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2015-11-18 15:16鲍贝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神山师兄母亲

鲍贝

她叫莫依楠,第一次来到拉萨。她听说西藏有一座神山叫冈仁波齐,被佛教徒称为“神山之王”,也被世界认定是宇宙的中心和信仰的终极之地。当年的释迦牟尼就在这座神山上修道成佛。2014年是木马年,正是释迦牟尼佛的本命年。佛教徒认为,绕神山转一圈,即可洗尽一生的罪孽,而逢木马年转神山一圈,功德相当于往年转十三圈。

对莫依楠来说,她只需要那一圈的功德,洗尽她今生今世的罪孽,从此洗心革面跟她爱着的男人好好生活。

莫依楠在决定转山之前,一个人在拉萨住了七天。七天之后,她觉得差不多适应高原反应了,便租了一辆越野车,出发去冈仁波齐。

司机叫米玛,是藏族男人。他们从拉萨出发,一路上天高云轻,远处的山脉白雪皑皑、连绵不绝。莫依楠望着窗外,时不时出现一种错觉,仿佛她正行驶在另一个神秘而陌生的国度,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世界,不在人间,在天上。

路上不时有佛教徒经过,他们摇晃着转经筒,有的以身体代步,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尺子,紧贴大地,移动着向前爬行。

磕等身长头,是藏族人为自己和家人祈福避灾的最虔诚的一种祈祷方式,也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的一种方法。藏传佛教密宗中修习“三密加持”,旨在使身、口、意三业清净,与佛的身、口、意三密相应,即身成佛。修持是其唯一途径,目的在于通过清心和抑制一个人的欲望,达到忘我境界。

修行者的“忘我境界”应该是何种境界,或者抵达哪种精神层面,从来没人告诉过莫依楠。而莫依楠却经常性地抵达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忘我境界”。只有在那个“境”上,她才可以享受到醉生梦死和飘然欲仙的感觉。虽然每次从那个“境”上跌落下来,她都会对自己的行为深感耻辱和绝望。

要是她举起自己的左手,将衣袖往上摞起一些,我们会看见在她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一道伤疤,再往上看,肘部位置有块瘘子,由密密麻麻的针眼织成,奇特而触目惊心。

那是莫依楠酗酒、吸毒时被自己所伤的印记。自残的工具是碎玻璃片、水果刀和燃烧的烟头,那块瘘子是注射毒品时留下的痕迹。

莫依楠习惯于对同一部位下手,可能是她习惯于用右手吸烟,用右手拿酒杯,用右手握针筒注射,也用右手对自己行凶。因此,受皮肉之苦的总是她的左手。她对自己下手,从来都不觉得疼。毒品带给她的快感,淹没了所有来自灵魂之外的皮肉之痛。

莫依楠曾经用了整整八年时间戒去对酒精和毒品的依赖。其实,让她真正害怕和厌恶的,并不是酒精和毒瘾,而是一种比酒精和毒瘾更为可怕的病:性瘾。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还是个很陌生的名词,莫依楠自己也是在两年前才知道。

在那个孤独如黑夜的黑夜里,她和平常一样,无聊地靠在床上,抱着她的苹果电脑上网,翻找色情网站上的图片以满足她的性幻想。她的鼠标点开一篇文章,是由一个美国性学专家写的关于“性瘾患者”的报道。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原来就是一个典型的“性瘾患者”,也被称为“色情上瘾者”。那篇文章同时也分析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染上这种病的几种原因。

莫依楠一条一条地核对着看完,基本都能跟自己对上号。她已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性瘾患者:她孤独、抑郁、自我否定、软弱,然而,内心却又傲慢,涌动着无比强烈的欲望。她需要将寂寞、压力、愤怒、羞耻、罪恶感等等情绪,通过“性化”宣泄出去。

从十四岁开始,莫依楠就学会了通过自慰来满足自己。而有意识地每天至少三次以上的频繁自慰,是从她酗酒和吸毒之后才开始的。这种靠频繁的自慰来获得自我满足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十几年。后来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戒掉了酒精和毒瘾,但对于性的幻想却丝毫未能解脱,反而变本加厉,越来越激烈。当高潮褪去,快感消失,恢复到理性之后,她便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恶心、病态,并疯狂地折磨自己、伤害自己。她始终带着一种无法排遣的罪恶感,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女人。

莫依楠曾寻求过医治,甚至隐姓埋名到了香港,参加了一个秘密的“瘾品研究班”。在那个班上,她学到了一些知识,大致知道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沉迷于毒瘾与性瘾,却没有资料能够告诉她,到底该如何逃离这种沉迷?如何彻底摆脱毒瘾和性瘾?

班上有一个佛教徒,他告诉她:一个人要戒去染上的各种毒瘾,首先要了解自身的欲望。所有的沉迷都缘于欲望。人是因为对欲望的不满足,才会用向自己的身体索取更多快乐的方式来获得另类的满足。这种向身体索取更多的快乐来满足内心的行为,统称为欲望。其本质在于“激起淫荡心”,从而使人脱离理性。要戒除这种沉迷,需要获取内心的正能量,而获取正能量的途径变幻莫测,可能需要很多年的苦修和历炼,也可能就在一瞬间,就如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顿悟一样。最后,那位佛教徒给她指引的唯一能够自我解救的途径就是宗教。他认为,唯有宗教才能够很好地控制人的欲望,才能够拯救她,并让她彻底开悟。要是连宗教也不能够救她,那么,她只能进监狱,或者在自我沉沦中痛苦挣扎,或者死去。

从香港回来后,莫依楠没有立即作出决定,又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中。学到的知识,让她懂得了她患上毒瘾和性瘾,都源于她那冰冷的没有丝毫温暖的家庭。虽然,她至今仍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但从心理上讲,她却从未和她的父母建立过真正的情感上的联系,除了冷战、愤怒和难以言说的尴尬。

对于她父母那代人,也许因为当时物质的匮乏和没有安全感,所导致的恶果是,他们在建立家庭的时候,也往往混杂着感情的生硬和冷酷。

莫依楠的父亲是一个外科医生,即使下了班在家里,也像在诊所里对病人那般面无表情。她母亲十八岁时嫁给她父亲,来不及懂事,来不及正式揣摩婚姻的含义和内容,也不知道什么男欢女爱,就被投入坚苛的成人生活。她母亲没读过几年书,结婚之后就担当起所有家务,终日被油烟、毒日头所腌晒,绞干水分,提早进入了粗糙的中年。

而当外科医生的父亲,虽然收入微薄,但相对她母亲而言,日子却过得清闲、舒适。但是,导致家庭不和的真正原因倒不是因为两个人的工作不同,而是他们俩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生活。莫依楠总觉得,她的父亲和母亲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莫依楠的父亲爱着诊所里的一个女护士,那个护士才是她父亲的唯一所爱,也是她父亲身边最亲密的人。

然而,让莫依楠奇怪的是,她的父母亲相互不爱对方,也不为对方所牵挂,却从不谈及“离婚”二字。仿佛对他们来说,离婚是件可耻的不可被言说的事情。

莫依楠从小就在吵架声中长大。离开这个冰冷的家,离开终日争吵的父母,去很远很远的远方,成了她此生最大的梦想。

她母亲的神经愈加脆弱,性格也日益敏感易怒,只要一点点事便可令她大发雷霆。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便经常无意识地折磨她,冲她发火,朝她撒气,以获取短暂的发泄。

莫依楠是家里的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她母亲在怀上她的时候,父亲便爱上了那个护士,从此父亲对她母亲再无兴趣,几十年来,各睡一床。

莫依楠在年少时根本无法懂得她母亲的怨恨和焦虑,她对她母亲除了厌恶憎恨,连怜悯都没有。这个家庭,早就让她心生恐惧和排斥,对婚姻和爱情更是了无信心。她认为倘若两个人在一起的婚姻就该过这种狼狈的生活,那么,宁可独善其身到终老,以求解脱。

从中学到大学,莫依楠连寒暑假都不愿回家,按中国人的传统,过春节无论如何总要回家跟亲人团聚的。记得那年腊月,宿舍里就剩她一人,她母亲打电话来催她回去,并威胁她,要是她不回去,就死给她看。

她回去了。

回去那天正是除夕。

家家户户都在酝酿着节日的狂欢。她母亲正在屋檐下杀鸡,那鸡还没死绝,双腿微弱地抽搐着。她母亲将它浸入烧开的滚开水里,倒拎着鸡腿来回搅动,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垂下来,被水蒸气熏湿,紧贴在她那起了皱纹的前额上。

母亲忽然抬起头看见了她,立即让她过去帮忙拔鸡毛,自己却跑进厨房去杀鱼。莫依楠连行李都来不及拖进屋里,便开始动手帮忙。

除夕那晚的餐桌上,她母亲为全家人准备了豪华盛宴:鸡鸭鱼肉和点心,挤挤捱捱,满盘流金,屋里屋外飘满了食物温暖的香气。莫依楠至今都还记得那满屋子的丰盛与令人幸福的暖香。然而,即便是在那样富足与燎烈的情形下,那晚最终转变成为一场悲剧。

临吃晚饭的时候,她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没当着她们的面接,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小店里买包烟。小店就在她家隔壁,走过去也就五分钟,但她父亲却迟迟没有回来。

餐桌前,她母亲的悲哀和伤痛并没有引起莫依楠的重视。满桌美味的好菜眼看着渐渐凉了下去,莫依楠很焦急。在学校苦汤寡水地过了一个学期,她迫切地想要尝遍桌上的每一道菜,迫切地想要填饱饥饿的胃。但她不敢动筷,任凭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伴随着她对她母亲轻微的仇恨和厌烦。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她母亲就那样端坐着,一动不动,也没说一句话。莫依楠知道,她母亲在等父亲回来。

天黑尽了,莫依楠离开餐桌,将灯打开。灯光昏暗,那个残缺的除夕之夜,带着莫名难测的气息,莫依楠忽然感觉她眼前的这个家,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坟墓。满桌的食物如同祭品,凉浸浸、阴森森,极具讽刺地在她和她母亲面前摊开。

终于等到她父亲回来,莫依楠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虽然满桌的菜肴和点心都已凉透,但总算可以动筷子了。母亲目光如剑,锋利地审视着她父亲。新怨旧恨交集,母亲再也无法自持,屋里迅速充满尖锐的哭声和不堪入耳的咒骂,如洪水猛兽。终于,忍无可忍的父亲暴怒回击。莫依楠的父亲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拳头,没有面目,没有态度。莫依楠的母亲亦形状模糊,只剩下声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声音。她母亲在父亲拳头的碾压下,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挣扎、咒骂,头发散乱,嘴角带着血丝,周身伤痕累累。

莫依楠悄然位于一侧,不惧,也不哭。当父亲变成拳头愤怒出击的时候,她连劝架的念头都没有产生,就如年少时那般,只想躲开,越远越好,听不见、看不见最好。她母亲连同诅咒一起吐出来的污秽言语,已在她心中等同于罪恶的起源。她对她母亲应有的惊恐和同情,早已被日复一日无数次的发作耗尽。

那个除夕夜的寒风里飘着细密的雪花。莫依楠的母亲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的单衣,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积怨愤恨,踉踉跄跄在黑夜的风雪里奔走。鞭炮声在她耳畔高潮迭起,满世界都在炫耀喜庆、和谐。她身无分文,只带走一身的伤痛和满心的怨恨,留给莫依楠和她父亲一桌凉透了的年夜饭。

很久很久,木桩一样沉默的父亲终于动弹了,他用低沉却有力的声音命令莫依楠:“吃饭!”

莫依楠说:“我妈呢?”

父亲说:“不用管她,要死要活随她去!”

这么多年来,有一个问题一直梗在莫依楠心里,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就在那晚,莫依楠终于抑制不住,问她父亲:“你既然不喜欢我妈,为什么你们不离婚?”

父亲说:“离了,你怎么办?你妈怎么办?”

莫依楠一阵冷笑:“你以为这是对我和我妈负责吗?我和我妈从来都不幸福,从来不知道快乐为何物。”

“这是每个人的性格决定的,你妈这种人,天下没一个男人能容得下她。”莫依楠的父亲理性而冷静地作出分析,就像一个外科医生面对一个病人。

莫依楠尖刻地说:“要是没有那个女护士,你是否会对我妈好一些?”

“要是没有她——”莫依楠的父亲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我恐怕就没什么活头了,也许早就离开了。”

父亲所说的活头,就是活下去的意义。但她不明白父亲所说的离开,是指离开这个人世,还是离弃她们去另外的什么地方。但,这只不过是个伪问题,答案是不重要的。

再没有什么可以刨根问底的了。

莫依楠没再和父亲继续聊下去,开始埋头吃饭。而父亲却并不怎么吃,看得出来,他在出去的那几个小时里已经吃过了。

鞭炮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屋子里更冷清了。他们谁也不说话。莫依楠太饿了,忙碌着筷子与嘴巴的传递,仿佛那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电灯泡像只偷窥的眼睛一样悬在餐桌上。莫依楠夹菜、吃菜,狼吞虎咽。她忽然抬头时,看见父亲的一张脸像死人一般肃穆而苍白。

莫依楠的心阴沉下去,忽然想到了死,想到了生命。之前,她曾从父亲那儿得知,其实他并不想要孩子,他和她母亲的结合完全是阴差阳错,他们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两个不快乐的人生下来的孩子,只会增加一份不快乐。从表面上看,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该值得庆祝。然而,对他父亲来说,却并无意义。生下她之后,她父亲就再没碰过她母亲,除了他不喜欢母亲之外,更是怕一不小心让她母亲又怀上。有时候莫依楠会想,要是父亲再早知早觉一些,她就用不着来这人世间苦苦走一遭,害她艰难度过这么多无意义的日子。

饱腹之后的莫依楠,开始担心起她母亲,担心她母亲是否和那些已逝的怨妇们一样,选择决绝地自我了结生命。

莫依楠曾在河边碰见过溺水而亡的女人的尸体,泥污遍体,浮肿夸张,身上还缠绕着些野草藤蔓。那情景,让她整整有半年时间落魄失魂。想到这里,莫依楠搁下碗筷,将眼泪和恐惧一起带到屋后的黑暗里,沿着阴冷的墙根,独自一人搜寻母亲的行踪。

可是,莫依楠找遍了后院,找遍了她母亲可能会去的每一条街道和小巷,都没见着她的身影。所有的可能性,在她的寻找中一一破灭。

莫依楠走在满地都是大红鞭炮的碎屑里,几乎可以肯定地认为,次日必将得到噩耗:她母亲一定已经狰狞可怖地闭上了眼睛,和那些愤然喝下农药死去的妇女一样,用她们的死亡和永远的沉默来表达生前最深的绝望和怨恨。

然而,就在第二天早晨,莫依楠的母亲竟奇迹般地在鞭炮声中走了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谁也不知道大年三十夜她在哪里度过。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母亲脸上的淤青和伤口依然没有褪下去。

一天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

日子还要继续。

没有真正的终结与开始。

她母亲又回到她的格局,继续她的沉沦和怨愤,继续她的压迫与被压迫,继续在嫉恨中喜怒无常、死去活来。

有一回,那个女护士从莫依楠家门前走过。女护士曼妙的背影正巧被莫依楠母亲的目光刮到。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母亲提了一把扫帚就追出去,同时恶毒至极的咒骂声如刀子般劈向空中。

人家并没有回头,一定是当作没听见。莫依楠看着那个女护士渐行渐远,这个置她母亲于冷宫的女人,莫依楠对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嫉恨,反而对她那优雅而柔软的背影生出无限的想象和好感,心想,谁会去拒绝这么美好优雅的女子呢?

莫依楠的母亲仍在不停地咒骂,骂到伤心激烈处,愤然举起扫帚横扫出去。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个趄趔,整个人摔倒在地。她母亲尖叫着,歪着嘴角一遍遍喊着疼。莫依楠却木然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母亲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莫依楠冷漠的脸,突然就像移情一样,将刚才的怒火继而喷向莫依楠。

莫依楠的心里充满着厌恨,根本没想要去扶她母亲一把,连靠近她母亲的欲望都没有。她看着母亲忍着痛,一个人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落日荒凉的余晖打在她母亲拱起的无助的背上,莫依楠的心中竟没有一丝愧意。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母亲一样的人,我一定去死。

可是,莫依楠悲哀地发现,她的身体里流着和她母亲同样的血液。她母亲性格中的暴戾和孤独也在她的身体内部根深蒂固,它潜伏于她的体内,无声无息,但在某个焦虑的时刻,它便会露出端倪,向她暗示它邪恶的威力。

有一段时间,她母亲认定莫依楠继承了她父亲的品性,冷漠无情,不仁不义。她母亲愤怒时会拿莫依楠出气,几近疯狂。母亲半生承载的委屈和生存压力在揍她时倾巢而出,在语言暴力和行动暴力中发泄着难以伸展的悲愤。

在一次争吵声中,莫依楠带着一副痛苦身心,毅然离家出走。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走着走着,眼前一片茫然。

在郊外的那条铁路轨道上,莫依楠迎风而立。在她的前方,呼啸着过来一列火车,只要她站着不动,或者卧倒在轨道上,便可一了百了。然而,她还未尽数展开的生命,却在那个瞬间带着令她迷恋的未知扑面而来。她幻想着它或许吉多凶少,仿佛人间天堂,她将离开家,行走于千山万水之间。或许,她会被许多男人远远地爱恋,被许多温暖的语言紧紧包围,从此锦衣华食,而不再凄怆地生活。她可能变得坚定强大,不再卑微屈辱。在未来的生活里,她将直起腰身,把半生的阴影抖落于身后——莫依楠实在很想去死,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死。就在火车将她辗碎之前,她缩回了双腿。

她还舍不得死,她还想继续活下去。她在迷茫的晚霞中,缩着寒冷的身子离开那条铁路。渐渐上来的饥饿感,又迫使她返回家里。

然而,当莫依楠推开家门,并没有获得幻想中的芬芳温暖,没有人为她的出走牵肠挂肚或者胆惊受怕。屋子里又是一地狼藉。她焦虑愤怒的父母又在彼此的硝烟里奄奄一息、死死相峙。他们压根儿就没时间顾及她的死活。

在日日近距离上演的痛苦中,莫依楠狠狠地培育着她的愿望,培育得五大三粗、膘肥体壮:逃离,逃离!从家里逃出去!她对家庭不满,对父母不满,也对自己不满,种种不满终于在莫依楠身上兑换成了酒精和海洛因。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用“适量”的海洛因和酒精来抑制那种不舒服,可是后来,渐渐地有了依赖,再无法摆脱,酗酒、吸毒和纵欲,成了她唯一的出路。性冲动旺盛的时候,她会选择边自慰边吸食海洛因,只是为了获取更高更强烈的刺激和快感,让自己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

往往是这样的,莫依楠的父亲和母亲在他们的房间里硝烟弥漫、你死我活,莫依楠在她的房间里吸食或注射稀释过的海洛因,并进行自慰。只有当身体处于最激烈的状态时,她的大脑才会彻底清空、释放,才能安稳住她的狂躁不安。她习惯了在最短的时间内,用让人眩晕的快感远离庸常的生活。

情急的时候,她曾将马桶里的水吸进针管,去融化那0.1克的海洛因。这是她和这个世界、和她自己相处的最自然最放松的方式。她借此逃避她在现实世界里的软弱无力,直到最后只能在自慰的消耗和无力中表达更深的失败。

在莫依楠戒毒之后,曾有过一段婚姻,但只持续了半年。她的丈夫根本满足不了她,她还是要靠自慰才能够获得高潮。她丈夫终于忍受不了她一日几次的自慰,尤其是当着他的面,他觉得再没有比这个行为让他羞辱和可耻的了。莫依楠也知道,她的这种行为对她丈夫来说,简直就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离婚之后,莫依楠没有回家,而是在城里租了个房。她开始泡酒吧,接触各种各样的男人。她把他们带回出租房,只是想从他们身上获取性高潮,从不奢望得到爱。然而,没有男人能够让她获得真正的满足。从来都没有。

当莫依楠身无分文时,她只好回家。家中的酒全都被她母亲偷偷藏了起来,有一次酒瘾犯了,她竟然抓起母亲的花露水瓶往喉咙里灌,只因为里面含有一点儿酒精。

莫依楠的父亲白天在诊所里忙着和他的女护士谈情说爱,晚上回到家,又要忙着对付整日怨恨暴戾的母亲,根本就没时间顾及莫依楠。而莫依楠的母亲,似乎更愿意莫依楠堕落成人人轻贱、被全世界唾弃的人渣,因为当莫依楠没钱花或者找不到落脚之地的时候,就会无条件地回到她母亲身边来,重新归属于她母亲。莫依楠记得,当她母亲得知她被她丈夫嫌弃决定要跟她离婚时,她母亲那张紧绷着的脸,始终克制着没笑出声来。莫依楠心里知道,没有人比她母亲更欣喜若狂,她母亲终于又可以得到她了。在这个世界上,莫依楠是她母亲唯一可以亲近的人。莫依楠的存在,是她母亲唯一的精神慰藉,让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算不上是个孤家寡人。

后来,当她母亲进入到她的房间,她甚至连针管也懒得藏起来。那次,她母亲推门进来,莫依楠上身穿着厚厚的毛衣,下身却光着,裤子弃在一边,她正忙着自慰。那个时候的莫依楠又犯了瘾,她已根本没有掩饰和回避的能力。她恍惚看见她母亲站在门口,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呆若木鸡,然后,便无声地退出去。之后再没提起,也从不追究。

莫依楠筋疲力尽地过着每一个日子,逃无可逃。总之,看各种资料,下各种决心,无论付出何种行动,到最后还是放弃,还是恢复原来的模样。

日子过得无聊又痛苦,痛定思痛,继续痛。

而这一次,迫使莫依楠下定决心回归正途,强迫她走进西藏寻求宗教的帮助,从而想使自己得到解脱的原因,除了她自身的勇气之外,更是为了一个叫K的男人。

莫依楠爱上了这个男人。她认为,她遇到了K,就如当年佛陀遇到了菩提树。佛陀顿悟了,而她却获得了爱情,爱情就是她的正能量。

莫依楠和K的相遇,说来也是奇缘。那夜莫依楠又喝醉了,摇晃着走出酒吧,倒在路旁呕吐不止。驱车经过的K把她架到了他的车上,带回出租房。

在那座寂寞而拥挤的城市里,K成了唯一愿意收留莫依楠的人。

他们迅速坠入爱河。

莫依楠结过婚,离过婚,陪很多男人上过床……可是,莫依楠是在遇到K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被一个男人宠爱与疼惜的感觉好到令人颤抖。也是在爱上K之后,莫依楠才知道,原来性最快乐和最关键的秘密成分就是爱。有了爱的性,才能真正抵达心身合一的狂欢和幸福感觉。

对于K来说,莫依楠却是上帝赐于他的生命礼物。K未婚,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他对莫依楠说,之前他遇见的那些女子,无一不是以物质为条件,当她们得知K的收入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而要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像样的婚房几乎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时,爱情便随之消失。

K是一名园林设计师,每个月有万把块的稳定收入,除去每月的房租和日常消费,积余几乎为零。在这座高房价的城市里,买房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难以实现的梦想。K三岁时失去父亲,母亲远嫁澳大利亚。也就是说,在这座城市里,K等同于一个孤儿。莫依楠觉得,她和K身上有着相似的无法排遣的孤独和寂寞。莫依楠愿意跟着K在出租房里过一辈子,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她暗暗起誓,为了K,为了爱情,无论如何她都要戒掉身上所有的瘾,然后好好嫁给他。

莫依楠没有把她的病症告诉K。

她怕失去他。

她决定只身到拉萨,以宗教的方式彻底戒去她身上所有的瘾。她坚定地认为,宗教在离天最近的西藏是最能够通灵、也是最为神圣的。莫依楠渴望臣服于宗教所带给她的“神圣的”意志,她相信自己受到过的诱惑和折磨越深,就越有信心抵达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出发之前,莫依楠和她父亲告别,说她要去趟西藏,并告诉父亲,她信了佛教,是因为她要解决“某个上瘾的问题”。她还告诉父亲,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叫K。

她的父亲只是“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像莫依楠这样的人还会去恋爱。至于佛教,她父亲是个唯物主义者,所有的宗教在他看来都只是短暂的心理安慰剂。她父亲背对着她,假装整理他的那些旧书籍。

莫依楠失望地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再一次感觉到,不管她染上什么瘾,她戒或者不戒,她父亲都不会放在心上。她对父亲来说,真的只是无意义。他的心思和精力全在那个女护士身上,那个女护士才是他的活头,是他的全部意义。

莫依楠来到拉萨有七天了。

她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自慰。当她想到这时,双眼闪烁着泪光。她觉得宗教带给人的力量,真的是神奇而不可言喻的。她如此迫切地想要以宗教的方式洗净她认为最可耻的前半生。

和大多数佛教徒那样,她选择了在这个难得一遇的木马年去转神山。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去转山,洗尽她一生的罪孽。为了K,为了爱情,从此,洗心革面,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去往神山的途中,有一段路没修好,米玛将车开进了一条水沟里,差点翻车。两个人惊魂未定地从侧弯着的车门爬出来,身上都破了点皮。好在有惊无险,还算平安。

但是米玛说,去神山的路上见血不是件好事,要把晦气给驱除干净,不然坏运气还会跟随他们,得去找座寺庙请个活佛替他们把晦气化解掉。

米玛将莫依楠带上一个小坡地。山腰上有一幢简陋的藏式屋子,屋上飘着几条鲜艳的经幡。推开一道柴门,从里面探出一个穿绛红色僧袍的僧人,一看见米玛立即堆起笑容迎上来,问道:“你的头怎么了?”

米玛摸了摸额头说:“我们在路上差点翻车,擦破了皮。活佛今天在吗?”

“在,活佛正在大殿。”僧人说。

“太好了。”米玛回过身来对莫依楠说,“我们赶紧进去见见活佛。”

他们拾级而上,石阶并不很陡,但抬腿之间仍然让人感到气喘胸闷,不时要停下来休息,调整呼吸。

那僧人说:“慢慢走,这里的海拔已经超过五千米了。这里没有树木花草,氧气比其他地方更加稀薄。”

莫依楠举眼望去,满眼尽是黄土沙山。她的嘴唇干裂着,喉咙冒烟,像是要被烧着了。

走至石阶尽头,拐过一个转角,便看见另一座白墙金顶的寺庙矗立在眼前。大殿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活佛。活佛盘腿坐在法座上,正在嗡嗡嗡地念经,诵经声起伏荡漾。法座两旁各有一个圆台,上面燃着一排酥油灯,酥酒灯的光亮扑朔迷离,忽闪忽闪的,不时跳跃摇晃,既真实,又仿佛是幻影,好像即刻熄灭,又重新燃起。大殿里呈现出一派诡异的令人压抑的气氛。那活佛明明看见他们走进去,但仍然目中无人的样子。在光溜溜的掺了酥油的泥地上,放着一排草垫子。引他们进殿的僧人,让他们坐在那垫子上,并告诉他们,活佛此刻念的是“吉祥九重霄”,让他们静心听,听了对他们会有好处,可以消灾驱魔。

莫依楠跟着米玛席地而坐,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但心却活跃着,有些忐忑,仿佛突然踏进另一个世界,接受着一种神秘的安排,不知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活佛念的经文,莫依楠一句也没听懂。她只是觉得气喘。

也许过去了一刻钟,或者一刻钟还不到,但对莫依楠来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再坐下去,她恐怕就要窒息而死,大殿里的空气充满陈年的酥油的霉味,熏得她呼吸困难,昏沉欲睡。

诵经声终于停止,活佛从法座上站起来,抖了抖袈裟,朝他们大步走过来。莫依楠有些恍惚,仿佛在经历一场梦游,她感觉朝他们走来的活佛,就像电影里的古皇帝,而他们就像跪在他面前等待赦免的臣民。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莫依楠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活佛身上确实有股不怒自威的威慑力。他经过酥油灯时,袈裟带起的风,让酥油灯蹿起的火苗同时朝向了另一个方向,仿佛他身上真有一股神秘的常人不可阻挡的力量。

活佛直奔米玛而去。米玛受宠似地起立。两人四手相握,又相互拥抱。原来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

米玛请活佛为他们消业。他们又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活佛在他们面前念念有词。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之后,活佛的诵经声才停了下来。接下来活佛和他们聊起了家常。经过一番牵引和绕来绕去的口舌之后,莫依楠终于听明白,活佛的意思是,在这偏僻蛮荒之地,建造一座寺庙是极不容易的,但对于修行的人来说,地势越偏越蛮荒,就越殊胜。眼下的寺庙又在整修中,需要善男信女的大力支持,一般能够到达此庙的游客,都是有缘之人,必得神灵护佑,都愿意为寺庙出些力,捐些物资。

远天远地地行至此地,活佛又无偿地为他们消了业,不捐些钱出来也实在说不过去。

莫依楠当即拿出五百块钱给活佛,活佛接过莫依楠给他的钱,一迭声说着:“心到即可,心到即好。”随后,他飘进内室,郑重地拿出一幅卷宗画相赠,说这是密宗灵修时用的,带在身上可保平安。

莫依楠合掌谢过,把那画轴小心翼翼地塞进背包里。

活佛坚持要送送他们。拾级而下时,活佛宽大的绛红色袈裟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面飘扬的旗帜。他握着莫依楠的手道别,说:“其实人生不过三天,心里满是迷惑的人活在昨天,奢望的人活在明天,只有内心明白清澈的人,才活在今天。”

那么,活佛的意思是,人要活在当下。这是否有点劝人及时行乐的意味呢?莫依楠听了疑惑重重,心里想,藏传佛教不是讲究轮回的吗?人的灵魂不是可以生生不息、还有来世吗?

她回过身去看那寺庙,高原的太阳光炽热似火,猛烈地照射在寺庙的金顶上,煨桑继续在烟熏火缭、浓烟滚滚。一时间,她有一种错觉,感觉那座黄土坡上拔地而起的寺庙就要被烧着了。要是真被烧着,她相信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将重归蛮荒,重归永恒。

莫依楠和米玛又在阿里狂奔了四天,好在一路平安。一路上米玛都说,这是活佛赐给他们的福德。

阿里是藏北无人区,是世界屋脊,蛮荒中的蛮荒。这条路上什么都没有。四天之后,他们到达塔尔钦。

塔尔钦是冈仁波齐神山下的一座小村庄,总共没几户人家,但它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赶在大雪之前的九月来转山的人很多,旅馆并不好找。米玛带着莫依楠转了好几家,都说客满。终于找到一家小旅馆,老板说,还有两个床位。这里的旅馆和客栈都是最近几年新造的,所有的门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老板打开其中一间,有四个铺位,两个已经卖出去了,还有最后两个铺位。

“这怎么睡?”莫依楠说,“我们需要两间房,男女总要分开来睡吧。”

那老板狡黠又略带不耐烦地说:“你们汉族女人就是弯弯肠子太多。我告诉你,这里海拔都快接近五千米了,不要说让男人爬上你的床,就是爬到你身上去,他也干不了那事儿,只管放心吧。这里可是神山脚下,不是你们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在这里睡觉,就只是睡觉,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儿发生。”

莫依楠无言以对。天色已黑下来,估计再去找也不一定会找到空房,事已至此,只得将就住下。可是,她不知道另外两张床铺上会住进来什么样的人,想想多少有些别扭。

老板拍着胸脯说:“另两张铺位都是女的,她们出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你们正好结个伴,一起去转山。”

莫依楠放下心来。

那晚老板亲自掌厨,烧了几个素菜和一高压锅米饭。这里的米饭都得用高压锅煮,海拔高,开水烧到八十度就沸腾,米饭要是用电饭煲来煮,只能是夹生的。但那天用高压锅压出来的米饭仍然没有熟透,老板表示歉意,说他过于心急了,怕他们饿,就把锅盖急着揭开,少闷了一会儿。莫依楠没有计较,在这种地方,能够吃到饭,已经很感激了。

老板渐渐热情洋溢起来。他说,他并非当地人,和别的商贩一样,都是从外地过来的。他的老家在甘孜草原那边,和米玛算是半个老乡。他说,最初他是一个驴友,在偶尔的一次旅途中,闯进阿里这片无人区,又来到这座神山脚下,完全出于对神山的景仰,后来索性跑到这天高地远的地方来做生意。而且一年到头也就只能做这么几个月的生意,到了十月份,他就要回老家去了,明年再过来,挺不容易的。

莫依楠问他去转山了吗?

那老板说:“当然转了,马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常年十三圈,今年我已转三圈了,争取再转一圈,这样,我就相当于转满五十二圈了。”

莫依楠忽然对他心生敬畏,由衷地佩服他:“你真够虔诚的!”

老板说:“作为一个佛教徒,最大的夙愿莫过于到冈仁波齐来转山,要是能够转满十圈,即可在五百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而转百圈者便可升天成佛,永世免除六道轮回之苦。”

莫依楠说:“你想转满一百圈?”

老板说:“是,到这里来的人,好多都是为了来转山的。”

莫依楠说:“那祝你早日成佛。”

老板说:“那两个女房客来了。”

莫依楠回过头去,看见门外进来两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年长些的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土黄色的冲锋衣。另一个看不出年龄,好像要年轻一些,穿着大红色的冲锋衣,那鲜艳热烈的红色和她脸上的忧郁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老板向莫依楠介绍,称年长的那个叫“青师兄”,另一个是青师兄的师妹,大家便都称她“师妹”。她似乎并不太愿意作自我介绍,只是静坐在一旁,保持静默。

莫依楠觉得有些奇怪,青师兄明明是个女的,却被他们称之为兄。但她立即明白过来,大概对佛家子弟来说,男女都可以师兄相称。

青师兄的身体精瘦到近乎干瘪,应该是个长年吃素之人。她坐在莫依楠身边,有一股清寒空灵之气直逼过来。

老板骄傲地说,青师兄已经是第三次来转山了,这次可以带着莫依楠一起进山。

终于遇到一个转过山的人,莫依楠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置身神山脚下,没有比这更令她觉得宽慰的事了。提到转山的经历,青师兄说得极其平静,莫依楠却听得七上八下。

青师兄说:“神山上气候多变无常。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如果一股冷空气袭来,山上也会突然降雪,或者来一场暴风雨。遇到这样的突发天气,有的人扛不住寒冷,就会冻死在路上。也有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病死或饿死的。神山上还有许多野狗,白天时它们比较温顺,或走在你前面,或跟在你后头,从不对人吠叫。但一到天黑,人的体力会变得衰弱,这些野狗会突然变回本来面目,类似于狼性的一面会出现,对失去力量尤其是气若游丝的落单的人发出攻击。当一群野狗同时向一个人发出攻击的时候,那个人会变得尸骨无存。也有人问,要是一个人死在山里,没人收尸怎么办?其实在神山上,这根本不是问题,人只要死了,立即就会有秃鹫成群而来,不到半小时尸体就荡然无存了。不过,对于佛教徒来说,能够死于转山途中,灵魂即可升入天堂,也是一件有福之事,而对于冒险的游客来说,却是一场灾难。”

莫依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为了缓解莫依楠的紧张,青师兄告诉她,在半山腰有座“止热寺”可以住宿,青师兄认识寺里的活佛和喇嘛,可以带她去那寺庙里住一夜。青师兄还说,刚进山那一段路手机会有信号,但到了止热寺之后,所有信号和网络都不会再有,寺庙里没有电,相机和手机都没法充电。

莫依楠双手合十,谢过青师兄。从神山脚下到止热寺的路程是十八公里,需要徒步的全程是五十七公里。也就是说,十八公里之后,要是再出现高原反应或遇到任何危险,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师兄又叮嘱莫依楠,第二天从止热寺出发,尽量越早赶路越好,争取一口气翻过卓玛拉山口,然后一口气下山去,这样两天时间就可以转完神山,回到塔尔钦。千万不要认为体力不够,把两天的转山计划分成三天完成,这样只会更累。因为在山上留宿的那两晚,你根本得不到充分休息,高海拔会让你睡不成觉,你躺在那儿只是白白消耗体力,到了第三天你可能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况且山上天气恶劣无常,在山上停留的时间越多,危险就越多。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莫依楠已完全被一种去冒险的刺激心理所控,另外,还有一种来自于爱情的正能量也在操控着她,让她变得勇往直前。那个时候莫依楠心里一直想着K,同时,也奇怪地想到了“死而无憾”这个词。

就在当晚,莫依楠出现了高原反应,先是感觉头痛、胸闷,然后是呕吐。她拼命用意念克制着自己。

夜幕紧紧闭合起来,犹如在低头沉思。可能实在是困倦了,莫依楠终于睡了过去。那一觉睡得很恍惚,仿佛一直醒着,又仿佛一直在梦中。她感觉她的身边睡满了人,每个人都静静地呼吸着,深长的,不安的,她能听见她们呼吸,却看不见她们。明明睡在被窝里,睡在坚实的屋顶下,却恍惚感觉睡在无人区,头顶着冰冷的天,身体下是荒凉的地。她和身边所有的人都卧倒在荒无人烟的黑夜里,奄奄一息,等待着灵魂被收走。突然有人拍打莫依楠的脸,轻声唤她醒来。是青师兄。

莫依楠挣扎着睁开眼睛,恍惚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只觉得异常疲惫,精神涣散,似乎刚一入睡,即被唤醒,身体在默默造着反。可是,稍稍过了一会儿,莫依楠的精神就开始恢复,仿佛被施了魔法,又仿佛刚从死中醒来。她用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脸,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顺利转完神山。

莫依楠跟着青师兄和师妹出发了。

进入山口,天气晴朗,抬头便可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冈仁波齐主峰,就像一顶壮观的大银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顶旗云飘渺飞扬,有着唯我独尊的气派,更似被冥冥间的气息所笼罩,梦幻神圣如大佛,仿如从天外横空飞来。

开始走的是一段长长的沙石路,路况倒很平坦,越野车都能开上来,海拔在五千米以下。大概走到十公里左右,莫依楠明显感觉头晕目眩,胸闷乏力,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就想坐下来休息,但又不敢坐,怕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走。她只得站在原地,进行一番自我调息,再继续走,但走不了几步,又会喘不过气来。

海拔逐渐在升高。望着前面盘旋无际、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不见绿色的沙石路,莫依楠的心里直打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莫依楠觉得眼前的这条转山之路,比上青天还难。由于体力逐渐跟不上,又缺氧,整个人的情绪变得焦燥不安。高原的日光又猛烈地照射在莫依楠身上,仿佛在抽干她身上的所有水分,同时也狠狠地抽走她身上的全部力气,让她失去信念,失去所有,失去所有的正能量带给她的勇气。

接着,莫依楠开始拉肚子。浑身的乏力和难受让她真想大哭。后面的路会越来越艰难,海拔也会越来越高,没走多久,她便已崩溃。

风呼啦啦地吹着,摇摇晃晃的莫依楠终于对自己说,不去了行不行?回去可不可以?当她的意念随着身体的摇晃而摇晃时,瞬间涌出好多条理由来说服自己放弃。这时候回头还来得及,不然到了山上,没路没车没信号,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青师兄走在她身边,问她:“怎么样,要继续往前,还是往回撤?”必须做出决定。要是再往前,万一出现不测就叫不到车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依楠刚拉完肚子,胃里又咕噜噜开始搅乱,身体已虚脱,双腿沉重酸痛,犹如灌满了铅,只想坐下去,躺下来,从此不动。

莫依楠闭上眼睛,立即浮现出K的身影。她咬着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脚,新买的登山鞋已沾满了灰沙。她两眼一热,鼻子发酸,随之而来的一股倔劲突然涌上来,说话像宣誓:“继续走,走到走不动为止,走到死也要走。”

青师兄说:“好样的,那你先坐下休息,休息好了再慢慢走,我们先行一步,天黑之前我会在止热寺等你。”

接下来的路,就得靠自己一个人走了。莫依楠默默地对自己说。

转过了几个弯,虽然置身神山中,却有很长一段路,根本看不见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脉挡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莫依楠每次都会在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静静地看向神山,仿佛一种意外的收获或者馈赠。

有人说,能够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莫依楠置身山中,以不同角度近距离仰望神山的时候,她心里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和感恩。她的意志力终于还是战胜了她的体力。一个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大概坚持了四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板桥,桥两旁的栏杆缠满绚烂的经幡,经幡上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止热寺,由此进”。莫依楠往桥的左边拐进去,沿着指示牌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明明看到有座寺庙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却总也走不到。她又不敢坐下来休息,怕这个时间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走了。蔚蓝的苍穹已置换成朦胧的金红色。夕阳的余晖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顶冉冉升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冠,又如一尊开光的大佛临空而立。

寺庙在莫依楠的左前方,神山主峰在右前方,莫依楠一步一扭头,大口喘着气终于走到止热寺入口。意志力再也撑不下去,她知道走到这里想丢也丢不掉了,哪怕她再也站不起来,也会有人出来看见她,把她救起。当意志力开始崩塌,身体便一下子失去支撑,双腿一软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让自己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仿佛照在莫依楠身上的光,是从神山上直接泼洒下来的。佛光普照。

莫依楠只听得见盘旋着的山风,和自己大声的喘息。她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剩呼吸。

夕阳把天空变成绛红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变得模糊起来。莫依楠的眼前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天上,又似乎在遥远的汪洋,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灰尘,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像看见了海市蜃楼,眼前的神山犹如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里面住着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却又分明在她面前。

莫依楠想起一只豹子。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的小说《乞里马扎罗的雪》里的。她没到过那座叫乞里马扎罗的山,据说它被称为“非洲屋脊”,或者“非洲之王”,海拔也在五千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冈仁波齐峰一样,终年积雪不化,被非洲人称为“上帝的庙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开头这样写那只豹子:“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以前的莫依楠每次读到这里都没想明白,那只豹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她知道它当然不可能为了去觅食,在这么高寒的山巅,没有任何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的,豹子不会那么笨。那么,它为什么会跑这么高的山上去?

此刻,躺在神山上的莫依楠忽然明白了。这种内在的被召唤的精神力量,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上才能够豁然领悟,才能够真正懂得。

青师兄像个巡逻员,当她第三次走出止热寺的时候,便看到了躺在山坡上的莫依楠。看到青师兄,就像遇上了组织,莫依楠疲软至极的身体又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她努力地站起身,跟着青师兄走。

止热寺里的房间很小,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房间内除了三张单人床之外,一无所有。

寺庙还在修建中,依傍着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对着神山主峰。青师兄告诉她:“在这种地方修行一天的功德,相当于在别处修行一年。”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多少有些虚无和玄幻,但莫依楠完全同意。她已强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这座如庙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登上庙殿的台阶很陡,大概有二十来级,每往上爬一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喘气时不能仰面朝天,只能低头看地,不然会更头晕目眩。那种感觉犹如在登天梯。

终于进入殿内,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休息一会儿。在青师兄的指引下,莫依楠向着释迦牟尼佛像五体投地跪拜。她第一次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神山庙宇里如此虔诚地叩长头,三十个还是五十个?她已记不清楚了。她的心里空空的,毫无杂念。她以为自己仅剩的体力会在不断地叩长头之后消耗殆尽,直至虚脱,直至死去。

然而,她竟然不觉得累,而是心神清明,仿佛冥冥中获得了一股神力。然后,她又跟着青师兄去更高处。在庙宇的顶部,有一个岩洞,仅可容一人猫腰进入。据说,好多高德大僧都曾在这个洞穴里得道成佛。只要有缘进入此洞穴去参拜的人,都可免去七世轮回之苦。

洞口窄小,莫依楠折腰而入,几乎是爬进去的。仅有的一点点光线,是从洞外射进来的。刚进入的一瞬间,根本看不清内部的任何东西,只是黑乎乎一片。她跪下身,用双手摸着地往前爬行,大概爬摸两三步光景,她的双手忽然碰触到一团物体,分明是人的气息,只听那团物体跪伏在地,在泣声中呢喃:“我就来了,你等等我。”吓得莫依楠差点尖叫出声,她立即捂紧嘴巴。回过神来,才知是青师兄的师妹!莫依楠的眼睛已适应了幽暗的洞穴,但仍惊魂未定。她无声无息地向四周合掌拜了拜,便先爬出洞外,师妹仍一个人留在洞里。

走出神殿,天色已暗,呈现在眼前的冈仁波齐峰已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莫依楠好奇地问青师兄,她师妹到底要去哪里?

青师兄说得禅意重重:“她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人各有路,亦各有命。”莫依楠没听明白,也没时间再问。忽然从寺庙外冲进来一个藏族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的是藏语,有点神经质般语无伦次。莫依楠听不懂她在喊什么,但知道她是跑进来向人求救的。

喇嘛和登山者们慢慢围拢来。有懂汉语也懂藏语的喇嘛,迅速将那藏族女人的孩子抱过来。他说,那孩子感冒了,有点发烧。

都知道在这缺氧的高原上感冒会迅速引起肺气肿,那是会要人命的。喇嘛说,孩子还在呼吸,赶紧抱到用牛粪烤着火的炉子边,热水很快有人送上来。但那孩子紧闭着小嘴,显然已在昏迷中,一点儿水都喝不进去,脸色灰青。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谁会想到,转山途中居然会遇上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他才一岁零五个月。眼前十万火急的事,便是将孩子送进山下的医院去抢救。但时间根本来不及。哪怕有架直升飞机,也还是来不及。

十分钟后,孩子停止了呼吸。那藏族女人从喇嘛手里接过孩子,低下头去。直至活佛闻声赶来,再三试探孩子的呼吸,最后确认是死了,那女人才放开喉咙,一阵嚎哭。在场的所有人都默默流下了眼泪。

活佛和喇嘛就地为那孩子念起了“往生咒”。人们纷纷点起酥油灯,双手合十,默立在那位怀抱着刚刚死去的一岁零五个月大的孩子的母亲身边。这是所有当时在场的人所能表达的全部心情。

莫依楠跟在青师兄身后默然地往回走,突然,她猛起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尘。她不禁惊呼出声。同时,她也听到有人在轻喊:“看吧,这就是银河系,星星就像满天雪花在空中飞。”

在这静谧的夜里,莫依楠奇怪地想到“空花道场”四个字。她仰着脖子,站在夜里。高原的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迹般的美,是另一种窒息。然而,山中的夜奇冷无比,莫依楠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便急急回屋去。

屋里没有灯。由于寒冷和缺氧,莫依楠整夜都没有睡着。青师兄在她入睡之前在床上打坐,也不知她何时睡去的。师妹是什么时候进房的,莫依楠更是没注意。整夜都是黑灯瞎火的。她感觉与她同房的两个女子,一个像道士,一个像幽灵。

山上的气温变化无常。后半夜刮起一阵狂风,风声怒吼着,在空旷的山中漫无边际又空前绝后地袭涌。狂风过后,噼哩啪啦下起豆子般的暴雨,响声很大也很重,也许是在下冰雹。由于氧气不够,莫依楠头痛胸闷感到快要窒息。对那一夜的莫依楠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折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凌晨五点,莫依楠从迷糊中睁开眼睛,青师兄和师妹已经整装待发。莫依楠和衣下床,打着冷颤。

临出发之前,青师兄再三叮嘱她,出了门就是又陡又险的乱石坡,被人们称为“地狱坡”。大约有十公里这样的路,要尽量坚持一口气往上爬,不要过多地停留,冲顶到五千七百米的卓玛拉山口,就该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气冲不到卓玛拉山口便崩溃,可能就会永远过不去。因为,那段被称为“地狱坡”的路,事实上并没有路,全都是乱石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急救车是到不了的。是否能够顺利走过那段路,全靠自己。

走出止热寺,冷风呼啸着直往身体里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满天的星星都躲了起来。也不知夜里下的那一场到底是雨还是雪,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莫依楠跟在青师兄后面,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开始时,她们还自然而然地手挽着手,一起相伴着艰难前行。但走上乱石坡的时候,根本没法相互搀扶。差不多七十度的陡坡,要在参次不齐的乱石之间绕行,好多时候都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弯下腰去或者趴下攀着岩石往上爬。手摸在结冰的岩石上,冷气隔着厚厚的手套直往手心里钻,莫依楠的心里一阵发怵。刺骨的寒冷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形下,自己不能出现半点儿差错,要是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完全有可能滚下山去,只能靠着自身的力量,小心翼翼一点点往上挪移。她不敢扭头朝身后看。她的身后是一片黑咕隆咚看不见底的陡壁,若是从这里滚下去,谁都不会知道你滚向何处。你只会在一声凄惨的叫声之后,从此销声匿迹、荡然无存。

爬行了一段坡路之后,莫依楠和青师兄她们便渐渐分开。在黎明前的漆黑里,她们看不见对方在哪里,谁都管不了对方,也不指望谁会来照顾自己。每个人只能靠自己。

好在是个晴天。除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一阵又一阵凄冷的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终于迎来了白天。

莫依楠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手脚也灵活了,只是喘不过气来,浑身冒着烟。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不敢坐,怕一坐下去,就真的起不来了。

走过一段更陡峭的坡道,前面出现一条曲曲绕绕的羊肠小路,拐过几个弯,便撞见了日出。日出时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驰。莫依楠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感动。真想高声欢呼,却没有欢呼的力气。感恩之情只在心底暗自涌动。

莫依楠很想与人分享此时此刻的感动,却四顾茫然,仿佛一个失散了的人。海拔越来越高。卓玛拉山口一抬头就可看见。它就在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远走不到,永远就差那么一截。莫依楠的心里渐渐开始焦躁不安。坡道又开始变得窄小陡峭起来。她的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来,头晕、目眩,要是身边有块空地可以躺下去,莫依楠想,她可能会躺着永远都不想再起来。但是,她咬咬牙,还是要坚持爬上去,越过卓玛拉山口。

很多个瞬间,有个念头突然就跳出来:不走了,坐下来,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动了。莫依楠的身体摇晃着,眼前的景物摇晃着,她只想倒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但又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赶紧走,别停下!

要是一口气爬不上卓玛拉山口,有可能就要永远留在这里。莫依楠不想留在这里,她要回去,K在等着她。

莫依楠咬咬牙,三步一停地走着。要是身边有只蜗牛在爬,她相信那只蜗牛的速度一定比她快,但好在她一直坚持,没让自己倒下去。

终于,抵达一大片舞动的经幡,莫依楠的眼前一亮,她意识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卓玛拉山口,心都快跳出来了。站在五千七百米高的山口,激动是在所难免的,但她强忍住没有哭。哭是需要力气的。

她对着神山跪下去,带着祈祷和膜拜的心。满山的经幡呼啦啦飘扬着。经幡的尽头是一个天葬台。她恍惚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人间。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把莫依楠从恍惚中拉回现实。那个背影是青师兄的师妹,她朝着天葬台的方向快步走去。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突然找回了一个丢失的亲人,莫依楠心里一热,扯开喉咙便喊。师妹听不见。强劲的山风把莫依楠的声音吹到了身后面。

莫依楠又喊,再喊,忽然便欲窒息,没有力气再喊。她想追上去,可是只快步走了一小段,便气喘得不行。严重的缺氧迫使她退回低处,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往高处走了。

师妹的身影越来越远,山风扯着风马旗,让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是,莫依楠真的走不动了,她追不上她。而且,那条通往天葬台的路,并不是必须经过的转山道,她费那么大劲去那儿干什么?

莫依楠极目远眺,想寻找青师兄,可哪里还有青师兄的身影。莫依楠想,无论如何她都得等到师妹回来一起下山,哪怕能够在一起走一小段路也好。

莫依楠仍然想不通,师妹去天葬台那边干什么?但莫依楠立即为她找到了答案。她一定是出于好奇。有好几个转山的藏族人经过莫依楠,对她说:“姑娘,这里是山口,风大,不能坐太久,身体会凉下去的,要是在山上得了感冒就完了,快起来走吧。”

然而,师妹一直没有出现。等着等着,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依楠想起在止热寺岩洞里师妹说的那句话:“我就来了,你等等我。”莫依楠忽地打了个激灵,腾地站起身,使出所有力气,往天葬台方向跑去。

终于到了天葬台旁边,并没有师妹的身影,只看见几个藏族人往山谷那边指指点点,转动着转经筒走回来。

莫依楠抓住其中一个问:“你们见到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汉族姑娘吗?”

那个藏族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有一个姑娘从那边跳下去了,身上穿血红血红的衣服,不知是否就是你要找的那位。”

“跳下去了?”莫依楠错愕地看着他们,完全不敢相信。

“对,我们亲眼看她跳下去的。”

莫依楠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的血液直奔脑门而来。她想冲过去,刚迈开一大步,身子便一个倾斜倒在地上。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又浑身无力,怎么使劲都没用。那几个藏族人把她扶起来,问她:“没事吧?”

莫依楠说:“求你们救救她,她是我朋友。”

他们说:“怎么救啊,她已经死了。”

眼泪奔涌而出。莫依楠说话的声音变得模糊而古怪,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求他们想办法救人。

他们用很平静的语气跟她说:“你的朋友肯定已经死了,那个山谷深不见底,你看都看不到她,没办法救的。”

莫依楠还是走到那个深谷的悬崖边上,希望能够看到些什么。对面是风化的岩石和冰雪,风从崖底打着转向上吹,凶猛而阴寒,呛得人无法呼吸。目光所及,除了风和岩石,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师妹为什么要跑这么高来送死?莫依楠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她感觉到,师妹的自杀一定早有预谋,绝非意外。

莫依楠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身子一直抖。有个藏族人对莫依楠说:“不要哭,你那个朋友已经上了天堂,我们应该祝福她,好好送她走。”说着,他朝着山谷的方向,双手合十,越过莫依楠的头顶,向着空中默念了一段经文。然后,他拉起莫依楠,带她一起下山。

莫依楠一步一回头,心里一直想:我就这么走了吗?就这么不管她了?可是,莫依楠又想:我怎么管她呢?

翻过卓玛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莫依楠只知道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长,没想到会更难走,也许是体力透支了的缘故,每往下迈出一步,双腿沉重如铅,总是找不到着力点,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向前滚落下去。原来这段路才是传说中的“地狱坡”。

莫依楠停止悲伤。她没有悲伤的时间,也没有哭泣的力气。此时此刻,莫依楠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她一心一意往前走,并不断地提醒和告诫自己,在这里,你只能靠自己。没有人会等你,也不会有人陪你在身边。万一你有意外,连救你的人都不会有。不是别人不救你,而是实在救不了你。

莫依楠回转身,再次望向庙宇般的神山之巅,那里白雪皑皑、威严肃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绕着它转啊转啊,至今从未有人攀登过它的顶峰。那么多人历尽千难万阻抵达此地,只为转山祈愿,洗涤业障。而有些人,却只愿在转山途中直接升入天堂。在生命的尽头,这里的人们似乎更加在意永恒。他们心里装着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变得意味无穷,甚至丰富多彩,而不再是世俗地理解为单调乏味,是痛苦、是灾难、是不可面对的一件事。

如果说那段陡峭的“地狱坡”是对莫依楠体力的一种挑战,让她走到几乎绝望崩溃,但她咬咬牙,还是硬拼着坚持走下来了。当她翻过卓玛拉山口,她以为这趟苦行就快结束了,哪料想,从陡坡下来的那段绕山路,才漫长到令她绝望又绝望。那是比“地狱坡”更艰难的“绝情弯”。那一段路虽然平坦无险,但却漫长到仿佛永无止境,直接就是对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种折磨和摧毁。

事实上,战胜遥远和漫长,比战胜凶险更难。每次当她以为走过这道弯就会看到塔尔钦了,可是,绕过一道弯,还有一道弯,再有一道弯,无数道弯弯,走不完的盘山路,让她崩溃无望到想哭。不过,她实在没有力气哭,只是命令自己一直走。她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双腿打颤,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浑身冒烟,走到眼冒金星,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走到生不如死。

对莫依楠来说,这一路,漫长如人生。走过这条路,才知道什么叫挑战、耐力,和一个人的极限。

晚上八点,两眼昏花的莫依楠终于回到塔尔钦。转身之际莫依楠泪流满面。这是她用生命走过的转山路。

那天晚上,莫依楠又一次看见神山上出现令人震撼的夜空,繁星似雪,背景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苍穹。大美无言,任何词语都难以表达那晚的夜空之美,唯有带着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着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神迹。仰望时的莫依楠还是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地球?看见的分明是满天星星璀璨,莫依楠却无端地想到雪花纷纷:“漫天干雨纷纷暗,到地空花片片明。”

犹如仙境。犹如梦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莫依楠原以为回到塔尔钦就能见到青师兄,可是,她左等右等,一直没有见到青师兄的身影。去问米玛,也说没见到。倒是米玛见到莫依楠顺利回来,脸上露出惊喜,仿佛莫依楠平安归来是奇迹。

第二天,莫依楠跟着米玛的车,重返千里之外的拉萨。在回去的路上,莫依楠悲哀地将师妹自杀的事跟米玛说了说,米玛并不觉着惊讶,似乎只是在听一件极其寻常的事。米玛说,在转山路上,每年都会有人失踪,他们是被神收走了。

莫依楠很奇怪地想,要是自己在山上被碎石划伤走不动,或者渴到没有力气,或者忽然遇到一场暴风雪,或者走着走着迷了路,或者出现高原反应,或者遭遇野狗攻击……那么,她也将死在转山途中。如果她在转山途中死去,她生命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虽然在这人世间,冷比暖多,有太多的不尽人意,但天堂里亦没有人在等她相见。她真的不想就这么死去,至少在这个人世间,还有K在等着她。

莫依楠回到拉萨那天,暮色已四合,青灰色的天空下,是空旷的街道,她一个人慢慢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她的身外仿佛有一层膜,看不到别人,别人也无法真正接近她。她找到一家旅馆住下来。在房间里,她把手机充上电,订了一张第二天最早的回程机票。

手机一充上电,她便迫不及待地给K打去电话。

而电话那头却出现一串语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再打,还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

K置身网络发达的城市,每时每刻都会有强烈的信号,怎么会打不通呢?

她试了又试,仍然打不通。她恨不得连夜就飞回去。

莫依楠一夜无眠。明明置身房间里,却整晚都有“一个人在苍茫的大地飘来飘去”的感觉。那句话曾经是K说过的。自从K的母亲远嫁之后,孤身一人的K从来都有这种“一个人在苍茫的大地飘来飘去”的感觉,直至他遇到莫依楠。他们是两个彼此取暖的感伤的游魂。

那个夜晚,莫依楠捧着手机,一直拨打K的电话。她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性,又排除了千万种可能性,她就是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另外一种可能性,完全令她措手不及,她被一把拽进死胡同里,永远不得回头。

莫依楠在恍恍惚惚又疑虑重重中,从白天飞到天黑,终于赶回他们的出租屋。

房东心平气和地告诉她,K已经飞去澳大利亚了。临走之前,K这么交待房东,他把房租交到这个月底,要是莫依楠想继续租住,下个月就由她续交租金,如果不想租,那么下个月开始,房东可以将房子租给别人。

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令莫依楠崩溃的了!她天旋地转地奔向他们的房间。房间虽然小,但曾充满她和K的缠绵往昔。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却是空寂和冷清。莫依楠拉开柜门,里面只留下几件她自己的衣服,还有两双鞋子。

怎么会这样?

为了爱情,为了能跟K好好过下去,她不惜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一个正常的有尊严的自己。

而K却残忍地选择了离开。

K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个疑问像刀子,直插在莫依楠最疼的心尖上。

她以为,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K都不应该对她如此绝情。现在,她却连知情权都没有。然而,这份痛苦和绝望已如此残酷地摆在她面前,令她痛不欲生。她想到了死。

胃里空空,却不觉得饿,莫依楠疯狂地想喝酒。可是,房间里没有酒。她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买来几瓶金酒,这种酒在酒吧里被称为“杜松子酒”。莫依楠曾经无数次地喝过这种酒,辣味烈性又廉价。只要喝上两杯,就能立即上头,令人沉迷,甚至出现幻觉。

那晚的出租屋里,不时传出惨烈的哭笑和酒瓶子破碎的声音。那个上了年纪的房东几次想上去敲门,走到门口却又摇了摇头回来了。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不管谁抛弃了谁,总有一个会有那么几个晚上声嘶力竭,过几天就好了。何况,离月底也没几天了。

喝醉了的莫依楠一点儿也不安稳,她开始翻箱倒柜。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来那张活佛送给她的画轴。她用力拉开绳结,打开那幅画。是几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和几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裸身相抱在一起交媾,那是一幅藏传佛教密宗男女双修时的交欢图。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酒醉顿时消去一半。

她把那幅密宗画嫌恶地丢弃在床上。然而,欲望却如洪水猛兽般瞬间决堤。用尽所有意念戒去的性瘾,如魔鬼附体,又回到了她体内。她克制不住自慰的冲动。刚从佛教的清修中学来的那点儿否定欲望的稀薄理性,再次被她的肉体嘲弄。

酒精和毒品,陪着莫依楠醉生梦死到月底。她没钱再续房租。莫依楠整理好所有的衣物,退了钥匙回家去。那房东在接过她钥匙的时候,看她形容枯槁的模样,仿佛心生恻隐。莫依楠和他告别,那房东却突然一拍后脑,想起来一件事,K临走那天,曾交给他一封信要他转交给她,他给忘了。他对莫依楠说了好多声对不起,急忙跑进屋里去翻找那封信。

信终于看到了。

小莫:

你母亲和我聊了一个下午。请允许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对于这座城市,我已彻底心寒无望。我去澳大利亚了,去接替我母亲和继父的事业。

祝你好。

K

心如死灰的莫依楠拖着行李回到家中。她母亲欢天喜地地迎接她的到来,并做了一大桌菜,像为她庆贺一样陪她共进晚餐。

父亲照常不在家,他总是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吃饭。母亲舀了两碗鸡汤,一碗给她,一碗给自己。

莫依楠好久没吃到她母亲烧的菜了。她忽然发现,母亲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她烧的菜味道咸淡恰到好处,煲的汤火候总能掌握到最好。莫依楠很认真地品尝着母亲为她做的每一道菜。

莫依楠的母亲孤单了好一阵儿,终于盼到莫依楠回来,一直忙进忙出,显得异常兴奋。趁她母亲起身又去忙乎时,莫依楠把整包海洛因全倒进了她母亲的那碗汤里。那是可以致命的剂量。她看着母亲稳稳地坐下来,端起那碗鸡汤,她心里连丝毫摇晃都没有,直至她母亲把最后一口鸡汤全喝进胃里。

她父亲回来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母亲。莫依楠的身体才开始颤抖,仿佛她此刻才体会到失去母亲的害怕。她颤抖着声音对她父亲说:“爸,是我杀了我妈!”

“别瞎说!”她父亲朝她低吼一声,并关紧家里所有的门窗。

那一刻,她觉得父亲瞬间变成了她的同谋。父亲不揭穿,也不追究。她甚至捕捉到了她父亲极力掩饰下的轻松,那是一种如释重负之后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她也同样不能说出,不然就是一种出卖。

简单的葬礼之后,家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冷清。突然有一天,莫依楠大脑抽风似地跑到公安局去自首,说她杀了她母亲。她在陈述的过程中万般悔恨、涕泪交加,请求对方将她立即关进监狱里去。

但法律不相信眼泪,法律只讲证据,没有人证和物证的一切说词都是无效的。况且,她父亲是医生,轻易就能够证明他女儿的神经有问题。

莫依楠竟然对她父亲产生出一种轻微的敌意。这种敌意的形成,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观,其实是出于一种女性天然的嫉恨。当她有一次面对面碰到她父亲的那个情人时,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居然渴望像她母亲生前那样破口大骂,却终因词穷而收口。但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嫉妒和醋劲在她心里使劲搅动。

莫依楠拿走她父亲给她的所有钱,又回到了她常去的那家酒吧。在那家酒吧的洗手间里,她对着马桶自慰,吸食海洛因。那个晚上,她又想到了她可怜的母亲,瞬间的羞愧和耻辱汹涌而至。莫依楠用她母亲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不是自首,是报警。

根据报警电话所提供的地点和人物,警察很快在酒吧里找到了莫依楠,并在她身上搜出她用全部积蓄换来的海洛因和摇头丸等毒品。

莫依楠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关进了监狱。她将双手交给警察的时候,仿佛把一切交了出去。当她走向通往监狱的那条路上,仿佛圣徒踏上了通往神山的朝圣之途。那是他们的终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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