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探监

李忆锋

因贪污受贿，关长生主任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住”进了高墙之内，尘埃落定。关主任心里很清楚，锒铛入狱这个悲惨的人生结局，完全是咎由自取，只能自我承受。

一切安顿下来后，同一批进来的人开始接受家属探视，唯有关主任一直没等来探视自己的家属。看着别人等待家属接见时的激动表情，看着接见之后别人带着复杂的泪痕走回监舍，关主任想：自己家里的人什么时候来探视我？谁会来监狱探视？关主任觉得，前来监狱探视自己的人应该有三个，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儿子。妻子加儿子，应该是两个人，怎么算出三个？莫非关主任进了监狱之后智力退化、不会算数了？

关主任没算错。他有两任妻子，一任是前妻，另一任是现妻。前任加现任再加儿子，这样算起来，确是三个人。

听着狱警对自己以前认识的张处长喊：张某某你的家属来探视，跟我出来；对黄局长说：黄某某，家属探视，到接见大厅来……关主任真有些羡慕嫉妒恨。两个月过去了，关主任没有得到一丝家属前来探视的消息。

他心情很不好。妻子、儿子他们为什么不来探视我？我对他们不好吗？拍良心说，我老关进监狱之前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他们当中的任何人。

先说前妻吧。前妻是自己年轻时在老家县城娶的媳妇。自己来省城工作后，把妻子带进了省城。还没等自己张罗，就有开公司的人主动建议：我们单位缺人手，让嫂子去我们公司上班。前妻就去了一个大公司，做很清闲的工作。说领空饷有点夸张，前妻还是天天到岗的。拿人家的手短，从此那个公司的一些事务，关主任就帮着协调，公司得到了很多实惠。进城10年后，和她离婚了。别问为什么，反正就是离了。跟一些人比，自己离得还算晚的，等儿子考上大学之后才离。

和前妻离婚时，家里的一切他什么都没要。关主任很大度，别管值钱不值钱，家里的一件东西他都没拿出来，把房子、车、还有存款全留给前妻，名符其实的净身出户。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婚离得很悲壮。看在原配夫妻深厚的情分上，在自己落难之时，前妻应该来探望自己。

不是有人说吗，夫妻相处，关键时刻，一心一意对你好的还得是原配。有个报道关主任看过，说一厅级干部因违纪违法被组织审查，审查结果还没出来呢，二婚妻子一夜之间卷起全部财产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讯。倒是已经被打入冷宫数年的原配闻讯后从外地急忙赶来，在该厅长被判刑进监狱后，原配坚持月月来探监。冬天送御寒的棉衣，夏天送清凉的凉席，还对厅长说，安心改造，出来后我们还在一起过。这个报道很感人。

然而自己的前妻并没来。

再说现妻，就是自己的小妻，自己也是对得起她的。当初自己不顾家人的反对和她牵手，也是付出很大代价的——老母亲因此对自己没有一点笑模样。让关主任觉得奇怪的是，那些商人的消息非常灵通，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和小妻子——那时他俩还没正式结婚，只是暗地里来往——相好的秘密，对关主任说，我们公司有个项目需要合作方，您给介绍一个。关主任就把小妻子的公司介绍给那个大公司。小妻子的公司和几个大公司合作，做了几个大工程。工程结算后的收益，足够她和他们的小女儿生活大半辈子的。

在感情方面，自己做得也很高尚，没像别的男人那样，和小三玩玩感情就结束，而是顶着压力和她结婚。给了她妻子的名分、完整的家庭、可爱的孩子，还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做了关主任——市级领导干部的夫人，这是多少当小三的女人不可企及的。就冲老关对小妻子的这份真情实意，小妻子都不该对此时的老关冷漠无情，她应该来探视。

可是事到如今，没有一个妻子来探视，关主任很伤心。难道真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再往后想，关主任更是伤心：妻子们无情尚可理解，但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来探望？他不应该也无情无义的。

说到儿子，关主任也是对得起他的。高中毕业，儿子考上大学，但没在国内念。有人向关主任建议，说国外教育好，他认识留学中介机构的人，可以打折便宜。关主任就把儿子送出国了。过后别人传话给自己，儿子的留学费用并不低，自己给儿子的那点钱只够吃饭的。其他费用，是一企业家给出的，关主任心里蛮感动。

儿子在国外又是本科又是研究生，学了一大圈，祸祸很多钱，总算学有所成，却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国就职。不用关主任操心，好几个单位抢着接收这个海外人才，儿子进了一家大公司。儿子回国后，关主任给他买了车，准备了二百来平的精装婚房，这一切做得可以吧？可是为什么在父亲落魄之时，儿子却不露面？

家属迟迟不来探监，关主任既难过又失落。冷静下来，他仔细回顾这些年来自己一步步落入深渊的经历。有人说，要想给某人添堵，不是给他制造痛苦，而是给他制造欲望。

关主任的很多欲望是被他人激起来的，没费太多周折，这些欲望基本都实现了：前妻有了称心的工作，小妻子走上挣钱路，儿子大半生的生活费用有了着落……当然这些欲望的实现不是没有“成本”的。关主任利用手中的权力，给那些主动帮忙的单位创造很多方便，可谓互利互惠。可是，没出事的时候，这些事不算事。出事的时候，这些自己以为不是事的事却全都是事了。后来这些事构成关主任判刑入狱的10条罪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关主任挺后悔，但后悔没用。

自己的事自己担，关主任认栽。可为什么家属们不来看望？自己今天走到这个地步，在很大程度上，还不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因为我成了阶下囚，他们就和我划清界限？可我是他们的亲人啊，难道亲情也不可靠了？现妻一走了之了吗？不能啊，自己看人很准的，她不是那样势利女人，他和她是真心相爱。而且小妻子也为他付出很多，在没有名分的时候，就为他生下一个女儿。

由现妻的好，关主任想到前妻的不易。她也是一个好女人，跟着自己二十来年，一直任劳任怨。在自己有外遇闹离婚的时候，她不吵不闹，安静地跟着自己去了民政局，安静地办了离婚手续。她告诉关主任，自己之所以这样忍辱负重，完全是为了儿子。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家属探视的消息。长夜难挨，关主任开始反思自己。

仔细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前妻、现妻、儿子，但还有对不起的人，那就是自己和小妻子生的小女儿。没和小妻子结婚前，关主任很谨慎，没有住在郊区的属于他们三人世界的洋房里。每次来看望娘俩，小憩片刻便离开。小女儿依依不舍，喊着爸爸、抱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走……后来他们光明正大地住到一起，小女儿就是自己的开心果。每天回到家里，看见她的笑脸，听见她娇柔的喊爸爸的语声，还有她紧紧的搂抱，一切烦恼顷刻间消散。他们计划好了，关主任退休后，一家三口去国外，过世外桃源的好日子。

可是现在，关主任没住进国外景色宜人的宅院里，而是住进了高墙之内的监舍中。小女儿这么小就没了爸爸，是挺悲惨的人生。再想想看，身边的亲人都在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受痛苦的煎熬——前妻没了家，孤身一人；现妻没了丈夫，带着幼小的女儿独自生活；小女儿和大儿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完整的家……

自己对得起谁？其实谁也对不起。对不起前妻。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做了世人不齿的缺德事。对不起现妻，她年纪轻轻成了单身女人。就是将来自己出狱了，他们还生活在一起，可是，这10年的光景她怎么熬？面对前妻、现妻，自己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

一位晚年得女的同事说过这样的话：女儿还小，我不敢老。可是现在的自己，别说富裕的生活，就连孩子最需要的一个完整的家都不能给予，面对女儿、儿子，自己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吗？

面对年迈的母亲，自己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吗？关主任心里十分清楚，最有可能来探视自己的是老母亲。母子连心，母亲惦记儿子的一切，她老人家不会因为儿子现在悲惨的处境而嫌弃他。但是，自己判刑入狱的事并没有告诉母亲，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而发生意外。

小的时候，母亲教育自己要诚实、敦厚，不能贪小便宜，不能喜新忘旧，要正直做人。可是现在，自己辜负了母亲，让她晚年没有依靠。10年后，自己出狱了，要是母亲还在，他还能尽孝。要是母亲不在了，那就是终生遗憾。

如果自己当初的贪欲不是很大，或许不是现在这样悲惨的结局。仔细想自己其实对不起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不来探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来就不来吧，让自己与亲情做个彻底了断，这样的下场也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下：人生之中，哪些事可为，哪些事不可为。不守规矩，往往就是悲剧人生。

问题想通了，关主任也算坦然了。

这天，正在监舍里看书的关主任听到狱警喊自己的名字：关长生，你家属来探视，跟我去接见大厅。

关主任一愣：是叫我吗？

是你。

关主任恍惚中急忙起身，走出监舍，走向接见大厅。他边走边想：这个家属会是谁呢？是前妻？是现妻？是儿子？还是谁？

他又想，不管是谁，他们来了，终于来了，来了就好。

关长生快步走，恨不得一脚就迈进他期待已久的接见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