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双飞翼》漫谈

2015-12-16 02:18
艺术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莉令狐李商隐

傅 谨

傅 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教授

我和越剧的渊源很深。但是,近年里比较少看上海越剧院的演出,尤其是新剧目。昨天看了“上越”的新作《双飞翼》,忽然意识到,我是不是很久没有看到纯正的越剧了?重新回到上海越剧院的剧场内,又听到了越剧纯正的声音,所以,我特别认同《双飞翼》所标注的“越剧”这个冠名。

上海越剧院是国家重点戏曲院团。国家级的重点院团,大概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种是实验性,一种是示范性。所谓示范性,就是要把这个剧种最重要的成就与精华很好地传承下去,展示给观众。任何一个剧种,它的成就与精华,都包含在几个方面,其一是它的经典剧目,同时还有它的声腔艺术和表演艺术等多方面的成就和积累。其中,经典剧目当然是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因为它是声腔和表演的载体;但是,除了演好原有的经典剧目,不断通过新剧目的创作,激发和弘扬剧种历史上前辈大师所积累的丰厚的唱腔与表演等多方面的经验,通过新创作的剧目,让它们在当下发扬光大,同样是一个国家级的示范性院团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我相信我们通过《双飞翼》,看到了上海越剧院在这一方面的贡献。

在座谈会上,很多学者对该剧中钱惠丽等优秀演员的表演给予很高的评价,我完全同意这些意见。我想从《双飞翼》与越剧优良传统的关系谈谈这部优秀作品。

欣赏《双飞翼》的演出,最触动我的是越剧传统的音乐风格。这种越剧所特有的风格,不仅仅是指它的唱腔的旋律,同样重要、甚至更根本的是演员发声吐字的音韵。谈到一个剧种的特点,我们平时比较注重它的唱腔,它的旋律走向和演员的演唱方法。但是,吐字的音韵其实是声腔最重要的基础。在发声吐字这个重要方面,我们欣慰地看到,上海越剧院的表演——包括越剧《双飞翼》这部新剧目的表演,演员们从唱腔到念白,发声吐字的气口,尤其是它的音韵形态,都是越剧的。这是以往其他剧团比较容易忽略的一点,更是多数越剧团在新剧目创作时比较容易偏离的方面。然而,我们看到《双飞翼》没有偏离越剧音韵的本体,或许也有剧本的功劳,欣赏它的演出,我们不会觉得这是用越剧的腔调去演一部京剧的剧本,它就是越剧本身。通过继承剧种特有的音韵风格这样的办法,弘扬越剧优秀的剧种传统,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越剧《双飞翼》所运用的舞台表演手法,是我另一个感兴趣的方面。我特别要举演出中李商隐和王云雁在“杏林重逢”这场戏的表演为例,说明钱惠丽和王志萍的表演与越剧关系。这些年戏曲理论家们经常把戏曲的表演与一般意义上的舞蹈混为一谈,模糊了戏曲中具有戏剧性的特定叙事内涵的身段,实与抽象舞蹈有本质差异。可是我们看到,在“杏林重逢”这一场景钱惠丽和王志萍繁复的对手戏中,两人位演员运用的始终是越剧的身段,她们始终在用越剧传统的方式表演,这就是一家示范性剧团在创作新剧目时应有的艺术态度。

我特别要提到王志萍的表演。她那些看似细小和随意自然的身段,其实非常符合她从老师王文娟那里继承的戏路。她的表演,每每是欲前先后,欲左先右,所以动作与台步的路径多数都不是单调的直行,更多采用弧形的线条,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太极的意韵,这就是浓缩了的越剧味,这样的身段,极具魅力。她的唱腔更让人陶醉,王志萍运用她缓慢、舒展、悠扬、朴实的声音,不紧不慢,又具有厚度,她或许比王文娟少了点鼻音,却丰富了她自己特有的慵懒和忧郁的色彩,更具现代性,更能让观众被这种声音打动。我在王志萍的这种声音里,听到了经典剧目“黛玉葬花”的韵味,听到了“盘夫索夫”的韵味。这种韵味,是王文娟老师最突出的特点,但王志萍在传承和发挥了老师这种风格特色的基础上,又带进了自己的理解,发挥出自己的声音优势。从表演到唱腔,王志萍都始终是悠扬和从容的,王派的从容。在她身上展现得非常地道。这是这部戏的舞台呈现中最令我个人感兴趣的地方,也是上海越剧院通过《双飞翼》这样的新剧目,努力继承前辈留下的丰富独特的艺术经验的成功体现。

我想,作为一个国家级的示范性剧团,上海越剧院应该起这样的示范作用,因此特别希望上海越剧院在这方面继续走下去。这样,我们的越剧不仅有昨天的辉煌,也会有今天的辉煌,还会有明天的辉煌。

《双飞翼》是当代颇具影响力的剧作家李莉的力作。我很早开始关注李莉,看过许多她的作品。李莉特别擅长于构筑尖锐的冲突,在这部戏里,我们也看到特别尖锐的冲突。她擅长于将戏剧人物放在极其尖锐的情景中予以考验,通过尖锐的冲突来凸现人的个性和内心世界,这是她最擅长的编剧手法。所以她的很多剧目在这个方面都过于常人。从个人趣味的角度,有时我觉得她过于残忍,因为她构思与设计出的场景,往往是常人无法、无力面对的遭遇与选择。如《双飞翼》中我们所见,从第二场始,爱恨情仇,每一场都是惊天动地的天人交战,一般人的心理根本无法承受。当然,这是因为她自己的内心强大。内心如此强大的编剧,才能写出这样的戏剧作品。

从编剧手法上看,李莉是高手,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更感兴趣的是,她始终通过这些剧目,弘扬社会的正面价值。我想我们的戏曲作品,除了要让大家感动和喜欢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要为构建社会健康的主流价值观作出应有贡献。在这个戏里面,对这种健康的主流价值观的建构,就是通过李商隐的命运与抉择深刻表现出来的。

主人公李商隐剧中的两次重大选择,都寓意深刻。第一次抉择是他在忠诚于令狐家族所代表的牛党与忠诚于他和王云燕的爱情之间的抉择,在恩义和情感不能两全的冲突中,他选择了恩义,尽管痛不欲生,却不得不放弃爱情。对人而言,恩义是重要的,情感也是重要的。然而,恩义与社会发展有关,情爱只关乎私人。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两者看成冰炭不容的对立价值,然而两者相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大小之分。个人情感固然很重要,有它独立的不能否定与舍弃的价值,所有的个人情感都应该得到尊重,但是当我们面临更重要的选择的时候,也许我们不得不舍弃情感意义上的“小我”。这就是李莉在这部戏里作的选择,我认为这是对价值的大小之分的正确认识,这就是我们社会应该接受和认同的道德尺度。

越剧《双飞翼》通过李商隐的人生选择,表达了剧作家对现实道德建设的期待与思考。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道德底线不断下坠的年代,贪腐现象越来越普遍,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堕落行为也越来越普遍。社会道德水准的沦落,对国家与社会固然是坏事,却让剧作家有更多机会,通过亲身经历以及身边人的所作所为,理解贪腐与堕落的根源,尤其是更客观深入地理解贪腐与堕落者的心理世界。然而它也带来一个负面的结果,就是社会道德底线逐渐下降的过程中,人们对贪腐与堕落现象的接受能力在慢慢提高,渐渐变得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各种贪腐与堕落行为及其主体都情有可原。是的,一个优秀的剧作家应该理解人物,比如在描写刻画令狐这样的人物时,应该充分表现出这个人物行为内在的合理性。从令狐 的角度看,他为自己的家族谋利益,为李商隐谋出路,是毫无过错的。然而其手段早就超出了做人的底线和儒家基本的道德原则。但是这部戏是有价值观的,作者对这个人物有批评,她没有也不可能完全站在令狐一边建构戏剧矛盾与冲突。尽管从令狐的角度,他所有这些行为都有合理性,似乎都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对于一个真正有自我约束和道德操守的人格而言,这些行为超出了能够接受的底线。

越剧《双飞翼》也还有不足。比如说当李商隐知道他的师兄花费许多银两为他打通关节获取功名时,写得太实、太满、太碎,这样的情节,或许应该略写,甚至一带而过。更重要的是结局。结局同样太复杂,展开的枝节太多,尤其是为让令狐和李商隐在这样的情景中对话,是极其困难的事。除非剧作家有能力将这段对话写得更有力量,否则,不如简单略去。在我想象中,这部戏可以有极其简单的尾声,在令狐楚的墓前,李商隐、王云雁、令狐和所有观众,感受都无从言说。面对这样的人生结局,夫复何言?

猜你喜欢
李莉令狐李商隐
李莉作品(一)
李莉作品(二)
A Changing Life
石榴
录唐?李商隐《无题》诗(草书)
史识与史胆——李商隐《梦泽》
闻项某被查二首
怒剑
延风诗廊
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