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疼痛

2015-12-09 16:14女真
鸭绿江 2015年10期
关键词:王强大夫住院

女真

有啥别有病。病了,就真别硬挺。得正确面对。该住院、手术别迟疑。

理儿是这个理儿,但大夫宣布收我住院时,我心慌慌,嘴还属鸭子的:这就让我住院啦?没有心理准备啊!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来行不?

女大夫手里两张彩超单子反复对着看,面无表情:你看你都流血块了,上次的增生是1.1厘米,过一周,你口服止血药一点用不顶,还变成2.1了,越长越厚,什么时候流完?流那么多血,我怕你时间长了感染、贫血。住院可以化验一下病理,看看到底因为什么增生。你不是有医保吗?你住院治疗比看门诊划算。

大夫说的表面听是好话,为我好,但话里面藏着杀机,让我心里哆嗦。我在网上反复查过,我这病状,严重的就是那个谁都忌讳的——癌。嘴属鸭子,心已经软了,腿早已经快抬不起来了。我不再跟大夫说话,把大夫刷刷刷写好的住院单和手里的病历本、医保卡塞给伊糖:走吧,住院去吧,办手续去吧,对不起你,我以为不用这么麻烦你呢。

我对自己的病有不好的预感。伊糖是我大学同学,在这个城市里,是我还能信任的几个人之一。上午我打电话,她那边急够呛:你怎么不早说?你还等什么?八台大轿去请你啊?!赶紧的,上医院。你拿上医疗本、医保卡,打车过来接我。我陪你去。

她知道如果住院手术的话,我可能找不到签字的人。她可以冒充我姐,就像我冒充过她妹。

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一个月一次这事儿,小时候,你比别人来得早,那是早熟。晚了,也是病,发育不正常啊。看妇科病,大夫忘不了问的一句话就是:你几岁来的?我现在的毛病是,那个事儿,赖着不走了。第七天还有的时候,我已经心里打鼓了。第八天,我郁闷了。第九天,我害怕了。第十天,我心里说,你再不走我得看大夫了。第十一天,处长临时派我出个公差去北京。等我陪着北京人民一起呼吸了几天雾霾回来,讨厌鬼已经陪我半个月了。我借口出差太累,跟处长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看病。

上次初诊,大夫让我做彩超,验尿,然后内诊,开了一周止血药口服。医嘱一周后如果还止不住,马上过来复诊。回家以后看交费单子我才反过味儿,验尿那项看的是怀孕没。已经多长时间没男人碰了,怀的哪门子孕?!又不是圣母玛丽亚!我在心里骂大夫无良,为多挣钱,乱开化验单,我哇哇淌血呢,怎么可能怀孕!交试管时,小护士皱眉头:你那个了吗?大夫知道不?我当时回答她:我就是为这个看大夫的,大夫怎么可能不知道?小护士请示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白大褂,那人扫了一眼化验单,说:验吧。

好吧,我阴性。没怀孕。怎么可能!

这次复诊做彩超,排队时,我把初诊经历当笑话给伊糖讲,伊糖眼睛瞪我:没你想的那么阴暗。估计大夫是想排除宫外孕。宫外孕也可能导致出血。

伊糖她娘是曾经的妇科大夫,伊糖小时候经常在妇科病房跟大夫、护士们厮混,她这样说,估计是有根据的吧。

我人病多疑,想多了?

复诊的结果,大夫说需要做病理,我得住院。

办完住院手续,换好病员服,大夫、护士轮番登场。告诉我:可以马上手术,但不能打麻药。周五,还下午了,麻醉师下班了,如果你想打麻药,就得等下周一。我用眼神咨询伊糖,伊糖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你自己决定,估计就是疼不疼的问题。你掂量一下你自己能不能忍住吧。

我问大夫,是不是比生孩子更疼?自己生的那种,不是打麻药手术剖腹。大夫说,应该差不多吧。我心里酸,还疼,但大夫的话坚定了我的信心。牙一咬,做吧!

早好早利索。让大夫一说,我对病理这事儿还真上心了。万一中大彩呢?那我得重新做后半生规划呀。

量血压,验血型,做心电图。挺吓人的。

伊糖给我手术签字。护士问她是我什么人,她顺嘴溜达一句:爱人。白大褂们一齐扭头,她伸下舌头,正经道:我她姐。

好吧,我就不详细说怎么手术的了。我只能说我很疼。生女儿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自己生的,我记得很疼。但我得说,一般情况下,生孩子的疼女人能够忍受。那种一阵一阵的疼,疼,疼,疼!快挺不住的时候,又不疼了。然后再疼。周而复始,等你实在挺不住了,想说粗话、骂那个让你怀孕的男人,骂天下的男人,想让医生无论如何给一刀吧,赶紧把孩子拿出来吧,那个时候,通常孩子也该生下来了。所以我说,造物的伟大处处能够体现,让女人生孩子只是其一。但人是渐忘的动物,当我已经忘了具体的疼而只记得抽象的疼时,具体的疼又来了。大夫说得没错,跟生孩子差不多,很疼,很疼,只不过,生孩子时是阵痛,疼一阵还能歇一阵。身子疼,你心里却是甜的,因为有一个新生命乃至新生活在等待你。眼下的疼却是持续的,没打麻药,大夫生生用手术刀往下剜啊,疼得我浑身拔凉拔凉。除了咬紧牙关硬挺,我还能怎么着?!大夫把刮下来的东西送去做病理了,来自我身体之内的血肉,几天之后,可以通过数据然后通过大夫转告我,我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手术做了多长时间?很长吧?伊糖后来告诉我说是四十分钟。手术结束,大夫问:需要家属进来帮你穿衣服不?

我犹豫了一下,试着动动腿:不用,我自己能行。

人要脸面,要尊严。如果可能,我不会告诉伊糖我的病。如果可能,我会自己走出手术室。

坐起来穿裤子,下手术台踩上鞋,一步步挪出手术室。伊糖在门口站着呢,看我出来,坏笑:你挺厉害呀,我耳朵贴门口,想听你怎么号,怎么没听见呢?

臭丫头,这时候还拿我开心。我把手放她手里,让她搀着我回病房。她手心热乎乎的。

我3床。我回病房时,2床在打点滴。从我住院进病房,她没离开床,一直在打点滴,她说一天要打九袋子。

伊糖把我安顿躺下,问: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家给你做去,顺便给你带用的东西。我建议你这几天别回家,就在这儿住。我点了点头。知道她是好意,但也能听出潜台词。回家有什么意义?孤家寡人,想倒杯水都喊不到人。不如就在病房呢,万一有情况,还可以找护士、大夫。

伊糖说:你要不嫌的话,我家里有现成的就给你拿,缺什么再买。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啊。

我嘴又属鸭子的了:干脆你别回来了,你家博导和儿子还等着你呢。你去门口肯德基,买个老北京肉卷给我就行,黑灯瞎火的你还折腾什么?

伊糖“呸”一口,走了。

伊糖老公大她三岁,博导,研究经济学,优秀。他们的儿子,才上初中。小家伙帅,学习也好。

我在床上躺着,无所事事。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报纸,没有书。只有手机和2床的点滴。2床不说话时,我好像能听见药水滴滴答答往她的血管里淌。

理论上,我可以随时打电话告诉任何我认识的人,我病了,刚刚做完手术,其中一定有人会来看我,就像我去医院探望过别人。但事实上,我却一个人都不想,也不能告诉。我爸妈,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年纪大了,平时都是我回去看他们。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让他们白操心。我姐在美国。她已经四年没回来了。我的丈夫——前夫,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他现在是别人的丈夫,一个三岁女孩的爸。我的女儿。宁宁。想到宁宁,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以为再不会为她流泪了,没想到今天又没忍住。我生病的地方是她胎儿时住过的。她住过十个月,一天不多,一天没少,准时就来见我了。老天爷替我给她准备的小房子还在,她却没了。她陪了我十年,被白血病带走了。丈夫说咱们再生一个。那时我已经四十多,不敢生了。下决心生时,怎么也怀不上了。我说咱们离婚吧,你再找个年轻、没有心理创伤的,你可以再有个孩子,儿子、女儿都行。一开始他不离,说一辈子陪我。两年以后,他走了。

我不怨他,我同意他走的。男人的身体和心,是勉强能够留住的吗?

他现在是一个三岁女孩儿的爸。

决定不打麻药做手术那会儿,大夫问我生没生过,那时候我就想哭。大夫、护士还有伊糖看着呢,我忍着。现在,病房里只有我和旁边的2床,一个陌生人,我又不认识她,我也不怕她笑话,我的眼泪哗哗就止不住了。

2床也在抹眼泪。她左手背上扎着点滴,右手接电话,情绪激动,说几句话把手机放下,抹完眼泪接着拿手机再讲。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讲话,但听出来她在控诉手术时没人签字。大姐、二姐送她入院,手术前却拒绝签字。她们认为她的丈夫应该过来签字。她们给她的丈夫打电话,她丈夫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在就行了,我这边工作离不开,干吗非得我回去?谁签不行?

最后是她大姑姐过来了。

2床对手机讲:我人生太失败了,做手术连签字的人都没有。我理解我大姐、二姐,她们是生王强的气。她们认为王强对我不好。她们认为我手术他不来太没人性了。那时候我还给王强解释呢,说他确实太忙了,为了多挣点钱,给孩子攒学费,不来就不来吧,你们当姐姐的签字不是一样?谁想到我不解释还好,我替他解释,她们更生气——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不张罗带你看病,他想干什么?!她们不签字,我只好让王强给他姐打电话。我大姑姐过来替我签了字,大夫才给我做手术。我是半麻,大夫说话我全听见了,我明白着呢。大夫说:看样子至少四五年以上,这病人是铁打的呀?她不知道疼啊?再不做都飞了。大夫、护士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怎么不疼呢,我早就疼了。谁子宫里长个大瘤子不疼呢?我挺长时间了上厕所都是半蹲着,站时间长了腰也疼。我以为就是累的呢。我打工从来没少过两份。我住院之前,你们都看见我在柜台前跟你们一起卖手机,你们不知道我下班以后还去肯德基呢。我做保洁,一小时八块钱。我经常回家时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到家时已经快11点了。我一天多挣几十块钱,我女儿一天的饭钱出来了。我现在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女儿。她中考成绩不好,我一点没埋怨她,从小到大,我没花钱给她补过课。现在的孩子哪有不补课的?我一跟我家那口子说补课,他就说:一个女孩儿,念几天书得了,补什么课。我知道他是心疼钱。我女儿没考上重点高中,我连普通高中都没让她念,再花三年学费,估计她也考不上大学,何必拿钱打水漂呢?我说姑娘你上旅游学校吧,那儿有个幼师专业,听说毕业给分配工作。当幼儿园老师不挺好的么?现在家家都一个孩子,家长拿幼儿园老师当回事,工作也算体面。旅游学校不用考,拿中考成绩申请就行。学费也不高。我女儿哭了好几天,想不通。她想上高中。她说现在城里孩子哪有不上高中的。孩子挺听话,最后还是去念幼师了。就是太胖了,每次上舞蹈课回来都喊腿疼。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手机没电了。你不用来看我,我知道你老板最不乐意员工请假,我就是想跟你说句话,心里亮堂一点儿。我住院的事你别告诉别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病。吃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我大姑姐来。昨天晚上是我亲大姐过来陪我的。我手术前打了两袋子血,800CC。我贫血,大夫说我营养都让那个瘤子吸收了。你们总说我脸色不好,可能是肝有毛病,都错了,其实是贫血。我一想到血管里有陌生人的血就恶心。万一是有艾滋病的呢。不输血大夫不给做,说我血只有50,做不了。我手术打过麻药,手术完以后恶心,加上疼,基本一宿没睡。我大姐抱我坐了一宿。我哭了一宿,受不了时就掐她。她一下没还手。我妈不到六十就走了,我大姐像我妈一样,我不掐她掐谁?中午我让她回去了,她也五十多的人了,挺不了太长时间。待会儿我大姑姐来,你放心吧啊?

护士进来给我打点滴。看2床哭,训她:2床,你这病跟坐月子一样,你眼睛不要了?别哭了啊?你看你手术虽然晚了点,毕竟还是很成功的,摘除得很干净,你不是捡了条命一样?你应该高兴才是。一会儿你女儿放学过来看你,孩子看你这样得多上火,啊?

2床很听话,止住哭,看护士给我打针,建议我像她一样打左手:你不是还没吃晚饭吗?待会儿吃饭你用得着右手。

她说的有道理,我把左手伸给护士。我的血管很细,晚上还没吃饭,护士拍了半天才找到位置。

药水滴滴答答从架上的袋子落到塑料小葫芦里,再从小葫芦顺着针管往我的血管里流。如果不是2床一再跟我说话,我的眼泪一定流得更多。我不好意思流着眼泪跟陌生人说话。2床是个饶舌的女人,但愿她晚上睡觉不说梦话。我一个人独惯了,跟一个饶舌女人住一个病房,这个晚上要够呛啊。

2床嘴碎得很,我不听也得听:姐你是干啥的?机关干部是不?我一看你牙长得那么整齐那么白就是干部,像公务员。你看我牙长得就不好,我这叫四环素牙,小时候吃药吃的。听说现在做烤瓷牙一颗得好几百块钱,我不舍得。像你这样住院的花不了多少钱。我不行。我是自费。我以前卖方太油烟机,那家老板工资开得少,但给上医保。我现在小北手机市场卖手机。买我家山寨机的一般都是批发,在城边的市场,几百块钱卖农民工、学生。姐我告诉你,山寨机用不住,听说还吃流量,话费哗哗的。姐我这是看在咱们住一个病房的缘分上告诉你。我什么病?我子宫里长个肌瘤,拿出来时大夫给我看了,瘤子装在塑料袋子里,我还摸了一下,硬的,一块钱一个的那种大馒头那么大。我说这几年我肚子怎么摸上去硬硬的。大夫一边手术一边说,你拣了条命,再不做就飞了。飞了啥意思你懂不?我估计你比我懂,一看你就有文化。我们家姐妹五个,我最没文化,到处打工。我现在的老板不给上医保,我自己也没舍得钱交。我要是早两个月交了,医保生效了,现在手术也可以不自费了。但我疼得不行了,来医院检查,大夫问我要钱还是要命?我当然要命了,这不,就把手术做了。大夫说手术再晚,我命就没了。姐,你说我命咋这么苦呢?这么大个手术,我丈夫都不来给我签字。

她又开始哭。

我羡慕她还能哭出来。好歹她还有丈夫,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人家来签字。我呢?连丈夫都走了,给别人当丈夫去了。我跟谁说去?

2床心肠热,一边哽咽,一边问我:姐,你没吃饭是不?有人送没?一会儿我大姑姐过来给我送饭,我让她多做点儿?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我大姑姐他们一家子都是司机。昨天她过来给我签字时说了:王强在班上,请不来假,我替他签字吧。谁签还不一样。姐你说她说的话是不是没道理?怎么能说谁签都一样呢?丈夫和大姑姐是一回事吗?我和我丈夫过日子,又不是跟大姑姐过日子!我丈夫也是从小没妈,跟他姐长大的,他跟他姐关系好,他姐离婚以后一周至少上我家三次。昨天我从手术室出来,你猜她问大夫什么?当着我的面啊!她问大夫我子宫摘除没。我明白她意思。我要是子宫摘除了,她可能让她弟弟跟我离婚!姐你见过这样的大姑姐没?是不是太狠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子宫还在,丈夫一样跟我离婚。离不离婚也许跟子宫的健在与否有关系,但不是绝对必然关系。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就因为我们住在一间病房,我就可以跟她说心里话吗?我不习惯。我甚至想让她闭嘴,让我清静一下,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她小嘴不停,继续说。也好,我自己的那些事情,越想越伤心,索性不想。也许是老天爷派她来救我呢。

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愚昧?来住院之前我大姐问我多长时间了,我说有好几年了,她差点动手扇我。手都抬起来了。她就是那么说的:你愚啊?病这么重还挺着?你怎么不早说!姐,跟你说,我跟王强搞对象,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反对,说他们家人性恶。我年轻时不懂事,我不知道什么叫恶,我看王强人挺好的。等他来你就知道了,他一米八,膀大腰圆的,有男人样儿!我和他结婚,娘家没人来参加婚礼,所以我病了、我过得不好,也不想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包括我亲大姐。我得给自己留面子。这回我是实在挺不住了,我估计我再不来看病我就得死了。我把病告诉我大姐,我大姐当时就哭了,把我骂了一通,第二天就带我来医院。她还说医疗费的事情不用我操心,她和我几个姐姐凑钱也让我做手术。她不给我签字,我能理解,她是对老王家有意见。我妹妹给你们家了,你们平时不好好待她,生病住院,签个字还不能吗?我估计她就是这么想的。

好了,我也不哭了。我姑娘一会儿该放学了。我姑娘长得胖,一会儿你能见到,你别笑话。可能我老觉着家里条件不好,在读书这件事上耽误了孩子,我就想补偿她,我使劲儿给她做好吃的,结果就把她吃胖了。我姑娘除了胖点、学习一般,别的都挺好,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猪坚强,她一点都不生气,你待会儿就能看到她。

伊糖来送饭。小米粥、煮鸡蛋、凉拌土豆丝、大头菜、小菠菜。是坐月子的饭菜啊。我说过我什么都不想吃,但实际上我发现自己早就饿了。伊糖带来的小米粥,全让我消灭干净了。吃饱饭我撵她走:别在这儿陪我,明天你还得上班呢。她用眼睛瞪我:明天周六,你过糊涂啦?

我没糊涂,我记得明天是周六,我只是不好意思占用她太多时间。

伊糖说:待会儿我租个床,在这儿陪你一宿。

拉倒吧,你别跟我客气,消消停停回家去,愿意动弹明天早晨再给我送点吃的,你愿意睡懒觉或者有别的事情,我就麻烦2床大姑姐帮我买肯德基早餐,我喝碗粥就行。马路对过就是肯德基,多方便呀。

伊糖没再坚持留下,一直陪着我打完最后一袋点滴才走。她和2床女儿一起走的。

伊糖刚来不久2床女儿就来了。女孩儿胖成这样,不好看。再说她眉眼也不好看。2床穿着病员服,一直哭哭啼啼,但细瞅是个美人胚子,穿上时装应该是个时尚的女人。她的头发剪成花盖式,眼睛毛嘟嘟的,挺招人稀罕的。2床女儿长了个肉鼻子,眼睛也小。女儿像爸,我估计2床的男人长得挺一般。

她当着我的面管女儿叫猪坚强,她女儿一定听惯了,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乖乖地拿着盆去给2床洗袜子。小女孩儿走起路来身上的肉在校服里一颤一颤的。那也是女儿啊,比没有强啊。那时候伊糖还在,我把脸埋在保温饭盒上面,拼命吃东西,不让自己抬头。

2床大姑姐带来了饺子。伊糖和猪坚强离开以后,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今晚,我将和2床以及这个叫王艳的女人共处一室。我希望她们不说话,不吵架,让我睡个安稳觉。

她们嘴不闲着。2床问王强咋样,吃饭没?王艳说:吃了,饺子。我今天包的芹菜馅,他挺爱吃。我看你刚才没吃几口,不可口吗?不可口我明天换别的做。2床说:不用,明天我三姐说她来,我让她带面条了。那好吧,我明天有班,就不来了。是我没让王强来,他累一天了,明天还得出早班,他累坏了,你们一家都遭罪不是?我来了不是跟他来了一样。你哪不得劲儿就说。

2床上厕所回来,重新躺下,对王艳说:我这辈子倒霉透顶了,生孩子剖腹,没想到这么多年又剖回腹。这回手术就在生孩子那刀口上打开的,大夫还说呢:这是哪个医院缝的?太不认真了。要说咱郊区的小医院是不行,以后看病是得上大医院,大医院贵,看大病呢。王艳拿话损她:你拉两回口子,也没生出一个带把的,还自豪咋的?非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那点儿事?快别说了,闭嘴睡觉吧。你这点精神都在嘴上。歇歇行不?

2床说:你跟我挤一床吧。昨晚我大姐抱了我一宿,我俩都没咋睡。太疼了。

王艳说:不用。等会儿你睡觉了,我上术后室去对付一宿。好歹能伸直腿儿,歇歇乏。

王艳晚上不打算睡我们病房,这让我心中窃喜。少一份污浊,多一份清静,很好。

我想得太简单了。住院头一宿,我根本就没睡好。不是疼,是2床不让我睡。可能白天打了一整天针的缘故,体内存了大量的水分,她一宿起夜四次,每次都闹出很大的动静。开床头灯,呻吟着下地,哼哼叽叽往外走,回来上床以后喘一阵子,没睡着之前叹气。很多年里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怎么受得了这个!

但我不能说什么。2床是病人,她不愿意这样。我只盼着,第二天打完止血药、消炎药,我跟大夫通融一声,可以回家去住。

我的算盘落空了。伊糖早晨给我送了面条,中午给我送来了饺子,晚上说来送饭,人却没影了,电话也不打一个。等到晚上七点,我已经饿得受不了,收到她一条短信:我临时有急事去不了,给你要了吉野家外卖。钱我已经付过,你明早想吃什么,让他们给你送就行。我得空再跟你解释。

有点失落。却不想给她打电话求证。伊糖能有什么急事呢,我想不出来。但既然她说是急事,也许真是急事,我没必要多心。只是,晚上不能回家,不能睡好觉,我心里不愉快。正像她说的那样,也许我还是住在医院为好,回到家谁会管我?连伊糖都能有急事来不了,我还指望谁?

上午四瓶点滴,下午四瓶点滴。想给谁打个电话解解闷,终究没有打出去。住院时来得匆忙,没带手机充电器,仅有的这点电,我得经济着用。再说,大周末的,大家都在家里忙,我打电话给谁,合不合时宜呀?

大夫查房,护士来量体温,保洁工来清理地面,护士打点滴的小推车卡卡响,2床在跟她三姐抱怨王艳:她明明知道大夫医嘱让我流食,却包了饺子给我送来,她是想让我吃饭不让我吃?王强爱吃芹菜馅饺子,你给他做好吃的我没意见,那也不能不管我呀。名义上说是来护理我,早早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了,天亮上肯德基买碗粥,给我送来就走了,你见到她影儿了吗?我晚上上厕所想要个人搀着都没有。

2床是个怨妇。我不喜欢她这一点,但她抱怨王艳,说的好像也是事实。

人家的家务事,我不断也罢。

我上顿下顿吃着吉野家的双拼饭、牛肉饭、鸡肉饭。吉野家是我平时懒得做饭时常要的外卖,味道不错,米饭尤其好,但架不住上顿下顿吃。怀念伊糖的小米粥、凉拌菜,可她却人间蒸发了,再也不露脸了,连个短信都不发了。

这个晚上,我仍旧没睡好。2床把她三姐撵走,说她能自理,不用人陪。果然她半夜下地走路比头一宿利索了不少,听那速度就不一样,拖鞋不踏啦踏啦的了。没有人会半夜三更装假。只是她又出了新花样,黑暗中不知道摆弄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哗啦哗啦。我和她之间隔着一道帘子,但布帘挡不住那边传过来的动静,我困死了,快崩溃了,忍不住喊出声来:求求你别哗啦了!让我睡会儿成不成?

2床声音惊恐:哎呀,对不起,我错了,我马上出去。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

我不管她是因为什么。我只是想睡个好觉。我二十多天血流不止,担惊受怕,好不容易不流血了,哪怕病理结果就是恶性的,是癌,至少现在我还不知道,还没被判刑,现在让我睡个安稳觉,成不?

自从我喊了出来,果然再没有任何声音。

我睡了半宿好觉。

早晨醒来,2床仍旧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我喊了声“喂”,她才重新出声:我不敢动啦,怕再把你惊醒。对不起,昨晚我说啥就是睡不着,我就在走廊来回溜达,后来我发现术后室有一篮子鲜花,也不知道昨天哪个病人不要了,还都挺鲜的呢,我就过去摘花。我拿过来一朵,睡不着,就还想再去拿一朵。你看,这花多好看哪!从来没人送过我鲜花。

原来她昨天晚上半夜三更不睡觉,那种哗啦哗啦的声音是她在摆弄玻璃包装纸。几朵康乃馨,被玻璃纸包扎着,插在她床头的一次性纸杯子里。一朵红的,两朵黄色的。很不起眼的小花,包扎的纸倒不小。

她已经道过歉,我再说什么就多余了。

早餐,仍旧是吉野家。

我生气。上午手机响两次也没接。那个电话,没有来电显示,肯定不是伊糖的。我没接。半个小时以后,来了一条短信。看了短信,我眼睛又湿了,却没回。是他发的。我前夫。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么称呼过我。他说:我在德国有个项目,现在回不去,听说你做手术了,你多保重。想吃什么别怕花钱,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等我回去看你。

伊糖不来看我,却不顾我的千叮咛万嘱咐,把我住院手术的消息告诉我前夫,她什么意思?

我没给他回短信。我不知道说什么。

一个小时后,一个小伙子,送来一个硕大花篮。紫色的花盆底座,花盆里是白玫瑰。白玫瑰中间,十几朵红玫瑰摆成一个心形,上面插着祝福:早日康复。

我知道花是谁送的。当年他向我求婚时,往我单位送过这样的花篮。现在我老了,躺在医院等待判决,他虽然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做了一个女孩的父亲,知道我住院手术,远在天涯海角,派人送来这盆玫瑰,我还能抱怨什么?

没想到玫瑰花会招来这么多人。星期一,如果打麻药做手术,我今天才能做手术。可我现在已经开始康复。主任带着大夫、护士查房时,也被我病房的玫瑰花吸引了,特意蹲下来闻了一会儿。主任走了,小护士一个接一个进来,用手机拍玫瑰花篮,有的还在认真数有多少朵。她们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玫瑰花。她们说要把花篮传到网上去。她们抽空来我病房看玫瑰花,跟我没话找话,对我好像比一开始热情许多。玫瑰花真的很重要吗?

我亲自下床,把心尖上的那朵红玫瑰摘下来,放到2床床头。我说你闻闻,玫瑰花很香的。

今天是2床四姐陪护。她跟四姐讲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大姑姐猪坚强,还有一直没来看她的王强。她的亲人好像都很平常,有的对她还不够好,可她有那么多亲人,而我只有短信、玫瑰花。

星期一的早晨,我给处长发一条短信,我跟他请假,告诉他我住院手术。他马上给我回了电话,我没接。处长知道我性格,来条短信:告诉我住哪儿了,我派女同志去看你。我回了一条“不用,手机没电了”。随后把手机关掉。手机真的快没电了。

这个晚上,当我打完点滴,准备迎接吉野家的到来时,伊糖终于出现了。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儿,我马上知道她出事了。她拉住我的手,手冰凉:对不起,这两天没顾上你。其实我一直就在这楼里,老刘前天下午脑出血抢救,我一直守着他!

天哪!我的眼泪马上又要出来,心里骂自己自私、混蛋。

我还以为她一家三口去哪儿溜达了呢。

我要下床去看老刘。老刘住三楼。伊糖拦我:你让我省省心吧。你把自己养好了比什么都强。老刘醒过来了,抢救及时,正在恢复。你愿意看他,等你出院我让你上我家天天看,你给我当保姆侍候他。

呸。我又不是你家老刘二奶,我凭什么天天侍候他?还是你自己侍候吧。

伊糖给我带来了小米粥、凉拌菜:你跟老刘一个待遇,赶紧,趁热吃!

自己家熬的新小米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住过院的人都知道。

那天晚上,2床只剩下她女儿陪。2床一边看女儿吃饭,一边唠叨:你说你爸这人,是不是太狠了,他就来看我一回能咋的?我又不用他侍候,就看我一回,证明我是个有丈夫的女人,不行吗?女儿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早早就起来在走廊溜达,你知道旁边病房那几个女人在嘀咕什么吗?她们说我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没有男人来看。我当时恨不得过去骂她们。忍了又忍才没过去。这种女人到了医院还扯老婆舌,我跟她们一样见识,是不是太没修养了?你爸说今天晚上过来,你说他到底能过来不?

人家娘儿俩在一起亲密,我早早洗漱完毕,拉上床帘,准备睡觉。

伊糖给我带了随身听,我终于不用听2床的唠叨了。随身听里面有《阿姐鼓》《黄孩子》。我惊喜地发现,还有朱哲琴新出的《月出》。这是我住院以来,最喜悦的时刻。

2床的声音,搅乱了《月出》空旷飘逸的旋律:姐,你睡着没?我家王强来看我了!

我摘掉随身听,把隔离帘拉开一道缝:你好!

你好!

他的声音是挺磁性的那种。我眼镜摘掉了,看不清他的模样。影影绰绰的,他的个头儿跟2床说的差不多。

这个叫王强的男人,只停留了十分钟,就带着女儿离开了。2床催他走:你赶紧回家吧,大姐说你明天还是早班,你好好休息啊,别累着。

那一夜,我睡了个好觉,2床也睡了个好觉。这一宿她都没再起来折腾。谢天谢地!

又一个早晨,护士过来给2床拿掉了积液瓶。我问她今天白天谁来护理?她说几个姐姐都来过了,她不想再麻烦她们。我听见她在电话里撒谎,跟几个打来电话的姐姐说大姑姐来。肯定来,你们放心。

你大姑姐如果不来,你吃什么?

2床笑:难不住我。我订病号饭就行了。我皮实得很,吃碗面条就饱了。我那几个姐姐虽然生活得比我好,其实也都挺不容易的,我不能连累她们再累病了,你说是不?

我在心里刚想赞美她,她的一句话又把我引向别处:姐,你我是陌生人,我跟你说点心里的话,你也不能笑话我。姐你告诉我,夫妻之间是不是非得在一起做那事儿才能有感情?

你啥意思?

不瞒你说,我跟王强好几年没在一起了。我不行,他一碰我,我就疼,出血,乳房也疼。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太愚了?我以为所有女人都像我这样呢。你知道给我看门诊的大夫说我啥不?她说我:你农村人啊?没念过书啊?没见你这样的,你多少年没体检了?你还不住院手术你等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护士来打针,她躺回床上,护士走了,她嘴仍旧不闲着:姐,如果是因为这个王强不来看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那样,你家王强为什么不带你看医生?

他头几年不怎么在家。他跑长途,每次回家都很累。我想反正他也累,我身上还疼,不要就不要了,我们俩都轻松。

我在心里骂2床“二”,傻。只是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正当年没有毛病的男人,好几年不碰老婆,他可以靠别的方式解决啊。我听说公路沿线有一种女人,她们陪那些长途司机睡觉,挣的就是这种钱。2床的丈夫,那个叫王强的男人,他完全可以花钱买。

替2床难受。她还打两份工给女儿攒营养费。她男人花在别人身上的钱,足够她女儿一日三餐了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女人?忍不住问她:那你说实话,你就不想男人,不想跟他在一起那个?

我一疼就不想了。

好吧。我想骂人。但我不知道骂谁。

2床说:姐,但是我对他可好了,我自己不买新衣服给他买,我从来不让他干家务事,他在家里连袜子都没洗过,他给他们家人买什么我都没显出一点不高兴,我这样还不行吗?还换不来他对我好吗?

我无语。我对前夫,不好吗?我初恋是他,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是他,我给他生过女儿,我是一个经济上自立的在社会上有身份的女人,我长得不但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漂亮,至今仍旧有男人被我吸引。这些够吗?我也曾经觉得够了,可事实上,他最后还是走了。

谁能拦住他?

这个叫王强的男人,他没离开2床,也许只因为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虽然很胖,猪坚强。也许他是懒得再成立个新家。离婚、再成家,是需要经济成本的。他就这么对付着过了,忍不住时,就找个路边的女人。

而我的前夫呢?他有经济能力再成个家。他是一个有身份的成功人士,他需要一个年轻的、干净的、体面的、能做他女儿妈妈的女人。前妻有病住院,他可以从容地发慰问短信,找快递公司把玫瑰花体面地送到病房,借以表达自己的关爱。他们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劝2床:妹妹,你听我一句话,等你病好了,干净了,你主动一点儿,我不相信你男人不想女人。你主动一点,一开始他可能不习惯,你慢慢试探着,看看他什么反应。

那我要是还疼呢?

你病好了还疼什么疼!

好吧,姐,我听你的,我出院以后试一试。

我心情格外焦躁。我去医生办公室,问大夫病理出来没。大夫说,至少还得两天才能出来。那我可以出院吗?你看我也不发烧,我在地上行走,谁都看不出来我有病。跟那个事儿走了不是一样吗?

大夫笑笑:那个事儿走是自己走的,你是我们手术外力干预的,能一样吗?不着急的话,你再等一两天,等病理出来放心了再走不更好?

大夫话里还是有杀机,让我心烦。病理迟迟不出来,真是大夫说的原因吗?还是有问题的病灶病理检查或者培养的时间需要更长的时间?大夫有时候跟病人不说实话,现在是不是就是“有时候”?

人在医院,早晚变成怀疑主义者。

下午还有四瓶药水。护士打针的时间是固定的。估计她们快推小车过来,我赶紧再上一次厕所,免得待会儿点滴挂上了,再出来费劲,还得喊护士帮忙。

女厕所跟洗漱间只有一帘之隔。我在厕所,洗漱间有几个女人说话。我记得2床说她要洗头,为了能不能洗头,她不断咨询查房的小护士。小护士不做主,告诉她:你最好别洗。你现在跟坐月子是一样的,你别受凉将来坐病。2床又问过查房的大夫,大夫被她缠不过,松口了:你实在要洗也行,记得赶紧把头发擦干,千万别感冒了听见没?你是大手术,跟别人不一样。

2床很高兴。她这会儿就在洗漱间洗头呢。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说得热闹。慢,她们在说什么?二奶?同性恋?天哪,这个女人长着毒舌吗?!跟我隔一个帘子共处了好几天的女人,她怎么这么恶毒?!

我想过去理论,动作太猛了,头撞在门上,差点摔倒。

好吧,我告诉你,我没去隔壁的洗漱间。2床说对了,我看上去是个有身份的人。我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但我可以选择离开,就像我曾经躲过很多事情。我再一次走进医生的办公室,跟我的主治大夫讲:大夫,今天打完下午的针,我想出院。

我的声音不容置疑,像我平时执法时那么坚定。大夫看我的眼神儿,从坚定到柔软。

好吧,你坚持走的话就走吧。不过你得记得过来看病理。反正你还得办出院手续是不?你们这种走医疗保险的,出院当天结算不了,得过几天。你办出院手续一起看病理行吗?

只要让我离开,马上回我自己的家,让我一个人静静待着,怎么都行。

临走之前我得去三楼看看老刘和伊糖。

人得知道感恩。

看2床趴在花篮前贪婪嗅闻玫瑰花香时,我曾经想过,出院时把花篮留给她。

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准备把花篮抱回家,一个人慢慢看。

直到花朵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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