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沉沦——《罪与罚》的警世思想

2015-12-02 04:41姜书良
社会观察 2015年12期
关键词:尼科夫索尼娅罪与罚

文/姜书良

在哈姆雷特关于“生存还是毁灭”那段著名的独白中,引出了“忍受”抑或“反抗”的两难选择:“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这种困惑在一般的中国读者那里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在我们的文学评论话语体系中,评论者看到“反抗”眼睛就会习惯性地一亮,基本上将其确定为“正能量”了,而往往将“忍受”的表现解释成作家 “世界观局限”或“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说教”。这几乎已经是一种公式。但是,反抗,尤其是诉诸暴力的反抗,就肯定是重建人类社会秩序的唯一正确选择吗?

每当涉及这一令思想家十分纠结的话题时,我就不由得想到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罪与罚》。

《罪与罚》(1866年)问世后,赢得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在评论界的反响也很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信中说:“我已经听到许多热烈赞扬的评论。小说中有些大胆和新颖的东西。”该小说情节,如标题所示,描写的是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杀人犯罪和精神之罚,但仅此情节并不能构成“大胆和新颖”。所谓“大胆和新颖的东西”,不在于对杀人犯罪罪行的形象描写,而在于哲理思辨,在于对暴力反抗社会是否绝对合理的深邃思考。

杀人的社会原因:绝境

小说第一部,在写拉斯柯尼科夫抢劫杀人之前,对他的处境和周围环境做了充分的铺垫描写,具体而深刻地展示了驱使拉斯柯尼科夫走向杀人抢劫行动的几个因素:

其一,他本人处于无法生存的赤贫状态。拉斯柯尼科夫是一个穷大学生,其生活是靠母亲和妹妹从很少的生活费中挤出来的一点钱来维持,现在因交不起学费已辍学了。他没钱交房租,房东太太整天催要房租,而且停止了他的伙食供应。就是说,他已经吃不上饭了。在这样生活的绝境中,他开始想:是忍耐着活受罪,还是做一点一鸣惊人的事,改变这种困境。所谓惊人的事就是抢劫。

其二,周围所见所闻,也是令人窒息的绝境。拉斯柯尼科夫在小酒店遇见了失业的小公务员、以酒浇愁的马尔美拉多夫。听马尔美拉多夫诉说,知道他丢了工作,一家五口无以为生,长女索尼娅被后妻卡捷琳娜逼迫去卖淫来养家。

其三,家中危机。拉斯柯尼科夫接到了母亲的来信,得知为还债,妹妹杜尼娅给地主斯维里加洛夫当家庭教师,受到斯维里加洛夫的无礼纠缠。一个有钱人卢仁声称爱上了杜尼娅,要娶她。母亲的来信使拉斯柯尼科夫十分痛苦,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妹妹用不着忍受这种屈辱。而且他敏感地意识到了卢仁假装侠义心肠,实是乘人之危,他决心不让妹妹做这样的牺牲。

小说中种种悲惨画面和人物的遭遇,反映了19世纪下半叶俄国旧的农奴制解体、新的资本主义发展转型期的社会现实——肮脏的街市,黯淡的路灯,破陋拥挤的住宅,醉汉横卧马路,出卖肉体的妓女在大街上逡巡,贫穷充斥着下层生活区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可以看见和听见哭叫、打人、乱骂、歇斯底里的狂喊。从这些阴暗惨淡而充满着紧张喧哗的病态城市生活镜头中,读者不难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长期生活在这样一个病态环境中,人们无法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必然导致某种绝望或邪恶。用小说里马尔美拉多夫的一句话来概括这种生活境况就是:“走投无路!”评论家们明确指出:“无路可走——这是小说的主旋律。”(叶尔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论》)

面对无路可走的现实,马尔美拉多夫借酒浇愁,“我在瓶底寻求的是苦恼,是苦恼和眼泪”,最终被一辆马车轧成重伤悲惨地结束了生命。他的女儿索尼娅为了弟弟妹妹能活下去,屈辱地去出卖自己的肉体和人格尊严,当了妓女。他的妻子因为生活的折磨,常期处于近似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最后终于彻底崩溃,发疯死于大街上。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娅为了解脱家庭的困境,准备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市侩、伪君子。拉斯柯尼科夫因为无路可走,则铤而走险,成了一个杀人犯。这些人,谁也不是从心里愿意有这样的命运和结局的,他们都是被逼无奈的。小说揭示出:在这样的生活境况之下,人的正常天性必然遭到可怕的扭曲,都可能走上酗酒、行乞、卖淫、杀人的歧途。

杀人的思想逻辑:反抗

拉斯柯尼科夫抢劫犯罪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越货。抢劫犯罪者的性格一般是野蛮、愚昧、残忍和贪婪的,但拉斯柯尼科夫不同,他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他不仅为抢劫进行了周密策划,更主要的是他为抢劫进行了充分的合理性论证——劫富济贫。他不仅意图通过一次抢劫改变自己的贫困处境,并寄希望凭这种暴力反抗来重建社会公平秩序。他杀人的行为本身是残忍的,但他的出发点是怜悯和同情,怜悯同他一样为贫穷所困的底层民众。

在一家小饭馆,拉斯柯尼科夫听到一个大学生和一位军官说,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为富不仁,如果杀了她,拿她的不义之财可以帮助很多人,可以为公众事业服务:“用一条人命来换取几千个生命,使之免于腐烂和朽败”,“几千桩好事不能抵销一件小小的罪行吗?”这种想法与拉斯柯尼科夫不谋而合,甚至可以看成是拉斯柯尼科夫内心世界的外化。

第一部第5章,拉斯柯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童年的时候,看到一大群喝醉的人坐在一辆车上,拉车的是一匹瘦得可怜的小马。小马不堪重负,可赶车人、包括乘车的人都还狂笑着,发疯一般地鞭打它。幼小的拉斯柯尼科夫目睹那些人疯狂地抽打小马,抽在它的眼睛上!他哭了,冲上前去阻拦。可是车上的人还在嚷着“打死它!”后来赶车人就用粗大的铁棍把小马打得倒地而死。拉斯柯尼科夫搂住死去的小马的头,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这个梦在拉斯柯尼科夫决心去杀人抢劫之前,揭示了他的内心世界里充满了对那些受侮辱受欺凌的人们的同情,充满了对毫无怜悯之心的剥削者和压迫者的痛恨。

拉斯柯尼科夫曾发表过一篇题为“论犯罪”的文章。文章分析了一个罪犯在犯罪过程中的心理状态,认为犯罪行为总是伴随着一种病态。同时,他在文章中把社会上的人分成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他们必须俯首贴耳地过日子,没有犯法的权利;一类是不平凡的人,他们有权肆意犯法,允许自己的良心跨过某些障碍。这种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为所欲为,甚至杀人也在所不惜。拉斯柯尼科夫说:“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带上桂冠,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主。”拉斯柯尼科夫正是想证明自己属于不平凡的人,这是拉斯柯尼科夫杀死老太婆的理论依据。这与汉娜·阿伦特剖析过的暴力反抗理论和心理模型如出一辙:“受伤害的人梦想使用暴力,而受压迫的人‘每天至少梦想一次’自己站到了压迫者的位置上。穷人梦想拥有富人的财产;受迫害的人梦想‘把猎物和猎人的角色对换’……”(汉娜·阿伦特:《关于暴力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借拉斯柯尼科夫犯罪进行的思考,已经远远超出了一部小说叙事的情节逻辑,而进入到社会理论的讨论范畴了。它启发读者思考:面对社会不公,面对苦难,面对欺凌压迫,面对恶势力横行,英雄奋起,刀光剑影,恶人得恶报,快意恩仇,但然后呢?社会的正常秩序可以凭此而建立起来吗?

杀人之罚:道德沉沦和价值否定

第一部第7章,拉斯柯尼科夫杀了典当高利贷者老太婆,又在偶然的情况下不得不杀死老太婆的妹妹之后,陷入极度的慌乱和后悔,他越来越害怕,特别是在他第二次完全出乎意料地杀人之后。他想到他的绝望、胡闹和荒唐,想到抛弃一切,立刻去自首,而且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担心,而只是由于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恐惧和憎恶。

从举起斧子那一时刻起,拉斯柯尼科夫的人生就完全步了另外一个轨道——否定自己,“不管怎样,我要结束它……”如果时光倒流,他绝不会再动杀人的念头。事实上,抢劫来的钱物,拉斯柯尼科夫一点也没动用过,也就是说,抢劫对他的命运改变只有一种,就是迫使他反思自己的暴力反抗理论。

拉斯柯尼科夫杀人之后的恐惧,与一般的犯罪者不同,他虽然也恐惧着罪行的暴露,但更主要是,他自己完整人格的被撕裂。一次杀人的举动,使他完全背离了自己所奉行的生活原则,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初衷背道而驰的人,一个他自己甚至不认识的人。所以,他那几天里的精神错乱(拉祖米欣说他昏睡了4天,睡中说胡话),是在与另一个自我打架。小说用了大量笔墨,展示杀人后拉斯柯尼科夫的内心斗争,即巴赫金所说的“对话”。他背后有另一个拉斯柯尼科夫,在与自己争辩着,就那个想要为社会讨回公道的暴力行动进行着对与错的争辩。他向索尼娅说:“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就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杀死老太婆的是魔鬼,而不是我……。”

小说对于拉斯柯尼科夫及其他人物的悲惨处境是充满同情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这是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所有的读者都能得出的自然结论。但对这个不合理的、丑恶的社会应该怎么办呢?作家不仅没有导出应该变革它的方向,而且根本就没有探讨它是否应该改变的问题。小说重心在于,对拉斯柯尼科夫用杀人犯罪的方式来反抗社会做了明显否定,昭示他走了错路,更主要的是,让读者警惕他所奉行的那种暴力反抗理论。

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在于对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的“罪”与“罚”的认识。

评价拉斯柯尼科夫的犯罪,最忌用绝对化的二元对立思维去套。所谓“二元对立”,就是对文学形象进行价值判断时,持鲜明对立的标尺,非黑即白,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在俄国社会和拉斯柯尼科夫二者之间,要么社会是有罪的,要么主人公是有罪的;如果说拉斯柯尼科夫的杀人错了,那就等于说社会不应该被反抗,是为19世纪的俄国社会作辩护。其实对小说的正确理解应该是:导致拉斯柯尼科夫走上犯罪道路的19世纪俄国社会是丑恶的;同时拉斯柯尼科夫用个人主义的极端方式去反抗它,也是一种要不得的丑恶,是人性的沉沦。

救赎和归宿:精神净化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悲剧中,麦克白在杀死国王邓肯之后,有一段经典的独白:“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 ……”这段独白完全可以用来描述拉斯柯尼科夫杀人之后的心理状态。小说共分6部,在第一部中拉斯柯尼科夫杀了人,是其“罪”;以后的5部,都是写他所受的“罚”。“罚”分外在的和内在的两方面,外在的罚是判决和流放,几乎是轻描淡写;而重头戏明显的是内在的罚,是被称为“精神苦刑”的心灵磨难。小说把他杀人后的恐惧、慌乱、既自我谴责又极力为自己辩解、一刻也不能得到安宁的精神状态写得淋漓尽致,让人读来惊心动魄。

当拉斯柯尼科夫向索尼娅坦白了自己杀人的罪行之时,索尼娅说:“你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啦!”索尼娅所说的“不幸”,是从宗教意义上说的,杀人者因罪行而堕入地狱。在此之前,拉斯柯尼科夫并不信宗教,但他同样走入一个不可解的心灵困境,那就是自我人格的沉沦。使他获得救赎和解脱的,是索尼娅。索尼娅要他去自首,“去受难,用痛苦来赎罪”。小说最后的一线阳光,是拉斯柯尼科夫在索尼娅的感召下的自首和悔罪。索尼娅身上,体现了忍耐、顺从、宽恕、和解的“人民的真理”,这是作者宗教观的体现,也是作者给拉斯柯尼科夫指出的救赎和精神净化道路。

自有人类社会以来,暴力就作为文明的伴生体,与之如影相随。因为社会时时会有矛盾,在利益集团和个人之间都会产生冲突,而暴力解决问题最为直接和爽快,“由于暴力本身具有直接和迅速的特性,因此人们面对令人震怒的事件和条件时极易采取暴力”(汉娜·阿伦特:《关于暴力的思考》)。但暴力并不能真正解决社会问题,这也成为思想家一个纠结点。从一般意义上说,否定暴力,是思想界主流,但从马基雅维利开始,以所谓目的的正义来掩盖手段的过激,始终是暴力的雄辩律师,这一辩护逻辑甚至在思想家那里构筑成严密的论证体系,对社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以和平和发展为主题的21世纪,在世界上还不时地有暴力恐怖事件发生的不安宁的世纪,重读《罪与罚》,再度审视它对暴力反抗的思考,仍然是有警世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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