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2015-11-18 12:12朱子青
西部 2015年9期
关键词:洋芋村子老婆

朱子青

跟踪

朱子青

1

月亮升上了半空中,照得地面上亮光光的,连土里的脚印都看得见。正是瞌睡最浓的时候,我却睡不着。出了门,刚走上崖头,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塬边上来了,沿着那条出山的小路,贴着崖边的阴影,鬼鬼祟祟地进了村子。待他走进胡同里时,我才认出是奎娃。他走得大模大样,但看得出他疲惫至极,脚步发软。他尽量挺着腰身,自我感觉像长高了许多。实际上,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三寸丁”,地上的影子越发地小了。他保持着这种走姿一直走到自家巷洞口,然后停住身子,迅速地扭头左右看了看,然后滋溜一下就钻进了巷洞,速度极快,与一只老鼠进洞的情形没有两样。那一刻,我有了一个错觉,觉得奎娃就一只老鼠变的。

“以前咋没有这样想过呢?简直太像了!”我突然有些害怕。

这些年,这只大老鼠一直混迹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秘密。村子里,有些人的长相,确实能引起人们的联想,将他们与一些动物联系在一起。比如丑子就像一只兔子,眼睛红红的,身上一直装着眼药水,过一会儿就拿起来,仰着头给眼睛里滴上几滴,那姿势像一个醉鬼举着酒瓶子一样可笑。还有路生,活像一只蛤蟆,眼球鼓鼓的,随时都要迸出来一样,宽大的嘴巴,说起话来嗓门老高。村子里,有的人长相如猪一般蠢笨,有的却像马一样英俊,有的人走起路来像牛一样迟缓,屁股后随

时像要扑塌下几坨屎来的样子……如果继续数说下去,还有些人像稀有动物,比如鳄鱼、大象、长颈鹿,真是数不胜数,有人就把我叫长颈鹿,说我腿长脖子细,越看越像。总之,我总觉得村子里的人与动物或多或少有些说不清的联系,按迷信的说话,这些人是相像的动物转世而来的。

奎娃的个头比起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武大郎来高不了多少,只是比武大郎要白一些,身材相对匀称些。话说回来,他的个头虽小了点,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干农活,比起我来,奎娃干什么活都利索,且干得有模有样。他还会做针线活,不像我连个纽扣都不会钉。

一想起过去的日子,我觉得奎娃除了吃的穿的没我多外,什么都比我多,他的晴天比我多,笑脸比我多。他对自己的现状为什么那么满足呢?他的心情咋那么好呢?我们俩都没有老婆,我真想不通,一个男人没有老婆还能笑出来!说心里话,这么多年我一直为没有老婆而苦闷,连做梦都想有一个老婆,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看得上我,我寻思着走出村子去,看能不能碰上一个腿长脖子细的女人。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这样一些女人,她们的脖子和腿好长,也像长颈鹿一样,我想我们肯定是同类。她们在舞台上的灯光下美艳极了,排着队扭着屁股走出来、走进去,一会儿换一套衣服,我想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可我不知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年,我看到别人同老婆吵架就羡慕,有时忍不住半夜三更去听人家的墙根,听男人喘粗气和女人的呻吟,他们合伙制造的那种声音真是太美妙了。什么叫失魂落魄,这就是,一听到这声音,我就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像要爆炸一样。不过很快就泄了气,变得软沓沓的,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我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像村子里那些男人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听老婆在身子下勾魂一般地呻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同奎娃同病相怜,一直没有老婆。

从小到大,村子里数我与奎娃走得最近,我们一起放牛,一起割草,一起担水,一起晒太阳,一起看猪狗牛羊之间寻欢作乐。我常常看得兴致盎然,奎娃则羞得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记得年轻时,他那双小眼睛机灵得很,时时在转圈,小短腿走起路来带着风声。四十一过,他的眼球转速明显慢了下来,小短腿之间的风声也小多了,活也干得粗糙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比如以前他能织好多花样的毛衣,现在,手像定型了的铁钩子,连毛衣钎子都捏不住了。

看他溜进巷洞的样子,我再一次觉得他就是一只老鼠,这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他喝醉了,会不会变回原形呢?许多妖怪只要喝了酒就会现出原形,白素贞就是喝了雄黄酒变成了蛇。对了,我记得奎娃从来不喝酒,好几次参加村子里年轻人的婚礼,他每次都说不会喝,我看是不敢喝!这样一想,我突然打了一个哆嗦,身上从里到外像漏风一样。

2

五六天前,他也是半夜出的门,当时天上黑咕隆咚的,一颗星星都没有。人睡熟了,偌大的村子空荡荡的,像被黑狗吞下肚子了一样。奎娃扛着锄头,出巷洞时,伸出尖尖的脑袋左右看了一下,待侦察到没有人时才走了出来。他走到胡同里,经过了几棵柳树,躲过了几处土堆,一直向坳里走去。他走得四平八稳,或者说小心谨慎,生怕弄出点什么声响会引起狗叫或被别人发现。待走到塬边上,他突然扔下了锄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咚咚咚地跑下了山坡,向镇里跑去,向省城跑去,屁股后面腾起了

一股又一股的尘雾,像晴天里飞机划过蓝天时留下的一道白烟,久久不能散去。

在此之前,他用架子车拉了两袋麦子去过一趟镇里,回来时腰里面鼓鼓的,我知道他是卖麦子去了。当时,我不明白他卖麦子要干啥?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是要进省城呀!想到这,我又糊涂了,他为什么要进省城?难道省城里头有老婆?我早就听说省城里头女人多,一些有钱人,家里养着好几个老婆,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听说村子里出去的一些女子,都愿意去这些有钱人家里给他们生孩子、养孩子、洗衣做饭,有时还为陪睡觉争风吃醋呢!听到这些传言,我很气愤,也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贫苦人,为什么不能公平一点儿给我们一人安排一个老婆,为什么有些人打光棍,有些人老婆多得用不过来呢?我还听说,有些老婆被有钱人用得不耐烦了就一脚蹬了。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别人蹬了的老婆我也要,如果城里头真有很多被富人蹬了的老婆,我也想去捡一个回来。难道奎娃听到了什么好消息没告诉我?果真是跑城里捡老婆去了?如果是这样,等他回来,我要把痰吐他脸上。

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他空着两只手回来了,腰里头瘪瘪的,人好像更瘦小了。我知道他把钱花完了。这个狗东西,两袋麦子虽不值多少钱,可他就这么给糟蹋啦?亏他八辈先人哩!在村子里,你打听打听,谁敢这样糟蹋粮食?你糟蹋粮食,粮食就一定会糟蹋你的,我看他将来得饿死在凉炕上。看得出来,他没有捡到老婆,可能是运气不好,可运气不好总不能把钱丢了呀?我倒是听说城里头有强盗打劫偷窃,以前村子里也有,但现在没有了,晚上睡觉大开着门也不要紧,即使有强盗,也没得偷了。偷女人吧,村子里都是些摇摇晃晃的老太婆;偷钱吧,谁家里有钱?就算是有钱也是装在裤裆里、压在枕头下的,再说,如果有两个钱,睡觉都不会太死。不过,要是偷鸡蛋还有可能,可现在的强盗都是做大生意的,架势拉得都很大,没有人会瞧得上一两个鸡蛋的。再说了,像我们这样的农村人,一进城都当叫花子看,看你一个睡车站吃剩饭的,谁会想到你腰包里装着钱呢?我这样一想,就觉得奎娃遇到强盗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么钱到哪里去了呢?

对了,莫不是嫖娼了!呀,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儿呢!一定是嫖娼去了。其实,我也想去城里嫖一次,去尝尝女人的滋味,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听说只要有钱在城里就能找到女人陪睡,如果有很多很多的钱,全城的女人你都能承包下来,站在面前,一排又一排,直到你挑花了眼。我倒没这么大的野心,我只要一个长颈鹿一样的女人就够了。再说了,自己的腰包也一直是瘪的。我寻思等哪一年大丰收了,卖掉几袋粗粮去城里快活一回。说心里话,像小麦这样的细粮我还舍不得,也怕到阴间去让老先人责骂。可这些年来,天不作美,大丰收永远是我心中的梦与痛,更不用说要卖了进一次城了。

一定是嫖娼去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不像我只一个光棍汉,母亲也去世了,管不上我了,又没有兄弟姐妹,就算是去嫖一次,倒也说得过去,也没什么丢人的。可他不一样啊,他收养了一个女娃子秀娟呢,从三个月大养到了十五岁,他再去嫖娼,如果事情败露了,秀娟今后咋做人呢,在村子里还能抬得起头?

我越骂越气,真想上前去给他好几个嘴巴子。

3

我心想,比起我来,奎娃的命算是好的,我

就算有心收养一个娃娃,就算我身强力壮不怕吃苦,可谁会给我呢?人家除了长颈鹿外,还傻子傻子地喊我,却没有人喊他是个傻子。其实我是有这个想法的,虽然我没有女人那么大的奶头,可我能养羊,养一头奶羊,那羊奶头不比女人的大,还养不活一个女娃子?另外,我虽不会做针线活,可我会编席子缚笤帚编蚂蚱笼子,我觉得人笨一点儿不怕,只要认真学,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上我能种能割,还养不大一个女娃娃?可悲哀的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都认为我是一个傻子,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不相信,如果没有用的话,老天爷会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奎娃收养了秀娟之后,也是听了我的主意养了奶羊的,同时,在我的开导下学着做针线活、缝缝补补,我简直可以当他的人生的导师。这些年来,他一把屎一把尿总算把女娃子拉扯大了。

奎娃之所以没有老婆脸上还带着笑,那就是因为有秀娟,这是我后头才想明白的。听着秀娟“爸爸爸”地叫他,他的心就像化了的冰糖水;看着秀娟扑进自己的怀中,他的身子都在发抖;秀娟拉下了,他从不嫌脏嫌臭,放下碗马上就换尿布;秀娟尿在他的身上了,他还笑呵呵地像得了奖赏似的;秀娟病了,他挖趟子往诊所跑,恨不得替秀娟得病;他自己有病时从来不舍得吃药,可秀娟病了,他就买最好的药;秀娟上学后,他天天接送,买本子,买铅笔,给秀娟花钱眼都不眨一下。有一回我们一起去镇上,回来的时候,他竟然给秀娟买了一瓶饮料,一路上我们渴得嗓子冒烟,可就是舍不得喝一小口润一下嗓子。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就觉得奎娃好幸福,我要是能偷一个孩子就好了。

有了秀娟后,奎娃就有了新的打算。他为什么没有要一个男娃娃呢?那是因为怕将来娶不了媳妇。现在农村娶一个媳妇要十多万的彩礼,以前大家羡慕谁有几个儿子,现在都眼红那些有几个女儿的人家。想想,有五六个女儿就是百万富翁了!这道理奎娃也懂,有个女儿就不怕,可以引来上门女婿。到那时,他就坐下享清福了,等着女儿女婿养活他、孝敬他,等着抱孙子。到那时,他就算是睡到坟里头也有人给他烧纸了。

秀娟小学毕业顺利考上了初中,上了一年后,奎娃担心书念多了,要么变糊涂,要么把心念野了,于是就不让她上了,要她回来做饭照顾家,帮着干点农活。可这女娃子到镇上上了一年初中,真的把心给上野了,思谋着还想继续上学,经常抱着书在家里看,动不动还收到同学的信。我记得奎娃第一次吃上秀娟给他做的饭后,兴奋地逢人就说:“我秀娟娃手巧得呀,会做饭了么!”

“你就等着招个好女婿,等着享清福吧!”我对他说。

“嘿嘿,嘿嘿嘿!”他高兴地合不拢嘴。从那以后,他在村子里说起话来声音都大了好多,干起活来都偷着笑。

按村子里的习俗,上门女婿除了彩礼外,结婚前还要带一些钱物过来,比如几万块钱、大彩电、蹦蹦车等。为了把家里的条件创造得好一些,奎娃申请了四分宅基地,四边打了墙围了起来,那样子万事俱备,只等招婿。现在,全村只有我与奎娃还住在窑洞里,所有的人都搬进了新房。有些人在外打工,一年只有春节才回村子里来,照样修了房。比如春文家,那房子修得阔气,大门楼子能进汽车,家电样样不缺,可人家一家人都在城里,这不,他掏钱雇我给他家看门。本来,我也想申请宅基地,这样看来,我就不想申请了,更不愿修房了。我现在住的不是全村最好的房子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

住的跟皇帝没啥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老婆而已。

奎娃想等过两年秀娟年满十七岁的时候,就给她办婚礼。办婚礼前,他要用彩礼修几间房,然后从窑洞里搬出来,安置一个新家。等将宅基地围起来后,奎娃抽空就到处找石头,以便将来修房时打地基用。没过多长时间,宅基地中央已经堆了好多石头,完全可供修五间房了。那些石头大多数是从地下挖出来的,个个面目狞狰,鬼头鬼脸的样子,堆在院子中间,像垒了一层又一层的骷髅头,阴森森的。

今年秀娟十五岁,再有两年,奎娃就要过上幸福的日子了,这让我好生羡慕。

可是我想不通,这么好的日子可供期待,他为什么要跑到城里去嫖娼呢?

明天一大早,我要堵住奎娃问个究竟。

4

第二天,太阳红灿灿的,天空像一面大玻璃镜子,照得地上亮堂堂的,我早早来到了奎娃家的崖头。

有一阵子,我真想给过路的每一个人说:“奎娃进城嫖娼去了,而且是粜了两袋麦子去嫖娼的!”我想每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会大吃一惊,接着便破口大骂奎娃,比如“亏了先人了”,或“想女人想疯了”,“糟蹋粮食作啥?还不如割二斤肉放被窝里呢”……虽然村子里人少,但都骂起来,他奎娃也是受不了的,他会浑身发麻的,他会后悔的,说不准会被骂得现了原形,钻进了老鼠洞。

我转念又想,这事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就算是有这样的事,看在秀娟的面子上,也不能声张。秀娟这女娃子见了我从不叫傻子,而是叫傻叔,很有礼貌。是呀,秀娟今后还要嫁人呢,还是不宣扬得好。可我还是气不过,心想我要跟着奎娃,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观看他心虚害怕的样子,一直跟到他主动交代,毕竟有一段时间我当过他的人生导师!

我没想到奎娃今天起得很晚,平时他起得很早,不像我,他是村子里少有的勤快人。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都升得老高了,我有些不耐烦,难道他没脸见人,还是死在炕上了?我咬呀切齿地骂。我听说男人干了那事后会红光满面,精神头大得很,但如果干多了,就会失了精神气,伤了身子,厉害的是要死人的。过去好多皇帝为什么短命,就短在这事上了。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对于没有老婆的事也就不太在意了,现实摆在眼前呀,想想有老婆的人可能会早早地死去,而我有可能长生不老。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事比活着更美好呢?

他把那么多钱花光了,看来他嫖了不只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把这几十年来欠下的全补回来了。我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想大声地喊他,但一想到是采取无言跟踪的战术,就强忍住了。我看了看他家的院子,院子右角有一个麦草垛,垛前有好多鸡屎,垛旁西面靠墙是一个鸡窝,有两只母鸡刺着脏兮兮的毛,卧在窝边打盹,一看就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院中间有一棵核桃树,地上落了一层叶子。看着这纷乱肮脏的院子,我有些纳闷,平时,秀娟不但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而且会洒上水,可为什么今天早上这些都没有干,会不会是父女俩吵架了?活该,谁让他做了这不要脸的事呢?我要是秀娟,不抠烂他的皮脸才怪呢!

太阳升到崖头那棵杨树梢上的时候,奎娃才从窑洞里慢腾腾地出来,看他那衣着不整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就恨得咬牙切齿:不要脸的东西!到底出了多少瞎力气!以前再重的农活,也没见他累成这个样子。

他扛上锄头出巷洞的时候,转身抬起头,但一看到我,立马就低下了头。看得出,他心里发虚,明显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嘛。待他上了崖头,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脸的晦气。看得出,他有些后悔。路边是路生家的红公鸡,鸡脸红得像喝了烧酒,这鸡有疯病,经常趁人不注意就跳起来啄人,光啄人的眼珠子,今天这鸡表现得倒很平静。我发现,奎娃见了这只鸡,就知趣地躲开了。他不敢看鸡的眼睛,明摆着这是心里有鬼嘛!

我走了过去,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说,看他那瘦瘦小小的样子,头发焦黄稀拉的,又可怜又可恨,我真想往他的屁股上来上一脚。我想,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不说一句话,他到哪儿我去哪儿,甚至他去厕所屙屎我也要跟着,我不怕臭。这时候就算有人叫我,我也不会答应,哪怕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张寡妇喊我,我也决不回头;就算是有一条狗要来扑着咬我,我也不害怕,况且村子里的狗都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一条瞎了狗眼要来咬我。总之,十头牛也拉不回我跟踪奎娃的决心。我要看着他脸热心跳、后背冒汗,看着他腿脚发软,双膝扑通一声跪倒,然后老老实实地交代罪行。我跟在他后面时,没想到他连头也不敢回,也不说一句话,连咳嗽一声啐口唾沫也没有,这进一步说明他心虚得厉害。他低着头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身后。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警察,正押着一个犯人游街,他显得很是老实,虽然没有五花大绑,但一点儿逃跑的迹象都没有。经过路生家的房后山墙时,秋林家的狗小跑着过来了,奎娃下意识地往墙跟前躲了一下,也不敢看狗一眼,倒是这只狗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他,待看到我在后面时,吓得跑远了。我从狗的眼睛里完全看出了奎娃的心虚,心想,连狗都看出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我越想越气,一阵一阵地捏拳头。

就这样我跟着他继续往前走,我倒要看看他要干什么,是去捡石头,还是去刨洋芋?现在洋芋已经成熟了,若再不就会让田鼠代劳了。我们俩一前一后,一直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我险些沉不住气,真想上去揪着他的衣领问个明白,然后三下五除二,给他一顿拳脚。可我硬是控制住了,我也不想破坏我们多年的友情,我还是想以和平的方式处理此事,希望他能主动地交代。以前我偷听了谁家的墙根,连偷听到的内容都给他讲,我对他够真诚的了,作为朋友,他不能对我隐瞒这件事。

5

这时,村子里开始有了叮叮当当的响声,担水的人从沟底上来了,上地的人回家吃早饭来了,远远近近能听到风箱舌头的啪啪声响,还有关门开门的声音、院子里掉了盆子的声音,还有一些鸡追狗咬的声音,不过这些声音比奎娃的呼吸还微弱,微弱得基本可以忽略。

我跟着奎娃直直地去了他的宅基地。不就一堆堆石头嘛,有什么好看的!可他每天都习惯性地要去看一下,好像那堆石头是一堆黄金。我知道,他是急着想修房,不愿像我一样当一个落后分子。可秀娟还没有到出嫁的年龄,女婿连个人影也没有,彩礼就更不用说了,他拿什么修房?我想,他跑也是白跑,只是了心焦呢!没想走进院子时,我大吃了一惊,他在院子里堆放的石头一多半不见了。奎娃一下子愣住了,我在他身后完全能想象得出他的脸色比纸还白,或者比被晾凉的血还黑。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那样子只要我吹一口气,他就能僵直地倒下去。见此情景,我只好默默地倒退了出来。说实话,这是他几年的心血

呀!有些石头是从山下河湾里背回来的,那么重的石头,那么陡的山坡。不知是哪个没有良心的干下的事!站在墙外,我想奎娃肯定要大声骂人的,骂那些偷了石头的贼。这段日子,村子里好些人修房子都缺打地基的石头,当然准备修房的人,也一样都提前积攒石头。令我吃惊的是,奎娃一声也没有吭,更没有骂,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像给死人默哀一样。

看到他丢了那么多的石头,我的心有些发软,就忘了刚才的怨恨,想上前去安慰他几句,同时在心里头替他骂了几句那些偷石头的贼。可转眼一想到他进城嫖娼的事,不知怎的气又上来了,就觉得这是活该,是报应。说实在的,失了些石头算什么,再重要也没有失了德性重要,这也许是报应,谁让他进城干坏事去了呢!事情传扬出去,我看他以后咋做人,咋有脸见人。

出了宅基地,奎娃将锄头换了一个肩膀,直直往坳里走去。我想他肯定是要去洋芋地,因为村子里的人这些天正在收洋芋,他却日急慌忙地往城里跑,连洋芋都不管不顾了,那洋芋可是过冬的菜呀!另外,每到这个季节田鼠都非常猖獗,难道他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吗?

一到洋芋地,我又傻了眼:二分洋芋地像遭了贼,地里头被翻得乱七八糟,枯死的洋芋蔓满地都是,地面上裸露着一些挖烂了的洋芋,还有一些小小的驴卵子一样大小的洋芋。这让我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一些是田鼠干的,可大多是人干的!难道有人早知道他干了不要脸的事,半夜里要报复他?

奎娃又一次愣住了,他站了好久,一声不吭,像被使了定身法,双手握着锄头把,做着一个要取下肩头的动作。这时候天虽然亮光光的,但太阳却不见了,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这真是太倒霉了,于是,我打算放弃跟踪,想开门见山问他进城的事。正在这时,奎娃突然将锄头高高地抡了起来,狠狠地挖进了地里头,接着大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天地就昏暗了,而且他越哭越伤心,大有止不住的架势。这让我有些受不了,也感到害怕,我从来没见他这样伤心地哭过,难道仅仅是为这些石头和这二分洋芋?好像不值得。我担心被人误解说是我欺侮了他,可就算是男人间打一架也不至于这样呀!我彻底被他的哭弄糊涂了,彻底失去了原则,忘记了怨恨。

我走上前去扶住他说:“奎娃,你咋了?不要哭了,不就二分洋芋吗?冬天吃菜到我家拿,明年再种嘛!”

可我哪里劝得住,他越哭越伤心,越哭声音越大,竟然像一个孩子那样,让人听了有些刺耳,也有些恐惧。后来,他竟然扑进了我的怀中:

“娟娟,娟娟跟她初中的一个男同学跑到省城去了!”

“啊!你进城去找了?”我感到自己浑身是汗。

“没有找到!她说跟她一样大的女娃子都进省城打工了,她也要去,可我不想让她去……”他哽咽着。

“不要紧,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我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双腿发软,有些扶不住他了。

“天呀,老天爷呀!你瞎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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