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存在——评学群的短篇小说《甲胺磷》

◎海力洪

刺目的存在
——评学群的短篇小说《甲胺磷》

◎海力洪

《甲胺磷》中的核心物事农药甲胺磷，据说一度曾与“毒鼠强”分列中国乡村农民和城镇平民自杀用毒药首选。“毒鼠强”被禁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未销声匿迹。甲胺磷于八年前全面停产，农村都禁用了。与之同时发生，似无因果证明的另一要事，是农村人口自杀率自此逐年下降。所以，如果囿于事实，学群小说《甲胺磷》的故事背景应当是过去，但凭阅读感觉，你会发现写的正是当下，写的正是当下城镇平民中普遍的卑琐、好利与自戕。

那些无义与愚昧的人们，在学群的笔下呈现出刺目的存在感，且真实得近乎荒诞。面对《甲胺磷》这样的作品，若仅仅就小说而论小说是远远不够的。《甲胺磷》中的人物，诸如郝老四、辣椒婆之流，既是艺术存在，更是社会存在。中国当代文学可能令你毫无兴味，但《甲胺磷》至少能提醒你，和你一起在当下社会中共生的是何许人也。无论你自诩“精英”抑或自认“草根”，郝老四、辣椒婆紧紧围绕着你，无处不在，因他们便是人山人海中，波涛汹涌无边无际的“底层”。

在此说起“底层”，是勉强去凑个文学界渐冷的热闹。进入新世纪以来，十来年间关于“底层”文学的写作和评说蔚为大观，但对何为“底层”，有不同的界定，一度也众说纷纭。共识之一是“农民工”为不二的“底层”，“打工”文学为“底层”文学重要成果。但据我所知，至少对无权无势且无钱的“城镇平民”是否“底层”，仍指认不清。在数年前一份曾被广泛关注，现已遭遗忘的社会调查报告中，作者指出，占总人口数约百分之七十八的国人长期在经济资源、组织资源、文化资源的占有量方面处于绝对劣势。在社会学式的分层中，当下中国广大城镇中的平民多可划入“底层”，具体而言，五个人当中，就有将近四人身在“底层”。又换句话来说，无论持何种标准，郝老四、辣椒婆是定然无法划入“中层”与“上层”之列的，这样看来，《甲胺磷》便在名义上加入了所谓“底层”叙事。但从某种角度和意义来看，《甲胺磷》又是“底层”叙事的一个“异数”：它没有站在精英的立场，在“底层”的外部，对其种种艰辛投去同情的目光；也没有埋身于“底层”之内，对这一阶层长期所受的苦难发出情真意切的喟叹。《甲胺磷》是在“底层”叙事的内部操演了一次小型的爆破——直书“底层”之恶。

此“恶”究竟为何？你若对其加以审视，难免一腔酸楚。《甲胺磷》中的“首恶”辣椒婆恶在其“赖”，是从早在“大集体”时起就出了名的“不怕人”和无法无天；郝老四恶在其“横”，即便是对亲叔叔婶婶也恶生胆边，没有丝毫亲情可言；再加上郝春荣的“面”和“贪”、郝田的“呆”和“蛮”、孔老二的“奸”和“滑”……《甲胺磷》活脱脱一组你我生活中天天可见的“恶人”群相。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这些人身上有何道德感，看不到这些人有什么快乐可言，看不到这般人生究竟意义何在。但平心而论，在不同程度上，他们都是你我的生存镜像。令我们真正感到悲哀的是，那张张吓人的恶脸后面，其实正是一副副令人心酸的挣扎求生惨相。

当经济、组织、文化资源越来越快地向极少数人手中汇聚，社会正在变作一处你争我抢的丛林。“底层”一向饱受物质匮乏之苦，而“底层”的求生求存感又是何其强烈，在一个物质化时代中所受的层层重压，迅速地转为这个阶层的困惑、挫折与焦虑。《甲胺磷》表现了“底层”的这种情绪化——种种“小恶”在他们身上涌现，其实并非仅是人格的证明，而是更为情绪的宣泄。他们因为物质匮乏和生存忧惧加入争抢，注定了一无所获，对金钱的索取，便步入了疯狂。《甲胺磷》表现这些普遍的“底层”情绪时，可称别开生面，它写无道无义漫生于亲人之间，写贪婪和仇恨最终转变为愚蠢自戕。写出了“底层”嚣张动作的表面之下，弥漫于一个进退无路的阶层中那些极度的软弱、无力和绝望。

甲胺磷在小说开头出现时，乃辣椒婆撒泼开道的利器。在小说的末尾，它帮助郝老四完成了对一个“底层”人生的终极想象——肚肠浸透甲胺磷的尸身在地下将留存更长久——绝非启悟，而是讽刺。作为一种意象的甲胺磷和作为终极想象的甲胺磷，贯穿结合后巧妙呈现的，是写作者对于描写对象的思考和态度。面对“底层”，曾有过“民粹主义”赞其崇高，有过“精英主义”批其渺小，更有其他“主义”长久以来始终如一以“动员”为名加以征用。先锋小说的“底层”叙事，首先需要对上述观念加以觉察和反思。《甲胺磷》规避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归属，也小心翼翼不令自己对号入座。凭精准的叙事语言、生猛的人物形象，辅以不动声色的讽刺，完成了一次先锋式的“底层”书写。

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