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的士商身份与《闲情偶寄》

2015-12-02 02:54
文教资料 2015年21期
关键词:闲情遗民李渔

顾 勤

(无锡机电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 无锡 214028)

李渔(1610-1680?),浙江金华兰溪人,明末秀才,入清后无意仕进,从事著述和指导戏剧演出,后居于南京,开设书铺,编刻图籍,广交达官贵人、文坛名流。一生创作不辍,诗、文、戏剧、小说文字甚丰,但唯独《闲情偶寄》是他毕生最得意之作。该书成于1671年,书中以相当大的篇幅论述了戏曲、歌舞、服饰、修容、园林、建筑、花卉、器玩、颐养、饮食等艺术和生活中的美学现象和美学规律,虽名为“闲”书,实则蕴含着非常丰厚的艺术与美学思想,是李渔一生才华的表现。

该书问世后一直受到好评。但是,人们在肯定其文学成就的同时,从不忘记批判李渔的为人。时人袁于令评李渔为人时毫不掩饰对其厌恶之情,曰“李渔性龌龊,善逢迎,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极淫亵。……其行甚秽,真士林所不齿也。予曾一遇,后遂避之。”甚至鲁迅也不看好李渔,说他既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是一个“真正的帮闲”。

笔者认为,在李渔的艺术成就与为人性格巨大的反差之中,隐含着一种现世社会要求与个人命运选择之间的矛盾,存在着以一己之力对抗强大的社会现实时面对的压力和不解,这是造成李渔被误解误读的重要原因。

李渔出生于富裕的商人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本人天资聪慧,刻苦好学,早期的人生目标主要是通过科举以博取功名。但是,1644甲申之变的战火,摧毁了李渔的科场梦,断绝了他的仕途理想。明清易代是我国历史上继宋元之后又一次为外族入侵,产生大量遗民的时代,是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异族文化冲击后保持本民族文化成为知识分子共同的责任与承担的时代。李渔既是这一时期的遗民,又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身份归属决定了他必须遵守的、为所有遗民文人所共同约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即选择做一个旧朝遗民。顺应这样的时代要求,在鼎革之初,李渔辗转从金华到兰溪避乱,安心做了一阵子遗民。

但是,生计问题是困扰易代士人的一个现实问题。传统文人生存空间本就有限,无非作宦、力田、处馆、入幕,易代之际更窄狭。1652年,李渔移居杭州,开始“卖赋以糊其口”的生涯。卖文糊口是其时文人谋生手段之一,本就为文人所不齿,可是他不仅以此谋生,更是把卖文作为谋财的手段。自此,李渔就逐渐从士人队伍中脱离出来,凭借出色的经商头脑和手段,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化商人。

如何解读李渔的这一人生选择,我们可以从赵园著《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中找到答案。该书在大量史料研究基础上对明清易代之际的文人进行了研究,其中第六章论“遗民生存方式”中提出“士处易代之世生存的艰窘,也由士论之苛造成”,“遗民处斯时斯世,非但不可出仕应征召,不可酬应干谒,且不宜为僧,不便讲学,不应为子弟谋科名……”,“遗民生存空间之狭,更是由通行于遗民社会的道德律令造成的”,“极端行为毕竟是对明亡这一事实的过激反应,本非常态,也难以持久。其时也不乏处遗民而‘慕平易’者;遗民传状中,‘不为崖岸崭绝之行’一类字样,往往可见”。用此解释李渔决定“卖文以糊其口”,最后弃儒从商在当时并非个案也是成立的。加之,明晚期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与社会享乐之风的盛行,都在客观条件上为李渔的职业转向提供了机会和舞台。

尽管如此,传统价值观念与易代之际的道德律令仍然作为当时社会的强大习惯势力挤压着李渔,在维护传统道德面前,生计问题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李渔恰恰背其道行之。他卖文糊口受到世人种种诟病,甚至到“不齿”之地,与他自身的行为有着重要联系:

一是,作为一个实际主义者,一个重利的商人,李渔挑战了儒家思想中的义利观。李渔不仅善于迎合市场需求,将自己擅长的戏剧创作与表演转化为营利的手段,从研究观众心理出发,不断创新剧目,而且大大弱化了传统观念中艺术的教育功能,强化了它的商品特征和娱乐功能。这种超越时代的商业行为在同期文人眼里简直是离经叛道,具有颠覆性。

二是,李渔善于攀附权贵,利用人际关系为自己谋利。李渔靠着家班受到达官显贵的青睐达到“打秋风”的目的,有时甚至是伸手乞讨。例如,他曾直言不讳地向刘梦锡乞讨:“知老父台厚待故人,不必定为不费之惠,倘蒙念其凄凉,而复悯其劳顿,则綈袍之赐,不妨遣盛使颁来。”李渔的女婿沈因伯曾说:“妇翁一生,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当世既知之矣。至其言人所不肯言与不屑言,则尚未知之也。如‘朋友虽亲终让嫡,我非杖头人亦费’、‘最愁听处是无钱,若还我有君先有’等句,皆人所不肯言者。”在传统文人眼中,李渔的这种斯文扫地、自甘堕落、乞食嗟来之食的种种行为是不可容忍的。

三是,李渔身为遗民却违背遗民的交友原则,他寓居南京期间,与周亮工等降臣往来较多,甚至与有名的贰臣龚鼎孽往来更深。龚在政治上毫无立场,乾隆四十一年编制《贰臣传》曾曰:“龚鼎孽曾降闯贼,受其伪职,旋更投顺本朝,并为清流所不齿,而其再仕以后,惟务觍颜持禄,毫无事迹足称。”李渔与龚趣味相投,时时得到龚的资助。龚去世后,李渔作《大宗伯龚芝麓先生挽歌》。当然,李渔与周、龚等人的交往不乏真友情,但是在那个敏感的时代里,时人对李渔的交友原则仍多持道德层面的批判,从而在人格上否定他。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李渔在经营文化产业过程中,付出的是道德人格的代价,收获的是经济利益和现世的享乐。他对士人的道德理想主义毫无留恋,反而毫不矫情地将商人本色发挥到了极致,逐利、获利、享乐成为他人生最大的追求,享受现世快乐。

但同时,李渔毕竟是一个有才华、有深情的文人,生活与艺术上的享受并非仅仅是满足于感官上的体验,他将毕生的感悟与艺术智慧凝结成《闲情偶寄》一书。

关于该书的写作动机,李渔在《与龚芝麓大宗伯》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李渔的大部分人生脱离了“士人”的轨道,连一个遗民都未曾坚持到终点,固然不能有更宏大的构想和回忆,因此,总结人生经验,无非只得记录一些“闲情”罢了,诸如无聊之事、无用之才、帮闲之能;但是作者虽言“闲情”,实则仍是想通过“立言”以存名,故谓“寄”也。

既有所待,必有所为,被寄予重望的《闲情偶寄》动用了李渔大半生的生活积累和学识库存,李渔在卷首《凡例》中说:“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空疏自愧者有之,诞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谬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他在写作中力戒陈言、追求创新。

李渔无疑是成功的,《闲情偶寄》自问世之后,受到历代读者的欣赏和喜爱。无论评论者从哪些角度解读该书,都离不开以下两个成功的因素:

其一,该书超越了一般文人的价值观和审美观,给人们带去了全新的阅读体验和享受。《闲情偶寄》虽是文人创作,但是它完全摆脱了书卷气和书斋气,充满浓重的市井气息。书中所聊“闲情”皆是日常生活中的俗事俗物俗人俗语和生活体验,但李渔却能别出心裁,言人所不能言,发人所不能发,让读者耳目一新,回味无穷。余澹心为该书作序,曰:“汶者读之旷,塞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这种雅俗共赏的阅读效果得益于李渔士商身份的双重性,得益于他既有文人之雅的能力又有商人之俗的活力,从而赋予了《闲情偶寄》独特的生命力。

其二,该书具有超越时代的以人为本的人性化理念。明清时期的江南商品经济发达,社会文明程度较高,盛行享乐主义的社会风气。顺应这样的时尚潮流,李渔将这种享乐主义发挥到极致,《闲情偶寄》就是这样一本应运而生的生活指导用书。该书内容取材于现实生活,但又进行了独到的艺术化、人性化处理,高度满足了享乐主义的要求。与同时期文人追求享乐不同,李渔的享乐主义是建立在有限的物质条件基础之上的享乐,更确切地说他的享乐更多的是将普通日常生活的艺术化而已,并非奢靡与脱离现实的穷奢极欲,这才体现了李渔最可贵的生存智慧和极高的艺术修养,时时处处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生活理念。同时,李渔的文字风格也得益于“性灵”小品的滋养,处处将“情”放在第一位,着力于抒发人情、书写人性,是当时“心学”影响下人性觉悟的体现。

综上所述,正是李渔兼具士人与商人的双重身份才使得他能在雅与俗之间游刃有余,才能用文人的艺术修养将日常生活高度艺术化、精致化,摸索出众多美学规律,探索出一条艺术大众化的道路。

[1]李渔撰,杜书瀛校注.闲情偶寄·窥词管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李渔撰,杜书瀛评注.闲情偶寄[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俞为民.李渔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陈江.明代中后期的江南社会与社会生活[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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