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

2015-11-18 00:24李衔夏
小说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香香安安

◎李衔夏

真空

◎李衔夏

医院

从医院出来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车辆不算多,但每辆车驶过都扬起一阵烟尘。两排阔叶榕、两排洋紫荆,在丁小盐的眼中,灰蒙蒙一片。这是仲夏的正午,走在树阴底下,太阳撒下一串串金币,可怜着被灼烤的人类。马路两旁密密麻麻的小食店,人们正跟一碗白饭或者汤面挥汗如雨地战斗。丁小盐幽幽走过,背包左侧插着一把蜷缩的天堂伞。

丁小盐清晰记得刚才在产科四号室里的情景,医生用轻松平常的语气说出她的检查结果,她还没反应过来,周遭的孕妇以及陪同前来的准爸爸早已投来惊异的目光,强度犹如烈日,在她脸上照出云霞的红晕。丁小盐记得,两个月前,就在同一个诊室,当医生告诉她,她肚子同时住进了两个宝宝,人群同样在她脸上聚焦过星光,但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她像站在了飓风的山冈,衣袂飘飘,通体充盈。那时她沐浴在爱里,用验孕棒确认自己怀孕后,她从厕所冲出来,抱紧谷啸川,双瞳放出十万伏特的电,甜蜜地说,我要为你生个儿子。谷啸川向她报以一个浓郁的长吻。两个月后的一次吵架,丁小盐从谷啸川口中得知,当时谷啸川可没那么深情,他的内心滋生过这么一句话:我又不是没儿子。丁小盐见过谷啸川的儿子,那张小脸长得像一辆坦克。

那次吵架使丁小盐整整心痛了三天,三天后心痛转化为腹痛,当她被一堆机器推来搡去时,她感觉灵魂被抽空了。医生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左右移动快速阅读化验单,突然脑袋不再动,片刻之后,头也不抬,眼睛转而上翘,翻过眼镜上沿,向丁小盐刺出两支银箭,淡淡说道,你肚子里的其中一个宝宝保不住了。

小店

东西我都很喜欢,如果只能选一样买的话,我希望把这间店买下来。听到我这么说,香香笑成一朵蔷薇,仿佛空气中真的弥漫起花香,她当然不是想我买下她的心血,她是为我对这家店的喜爱而高兴。香香这家店颇有特色,卖的所有物品都带着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元素,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风格我本能地热爱。我承认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对世界毫无野心,甚至毫不关心。聪明的女人都喜欢选择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我则选择了我爱的男人。熟悉我的朋友都不这么认为,只有我确认自己内心的感觉,我愿意为他奉献我的全世界。等宝宝生下来,我也要开一家这样的小店,设计简约、光线明亮、摆放整齐、物品精致,透着淡淡的文艺气息。面积一定要够小,一两个顾客就足以填满空间,买不买不要紧,能有一份闲心,坐下来聊聊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此刻我就是这样的顾客,一个月前的某天午后,我邂逅了这家小店,隔三差五就来,还没买过一样东西,我并不缺钱,只是乐于享受内心的安静和纯洁。香香告诉我她叫香香,我告诉她我叫小盐。我刚怀孕,香香跟我姐同一年出生,刚生育,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

你今天好像不是很开心哦?香香问道。潜意识里我期待她问出这句很久了,我需要一个契机打开话匣,香香跟我不算太熟,最适合分享心事,事实也证明,叙述的过程舒畅而惬意。我在说的时候力求轻松幽默,我说:天天杀死了安安,或者安安杀死了天天。香香知道,天天和安安是我给肚子里的两个宝宝起的小名。我在说之前并不知道我会用杀死这个字眼,当我连续两次说出来的时候,内心着实惊了两下,像左肺坠落腹腔后紧接着右肺也坠落。《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但两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就已经为争夺营养资源而作战致死,世界真可怕。香香安慰了我几句。人啊,孤单时好好的,一旦有人同情,内心的防线也就决然崩塌了。我伏在香香肩头抽泣,泪水连她里面的乳罩都浸湿了。我说,现在我的肚子里装着一条死尸和一个杀人凶手。

你会鄙视我吗?我问道。香香反问,为什么?我说,没有哪一国的道德伦理可以容忍一个跟有妇之夫纠缠的女人。香香说,我相信你是爱他的。也许她是在违心安慰我,但也足够我感激涕零的,如果刚才我已经把眼泪流光,此刻我只能让泪水倒流入心了,但覆水难收啊。香香问道,医生有没有说,你肚子里那个死胎怎么办?我唏嘘道,只能等存活那个胎儿生出来时才一并清出来,换言之,这条死尸要在我的肚子里至少再待半年。香香也显出哭腔,千万不要这么说。我说,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母校

从香香的店里出来,丁小盐拨通了电话,告诉谷啸川诊断的结果,当他还在那头焦急彷徨时,丁小盐果然挂断电话,继而关机。既然无法对他做有效的回答或者回应,那还是保持沉默为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为这件事忧愁煎熬,丁小盐多少有点欣慰。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城市,必须要懂得撷取细碎稀薄的温暖。

据说从太阳下端触碰地平线到上端彻底没入,时间大概十五分钟,俗称魔幻一刻,这是一天中光线最梦幻的时候,能把万物迷晕,使万物在夜晚更好歇息。此刻正是黄昏,天空的脸颊一片绯红,像天使邀着人类干杯。丁小盐深知孕妇不能放纵买醉,闻着天空的酒气,身心早已烟雨朦胧,酒入愁肠愁更愁。丁小盐始终想着尸体和凶手的事,她开始厌恶自己的肚子,装尸体的地方叫墓地,囚禁凶手的地方叫监狱,她的肚子既是墓地又是监狱,那合起来就成了地狱。丁小盐越想越毛骨悚然。

因为没什么亲戚朋友,以前每次跟谷啸川吵架,丁小盐都会一个人回到母校。毕业好几年了,熟悉的老师从未遇见,这里的学子又是崭新面孔,他们不认识丁小盐,但丁小盐能从他们身上寻回自己昔时的影子,这种亲切而陌生的感觉非常美妙。此刻,丁小盐走在校园主干道上,两旁老树雄壮,微风吹拂树叶,橘黄色的街灯也随之摇曳、闪烁。丁小盐就这么幽幽漫步着,从一片光走向另一片光,从一片阴影走向另一片阴影。

丁小盐在谜湖西侧第二张石凳上坐下来,这里是她初吻的朝圣地。两人宽的石凳她只坐一边,在夜色的映衬下,背影阴柔。湖水泛着纯度极高的银光,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亮堂。这时,身后一把磁性男中音响起:同学,我可以坐这边吗?

丁小盐转头一看,是个头脸干净的男青年,年龄比一般大学生似乎大些。同学?他居然叫她同学?哪个女人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看年轻。之前丁小盐的身材属于倒三角,肩宽胸满,腰肢纤细,如今怀孕四个月,腹部只是很轻微很轻微隆起,在宽松衣裳的修饰下,体态跟少女无异。男孩想要认识陌生女孩一般会想一些借口,眼前这个男青年显然比较实诚,这反倒勾起了丁小盐的兴趣。丁小盐不止有几分姿色,从小懂得收割男生们的怜爱,她享受这种左手公主右手皇后的小优越。她泯然笑道,如果我现在起身,你还会坐下来吗?男青年绽放出一朵葵花,那我就陪你走一段吧。紧接着他补了一个要命的词汇:好吗?

金屋

我后来会爱上谷啸川,正是因了这种小优越。之前我已经谈过三次恋爱,自以为可以轻易掌握两性关系的主导权。初涉社会的我,把对付男孩的小聪明用在阅历丰富的成功男人谷啸川身上,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失败。上班第一个周末,我居然答应他的晚宴邀请,晚宴结束后居然答应跟他看电影,电影结束后居然答应跟他唱卡拉OK,晚宴时跟他喝掉一整瓶红酒,看电影时肩膀和手肘已经粘在一起,唱卡拉OK时他吻了我,我记得当时正放着萧亚轩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他送我回家,我们全程牵着手,我开始有意识地看他,三十出头便已事业有成,脸上少不了风发意气,经常应酬依然身型瘦健,看得出他对自己很有要求,我最喜欢他的双眉,斜斜上扬,像两把剑直刺发鬓,穿云追月。

由我院收治的老年患者中随机选择131例作为研究对象。将纳入对象根据年龄不同分为对比组、研究组和试验组,对比组共纳入67例患者,女性19例,男性23例,年龄60至69周岁,平均(65.4±5.1)岁,研究组共纳入49例患者,女性21例,男性23例,年龄70至79周岁,平均(75.7±5.6)岁,试验组共纳入15例患者,女性22例,男性25例,年龄80至93周岁,平均(86.3±5.6)岁。纳入对象分组后对比三组临床基本资料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

如今回头看,谷啸川真的很懂女人,那晚我俩在我家门前告别,他肯定知道,只要他提出说法,我绝对会允许他进入我的单身公寓。但他转身回去了,动作那么干脆,我们甚至没有来个深深的吻别。那晚我梦见他了。我觉得他跟其他男人很不一样,从此彻底爱上他了。之前我谈的三个男朋友都没让我产生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得到过我的身体,但从未得到我的灵魂。谷啸川在我单身公寓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我在那里居住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他便让我住进了他在城北购置的一栋别墅,他说这套别墅他老婆和儿子都不知道的。我嫣然笑道,你这算是金屋藏娇吧。他说,好吧,我们就叫它金屋。

我从未向谷啸川伸手要过一分钱,我坚信,哪怕他突然破产,我仍然会对他不离不弃,在这点上我并不奢望有人相信。不可否认,谷啸川并不完美。但真正的爱,绝不是盲目地只看对方的优点,而应该是阅遍对方的丑恶,仍然坚信对方是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天使。

我打心底想为他生个宝宝,但我们每次做爱他都坚持戴套。有一次,我算好日子,骗他说是刚来完月经,他提心吊胆地射在我里面。一矢中的,我如愿以偿地怀上,而且还是双胞胎。谷啸川理性得有些过分,明明不情愿,却还是一脸温柔和爱,看不出半点阴霾。我想我是爱他这份成熟吧。

谷啸川跟我在一起之后,除了老婆和我,他没再跟其他女人保持长期的亲密关系。我并不介意他滥情,如果把人比作艺术品,越好的艺术品越应该被更多人欣赏。我甚至为其他能分得他一丁点爱的女同胞感到庆幸,曾经拥有,人生便值。我怀孕之后,谷啸川越来越少来金屋了,我只能通过手来帮他解决欲望,他便渐渐失了兴致。后来我尝试用口、用双乳间的夹缝来挽回他的爱,但这些伎俩,在他那些女人身上只是小菜一碟。我开始怀疑他对我的爱,但同时我跟自己说,一个人是否爱你,不应影响你爱这个人。当我电话告诉他双胞胎变回单胞胎的时候,他的语言显得有些慌乱,我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父性本能。如果他明白我需要更多的爱支撑我走下去,希望他能分配多一点的时间给我,一点点就行。

仍在金屋

谷啸川是个有办法的男人,丁小盐每次玩人间蒸发,他都不需要去找她,他只要把丁小盐的账户冻结了,两三天后他打开金屋的门,丁小盐一定已经在里面煮好咖啡、穿好蕾丝睡衣等他。丁小盐不是为钱跟他在一起,但没钱寸步难行,同时爱也总是战胜愤怒。死胎事件后丁小盐没几天就回到了金屋。谷啸川总能在丁小盐回金屋的第二天去金屋找她,以至于丁小盐怀疑金屋里布置了监控。一个月后的一天,丁小盐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一个特别的人。

林姐,来点炖肉。肉很鲜美,但我不能吃太多。林姐身材这么苗条,多吃一两块肉怕什么。我老公不允许的。他不是不在吗?他每晚都要给我们全家每个人称体重,多一分都不行。林姐,你很爱你老公吧。小盐,下次我带他一起来,你也要让我见见你男朋友啊。林姐说的下次永远在下次。林姐的老公就是谷啸川。当然,谷啸川不知道丁小盐认识自己老婆,林姐也不知道丁小盐跟谷啸川的关系。是丁小盐主动去认识林姐的,第一点是为更了解谷啸川,第二点谁都不会相信:丁小盐不像那些有野心的女人,渴望取代男人的妻子,西宫坐东。丁小盐不介意跟别人分享谷啸川,她总是幻想几个同爱谷啸川的女人可以融洽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现代人够孤单了,大家能组成一个大家庭,日子会温暖许多。曾经有两个喜欢她的男生虽然最终都没能得到她的芳心,但他俩却由此成了兄弟。丁小盐知道自己这种想法简直比从前的三妻四妾、三从四德还传统,但她听从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她知道很少女人能这样,因此她需要争取。首要的目标当然是谷啸川老婆,她要用行动感化她,让她相信自己善良的爱。丁小盐从侧面问过林姐面对老公外遇的问题。林姐的答案是,他只要不带回家里就行。显然林姐知道老公的风流性格。林姐的答案让丁小盐知道,自己还要努力很长一段时间。

林姐,再来一杯吧。不行了,再喝就回不去了。那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一个人孤单,你正好陪陪我。后来林姐真的醉了,就睡在丁小盐和谷啸川睡过的床上,而她们晚宴的餐桌也曾是丁小盐和谷啸川疯狂作战的场地。扶林姐去房间的时候,林姐摇摇晃晃地,伸手指了指丁小盐的耳环说,我喜欢。丁小盐戴的是香香店里买的埃菲尔铁塔形状的耳坠,两边的耳垂挂着两座塔,闪着铜质的暗青光。酒劲释放出林姐的忧伤,她说,我跟他提了好多次,他始终抽不出时间,我就想去一次巴黎看看埃菲尔而已。丁小盐想起一年前她就跟谷啸川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爱情盛放在浪漫之都的天空。丁小盐说出一句飞檐走壁的话: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吧。晕眩状态下的林姐有没有听进这句话,丁小盐把握不准。

又回母校

在我的记忆中,怀孕后这段日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回母校的那个夜晚。从言谈得知,男青年叫叶曳,在读硕士研究生。我打趣道,你是研究女人的吧。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一本正经地说,学的是心理学,主攻已婚女人的心理。我乐了,你自己还没结婚吧,干吗想到要研究已婚女人的心理啊?叶曳说,先想未来事嘛,女人总得结婚的。我故作玩笑状,不一定哦,比如我就很不幸,估计永远都成不了你研究的对象。叶曳笑道,年轻女孩往往都认为结婚很远,那是因为还未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年轻女孩这种称呼对我很是受用,我用肩头轻轻撞一下他的后背,笑道,你觉得我的真爱什么时候会来到?叶曳盯着我的双瞳,俏皮道,刚才已经到了。

我和叶曳并肩走在舒服的校园小径上,沿途的学弟学妹大概都认为我们是甜蜜的一对。叶曳突然握住我的一只手,我迅速挣脱。从谷啸川身上我学会了欲迎还拒。要得到一个人的身体很容易,而要得到一个人的灵魂,必须文火慢煎。我俩继续并肩走着。叶曳把我带到篮球场,静静坐着,轻声聊天,场上高射灯刺眼的亮,飞转的篮球和飞舞的汗水在我们的眼中只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叶曳递过来一只耳机,他自己戴另一只,手机里重复播放一首歌,艾薇儿的《Innocence(纯真)》,我不知道叶曳是否知道,这是艾薇儿写自己初夜感觉的一首歌,如果他知道,那他反复给我听就是一种暗示。歌词写得太美好太动人了:睁开双眼,我发现,一切如期上演/我的生活从未如此美好呈现/放慢脚步环顾四面,我感到惊艳/那些让生活美好的细节我开始看见/我不会让它改变/这感觉毫无缺陷//这份纯真如此迷人/我希望它留存/完美的一瞬/请就此停顿/现在是我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深深留住这感受/别让它从你身边溜走//这片空间,很安全,我不再有泪眼/我的生活从未如此清晰呈现/不再狂躁,开始留恋,这是我的乐园/强烈的震撼,现在我让自己变得诚虔/我不会让它改变/这感觉毫无缺陷//命运的眷顾让你以为这是梦幻/而你真切感到幸福的浸染/如此美丽令你不禁泪眼潸然……

这首歌很舒缓很纯净,听着听着,内心的阴霾慢慢消散了,仿佛天使下凡扫净我的心灵。我开始回忆许多人和事,就在这个篮球场,自己曾经像个疯婆子,蹦蹦跳跳、大吼大叫,只为眼中那个唯一的人。那个酷酷的抹汗的手势,如在眼前。我恨这座城市,我从来不属于它,但我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瞬间统统发生在它里面。如果我离开它,我将彻底丢失最美好的青春。我终于体会到人们说的:世界上最甜的是回忆,最毒的也是回忆。我横躺下来,头枕着叶曳的大腿(他的大腿健壮而温暖),轻闭双眼,一片白羽托着我冉冉上升到云端。此刻可以形容我的灵魂状态的词语只有一个:真空。真,是入世者的最高准则;空,是出世者的最高智慧。真空,是宇宙的最高形态,更是灵魂的最高境界。

还爱小店

这是丁小盐最后一次去香香的小店。次数多了,丁小盐开始注意到,她俩的话题其实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丁小盐的朋友很少,因此她会尽力记住对方说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但香香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找她聊天度日的寂寞少妇不在少数,她经常记混不同人的情况,而且喜欢重复问一些问题。这在丁小盐看来是极不尊重的行为,不可接受。

丁小盐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是让天天杀了安安,还是让安安杀天天?香香一脸愕然。丁小盐笑道,我只是给他俩起了名字,具体哪个是天天,哪个是安安,还没定呢。香香恍然,笑道,你想哪个杀哪个都行啊。丁小盐道,安安是平安的意思,其实我想存活下来的这个一生平安,但是,他总不能把天给杀了吧。香香扑哧一笑:如果死的是安安,那地狱判官问他是谁杀的,他不就得说,是天杀的。丁小盐摊摊手道,这就是难以抉择的所在。香香思忖了一会儿,道,要不叫天安吧。丁小盐一提神:是哦,这样就不会一个杀了另一个,而是两个娃合而为一,谷天安,这名字好!

香香道,最近进了一批货,我觉得有一对耳坠很适合你。这就是后来林姐说喜欢的那对埃菲尔铁塔形状的耳坠。丁小盐试戴了一下,超级喜欢,问道,多少钱啊?香香摆摆手道,不用,我送你。丁小盐摇摇头道,这怎么行,一百够吗?香香道,原价八十八,收你成本六十吧。这个价格对于丁小盐根本不算什么,但付钱的一瞬间,她的心紧了一下。丁小盐感觉到,纸币一来一回之后,她和香香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变。

电话响了,香香接完挂断后,说她男朋友一会儿会过来。丁小盐问道,还不知道你男朋友做什么工作的呢。香香甜蜜道,他还是学生呢,在读硕士,哦对了,还是跟你同一个学校的,至于你们是师兄师妹关系还是师姐师弟关系,就要等你们一会儿见面谈了。丁小盐内心一震,迅速恢复自然,笑道,这次无缘了,我要走了,赶一个局。说完左手举起佯装看表右手抓起挎包,蹿步走出小店,晃荡着的埃菲尔铁塔坠得耳垂很痛。不知道为什么,丁小盐觉得叶曳有可能就是香香的男朋友,当然,两者的共同点只有母校在读硕士而已,丁小盐经常回母校都碰不到一个熟人,这次怎么可能这么巧,丁小盐也被自己这种直觉惊住了,甚至自己都在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但双胎变单胎的微概率噩运都能降临到她头上了,她还能面对万分之一事件心存侥幸吗?她必须走,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香香也好。躲在某个角落一窥究竟的念头曾经闪过脑海,但她最终放弃了,人生知道太多真相是无趣的。

再见医院

住院已经一周。我终于解脱。每天清晨醒来,我都有艾薇儿《Innocence(纯真)》的感觉:睁开双眼,我发现,一切如期上演,我的生活从未如此美好呈现。这不仅是一个女人初夜的美好,更是女人意识到自己终于成长为一个女人的澄亮。透过窗户看不见树叶和微风,但照进来的曙光明确告诉我它们的存在。白墙、白衣、白床,我愿意像婴儿一样,相信这就是天堂。宽敞的独立病房,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没人会来探望我,因为我根本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我都被自己的坚强感动了,自己倒水喝、自己上厕所,吃饭时间医院饭堂会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哪怕以后的人生也如此,我也心满意足。我想好了,出院之后我就离开这座城市,回去陪姐姐一起照顾妈妈。我一分钱也不会再要谷啸川的,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我要开一家专卖各种设计精美巧妙的杯子的店子,店名就叫天安。遇到差不多的人就嫁了,最好是医生,我体虚易病,需要一个日常能帮我调理的人照顾我,我对自己还是有自信的,不愁嫁不出去。

被推入手术室之后,我做了一场梦。我回到母校的谜湖之畔,荡漾的波光从湖面升起,冉冉到夜空,加入繁星的大家庭,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整个夜空白茫茫一片,我想起女诗人翟永明开的那家叫做白夜的酒吧,那里有一个杯子,永远洗不干净,杯沿印了我的血红唇印。跟谷啸川在一起后我很少做梦了,沐浴在爱的温柔里,衣食无忧,我每天都睡得很安稳。偶尔做梦都跟谷啸川有关,这次居然没他,醒来后我感到舒爽。我不想提不开心的事,我毕竟真切地爱过他,我希望他在我的回忆里永远是天使。睁开双瞳,漂亮的女医生正对着我微笑,封闭的手术室浮荡了阳光。

出院前我洗了个热水澡,收存温暖也好、洗净尘垢也好、淋醒灵魂也好,我希望以崭新的精神面貌走出医院大门。最后一次去香香的店之后几天,我刺了个文身,顺着上乳沟的弧线纹了一座倒置的埃菲尔铁塔,纹身师傅都为我的想法拍案叫绝。后来我经常穿低胸装外出,我开始懂得享受人们惊奇的目光。此刻望着乳沟上的新纹身,它像刺进我心房的一只锥子,时刻提醒着我,我曾经有过最纯的憧憬、最浪漫的爱。我叫丁小盐,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不仅要时常给平淡生活添盐,更要偶尔为伤口抹盐,虽然痛,但能杀毒。

我已经不再纠结是天天杀死安安,还是安安杀死天天。在怀孕七个月的一天,也就是大约一周前,我得知了那场战役的最终结局:苟延残喘的一方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小的子宫上演了同归于尽的悲壮一幕。是的,我解脱了,我可以提前九十天把尸体从肚子里拿出去,我不想再做一座移动的坟墓了,多一天都不行。也许所有人都会指责我残酷无情,但我至少做到对自己诚实。此刻,我的子宫真的空了,我的躯壳达到了宇宙一般浩瀚无垠的真空。

李衔夏,原名李鸿斌。1985年生于广东清远。小说载于《延河》《四川文学》等刊物。组诗载于《诗刊》《诗选刊》《山花》等刊物。评论载于《诗刊》《小说选刊·增刊》《延河》等刊物。中国诗人论坛2010年度最佳诗人,大别山诗歌论坛2012年度十佳诗人。三十六万字长篇小说《人类沉默史》曾获《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笔会三等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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