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王夔

三岔口

■王夔

1

腊月23日夜9点半钟，李国强离开了东风新村12幢305室，他跑得很快，身后的防盗门发出“哐”一声巨响，余音袅袅，好像整个12幢都晃荡起来，他的脚步声重，要踩碎每一级台阶，但梅静还是能穿过这些盾牌般的声音，“你跑啊！有种的跑了就不要回来！你个忘恩负义狗娘养的，你个逼养的，你跑楼怎么不磕死啊！”夜里向楼下狂奔的李国强的心，凉得很透，他希望楼下的夜是寂无人迹的，可以继续狂奔，直到世界尽头。但正如我们熟知的事实，这是不可能的，路灯牛眼似的亮着，小区的进出口处，卖夜宵的摊点比白天还热闹，皮肤黝黑的保安跟一个卖臭豆腐的妇女聊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口水。李国强不得不放慢脚步，要不别人准拿他当精神病。他把手插进口袋，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出了东风新村南门，是老城区的三岔口，三岔口呈120度等分，林海县的人提到三岔口，大多知道就在这儿。20年前，县城的汽车站在附近，汽车早早晚晚地绕着三岔口的苗圃转圈，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看花了李国强和梅静的眼睛，同时还寄托着他们对未来的向往。梅静说：“国强，要是有可能的话，咱们将来住这儿，去哪都方便。”李国强说：“你想去哪儿呢？”梅静说：“黄山。”李国强说：“小静，将来我们一定会去黄山的。”梅静快乐地伸出小拇指，和李国强拉了回勾。当然，那时李国强和梅静还处在热恋中，那时的梅静带给他的，全是蜜糖，那时梅静的体重只有现在梅静的三分之二。放在那时，今天的吵架是难以想像的，看来女人随着岁月增长的不仅有年龄和脂肪，还有暴戾无常的坏脾气。

李国强左拐，来到龙云路，他从口袋里抽出香烟，在墙角点着了，再随着吐烟的嘴唇大大地嘘了口气，好像把整个人都吐了出去。天空中，灰黑的雨云裹挟着月亮向后退。行道树发出“咝咝”的声响，一堆堆寒冷的气息从树枝里漫溢出来。一阵风，把李国强刮进了龙云路上的华联超市，他把烟掐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刚刚丢失的身体里的温暖找回来，谢天谢地，感谢华联超市腊月里延长了营业时间，要不真不知道自己能到哪儿去。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听到旁边的营业员在催促：“买什么东西快买，我们10点下班。”李国强点了点头，但他能买什么呢！钱包没带，裤袋里只有可怜的5块4角钱，不，应该是5块6角，那是早晨买菜找回的钱。他下意识地朝东风新村12幢305室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了棕棚床以及棉被里的梅静，被子暖烘烘的，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李国强朝那个方向咂了咂嘴，但那显然不是今夜归去的地方，既然赌气出来，再回去就不算个男人。自己又能去哪呢？

从华联超市出来，李国强往休闲棉服里缩了缩，现

在的棉服不如过去的保暖，天阴着，他愈发感到寒冷。裤袋里的手机发出警报，快没电了，他掏出手机，给许志打电话。

许志过去是他同学，现在是他同事，都是铣床工，两人的友谊从高中一直保持到现在。也只有老许了。李国强一边拨电话一边想。李国强朋友本来就不多，加上年关，按县里的习俗，对借钱、借宿（从外地来投的亲戚除外）是有些讳忌的。但许志的手机怎么也是忙音，再按，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许志怎么了？李国强本来想直接上门的，但看看时间，10点15分，还是算了。李国强现在只想找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对付过这一宿，明天上班能拿到工资，那什么都好办了。

李国强继续向前走，路面越来越坑洼不平起来，龙云路自西向东渐渐呈现出一派陈旧景象，这里已经属于城郊结合部，街面生冷，行人也很少遇到了。李国强看到前面幽暗的巷子里走出个女孩，个子有1米6吧，鹅蛋脸，披着长发，穿一身牛仔套装。尽管天很阴，但女孩的出现还是让他的眼睛光亮了一下。女孩是干什么的呢？她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在城郊结合部，租住着很多三陪小姐，她是不是干这行的呢？看上去不是，她的衣服没有那么惹眼，头发没有染色，脸上也没有施粉。她看上去只是一个稚气未脱、18来岁的女学生。李国强想起18岁的儿子，这个女孩给自己当儿媳也许正合适。女孩走得很慢，似乎心事重重，李国强也把脚步放慢了，他觉得有责任保护她，像一个父亲保护自己的女儿。女孩停住，将身子倚在路边的法桐上，李国强躲藏在另一棵法桐的后面，他看到女孩似乎抹了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眼睛，最后手干脆粘在眼眶上了。她一定遇上伤心事，也许是她的家庭给予她的，就像梅静带给自己的伤痛一样。又或者她是因为失恋，这么大的女孩子确实很容易把她和失恋联系起来。李国强犹豫，想是不是应该去安慰她，为她找到回家的路。但他又觉得那样太唐突，他的出现只会使女孩惊惶失措，女孩甚至会认为他想非礼。李国强这时感到有尿意，急急地向暗处的墙角走去，撒尿的时候他并没有尽兴，最后总有那么一丁点像没有撒出来。雄性激素减退，年龄大了一点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了。所以他认为，女孩说他非礼是不合现实的，上了年龄的男人有几个还那么勃勃地想非礼！这么想着他又鼓起勇气来，也许只需要短短的几句话，就可以挽救一个即将自杀的少女的生命。他走回去，发现那女孩离开法桐又继续前行，她加快的步伐打乱了李国强刚刚的种种设想。

现在李国强所做的，就是默默地远远地跟着她。如果她跳河，他就跳河；如果她跳楼，他就打110……这么胡思乱想着，前面飞驰过来一辆摩托车，“嘎”一下停在女孩的前面，车座上的男青年吹起口哨，说：“小姐，在哪里上班，要不要我送你？”女孩不理，闷着头向前走，男青年将车一横，拦住了，说：”我送送你吧！”女孩说：“你给我让开！”男青年不让，这时李国强到了，他抓住摩托车的车把一使劲，差点将男青年连人带车扔地上。李国强喝道：“你想干什么！”男青年的气焰一下子消下去，声音低低地说：“你是她什么人？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李国强说：“我是她爸爸！”男青年将头一闷，调转车头跑了。

女孩走上来，说：“谢谢你啊，叔叔！”

李国强说：“没什么的。”

女孩说：“要不是您，真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李国强说：“谁见着这样的情形都会站出来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想去哪儿？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在路上很不安全的，我送送你吧！”

女孩说：“我叫蓝南，前面是一个蓝天的蓝，后面是一个南方的南。叔叔，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叫李国强。”

蓝南继续向前走，李国强在后面跟着。女孩说：“行了，李叔叔，前面的路我会小心的，您不用送我了。”

李国强说：“不行，我不放心，我一定要送你到底的。”

蓝南忽然不说话了，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朝前走，大地一片寂静，空气沉闷。李国强是很想知道这个女孩的底细的，但她不用正眼看他，使他很难问出口。蓝南继续默默地向前走，李国强在后面默默地跟，蓝南忽然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蓝南义正辞严，李国强一下子愣住了。这下蓝南更确认了李国强的某种意图，“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要报警了！”她从怀里掏出手机在李国强面前晃了晃。

李国强把双手在胸前一摊，说：“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蓝南冷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的，本来李国强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就像一个父亲那样跟自己的女儿推心置腹，使她迷途知返，但蓝南毕竟不是他女儿。李国强说：“没有什么，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李国强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就躲到一棵法桐后，像侦察员那样再次尾随到蓝南后面。他这时觉得蓝南不让他送是别有用心的，她可能是去进行某种非法交易或者干脆就是去实施犯罪行为或者……想到可能因为今天他的追踪会使一桩公安局沉积多年的案子昭然若雪，不禁兴奋起来。他身形轻快，亦步亦趋，居然没有让蓝南发现。蓝南突然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那门开了，在寂静的夜里“吖”的一声，声音很长很细，刺得李国强的耳朵都跳动起来。就是这里！他几乎要大叫：我抓住你的小辫辫了！你逃不了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那家的铝合金玻璃门上写着“心怡网吧”四个字。

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小巷里竟然还有一家网吧，李国强感到彻底失望，刚才的那股冲劲全没了。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往夜的深处走，气温越来越低，李国强恨不得将整个身子全缩进肚皮里。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一个乞丐，他衣衫褴褛，在垃圾箱里扒拉着什么。自己和这个乞丐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这时乞丐向他乞讨，他也许会把袋里的5块6角全给他，以此换取片刻的交谈。设想一下，他可以和乞丐一起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告诉乞丐关于自己家里的一些事情。他宣泄苦闷，而乞丐则伸出那黑色的大手拍打他的肩，使他感到宽慰、快乐、温暖。虽然有如此的企望，但乞丐一直拿屁股对他，而他，只有漫无目的地由着身子继续前行。

好像完全是下意识，他一步步地接近了三岔口。

2

蓝南进了心怡网吧，总算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是一家黑网吧，但她是常来的，老板也混熟了。她坐在3号机前，打开QQ。

在线的好友并不多，特别熟的只有一个，那是李明。李明说，他刚和母亲吵了一架，心情郁闷，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哪是家，那是BOSS战场，火药味十足。他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有那么多的架吵，他甚至想劝他们离婚算了。蓝南鼻子发酸，她也是因为和母亲吵了一架，才跑出来的。今夜他们说了很多心里话，是以往的聊天不可想象的。李明忽然在耳麦里说：“蓝南，我想见你！”

“为什么？”

“我就是想见你的面，想和你手握手地说说话！”

“难道你不知道网友都是见光死吗？”

“但现在是黑夜，没有光。”李明说。

“如果你真想和我说话，在麦里说，一样的。”

“可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见你。”

今夜，他的嘴巴又滑又甜，就像装了机簧的糖盒子，不停地弹出巧克力、榛子棒棒糖、克力架……蓝南有点招架不住了，她说：“好吧好吧，我怕了你了，在哪里见面？”

李明问了蓝南的大概位置，说：“我们在三岔口见面吧，我等你。”

蓝南关了电脑，跟老板借了辆自行车，向三岔口骑去。她骑得很快，急切地想见那个在网上惟一让她心动的人。三岔口的苗圃中间有好几棵松树，她看见一个男孩子依在树上，感觉告诉她，那就是李明。她试着喊了一声，李明就向她走来了。

她在网上看过李明的照片，但看起来，他比照片上还要帅。李明把手伸过来，那一刻蓝南有触电般的温暖，他们走到树下，蹲下，他们聊各自的家，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家像一颗失控的随时会核爆的原子弹，他们的父母爱他（她），却不懂得他（她），两颗年轻的心像磁一样吸住了，李明把手揽上了蓝南的腰，蓝南推了一下没推开，李明将她搂得更紧了。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嘴唇靠在她的脖颈处，又痒又暖，他在她的耳边说：“蓝南，你知道吗？我喜欢上你了！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蓝南说：“不，你放开我好吗？我都呼吸不过来了！”但李明口腔里的热气更加急切地扑上来，那是男孩特有的气息，它让她窒息、狂迷、不能自己，她从他的气息里仿佛嗅到已故父亲的味道，她多么像他手中的棉花糖，若他再吹一口气，她就会化了，化得干干净净。她闭上眼睛，等那一刻的到来。但李明松开了她，蓝南睁开眼，轻声问：“怎么啦？”

“我母亲。”李明向东北的方向指了指。

蓝南看见一个胖女人正从东北边的永昌路向三岔口走来。

3

梅静和李国强吵了一架，说起来只是为了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我没有必要在文中详加说明，相信你也有同样的生活经验。李国强跑了，梅静心里的气可没有跟着跑掉，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后腿肉来，放在砧板上剁来剁去，一边剁一边嚷嚷：“你个该死的，我让你

跑，我剁死你剁死你呀剁死你！”儿子李明从房间里出来，说：“妈，你干什么呢！你还让人看书吗？”

梅静说：“我怎么不让你看书了！”

李明说：“妈，你少吵吵就好了！”

梅静这回真急了，说：“什么我少吵吵，我碍着你们父子了！你长大了，你可以教训你妈了是不是？你有本事你也跑，跟你爸爸一样的跑啊！”

李明想也没想，到书包里拿了些零钱就往楼下奔，临出门时还冲梅静吼：“这个家我呆厌了，早就呆厌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明“噔噔”的脚步声去远，三口之家只剩下梅静一个人，她枯坐在那里流眼泪。李明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气归气，气过了，还是得把李明找回来。到哪儿去找李明呢？她心里没了主意，她想，或许李国强知道。她又回想了一下刚才和李国强的吵架，觉得李国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自己大约措辞太强烈，弄丢了他的自尊心才吵起来的。最近她老是无缘无故地发火，难道自己进入更年期了？不会呀！她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许志，在她看来，李国强除了许志那儿实在没地方可去。但许志在电话里说，李国强根本就没有来。梅静打李国强手机，但手机关机。这回他来真的了？他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吗？她有点慌，她知道他身边没有什么钱，他能去哪儿？这个喜欢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男人会不会拿性命开玩笑？她再也呆不住了，急急地下了楼，出了东风新村，从三岔路口右拐，沿着永昌路一路寻去。

20年前的永昌路还是一条土路，土路的一边是绿油油的菜畦，一边是古黄运河，运河的河坡上长满芦苇，那时的李国强和梅静经常像游击队员出入于芦苇荡里，那里留下了他们无数个甜蜜的吻和誓言。当然，现在的永昌路已是敞亮的柏油马路，路边的菜畦换成一式的三层小楼，但运河依旧，只是运河上的芦苇荡换成了水杉林。梅静一边沿着运河走一边喊李国强的名字，希望他从哪棵水杉树后探出头来。但没有。梅静走到永昌路头的时候再也走不动，坐在河坡上哭起来。她想也许李国强就沉溺在这水里，他一定在河坡上走了很久很久，怀念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所有甜蜜，最后所有的怀念都烟消云散，他对他们死去的婚姻感到绝望、不可挽救，终于将身子投进冰冷的河水中。

梅静哭了很久才站起来，又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家赶，她想也许这时李国强和李明都已经回家，坐在家门口静静地等待她的归来（她检查过，他们走时都没有带钥匙）。想到这里她又满怀希望，步伐加快。快到三岔口时她停下来了，朝南边看，她想李国强和李明会不会离家后向这条路上走呢？南边是车站路，过一个桥就到林海县城最繁华的鼓楼街。事实上李明离家后正是向南走的，如果梅静一下楼就向南寻，走不远就会看到李明上网的那家网吧，叫“无往不胜”网吧，但她肯定不会进去，因为她一直以为，李明是个从不进网吧的好孩子。

梅静只是向南看了看，她不知道此时她的儿子正躲在苗圃中。她把向南的眼睛掉过来，看到有一个人正低着头紧贴着龙云路的一边往前走，这样的走姿真是再熟悉不过，“李国强！”她大叫起来。

4

李国强也看到了梅静，想不理她，折回身就逃，但梅静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给定住了，梅静说：“你还走得慢悠悠的不着急！咱的儿子离家出走了！”

李国强急急地奔过来，“什么时候？”

梅静说：“你走了以后，大约10点钟的时候吧。”

李国强责问：“那你到现在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找他！”

梅静满脸的抱怨，“我一直找到现在，你倒好，悠闲悠闲的！”

李国强说：“好了，现在我也不抱怨你，也不管儿子为什么出走，找到孩子什么都好说，找不到我要你负责！”

梅静说：“到哪去找呢，我刚刚从永昌路过来。”

李国强说：“当然向南，我们一起向南找！”

李明本来还想在苗圃里再躲一会儿的，他喜欢父母为他着急的样子。但看到父母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南去，他又不忍心了，父母毕竟还是爱自己的啊！他推想自己从苗圃里出来，父母一定高兴得昏了头。如果父母问自己为什么要出走，那怎么回答呢？回答他们：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是的，在那样的家庭氛围中，他常常想的，就是能找个人说说话多好啊！

李明从苗圃中出来，把正要南行的父母吓了一跳，他们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在李明的屁股上。李国强说：“你个混蛋，我看你跑！回家看老子不好好地教训你！”说着，李国强和梅静一人一边，架起李明的胳膊，把他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