缘由的卑怯来。然而,那姿势,那轮廓,分明是要表达睥睨一切的意愿。来人站在门槛上,顺下眼想:她要睥睨什么呢?再抬起头,柜台后面的店主向她露出殷切的表情。来人向里面迈步,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觉得有趣,仿佛有一支暗流,只在自己和火龙上的女人对视的四只眼睛之间滚涌流动,它无波澜,不外溢,以至于除此两人之外,谁都没有注意到对峙近在咫尺,甚至,意想不到的逼迫和交锋即将发生。然而,什么都没有,或者真的什么都没有,或者有,分别隐匿于当事者心知肚明的暗处。小卖店狭小的空间沉入午后的光晕中,镀上一层懵懂的沉静之色,屋内所有的人都存在于自己的角色中。走向柜台的外来者——陌生女人,感觉到那个倨傲的轮廓仍然倔强地挺立着,而且顽强地向着她,于是她再一次把自己面向那个女人。女人把夹在手指上的香烟叼在嘴上了,像男人那样下嘴唇包住上嘴唇,使烟卷翘起。来人给出一个微小的笑意,但是还是没人看到,徒步旅行的人总是将自己包裹得只露一双眼睛。她倚在柜台上,口齿清晰地对店主说:买一瓶矿泉水。

小卖店的门已经在她身后关合,旷野上奔突怒号的秋风被全部隔离在外面,包括任意挥洒超大线条的秋阳。

修鞋匠

修鞋匠坐在透明活动房车里,隔着塑料布,街上的人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身材高大魁梧,自己一个人就占据了活动房的一半,他的顾客蜷曲在门边角落里的马扎上。

修鞋匠喜欢聊天,但从不聊他的修鞋生涯。第一次来修鞋的人就知道他目前鳏居,前妻是个美女,因为太漂亮,修鞋匠在谈恋爱的时候父亲就已经预测到了他今天的结局,不让他娶她,修鞋匠没有听,娶了,还生了一个女儿。结果,父亲说的话应验了,她离开了他,带走了他的女儿。

修鞋匠聊这些的时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修鞋匠是用手工作的人,动动嘴或许首先为了顾客不寂寞。

听了这些话,几位已老又未见得很老的老太太会跟修鞋匠继续深入探讨几个现实问题,她们说:

这么着不行啊!你得再找一个,重新成个家。

嘿嘿嘿,不容易呀。修鞋匠响亮地答道。

老太太说:你有房子吗?

房子是有过的,现在没了。修鞋匠砸下一个秋皮钉。

咋没的?

卖了,老早就卖了。修鞋匠从工具箱的吸铁石上又摘下一个秋皮钉。

老太太向后仰仰身子,咂咂嘴,抠问道:为啥呢?为啥卖了?

嘿嘿嘿……嘿嘿嘿……房子不好,平房。现在我租房,租了一个暖气楼房。

那也不能卖了呀,平房也是房呀。你把房子卖了,哪个女人会跟你正经过日子呢?没了房子,你老了可咋办?

老太太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膝盖上,她声音发颤,气喘吁吁。埋头割牛津胶皮的修鞋匠抬起头,呵呵笑了,说,瞧瞧,瞧瞧,我还没着急呢,你怎么还急了?

老太太叹息又叹息,挥挥手又问,闺女和你亲吧?

她不见我,跟她妈妈走了,几年不见我一回。

我说嘛,你瞅瞅,你瞅瞅。老太太总结道,没有房子哪行呐,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认你!

哈哈哈。修鞋匠大笑,没有再多解释。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老太太点戳修鞋匠,又用力说了一遍:没心没肺!

修鞋匠左手食指只有一节,足足缺了两节。修鞋匠从来不主动说起他的手指头,可是,修过几次鞋的人都知道真相。真相大白了,人们也就悟出来修鞋匠不主动说起他的手指头,这其中假如有一点儿忌讳的话,也仅仅是保护自己的职业尊严,而不在于故事本身揭示的真相是什么。修鞋匠不想让人们因为一个手指头,怀疑他的专业水平。

可人家问了,修鞋匠也不生气,用一贯的坦率语气讲:小时候喜欢玩猎枪嘛,冬天打个兔子野鸡啥的。鼓捣鼓捣,炸子儿了,崩了手。当时并未炸断,骨头和肉是断了,却连着一根筋儿,耷拉着。修鞋匠的右手在左手残指上方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医生说能接上,就是得多花钱,得多花不少钱呐。哪有钱呀,没钱啊!修鞋匠的右手做了一个剪刀手,说,就拿剪子剪掉了。

听者头皮簌簌发麻,修鞋匠摊开双手,表示无奈。他双手手心朝上,一个手指盖都看不见,那只残指倒还算顺眼,不像看他手背时那么别扭了。

修鞋的人慢慢都知道修鞋匠的故事了,最终成了他的老主顾,再来修鞋,会多给他一点修鞋费。修鞋匠接在手中,道谢,却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硬卧车厢的吃客

一个精精瘦的男人,皮包骨又不显嶙峋的男人。他坐在下铺,这个时候还看不出他与吃有什么关系。火车开出二十分钟之后,每一张卧铺票都变成卧铺卡,行李的位置固定下来,上铺和中铺的旅客爬上去躲在他们的“小匣子”里,陌生旅客旅行中短暂的第一次交谈告一段落,车厢开始安静、有序。精精瘦男人低低的,但是欢快地叫了一声,双手在大腿上搓了一下,说,开始吧。对面铺上的妻子把一只白色大号整理箱往身边拉了拉,两只手分别按下整理箱两侧的搭扣,半透明的盖子被拿开,箱子里满满的全是食物!

从东北一个边疆小城到达终点北京,这趟特快字头的火车要用掉二十一个小时,穿过整个漫长黑夜。此刻是午后两点,小餐桌上摆满了食物,杀猪菜、蒜泥、高度白酒,三股味道势力强出头,这在火车车厢中是不易出现的场景。尤其是经过保温饭盒密闭过的杀猪菜,播散不依不饶的霸道气息,以至于保鲜袋中的酱脊骨、拆骨肉和小塑料杯里的肉丁炒咸黄瓜、炸红辣椒油,可以忽略不计了。杀猪菜的汤底一般是煮肉的浓汤,本身就有浓烈的腥膻和香料味道,加入酸菜、血肠、大片肉、粉条,味道之冲无法形容。喜欢吃这一口的东北人,在当吃客的时候,内心和外在历经数次气味和环境的磨砺,会产生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亲切感,或者说古老的以心相偎的乡情。而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是很难忍受它的。果然,上铺中铺的人翻转了身,甚至探出上半身向下看,但并未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笑着回绝了精精瘦男人的邀约,再次翻转了身安歇去了。

夫妻两人一直吃到了薄暮时分、傍晚时刻。上铺中铺的人爬下来吃晚餐。精精瘦男人把空了的小餐桌再次摆满,小小的桌子立刻丰富生动起来,它们是葱段黄瓜段婆婆丁鸡蛋酱,绿豆芽炒肉丝,炒土豆丝。“嘭”的一声他打开一瓶地产花河啤酒。上铺的两个人相跟着去餐厅,中铺的两位坐在边座吃过盒饭,便看着那对夫妻火热的吃相和他们闲聊。列车两侧的车窗挂上夜的帘幕,第四瓶啤酒盖被启开。上铺旅客回车厢也加入了聊天,然后他们先后去了洗手间,或者有人在两车之间的吸烟区吸了一支烟之后,爬上自己的铺位睡下了。这时候,精精瘦男人从另一个保温饭盒中拿出一沓春饼,妻子递给他一副一次性塑料手套,两人开始卷春饼,葱香、酱香再一次飘散。

中铺一位旅客是一个天生有着羁旅情怀的人,旅途中总是无法好好入睡,身处莫名其妙的忧伤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黑暗中,他悄然起身,嗅到下面小餐桌上的两个新菜品:锅包肉,尖椒炒干豆腐。酸甜的余味,被消掉锐气的辣味悬浮着。他探出头,精精瘦男人独自一人坐在一片漆黑之中,过道窗下的壁灯只勾画了他的轮廓,他的妻子睡下了。那只大号“百宝箱”挪到精精瘦男人的床铺上了。

他从中铺下来,走到吸烟区,靠在车门玻璃上点燃一支烟。火车在穿越黑夜,淡淡的星光使地面的黑暗产生铁一般的沉重感。远方的小城镇在稀疏的灯影中沉睡。精精瘦男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摇晃,随着火车的节奏。他笑了,想,这个精精瘦的男人,这个旅居巴西的东北男人,这个注定漂泊一生的中国男人呀!火车在行进,刚才还在远方的小城镇此刻擦肩而过,铁道口停着一辆皮卡车,驾驶室灯亮着,司机低头玩手机,副驾驶上的女人,翻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在她眼前隆隆驶过的火车。

他回到车厢,精精瘦男人在独饮,这一次是自酿山葡萄酒,犀利的酒精和醇厚的芳香比他的身影更清晰。他把脚放在阶梯上,没爬,似乎有一个问题,似乎又不成其一个问题。但,他还是问了:

你是在巴西利亚还是里约热内卢?

瘦瘦的影子回道:巴西利亚。

然后一个长长的叹息,它轻巧地刺透了黑夜。六年了,六年了,他说。精精瘦男人抬起了手,可是并不能看到他的手势,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与黑夜匹配的苍凉:我这是第一次回来,第二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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