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店

2015-12-02 16:55张寄寒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5期
关键词:转椅画片照相馆

张寄寒

我的故乡是一个四面环水,交通闭塞,井字形河道构成了长街曲巷的小镇。长街上有着密集的小店,它们供给我们生存的需求,小店和我的童年有着亲密的接触,掺入了苦难与欢乐的往事,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

一、戴记照相馆

镇上只有一爿照相馆,妈妈和照相馆的戴师傅一家人是好朋友,常来常往,同住一条街,我们常去照相馆玩,照相馆的下街一个门面里放着许多戴师傅认为拍得理想的照片,上街的一间小屋是戴师傅给客人拍照的地方。

有一天下午,我跟妈妈去照相馆,看到戴师傅带了三角架、照相机去上街的一间照相室。照相室内有风景画做的布景,两边挂了灯罩,客人坐在布景前的凳子上,戴师傅钻在照相机后面那黑色布兜里对镜头,然后一只手捏一只连着皮管的小皮球。戴师傅一边叫着笑一笑,一边捏一下小皮球,“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

戴师傅钻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戴师傅不让我们进去,没多久戴师傅从暗室里取出一盆清水,一股浓烈的药水的气味,清水里漾着一张张照片,戴师傅把它们从清水里撩起,放在烘干机上,烘干后把它们切成一张张小照。

我读四年级的那个秋天,妈去上海打工,家里只有哥姐和我,有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哥姐都出门了,我一个人看家。下午,慵懒的阳光洒满了我家的小院,忽然,二阿姐和二姐夫匆匆地来到我家,后面还跟着扛着照相机的戴师傅。二阿姐快人快语地说:“我们要补拍一张结婚照!”于是,戴师傅一边让二阿姐和二姐夫坐在靠东墙的一条长凳上,一边架好照相机,钻到黑色的布兜里对好镜头,说:“笑一笑!”

“慢,小弟,你过来!”二阿姐突然叫我。

“来啥?”我不解地问。

“和我们一起照!”

“不,我的头发长哩!”

“不要紧的,快来哟!”

我立刻走到二阿姐身旁,她重重地一把将我拉到他们中间。

“好,这样很好!我拍了!”戴师傅提高嗓门说。

只听“咔嚓”一声,一张合影拍好了。

没隔几天,我去戴师傅的照相馆看我和二阿姐的照片,一进门,只见戴师傅正在一盆清水里洗照片,他用钳子夹着我们这张合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人家拍结婚照,你夹在中间算什么?”

“他们硬要拉我去!”

“你又不是他们的儿子!你看,你的头发这么长,多难看!不过,你还挺上照的!”

我第一次听大人说我上照,回家问哥:“什么叫上照?”

哥说:“就是说,你人长得不错哩!”

二、大朱理发店

六岁那年的夏天,妈妈嫌我的头发长得难看,硬要带我去理发店理发,一到理发店门口,我边哭边挣开妈妈的手,可是仍被妈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到理发店里。理发店是在一座石拱桥的三层桥楼的二层楼。妈叫理发店店主“大朱”,他们是夫妻老婆店。这个大朱人高马大,四十大几,一双小眼睛,光着头。老婆小巧玲珑,操着一口苏北话。她和妈妈攀谈,大朱正在给客人理发。我和妈妈坐在靠东窗的一条长凳上,两眼盯着大朱师傅那一双臂膀上又黑又密的汗毛,不知怎的,我心里吓丝丝的。

大朱师傅一边拍着客人的肩,一边解开客人脖子上的青布斗篷。客人照了照镜子便从转椅上下来。

“来吧!”大朱师傅一边朝我招招手,一边用青布斗篷掸着转椅上的头发。我爬上了那只高高的转椅。

“大朱师傅,剃平顶!”妈迫不及待地对大朱师傅说。我从镜子里见到大朱师傅拿了一把亮晃晃的轧剪凑到我的头发上,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只见头上弹落一朵朵的黑发,顺着青布斗篷滑入地板,镜子里的我,刚才还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一下子成了光秃秃的平顶头。原来大朱剃头一点不痛,不是我想象中的疼痛。我最怕的是他肩膀上的汗毛,摩挲着我的脸,怪痒痒的。

暑假刚开始,天气毒热。一天下午妈妈带我和妹妹来到大朱的理发店。我和妹妹同时坐上了两只高高的转椅。大朱的老婆给妹妹理,大朱给我理。我从镜子里看到妹妹的一头又黑又长的秀发顷刻间成了光头。我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哇”地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剃光头清爽!”大朱师傅安慰她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你赔,你把我的头发装上去!”妹妹边哭边嚷。

“不要瞎闹,我让她剃的,夏天剃光头清清爽爽有啥不好?小孩子太不懂事!”妈厉声地说。

我们走出大朱的理发店,妹妹走在我前面。我望着妹妹光秃秃的头,又想笑,又想哭。我看见妹妹两只手捧住了光头,只顾朝前走。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淌。

小时候害怕去理发,每次妈妈催我去理发,一直被我以各种理由拖拉。有一次妈妈打听到镇上有一家理发店,小孩去剃头发一支棒头糖,妈妈便带我去那家有糖吃的理发店,走到门口,果然门庭若市,理发店内两条长凳上坐满了孩子。我坐在门外的长凳上排队,妈妈先回家。我等了两个钟头,剃好头,接过店老板送的一支棒头糖,含在嘴里“滋滋啧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甜甜的。

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妈一直让我剃平顶头,上六年级时,上海大哥给家里寄来一张他的结婚照,大哥新理的飞机头和大嫂新烫的爆炸头,两人都像电影明星。看到大哥这张照片,我便想象大哥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有一天妈妈让我去理发,我就向妈妈提出要留分头的要求。妈说:“你还是个小人哩,不好留分头。”我说:“我已小学毕业了,怎么还是小人?”妈说:“反正你是小人!”我说:“你不给我留分头,我就不去理发!”

一个月后,妈妈拉着我到镜子前对我说:“你看你的头发长得像茅柴了,多难看!”我说:“你让我留分头我就去理发!”妈妈终于答应了我留分头的要求。

次日下午,我便去大朱的理发店,一坐上转椅便对大朱师傅说:“我理分头!”

“你妈同意了没有?”大朱怀疑地问。

“不同意我敢?”

“只要你妈同意我就理!”

“你不信你去问!”

“信,信,我给你理个漂亮的小分头!”

我从镜子里看见大朱特别小心翼翼,手中轧剪推得特别缓慢,两边鬓角只剃了一点点,便给我用肥皂洗头,洗了两回,给我擦干,再让我坐上转椅,我从镜子里仔细一看,这算什么分头?简直就是马桶盖。

“小分头好看吗?”大朱得意地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

“再留半年才是真正的小分头,到时我用吹风机把它吹个飞机头给你看!”

离开了大朱理发店,我的内心充满成长的期待。

三、富安烟杂店

爸爸失业在家,妈妈去上海打工,家中只有爸、哥和我,爸和哥的烟瘾头特大,每天让我给他们去买烟。我喜欢去镇上富安桥堍的一家烟杂店。店主是和我哥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他面相和善,热情好客。每次我去买烟时他总要和我攀谈几句。有时我到他店买烟时,他正端着饭碗吃饭,便立刻放下饭碗耐心地做我的生意。那时候美丽牌香烟盒中夹有一张画片,是《水浒传》中一百零八个梁山好汉的人像。每次买回美丽牌香烟,爸爸拆开香烟,从中抽出那张画片交给我。爸说,这就是你的“脚步钿”。

最让我苦恼的是,爸爸没钱买一包,叫我去买半包时,我走到烟杂店前,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见店主依然笑容可掬,我的心才踏实。

“买香烟!”我轻声地说。

“噢!”店主拿了一包美丽牌香烟丢在柜台上。

“不,买半包。”

“好!”店主细心拆开香烟的封条,抽出十支烟,装进一只空香烟盒里,再把半包香烟交给我。

我如获珍宝似的回到家把半盒香烟交给爸爸,爸爸拿到半盒香烟,发现烟盒里还有一张画片。

“你买半包,他照样给你画片?”爸惊讶地说。

“他说,要让我收齐一百零八将!”

“真有这样好的店主!”爸爸赞赏地说。

不久,家里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爸和哥的烟瘾却越来越大,半包香烟买不起,只好买几根。爸爸让我去买,我坚决不肯去,爸爸好说歹说。眼看爸和哥烟瘾一到难受的样子,我的心软了,只好硬着头皮去烟杂店。

“我爸叫我买六根香烟,阿好?”我胆怯地问店主。

“可以,可以!”店主依然笑容可掬地拆开原包香烟,抽出六根香烟交给我,一边把烟盒里的画片抽出来交给我。

“你……还给……我?”我激动得说话都语无伦次。

“给你有价值,我愿意!”

我拿了六根香烟和画片,像长了翅膀一样飞翔似的回了家。

“你看,你看!”我一边把香烟交给爸,一边高举起那张新画片。

“买六根香烟,他还给你画片?”

“他说给我有价值哩!”

我家断粮了,爸让我去小米店赊米。吃了一天的薄粥,爸和哥的烟瘾依然发作,爸爸又身无分文,他无可奈何地求我去烟杂店赊一包香烟。我从来没有去赊过香烟,我是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爸爸低声下气地求我,看着爸爸那副难受的样子,我的鼻子也酸了,立刻义无反顾地奔到烟杂店门口。

“买烟?”

“……”

“不买烟,你来干啥,看你好几天没来了,有事快说哟!”

“……”

“难开口?有什么难开口?”

“我爸要赊一包香烟!”我边说边淌泪。

“赊就赊,没饭吃要饿死,没烟抽也难受!”

店主边说边把香烟丢在柜台上,我拿了烟像逃遁似的回家。

我一连去赊了两次香烟,爸说过赊了三次,再也不去赊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六天过去了,爸和哥真的一根烟也没抽。不知不觉,爸和哥的烟都戒了。对爸和哥而言,最大收益是把烟戒掉了;对我而言,《水浒传》一百零八个梁山好汉再也收不齐了,成为我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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