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十三年

2015-11-22 22:36
中外文摘 2015年6期
关键词:护士长病房爸爸

□ 妞 妞

和他的十三年

□ 妞 妞

终于泣不成声

没想到,13年后,我会和他的儿子在那样的境况下“狭路相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和他有着紧密血缘关系的男子。他叫陈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和他有几分相像,气质和神韵却完全不同。

那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温暖的和煦的儒雅的。而眼前的男子,却是骄纵的蛮横的充满愤怒的。他带着几个人,毫不留情地将我赶出了病房。

场景的混乱不是我能掌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混乱——我不是害怕他们,只是怕吵到他。

他一直喜欢安静。

所以,我飞快走掉了。走出住院部的地盘,走出那些暴躁的声音,一直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才停下来。

回头看高耸的病房楼,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然后,再也无法自已,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身体,终于泣不成声。

我知道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从查出肺癌晚期到现在,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有哭过,甚至常常和他一起看下载的周星驰的老片子,然后一起呵呵地笑。

我知道那是我们在世间最后相处的时光里,想要留给彼此的——他想要给我留下乐观,我想要让他看到我的坚强。

但这一刻,我纵容了所有的眼泪和悲伤,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这样地号啕,是因为我忽然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害怕和他今生的缘分,没有机会说一声再见。害怕内心为此留下伤痕,难以复原。

怕得无以复加。我知道他的儿子、前妻,还有他们这样那样的亲戚朋友,不会让我和妈妈再去见他。而他,已经无力阻挡这一切,他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

蹲在那里哭了好久,暮冬的风依旧寒冷,那么多的眼泪让我整张脸几乎成了一块冰。

眼泪停止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清醒,然后决定去找那个眉目慈善的护士长谈谈,希望她可以帮我,让我在最后的时候,还能见他一面。

我还有话对他说,我想,他也是。

那一处有我想要的温暖

他是我的继父,我叫过他3天的陈叔叔和13年的爸爸。

13年前,我10岁,读四年级,中秋假期,和妈妈一起旅游的途中和他相遇。

那是爸爸离开的第四年,爸爸离开后,妈妈每年都会带我去旅行一次,就像爸爸在世时一样。我胸前的小小项坠里,是爸爸的照片。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呆住了——他有着几乎和我记忆中的爸爸一模一样的身材和气质,甚至眼神。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上了大巴,从前门,慢慢路过我们身边朝着后面走去的时候,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声“爸爸”。

我就那样张着嘴巴一直呆呆地看着他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那排长长的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

好像留意到我的注视,他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带着我曾经熟悉的温暖感觉。

漫长的路途,我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是一个人,是那个团队里唯一的独行客。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着窗外,在不与人对视的时候,眼神里,蒙上一层淡淡的疲惫。

妈妈也看到了他。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拉一拉妈妈的衣角,偷偷指一指他,说,他像爸爸。

妈妈没有答话,伸出手臂拥住我,紧了紧。

那一刻,忽然很想爸爸。我知道,妈妈也是。

那次的目的地是泰山,爸爸在的时候许诺,我10岁的时候会带我来。现在,我10岁了,但是他,在另一个世界。

乘车到中天门后徒步,我跟在妈妈后面,爸爸的小相片在我身前。我忍着极度的累,默默跟在大人后面登台阶。

在十八盘的中段,终于累坏,再也抬不起腿来。

妈妈拉我坐在险峻的台阶上休息,导游有些无奈,心里不满又不好说。我低头,打开项坠,看看爸爸的照片。

正是这个时候,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很轻很轻地说,姑娘,让我背你一段好不好?

我10岁,他叫我姑娘。爸爸也一直叫我姑娘。

我的心忽然充满一种暖暖的渴望,抬起头来,我看妈妈。

他也看妈妈,不说话,眼神里有诚恳的征求。

妈妈点点头。

就这样,我爬上他宽阔的肩膀,就像曾经无数次趴在爸爸肩上一样。他笑起来,姑娘,你太瘦,一点儿都不重,以后要多吃饭。

我不说话,把脑袋覆在他的肩窝,我知道那一处有我想要的温暖。

填补了我人生爱的缺失

就那样认识了他。他和妈妈话都不多,偶尔有简短的交流,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知怎么,觉得他们像熟悉很久的样子。

我也像熟悉他很久的样子,丝毫都无陌生感。充满信赖,甚至不由自主的依赖。

之后的旅程,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吃饭或者行走和休息。偶尔他帮我们拍几张照片。他姓陈,我叫他陈叔叔。

3天的短暂旅行结束,和他分开的时候,他拿出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堆小礼物送我,他说,送给你的小朋友们。

他和爸爸,真的很像。懂得如何娇纵我。

我看着他,恋恋不舍。

是的,完全不像影视剧里那些继父、继母的故事,抵触、对抗或者充满莫名其妙的怨怼。我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喜欢了。所以,大约两个月后,当妈妈问我“要不要陈叔叔做爸爸时”,没有任何犹豫,我说好。是喜出望外的口吻。然后,我问妈妈,可以吗?

妈妈笑着摸摸我的脑袋,点点头。

他就真的做了我爸爸,我们搬到了一起。后来大一些,我才知道,去爬泰山的时候,他刚离异,妻子嫌他一个小公务员“没出息”,带着儿子远去广州张罗她的生意。

他没有留住家人,中秋节觉得孤单,所以出去散心,没承想遇见我和妈妈。

等我到了恋爱的年龄,很多次想过,他和妈妈,是有爱情的吧?虽然他们仿佛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在一起了,甚至一起的13年中,从没听他们说过一句情话,对话也不是很多。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整个家庭气氛是舒适、安逸、温馨的。而更重要的,是他默默地、安静地给了我一个父亲能够给予女儿的所有的爱——给我买新衣,做我爱吃的饭菜,带我看电影,开所有的家长会,保护我不受任何顽皮男生的欺负。他以我为傲,也教育和引导我,从来不舍得发脾气。他坚持“女要富养”的原则,疼爱和纵容我。

和天下所有溺爱女儿的父亲别无二致。

最重要的,他会和我一起,怀念我的亲生爸爸。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或者妈妈想说,他是个好丈夫。就如我想说,他是个好爸爸。他的出现和存在,填补了我人生爱的缺失。

他们一起赠予我的人生财富

作为父亲,他也会默默地关心他远在广州的儿子陈源,独自做一些事情。比如提前给陈源快递生日礼物;比如买给我的音乐播放器、平板电脑、手机,总是一式两份……他在后来连升了几次职务,收入渐增。

有时会遗憾不能给陈源更多的爱,不能陪伴他。或者为此,他更加倍地爱我。

他是有爱的人,他的爱,需要付出。

但事实上,我和妈妈花不到他的钱,妈妈经营一家影楼,经济富足。

我们都不在乎这些,物质或者金钱。只是珍惜这半路的情分,珍惜一家人相亲相爱。

却没想到生命如此无常。半年前,他身体感觉不适,妈妈催了几次,直到3个月前他才去做彻底检查,结果肺癌晚期。

肺部的疾病,也是他家族的遗传病患,他曾以为能躲过去。

病情确定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惶恐,他对我和妈妈说,我就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但是人不能贪心,能和你们一起生活13年,我知足了。

妈妈只是握紧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心一阵一阵地收缩着疼,但是脸上,保持着和他们一样的平静。

我是他们的女儿。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了,我学会了他们的镇静、从容和坦荡。

那是他和妈妈,还有天堂里的爸爸,他们一起赠予我的人生财富。

其实我们是半路的亲人

他住院后,妈妈完全把影楼交由下属打理。我辞去做了两年半的工作。我们只想陪着他,在最后的时光。

一切都可以重新拥有,妈妈失去的顾客,或者我的工作。

除了他。我心里太清楚孰轻孰重。

那段时间,病房里所有病人和家属包括医生和护士,都给我们繁多诚恳的赞美。哪怕我们在一起不说话,外人也看得出来,我们是相爱的一家人。

没错,我们是。

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们是半路的亲人。我们13年前才遇见彼此。

我和妈妈,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陪在他身边,他穿病号服,越来越消瘦,但依然洁净整齐。妈妈每天给他擦脸、洗手、洗脚、剪指甲,甚至学会了剪发。我负责一日三餐,在拥挤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变着法子开我们的家庭盛宴。

3个人,常常头对头地为某个网络笑话或网友糗事一起笑。

某天下午,护士长这样对我说,因为我,她决定要在如今36岁高龄的时候再要个孩子,并且一定要个女儿,当小棉袄。

她说得很认真,不似开玩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说,我所做的,不及他爱我的万分之一。

她眼里满是绵软的柔情。

这一刻,正是想起那份柔情,我才决定了找她。

永不和他反目成仇

折回去,我在护士站找到护士长。

方才的喧闹,她已知晓大概,所以我只简单诉说几句,她已明白一切。她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回来,现在又跑回来。

我苦笑,跟她坦白,我爸几年前购买了单位的一套平价房,面积不小。现在已经升值到数百万。

混蛋。她骂起来,先骂陈源,又骂世道,频繁地滋生这样没有素养、没有情感也没有人性的一群人……她问我,你想怎么做?其实是你该得的。

我笑笑,这也是我一定要再见他的原因,我会说服他更改遗嘱。我不需要他的房子,也不会和陈源去争。我和陈源所要的,从来都不同。我已得到我所需,现在,陈源要的,尽管拿走。而陈源是他的儿子,仅为此,我会忍让,永不和他反目成仇。

护士长摇头,叹息,感慨,唏嘘。最后握一握我的手臂,认真承诺,交给我。

于是,两天后的黄昏,我装扮严实,扮作护士的模样,在护士长带领下穿过陈源设置的重重人墙,再次来到他的病床前。

他已被他另外的家人转移至单人病房,那并不是他希望的,他在最后的时间,希望待在人群里。但现在,他已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已经上了呼吸机。

快不行了,护士长说,但是,那个下午,他的神志忽然清醒了。

护士长知道这种境况意味着什么,所以,带我进去。她找了严厉的借口将陈源和一个男子轰了出去,然后,默默退到一边。

我靠近病床,一把握住他的手。

清晰感觉他的手一抖。他感觉到了,这是我的手。

我微微用一些力气,握紧他,然后俯下身贴在他耳边,没有讲别的道理,我只对他说,爸,做了你13年的女儿,你知道我的。别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让我们的心灵都无法安宁。

他说不出话,也已经没有力气回握我的手,却终于缓缓流泪。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我和妈妈,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

其实爱深血缘浅

我离开病房的两个小时后,他离开人世。用最后的力气口头更改了遗嘱。为此,陈源和家人没有阻止我和妈妈参加他的葬礼。

我们得以送他最后一程。

我和妈妈都没有哭,在他们面前,在他面前,眼泪都不是最好的表达——没有必要哭给不相干的人看。而他在时,一直希望我们快乐。

所以听到这样的说辞,看,到底是半路的夫妻,到底不是亲生的女儿,没有真感情的,人都走了,连个眼泪都不掉。

我和妈妈装作听不见,相拥着慢慢走出去。路过陈源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为他有着和他的父亲相似的眉眼。

我多喜欢那眉眼。

陈源亦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微微的嘲讽和不屑,甚至有点儿洋洋自得和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仿佛也轻轻笑了一下,他这样的表情,定然是因为他觉得我到了最后一无所得。可是他并不知道,我所得到的,远比他多得多。是他穷尽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

他的父亲,把最好的爱,给了我。

所以,看,其实爱深血缘浅。

抬起头来,那一日的天空晴得逼仄,空气已经没有了寒意,那一日,是立春。

所以,我轻轻地说,爸爸,春天了,我们一起去旅行。

(摘自《人生与伴侣》2014年第12期)

猜你喜欢
护士长病房爸爸
更正
整建制接管改造COVID-19重症监护病房的实践与探讨
探讨开展护理行政查房对提高护士长管理水平的实际临床意义和效果
我和爸爸
护士长管理培训需求分析及对策
CCU病房医院感染的预防
正确处理正副护士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