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 逆

2015-12-16 11:29李赛男
躬耕 2015年11期
关键词:杜鹃爸爸妈妈

◆ 李赛男

叛 逆

◆ 李赛男

1

我区分王杜鹃和刘美云的方法是称呼,王杜鹃是“妈妈”,我叫刘美云“妈”,事关紧要,混淆不得。

今天放学时,老师让刘美云到学校来一趟。一进办公室,她就自我介绍说:“我是蔡葵的妈妈。”我正百无聊赖蹲在角落抠墙皮,马上驳道:“不是,她是我妈。”

老师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才不管“妈妈”还是“妈”呢,开始控诉我的罪状,说由我亲手制作的可怕的蚂蚱项链是怎样让我们无辜的劳动委员大受惊吓。刘美云表情复杂地看着我,表示极度震惊和愤慨。老师埋怨说:“你们家长是怎么搞的?当爸爸妈妈的平时究竟有没有教育?他怎么能这样伤害同学呢?”

我冷笑道:“和我家长有什么关系?伤害?我还没找他赔精神损失呢!”

老师hold不住了,拍案而起。刘美云一看老师脸色不对,四下里环顾,随手操起桌上的教鞭就开始揍我。

她解决我惹的事端的基本方针是:无论对方憋着多大一肚子气而来,都要令其倒吸一口凉气,彻底解气而归。当着小毛的爸爸就要用碗底给我开瓢,用大丫娘的毛衣针狠狠戳我,仿佛不弄出几个血洞决不罢休。画面太美,你不敢看。我鬼哭狼嚎的同时,能听到那边忙不迭宣布无条件投降,哎哎,哎呀,算了,算了!

今天的这位观众为人师表,应该很快就会制止刘美云的家暴吧,我默默祈祷。刘美云这个弱小的使锅铲为生的女人,居然也能把教鞭用得出神入化,招式简直是变化多端,游刃有余。转眼间,我左躲右闪都无济于事,整个人都罩在她棍风之中,从头到脚,全面开花。

老师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软了口风,规劝以教育为主,刘美云已经把长棍打成了短棍,一听此言,硬生生收了半招,骂道:“回家看我怎么治你!”见我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又放了句狠话,“我再摆平不了你,就只能让你爸爸收拾你了。”我一楞,乖乖地跟在她屁股后头了。

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如此了得,不知道家中那位是何方神圣,怕是铁匠屠夫之流。刘美云这句话把我爸爸彻底妖魔化了。老师一脸懊恼,讪讪地把我们送到楼梯口,不敢看我一眼,想来是怕我回家后被暴打致死,变成厉鬼缠着她不放。她是这星期才新来的实习化学老师,没有领教过我的淘气,也没有见识过刘美云的女子单打功夫,才会吓成这怂样。

论资历,我比刘美云早十五年来到这个家,可她打我时的顺理成章,当仁不让,就好像她居功至伟,把我由尺把长养到了一米七。比较而言,生母王杜鹃同志就从来不用暴力解决问题,她有一肚子心灵鸡汤,三天两头给我盛一碗,风吹草动又给我盛一碗。当然,鸡汤最终没有解决我的问题,不然我也不会现在还受这活罪了。

打归打,吃归吃。我再恨得牙痒痒,回家一屁股坐在饭桌边就起不来。刘美云烧得一手好菜,技术可和其武功相提并论。寻常的蔬菜,鱼肉,米面,在她手里能变出想都想不到的花样,八辈子的馋虫都给你引出来。她一边给我挟菜,一边还装大尾巴狼,“葵啊,多吃点,还有呢,来,妈妈给你挟这块……”我嘴里塞满茄花肉饼,“唔——,是妈。”

黄昏时分,盛夏的热浪还没退去,出的汗就像胶水牢牢粘在身上,箍得人要爆炸。我们一家人坐在阳台上,红得发黑的余晖里,刘美云叨叨地说着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鸡毛蒜皮,剩下的两个人都不怎么和她搭腔,频频举箸,手不空,嘴更不空。

蔡健康是位中年发福的大叔,鱼泡眼,蒜头鼻子,略微秃顶。下了班,餐桌就是他的主阵地,坚持不懈地与美味佳肴作艰苦卓绝的斗争,斗得一头一颈的汗珠子,还不时往他儿子碗里拈一筷子,鼓励小吃货也要奋勇拼杀,不遗余力。他吃饭特香,不时吱溜一声,抿口烧酒,那舒坦,根本不知道他的后老婆刚痛打了他和前妻的孩子,别说,我都几乎忘了。我叫蔡健康“爸爸”,按照刚才的逻辑,我该说下我的爸,但目前,人选不唯一,谁能成为我的爸,得看我的妈妈王杜鹃。

2

王杜鹃不打人,但也从不下厨,她干过的与厨房惟一沾边的事就是剥蒜头。葱头有泥,她不碰的,蒜头干净,可以稍微弄一弄。爸爸让她剥五颗她就剥八颗,让她剥八颗她就剥十颗。“多放点,不然那鱼去不了腥。”她说。她把蒜剥得真好,囫囵个儿,光溜溜一丝儿皮也不留,裸女似的。剥完之后立即洗手,四个指头冲了又冲,闻了又闻。爸爸拉长着脸,把盆摔得震天响,说:“干这些脏活儿真是委屈死你了,别洗啦!开饭!”

过去,吃饭只是个填饱肚子的例行公事,才不像现在这么惬意。放再多蒜,鱼还是腥,蔡健康做的红烧鱼很难吃,他做的每一样菜都很难吃。谁不想坐享美味,所以老蔡才会娶了刘美云,我想原因多半是这个。

厨神刘美云在减肥,晚饭都吃得很少,擎着筷子就是为了给别人布菜,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淋漓尽致表现她的贤良淑德。回家路上,她一路絮叨她的迫不得已,好像当时在学校不打我就天理难容,我应该磕头谢恩才是。我简直烦透了。教鞭是很细,可毕竟是打断了呀。

老蔡逮了个嚼和咽的空儿,问:“最近好像还挺乖?考试没有?排名多少了?”倒数第二,顺数第六十三,这样的名次不太敢讲,我不吱声。刘美云知道我心里发虚,转而给我下一套儿:“葵,蚂蚱你在哪儿捉的?”

我挟一片鱼放在嘴里,避而不答,只问:“怎么你做的鱼又鲜又香,一点不腥?”老蔡也不深究名次了,这个话题显然比用儿子的成绩自取其辱有趣得多,他附和地问道:“对呀对呀,怎么的?”刘美云笑着拿指头戳他的手肘弯儿,说:“蠢蛋,去腥最好的办法是加月桂叶。”蔡健康笑眯眯地听着,直点头。蠢蛋呆瓜都是爱称,他不用实践月桂叶是否有效,刘美云同志把厨房包干了。

对于刘美云的高超厨技,王杜鹃非常不屑,她说,蔡健康找了个厨子,如此而已。不仅对刘美云不屑,对蔡健康鄙夷,她对谁都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王杜鹃是公共汽车公司的工会副主席,专门负责管理员工食堂——她在单位都不做饭,所以回家也坚决不做饭——食堂是福利性质,所以妈妈并不是卖饭,而是管饭。每天开着大甲虫满街乱窜的司机们都仰仗我妈妈吃饭。饭菜质量高,司机吃得好,心情就好,做到招手即停,微笑服务,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机率就大,这样说来,全市人民的安全出行都与妈妈有着直接的关系,一个女人位高权重,当然难免傲骄。

王杜鹃两只眼睛狭而长,一笑起来就像两只弯弯豆荚,说话时左边唇角有个小梨涡,甜咪咪的,一看就是道蜜汁火方。悲哀的是,同等数量的五官长在我脸上,就很不咋的,我像我爹。妈妈很苗条,扎一束马尾,和我一起出门去,就跟我姐似的。同样用道菜来形容我爸爸,那就非西湖醋鱼不可了,老蔡总是酸溜溜地说:“管饭的女人还很漂亮,这简直就是两手都在抓,两手都很硬。”

蔡健康老土到不认识EX O和T F B oys,他是葛优的影迷,大脑袋也正在向葛大爷的秃瓢大步迈进。以前,他常在家里即兴表演王杜鹃上班的情景喜剧。背着手在食堂里转悠,温柔地与人寒喧,“你今天是早班吧,辛苦了,多吃点哇!”“小范师傅是北方人,爱吃饺子,咱们哪天整一顿哇!”“哎呀老杨,你的手套怎么破了,我跟上头说说,再发几双哇!”每个句子都用“哇”来结束,显得活泼又愉快。老蔡的演技比老葛浮夸得多,只有我在

我在文化公园长草坪上抓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只活蚂蚱,用线穿过大腿,连成一串。扫把星正埋头赶作业呢,我二话不说,往他颈上一套。蚂蚱使劲蹬腿,逃不掉,就向内蹦跶,缩成一团,勒着扫把星的脖子。扫把星连声怪叫,双脚乱跳,涕泪俱下,差点屎尿齐流。化学老师走进教室,一看此景,和大多数女生一起尖叫起来。

老师只会告御状,但是,真相只有一个:班上有些人彩排话剧去了,人手不够,扫把星说我操行分低于平均分,安排我加入二大组扫公地,以示惩戒。我说:“我操行低怎么了,你就可以判我劳动改造?你拿我当软柿子怎么的?”他也急了眼,“环境卫生靠大家,一劳动你就耍横,我捏的就你这软柿子!”大家轰地就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话糙就罢了,我忍,都知道我有个暴力辣妈刘美云,这也罢了,他居然当着全班同学,当着唐糖的面,把我妹的事捅出来了,我的眼睛都喷出火来,冲上去就请他吃了一记老拳。扫把星没我高,但比我壮,扑上来和我扭在一块儿。我们一边打,同学们一边拉,没几个回合就歇菜了。掐指一算,他多踢了我一脚。我名誉受损,还亏了一脚,怎么能就这样饶过他。

我家餐桌搬到阳台上去了,原来的饭厅用布帘子隔出一个小间来,正好能放张小木床,上面睡了个小女孩,刘美云的女儿。小女孩真的很小,五岁了,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大,蔫蔫的一头黄毛,蜷在床上像只猫。她的小名就叫“喵”。据说是刚满三岁那天,她从滑梯的顶上不小心摔下去了,悲催笑,我妈妈的脸黑得像锅底。临剧终,爸爸还不忘和我互动一下,“你妈妈就是调节剂,也是兴奋剂!你学过化学了,总是知道的吧?”我老老实实地答:“我只学了催化剂。”爸爸不耐烦地摆手,“差不多,差不多。”

“十个司机九个坏,还有一个性变态。告诉你,你们那公司里没一个好人,哪个不垂涎你王主席呀。”老蔡酸酸地说。妈妈反驳道:“你也太抬举我了,再说,那帮小子最多背地里说几个荤段子,碰到我一根头发丝儿啦?我现在不还躺在你床上,陪着你睡觉啊!”悉悉嗦嗦一阵响后,我爸爸还是气不过,擂得床板咚咚响。过去,我常听着隔壁这样的对话就睡着了。刘美云来了之后,他们睡觉前基本什么话都不讲,吃得很舒服,也不吵嘴,可我爸爸还是一样擂得床板咚咚地响,气打哪儿来的呢?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些了。的是,头朝下,颈椎折断,从此她躺在床上再也没有长大过。要带着瘫了的“喵”嫁到我家来,这完全就是捆绑销售,不知道老蔡事先知情不知情,反正我是从没听说,而且百分之六百万个不愿意。刘美云把她打包带到我家来时,就像回娘家一样自然。她做任何事都有一种天生的从容态度,让人不由自主觉得本该如此。她说:“喵是小名,你给取个大名吧。”傻里吧唧的蔡健康取得冠名权,那个得意,更是心甘情愿地要当独家赞助了。就着好菜喝了好几盅酒,斟酌半天说:“就叫‘妙’吧,女字旁加个少那个‘妙’,和‘喵’谐音,也适合女孩儿。”刘美云欢天喜地,只差没抱着我爸爸吃得酣畅淋漓油光水滑的大脑袋啃两口,一连“蔡妙蔡妙蔡妙”地叫了好几声。不知道有什么可妙的,床上那位只会吃、哭、拉、撒的主儿,连答应一声都不会。

3

为了让我和“喵”友善相处,老蔡悄悄给我下了个死命令,每天至少一次到妹妹床前慰问,逗逗她,说说话,用刘美云能听见的分贝。

刚放下碗,爸爸就对我挤眉眨眼,示意我快进那小房间去。今天挨了她妈的打,心里正不爽,我蹬蹬蹬走到她床前,她正歪着脑袋对着布熊猛啃呢,唾沫濡湿了一大片。我大声道:“喵,来,笑一个,笑一个!”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咬那布疙瘩。“嘿,不理我啊?”我一边说,一边掐了掐她的脸,没有反应。这崽子,给小爷耍酷呢,我拽住熊腿使劲从她被窝里拉了出来,她的嘴和熊鼻子之间,口水拉了半米长,恶心!晚饭都差点给吐出来。她小嘴一扁,开始咿咿呀呀地哭。“啊啊,好乖,笑了又哭!”我把熊扔在床上,转头走开了。

刘美云正端着碗进来准备喂她吃饭,一小碗米饭上堆满了蛋羹和肉丝。为了表示对我们父子的重视,她从来都是先陪我们吃饭,最后喂“喵”。“喵”的碗勺是专用的,也不和我们的一起洗。“病人嘛,都有些龌龊气味,分开些,免得你们嫌弃。”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蔡健康那2B中年马上表态,“生分了不是,别多想,妙也是我女儿,我疼她还来不及呢,嫌什么。”那言不由衷的样子,阿谀奉承的嘴脸,我打心底里看不起。

我说:“妈,‘喵’哭了。”

刘美云连忙进屋,哄着她说:“妙啊,你傻呀,还哭,哥哥是爱你呢!”

鬼才爱她。

4

阳台上的爸爸已经进入晚餐最后的攻坚阶段,微醺和着白饭正被他咽下肚去,我蹑手蹑脚溜出了家门。邻居家的小猫刚满月,绒球一样,我探视过多次了,准备去要一只送给唐糖,她一定喜欢死了。

老太太挑了只黄白相间的给我,蠢头蠢脑的天然呆,可爱到爆。她一边神秘兮兮地找我八卦,“刘美云现在还打你不?听说你妈妈要结婚了,你后爸对你怎么样?”

爸爸说,妈妈的男朋友多得乌泱乌泱的。他似乎从来就有被迫害妄想症,即便是现在离了婚,他对假想情敌的幻想还是无穷无尽。关于“爸”,我见过的人选有两位,一个姓袁,另一个姓陈,全名我不知道,妈妈在他们的姓后加上“叔叔”二字让我招呼,我对他们都特别热情,因为保不齐哪天我就真得叫他们中间的哪位为爸。妈妈不承认是恋爱关系,她跟我说他们只是同学,朋友,谁信谁是傻瓜,像妈妈这样漂亮的单身女人,谁不想纳入麾下。

广大人民群众永远在传说我妈妈要结婚了,我倒是希望王杜鹃永远当单身贵族,最好多发展几个下线,让我也过过贵二代的瘾。

袁叔叔年轻些,身材魁梧,可行事一点不大气,简直猥琐,每次一见面就给我张红大头,满脸堆笑说:“小小意思,买文具买文具。”还一定要当着我妈妈的面,动作能多大就多大。妈妈总是用更大的动作一把抢过,拍在他面前,大义凛然道:“你拿回去!”他一看我妈妈瞪着眼,只得难为情地揣回去。老陈则要聪明、识趣得多,妈妈背身倒水,进屋换鞋的工夫,他就塞钱给我,每次四百,有次还五百——我猜他那回是数错了张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个我是懂的。得了机会我就对他说:“据我观察,妈妈对你印象非常好,加油加油加油!”老陈那高兴劲儿,真把我当卧底了。

老袁的钱与我无缘,但老陈给的王杜鹃不知道,不必交公,眨个眼就都换成我的游戏装备了。

说起来带劲,其实我也没从他们身上捞多少。爸爸让我每个月只能去妈妈那儿两次,十五号一次,月底一次。“一是你的学习要紧,二是也别老去打扰她,她忙。”我爸爸余醋未消呢。“爸爸,现在正是筛选的关键时期呢,你得让我多去,把把关,女人恋爱起来,智商为零的,你知不知道?万一找了个不靠谱的,再离咋办?”爸爸抬手就给我一下子,“浑小子,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不许去!”

一个月才去两次呀,陈没来是常事,两次都碰见袁,那可就颗粒无收,再不济时,王杜鹃在家敷面膜,谁都没约,那就连面都见不到。这几年下来,所有不法收入换成了终结锁链,原罪披风,灾难指环,史诗弓。说到底,俺属于收入极不稳定的人群,那个穷啊。

蔡健康见我回来了,招手让我过去,一见我捧了只猫,低声骂道:“家里有个喵了还不够,还养一只,毛病啊你!”

“喵”不是你亲闺女吗?我白他一眼,“我送同学的。”

他压着嗓子说:“到你妈那去一趟,看看啥情况,回来告诉我。”

“是妈妈。”我说,把猫安置在角落的盒子里,回头瞟了一眼日历,才11号。

爸爸略显尴尬,“看你妈的日子是没到,让你去你就去,少磨蹭。”

“是妈妈。”我抗议道。

老蔡急了,“小声点!给妈妈听见了。”

“是妈!”我简直气得不行,就这么两个人,两个称呼,咋就这么傻傻分不清楚呢。他不由分说,把我推出门去。

路上,想着爸爸说的“看看啥情况”,妈妈会有啥情况?生病了?还是男朋友们群殴了?我后悔没问清楚15号他还让不让我去,祈祷陈叔叔在,我缺钱,光送猫不行,还得买点猫粮啊。该问下他的电话,看王杜鹃时就先把他给约上多好。胡思乱想着,到站了,我跳下公共汽车。

这是一幢靠山而建的老式建筑,一楼一底两层,破败不堪。妈妈说这是汽车公司最早的一栋宿舍,老到比我年龄的五倍还要多,大部分墙面都是屎黄色,除了屎黄就是灰白,水印,尿渍,小广告,黑手印,“汪小昆是王八蛋”,“乱丢垃圾死全家”,“孙峰爱叶云云到海枯石烂”,这样的标语多的是。妈妈是不该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的,迟早会搬走,她那么漂亮。

有人在炝锅,辣死人的节奏,真是的,不会炒就不要炒嘛。我灵机一动,信手敲了底楼两家的门,一溜烟猫到二楼,两个大婶出来开始对骂,荤素搭配,有趣得很。

想不通,当年离婚的时候,家里就两样值钱玩意儿,一是房子,一是我,为什么妈妈一样都没争取到呢?搬出来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太不值得了。转念一想,在妈妈眼里,也许这两样都不算什么值钱玩意儿呢,我有些兴味索然。

5

一推门,王杜鹃已盛装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这粉白脂红的,是要去戛纳蹭红毯?探头看屋里,一碗方便面放在桌上还没吃完,老陈不在,我心里泄了气。

“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你家。”妈妈说。

啊?我的嘴半天合不上。这就是所谓情况?

自打离了婚,她可是一次都没登过门,这突然要去我家,是几个意思?难道她听说了刘美云打我的事?要去找她算帐?的确,刘美云打我这一事实铁证如山,旧恨未去,又添新伤。今天这顿饱揍,小腿上的两记棍伤最痛,像两条红红的毛毛虫,刺拉拉地一直扎我不歇气。但亲妈找后妈单挑这事,我还真没想过。

要是俩妈棋逢对手,不分胜负,握手言和之后必定齐刷刷把矛头对准我这罪魁祸首。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实际情况是,王杜鹃擅长指甲刀,刘美云拿手的可是砍骨刀,实力非一般的悬殊。我妈妈被我妈打了的话,可以想见的后续问题是,每月两次的探视取消,零花钱取消,一切福利通通取消;刘美云要是把王杜鹃打伤了破相了,那问题就更加严重,用我爸爸的话说,几十个想当我爸的人在争取表现。那还不蜂拥而至英雄救美,闹得我家鸡犬不宁。我更不希望彻底闹崩了,蔡健康和刘美云不要我了,让我搬到妈妈这宿舍来住,这里充斥着闲杂人等混合气味,汗臭粪臭烂菜叶臭,除了我妈妈惯用的圣罗兰香水。可我也不能时时把她这个大香囊挂在腰上。如果能换个富人小区,那倒是可以考虑。最可怕的是,要是谁都不管我了,我就辍学当犀利哥?

“你去干什么?”我看她锁上门,弱弱地问道。

她用责备的眼神足足看了我五秒,看得我心头发毛。“去了再说。”她的脸色让我噤若寒蝉。

和王杜鹃一起坐车就是好,不用给钱,司机还特别热情。“王主席,微服私访啊,呵呵,来,让弟弟坐这儿。”

这样的误会最让女人开心,而且这还是人为的误会,上次我去他们修理车间瞎搞焊枪漆模时,就是他把我抓了个正着,这会儿装作不认识了。妈妈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儿子。”

“啊?儿子这么大了,哎哟,帅哥呀。”嘴里夸我,眼睛落在我妈妈身上,捡都捡不起来。

“随他父亲,只能追求心灵美了。”说完,她还狠狠瞪我一眼。

这倒不是谦虚,但我听了还是不舒服,插嘴道:“其实我爸爸颜值爆表,长得像约翰·乔纳森,你知道的吧?”

“哦哦,当然知道的,特有名,那是超帅。”他连连点头。

中国人蔡健康长得像约翰·乔纳森?亏了他那猪脑子。更何况,这个鸟名字是我随口杜撰的,好莱坞宝莱坞什么莱坞都找不出这么个子虚乌有的人来。这样的小把戏对于我来说是轻车熟路。蔡健康同志愚笨老实,托他的福,我继承的是双人份的聪明才智。我常常想,万一我和老蔡一个样儿,我儿子整个三人份的,岂不是要变成比尔·盖叫天?从我爸爸身上,我就只得到这点儿好处了。

蔡健康在摇摇欲坠破产在即的农资公司当保管,大部分时间就是一装卸工。王杜鹃不吃他的醋,根本无醋可吃,谁会招惹一个没钱又丑的怪蜀黍。妈妈没有针锋相对看过老蔡上班,但我是实地观摩过的,大麻袋大麻袋的饲料化肥吭哧吭哧地上下车,“来咯!起!嘿呀!上!……”连一句像样的台词都没有。用生命在出演人在囧途的老蔡,可传承给我的有什么呢?事业,存款,名表,跑车,统统的什么都没有。

在这个不是看脸就是拼爹的时代,我一张素脸,一名裸爹,毫无疑问,生生地输在了起跑线上。

输就输呗,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开心。我涎着脸继续和司机搭讪,“嘿,有见识,咱们聊聊,你知道约翰·乔纳森都演过些什么电影?”

6

我从没见过蔡健康那么恐慌的眼神,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你,你,来了,进来坐。”

刘美云听到动静,在“喵”门口站了一下,转身又进去了。爸爸没有相互介绍一下两个女人的意思,好像才想起自己光着膀子,慌忙进屋穿了件恤衫,簇新的,妈刚给他买的。

妈妈小幅度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新布局,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一时间,我穿越了,仿佛看到她还悠闲地躺在这个沙发上看电视,右手托着腮,仪态万千,被蔡健康戏称为“睡美人”。从妈妈离家的那天起,我的世界已整个被颠覆。鼻子一酸,我背过脸去。

妈妈从包里掏出张红纸来,印着大大的囍字,推到我爸面前。看来流言蜚语并不是空穴来风。

老蔡的笑容有点僵硬,拿起来翻开,“哦,恭喜恭喜呀!”

“彼此彼此,不是我先向你道的恭喜吗?”妈妈嘲弄地说,“送喜贴并不是真的要你去观礼,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

请柬上,和王杜鹃并排的名字不是陈,也不是袁,是“余诜”。“诜”我不认识,我站起来想走。

“蔡葵。”妈妈叫住我,“今天,你恶搞了你们班上一个叫余星星的同学?”她伸出指头点了点请柬上的“余诜”,“余星星是他的……”

余星星是他儿子?靠,还真有像韩剧一样狗血的情节呀。

“是他的侄子。”王杜鹃说,“我今天听说这事时,非常生气。这还是以前的那个蔡葵吗?恶意捉弄,打架斗殴,简直恶劣到极点!对他的教育,你们太失败了!”

这个“你们”是有所指的,爸爸脸上现出恼怒的神情。妈妈还是那样咄咄逼人,老蔡向来是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蔡健康,今天我来有两件事。第一,我要带蔡葵去给人家道歉,你也去,代表我们的诚意。第二,下个月,蔡葵的抚养教育权归我,我要搬到琴山美居去了,那边有四中,教学质量没得说,我把他转学过去,换个环境。”

“我不去!”我大吼一声,把他俩都惊呆了。

“我哪都不去!不去!第一不道歉,第二不转学!你牺牲你儿子去讨好你那个余什么鬼,休想!我就恶劣了,肿么样!你才听说吧,告诉你,自打你们离婚,我就是这个样了,而且,以后一直都是这个样,肿么样!”

爸爸刚要说话,里屋的刘美云叫了一声,“康。”她就是故意的,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叫过我爸爸。秀恩爱,死得快,怕我爸不答应让我走是吧,快告状吧,以为我怕蔡健康是吧,我亲妈都制不服我,你算老几。爸爸站起身进去了。我暴怒地在家里乱转。

“蔡葵啊蔡葵,你太让我失望了……”王杜鹃开始数落我,我把烟灰缸重重地砸在她的请柬上,嘭的一声巨响,她痛心疾首戛然而止。

蔡健康出来了,刘美云也跟在后面。她说:“你好,这个,葵的事,我教训过他了,对不起,是打了他一顿,而且还不轻。道歉的事,孩子就不出面了吧,我可以去。至于葵跟谁过,都好说,我们再商量。”

“你去道歉?他干的事主要责任就在他,你和蔡葵一起去!蔡葵交给你们,有什么未来,我的儿子还给我。”王杜鹃红着眼说。

“别说得那么伟大,你的儿子?你走的时候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儿子也忘带了吧?要去道歉你自己去,你们俩妈手拉手去,我可没那么贱,余什么鬼因为这事不娶你,那就活该。要走的不是我,我自打生下来就住这,你带着‘喵’给我滚远远儿的!”我究竟骂的是王杜鹃还是刘美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失控了,情绪像海啸一样,巨浪滔天。

蔡健康伸手就来薅我后颈的衣服,“你再说一遍试试!好久没修理你了皮痒是吧?”我怒火中烧,反手捏住了他的手腕,胖胖的蔡健康一时竟动弹不得。

我歇斯底里叫道:“凭什么要我失去妈妈,又来了个妈,我原来有爸爸,现在又要有个爸,管我喜欢不喜欢。凭什么我先得跟着爸爸,现在又要去跟着妈妈,你们商量了就算数,管我愿意不愿意。凭什么你们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随心所欲地主宰我的生活?凭什么!我他妈不奉陪了!”

我重重地摔门出去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楼道灯又坏了,一片漆黑,我晕晕乎乎地下着楼梯,差点摔了。“喵”好像在哭,声音仿佛从另一个银河系传来。我忘了给猫喂点吃的了,但我不回去,我要上网吧去,把那些顶级装备全卖了。我要钱。如果他们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7

我把自己卖给了我的老婆——游戏里的——以七百块的超低价格。

你真的穷到非得把自己卖了不可吗?她问。这个“她”是个泛指,谁知道和我并肩作战,驰骋江湖的是不是“他”,是“它”也不一定。

卖身不卖艺,非卖不可,而且马上要现金。我在私聊里和她调侃。

一问,还好,我们竟然在同城,约在街口见了面,还好,她果真是个女的,不过,看上去比我大七八岁,和游戏里娇媚性感的样子也相去甚远。

把钱给我后,她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一边打量着我。“难以想像,我居然和你这样的小屁孩儿结的婚,真是疯了。那么问题来了,两个号现在都是我的了,难道每次我都要开两台电脑,在这个游戏里操纵一对狗男女吗?”

我听了不禁呵呵一笑。“为什么不可以呢?左右开弓,你会成为网吧里最拉风的人,或者,你也可以卖掉狗男或者狗女。灾难指环是绝版的,杀伤力加65%,卖了它,你稳赚了。”

她的一头红发像炙热的木炭,在路灯下呼吸般地闪着热光。“好吧,那你说说,这么着急要钱是为什么,缺烟钱?”我笑而不答。“怎么玩都可以,小屁孩儿,底线就是不要碰K粉,碰不得!”

她这句话让我莫名的感动,要不再优惠你一百块,我想说。她忽然转头大声喊道:“唐糖!过来!”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走过来的竟然真是唐糖!

“啊?你就是跟他交易啊?”唐糖笑道,“这是我同学,蔡葵。”

偶的神哪,我真的听到她叫我了!长久以来,我的梦想就是让眼前这个女孩叫一声我的名字,今天是交啥狗屎运了?

某个情思盎然,诗意迸发的晚上,我心血来潮采用了一种土到掉渣的方式——事实也证明此行为极端错误——给唐糖写了一封情书,没有完工,我随手夹在作业本里,第二天稀里糊涂居然交到班主任那里去了。东窗事发,老师勒令我请家长到学校面谈,我知道事态比较严重,不敢叫爸爸去,于是刘美云第一次代表家长和老师见了面。老师雷霆万钧,声震屋瓦,不是因为我违犯纪律早恋了,他愤怒的是我居然敢给唐糖写情书。我在班上属于混世魔王那一趴,唐糖则是不折不扣的尖子生,大考小考没出过前十,学渣男胆敢喜欢学霸女,简直岂有此理!更重要的是,唐糖是她的女儿。

为了平息老师的冲天怒气,刘美云在我背上打了几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我,下手势头很猛,但我知道落得不重。回家的路上,她说了一句让我感动得要跪拜的话,“葵啊,我觉得你的情书很有文采!”这确乎是一句很中肯的评价。我们班按成绩排座次,我最后一排,她第一排。这虽远不远的距离既产生了美,又是彼此的鸿沟。我以此为线索,运用时空交错蒙太奇的手法,向我的女神表达了爱慕之情,缠缠绵绵洋洋洒洒。在情书的后半部分,我展望未来,述说了奋起直追向她靠近的愿望,全篇充满正能量。尽管还未最后修改定稿,仍不失为一篇美文。实际上,所有的科目当中,语文是我惟一能及格的,只要不太过前卫搞怪,作文得分通常不低,我自认为语言丰富,表达力强,可信里让我自鸣得意的好句子在班主任语文老师那里,竟然完全无视,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倒成了我的知音,真是讽刺。说了这句暖心的话之后,我都想认她作亲娘了。她又添了一把火,“这事就翻篇儿吧,不告诉你爸爸了。以后你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男人揍起孩子来,没有轻重的。”我简直热血沸腾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中国好继母啊。

这几年,我没少挨过打,蔡健康打我没轻没重,没心没肺,怒点低,又有的是力气,打起人来毫无保留。虽然我身高蹿得快,但身子骨还是弱啊,由女人来行刑,确实人道一点。我接受了刘美云的建议。唐糖成了我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同时,苦肉计也成了屡试不爽的惟一剧本。

说回到唐糖,扫把星颈上的蚂蚱是唐糖取下来的,她还破天荒地和我说了一句话。不过,她没有Q弹地喊一声“蔡葵”,她叫的是“你”。她小脸儿涨得通红,义愤填膺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对小动物你还有点爱心没有?”原来,她心疼的是蚂蚱,并不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扫把星,我不禁给气乐了。

我晕头转向回味着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说出来时的糯软清香,半晌才傻笑着对她说:“是你啊,你和我老……搭档认识?”好险,差点没说老婆。

她伸手过来亲热地擂了我一拳,“早知道你也玩这个!我是‘蓝血极地狼’啊!……行,你先走,我和他说个事就来。”她向红头发挥别,和我站在了一起。

偶的个娘嘞,唐糖居然是游戏里那个骁勇善战,阳刚威猛,组队打B O SS的一区盟主!

8

情书里的豪言壮语只是逞一时之快,用功念书这事,和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一样遥远。高冷的唐糖如在云端,要想把她像风筝一样拉下来是不可能的,除了努力爬上去够她。能想起这个道理来的晚上,我就复习功课,只要刻苦攻读一过十一点,刘美云就给我做一碗宵夜来,甜的,只拣我爱吃的做。端上来还说一句,“糖!烫!”和我一阵挤眉弄眼,嘿嘿坏笑。

明理的时间少,成绩哪能上得去,座次就没法靠近,她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不过怎会想到此时此刻,唐糖和我站在迷蒙的街灯下,并肩谈话。刚在家吼得太猛,嗓子还在痛,又渴得要命。人生就他奶奶的是个二货,打一巴掌还没疼完,甜枣又送来了。

“早听说过你打架厉害,算是开了眼了,打得好,扫把星该打,我特崇拜你。”她巧笑倩兮,偏头看着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突然,我控制自己不要大笑,不要昏厥,但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复她,“真的?”太自恋,“呵呵。”太冷淡。想半天竟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有件事找你帮忙。”她甜甜一笑,温柔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张口结舌,脸红到了脖子根。“同学这么久,不知道你还真能打,扫把星挨那几下太漂亮了,解气,我都想冲上去踹他。蔡葵,你帮我打一个人,可以不可以?收拾他一下就行,不要打脸,打背啊,肚子啊,踢屁股,是行的,但是不要打骨折哦,这个度你掌握好。还有,你一定要伪装,换衣服,戴墨镜,不要和他说话,问你也别搭理,打一顿,然后赶紧跑。还有一点,出了事别出卖我。”

我的思维比平时慢五又八分之七秒,她说完了,我好一会儿才领会意思,脑子里把全班同学来了个大扫描,敢欺负唐糖的人那就是我死敌,揍他没商量,更何况,她这么楚楚可怜地央求我。

我的反应慢被她当作了犹豫,“蔡葵,只要你肯帮我,什么我都答应你。”她怕我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说:“平时看我好像挺傲慢的,那都是装B,其实成绩好有屁的用,我才不想为了排名活着。你喜不喜欢我?我当你女朋友。”

霹雳啊,晴天霹雳!一辆自行车驶过,车上的人回头看我们好几眼,一定是把我们看成早恋的小情侣了。对啊,咱们就是,你来咬我啊。不对,是梦吧,恐怕我是睡在家里的床上发春梦,如果这他娘的不是一个梦,我命都能豁出去了。我使劲掐了掐虎口,疼得钻心。我幸福到饱和了,豪气干云地对唐糖说,说:“打谁?说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不敢去就是娘炮!”

唐糖高兴极了,还不放心,又叮嘱说:“不能打脸哦,也不能打骨折!你有分寸的吧?就是吓唬一下,哎,我还是怕你打过头了。”

“你就放心吧,我这辈子打过的架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不要笑,真的。威慑,你要的是这效果,我明白的,决不打伤打残。”

“对的对的,威慑!”唐糖拍手笑道,“蔡葵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她踮着脚凑近我的耳边,一股类似于果汁软糖的香气扑鼻迎上。原谅我,无法不想到蔡健康擂床板的事,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床板,不能细想,不能联想,我血脉贲张,像个吹得胀到极致的气球,转眼就要粉身碎骨,但是我愿意,我愿意死在这虚无里。

她附耳对我说了一句话,将我瞬间石化了,“打我爸唐俊峰!”

9

“你打算在我家住多久?”

“还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建议?”

“搬走吧,尽快。做饭的时候可以回来。”

“钟点工?葵,别忘了,我和你爸爸是领了证的。他挺喜欢你,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难道你小的时候日盼夜盼,就盼望着有个后妈?”

回想刘美云刚到我家来时,我就这样和她斗嘴,针尖对麦芒。对于我的顽劣表现,蔡健康对刘美云赌咒发誓地说,往上连数五辈,从没出过这样的孩子,绝非遗传,而且这个变异也是极有限的,因为前十五年这孩子都温顺可爱,本质靠谱,大点绝对就会好的。我也知道,如果不捅这无穷的娄子出来,小家还能和美许多。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是小绵羊了,我就是我,一个平等的我,特立独行的我。目前,当务之急就是不能任由别人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最后一节体育课,我说头疼向老师请了假,背上书包回家了,赶在蔡健康下班回家之前,我要和刘美云好好谈一谈,关于我下个月住在哪的问题,只要她不作梗,想来老蔡不至于将我扫地出门。如果她要我走,我就把“喵”直接给她甩出去。

路上,我给“喵”买了个大棒棒糖,她爱吃甜食,但刘美云不大给她吃。先礼后兵,我还是个很策略的人,有木有?

门没关死,“喵”在哭。我轻轻悄悄地走进去,五颜六色的大糖板伸到你嘴边,看你还哭不哭。

布帘子高高地卷着。“喵”光着下身,趴在床沿上,两条白白细细的腿软绵绵地耷拉着,小脸侧在一边,声嘶力竭地号哭。刘美云坐在床前的小凳上,高高地挽着袖子,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样子。哦买嘎!她要对自己的女儿动粗了?太丧心病狂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刘美云惟一施虐的对象。我张着嘴,刚想喊,放开那个女孩!只见她右手抬起来,妈妈咪呀!她的手指插到“喵”的肛门里去了,四五粒黑黑的圆粪便滴溜溜滚出来,落在地上,刘美云捡起来丢到旁边的便盆里。像是树上聒噪的知了突然收了声,“喵”的哭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随之,蔚为壮观的景象出现了,一大泼稀屎从她的肛门里喷出来,溅了面前一地,刘美云一身。刘美云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反而笑道,“妙,要是你每次都能这样痛快,不用妈妈给你抠就好啦!”她站起来,一转头正看见我,嘴笑着,却是满面泪痕。

“葵,你……怎么……这么早?放学了么?快走快走,别熏到你了,我……马上收拾干净,干干净净,一点味道也没有的,葵,你快走快走。”

如果不是她满身臭气,我真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是真的。我木登登地走出来,坐在客厅里,看着刘美云飞速地进进出出,拎无数桶水洗地拖地。“喵”的粪便带着没有彻底消化的酸腐恶臭,在空气中渐渐淡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刘美云走过来了,已经换过了衣服,鼻尖上还闪着晶晶的汗珠。“葵啊,妙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的身体……一直就是这么……不好,我也试过用泻药,她太小,受不了那副作用,才……妈对不起你,你别介意。放心,我是很讲卫生的。不要嫌弃她,好吗?”

我颓丧地垂下眼,忽然觉得屁股下面硌得慌,棒棒糖让我当了坐垫了。

刘美云一看挂钟,“哎呀,我得做饭了,你爸爸快回来了。葵,早上我买了排骨,做你最爱吃的葱烧大排,你等着啊,先写作业,一会儿就开饭。”她的语调更比平常和蔼许多。

瞬间,我脑洞大开。黑色的大便,刺鼻的臭味,喷香的菜肴,雪白的米饭,在我心里呈螺旋状胡搅蛮缠。刘美云的手,抠屎的手,洗菜,切肉,盛在盆碗里端上桌来,我津津有味地吃进肚去。

三观尽毁啊!我猛地站起来,把棒棒糖砰地扔进垃圾桶,转身跑出门去。

二毛在院子里骑自行车,一路按着铃,叮叮当当地洒一院子。我无名火起,一个箭步上去将他连人带车一齐踢翻了。他煞白着脸,一骨碌爬起来,规规矩矩叫了声,“蔡葵哥!”

“你没事干是不是?大白天的骑什么车?……你不知道周奶奶需要休息吗?不像话!……那是你家的煤球?”

“不是,……大丫家的。”

“把你家小毛也叫出来,把煤球给我抬到那边水管子底下去洗,去不去?不去我揍死你!洗白!洗得不白不许回家!”

他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也不敢辩驳,转身去找小毛。东北小妞大丫刚好下楼来,本来喜滋滋的,一见我,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许跑,给我站着,你也和他们一起洗煤球去!”我下令。

大丫望着那一大筐煤球,泪花直在眼里打转,最后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双手双脚乱挥乱舞,“我不,我不洗嘛!娘,蔡葵欺负我……们家煤球!”

“喵”如果不是生病,也应该长得有她这么高了,扎俩小辫儿,花裙子,怕也是个撒娇卖萌的主儿。唉!

“葵啊,别玩了,回来准备吃饭了!”刘美云从四楼窗口探出头来,笑容可掬地唤我,语调从从容容,不急不慢,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吃的那还是饭吗?那是……屎!

10

王杜鹃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校门口将我拦截了,她喜气洋洋地说:“蔡葵,这是你余叔叔,跟余叔叔问个好。”

“你就是那个有言在先的?”我对他不怎么客气,但也不敢太不客气,从请柬上来看,此人“爸”我是叫定了。

他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名字我叫了四十五年,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诠释,太精彩了!后生可畏啊!是的是的,我就是有言在先的余叔叔。”

王杜鹃让我去看他们的新房子,上了车,我才发现这是个阴谋。一坐下,她就开始给我讲故事。“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名农夫,倾其所有,花高昂的价格买了上好的玉米种子,播种,施肥,悉心照料。那一年,他的玉米长得特别好,卖了很多钱。出人意料的是,他把自己收得的好种子分给了邻居们种,分文不收。儿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是光标吧?”我不接她的岔。

“什么光标鼠标的,妈妈跟你说正事呢。”王杜鹃想恼又不敢恼,余某还坐在旁边呢。

嘁!我在心底嘲笑王杜鹃孤陋寡闻。余笑道:“陈光标,慈善家。你傻呢。”

王杜鹃赧然一笑, “哦哦,不是的,农夫不是慈善家,他聪明着呢。玉米花是风媒花,只有大家都种上好种子,四面八方吹来的都是好花粉,自家的玉米才能保持优良的品种,年年丰收,获得更多财富。”中心思想要来了,果不其然,“蔡葵,赠予别人友善,友善的福报终将回到自己身上。你明白吗?”

王杜鹃就爱给我拐七八个弯子灌这样的迷魂汤,今天到底是闹哪样啊?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了,还在强制洗脑。我不屑地摇摇头,余言先望着我直笑。

一下车,看见余星星站在门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真是冤家路窄,我转身要跑,他一把上来抱住我。

“要打是不?谁怕你?放开,赶紧的!”我怒不可遏。

余言先连忙跑过来拆开我俩,笑着说:“今天决不是让你们打架的,也不是要谁道歉的,你妈妈那天去完全是瞎说,不过脑子,真不会办事。杜鹃,快给蔡葵说说。”

我那心高气傲的妈妈什么时候得过这样的差评,看她不收拾你,我暗想。可是,她居然俯首帖耳,乖乖听命了,“蔡葵,妈妈说错了,我着急,你原谅妈妈。风媒花,风媒花!”还俏皮向我扮了个鬼脸,“来就是认个门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星星,快领我们进屋。”

哎哟我去!余星星笑嘻嘻地看着我,半拉带推把我搡进门去。

“二叔,我是最近才知道不知不觉中得罪了许多人,比如蔡葵。唉,搞点实际工作难啊。”除了我,余星星的贫嘴功夫也算了得。他那叔也真是二,还煞有其事地点头,跟着吐槽,“说的是,我当个小小的主任,也深有同感啊。”妈妈笑得跟摇铃儿似的。

余星星攀着我的肩,说:“蚂蚱本身不可怕,但我有密集恐惧症,这下你明白了吧?”见我半信半疑,又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道歉,安排工作乱找理由,拿操行分说事,这是绝对错误的,而且,还乱骂人。劳动委员是什么芝麻官,就听不得别人唱反调了。我这是典型的,赤裸裸的自我膨胀啊,你狠狠批评我,不用客气。”

“咳咳,不说了,人艰不拆。”我说。

扫把星憨憨地笑了,“和好了,喜大普奔!”这孩纸。

“我也不该动手,主要是招我妹了,我太疼她,没办法。”我总得找个理由圆一圆那天的暴怒呀。

“刘美云有个女儿?”王杜鹃警觉地问,“那天我只听见哭声,还以为是隔壁的。”

“嗯,叫蔡妙。”我说,“乖巧得很,可招人喜欢了。妈妈,她们对我好,我喜欢她们。我要和爸爸,妈,妹妹在一起。所以,有言在先,我不去四中的,我也不和你们住,这年头结个婚不容易,我不当小三儿的,你们好好过二人世界。”

余言先已笑倒在沙发上。

11

一回家,刘美云就忙不迭给我报告喜讯,“今天一整天,妙一直‘咯咯咯咯咯’!”

这事我是不太感兴趣的。“笑?”

“不是。再猜。”

“学母鸡下蛋?”

“葵,你不觉得,她是在叫你哥哥?”

“哦?这么神奇?”我扬了扬眉毛,其实心里说,少讨好我,我才不信。

“真的呢,下次你听她说就知道了。妙睡着了,超市让我们统一更换员工卡,我半小时就回来。”刘美云在隔四个小区的超市上班,纸尿裤专柜,这个行当选得好,试用装都捡回来让“喵”给用了。还有个好处是,每天只上三个半小时班,工资低,但方便照顾“喵”。

看了会儿书,头痛起来。想当初,葵少我功底还是很扎实的,字母一个不落我全认识,只不过拼成单词就眼生了,放眼望去,如茫茫戈壁,黄沙漫天。关了书,翻了张卷子出来,A B C D胡选一气,一对答案,对了四分之一都不到。不知道班上那些考145分的学霸,是神马高分子材料制成的。有没有那么一种爱,叫做只上学不考试?万恶的高考啊,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不足以泄愤。我长叹一声,把剩下的薯片全部倒进嘴里。猫在我的书上安卧,“喵”地叫了一声,舒服地翻个面,继续酣睡。难不成,“喵”真的会叫哥哥了?不行,我得把她弄醒了,证实一下。

“喵”还在睡,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两只小手紧握成拳,直直地举着,熊孩子,你做梦是要K O谁吗?我想狂笑。走近一看,把我吓呆了。“喵”的脸上蒙着一个小塑料袋,口鼻被完全封住,贴得死死的,眼睛半睁着,脸色已变得乌青。我一把把袋子扯下来,摸摸她的脸,已凉了,鼻下一探,没有呼吸了!我手忙脚乱抓起电话,“妈,快,快点,“喵”死了!”电话那头“叭”的一声,一定是手机掉地下了。想想,我又顺便打了120,医生还是要有的,万一没死呢。

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一点反应都没有,“喵”死了!“喵”死了!刘美云也活不成了!蔡健康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我盯着墙上的挂钟,心里乱成了鸟巢。急救车全速开过来,需要5分钟,刘美云狂奔回来,也至少需要10分钟,我怎么办?怎么办好?对对,人工呼吸,我捏住她的鼻子,俯下身去。

医生在6分钟后到了我家,马上施救。3分钟后,刘美云披头散发冲到床前,哭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喵”醒过来了,呜呜哇哇开始哭。

“窒息时间不长,给她吸点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最关键的是你的人工呼吸很及时,小伙子,你救了你妹妹一命。”医生说。

“还好偶像剧看得多,课本上可是没有的。妈,以后别限制我的电视时间。”我呵呵地傻笑。

谋杀“喵”的凶手竟然是刘美云。她说,这几天,“喵”喜欢上啃手指,嘴下又不留情,把指甲都咬破了,就自作聪明拿个袋子把她手套起来,没想到她醒了又咬手,把袋子吸住了,差点丢了小命。蔡健康给刘美云好一顿臭骂,她低着头也不申辩,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幸亏咱们葵发现得早,幸亏咱们葵发现得早……”说着说着,眼泪又哗地开闸了。

“喵”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之后,安静多了,似乎懂了些事,眼睛又黑又亮,谁去看她都盯着不转眼,刘美云把我拉到她小床前,“妙啊,要不是哥哥……”只见她小嘴一张,“哥哥哥哥哥”,妈呀,萌我一脸血!

“喵”身上不臭,有沐浴露的干干净净的味道,天热时妈会给她好洗几个澡,小嘴唇柔嫩得像凉滑的绸缎,口水是有点粘,不过还有点甜,带着属于婴儿的那种芳香。回想急中生智的那一幕,我都忍不住要膜拜我自己了。突然想起来要叫冤,我的初吻呀,就这么没了?

12

晚自习下课后,我潜伏在必经之路,将唐俊峰海扁了一顿,带着唐糖的重托,带着素日的积怨。翩翩少年身手矫健,潇洒不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铿锵有力,博得路人驻足观望,大声喝彩。只可惜,宿敌在前,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唐俊峰两眼被打得乌青,门牙掉了两颗,肋骨断了两根,小腿胫骨骨折。唐糖一怒之下,叫上红头发把我揍了一通,就更别说什么做我女朋友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主观臆想而已。叛逆少年手弑恩师,这样的标题搁哪里都是头条。就算是再想唐糖作女票,也还是不敢妄下毒手。为了表达不能践言的歉意,我把小猫送给她作为补偿,谁知她完全不屑一顾。“你不是连蚂蚱都喜欢怜惜吗?”我问她。她扁扁嘴道,“我都是只没人要的流浪猫呢,还养什么猫!”

“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下。”当事人唐俊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桌上敲了敲。哦买雷迪嘎嘎,意淫都是犯罪么?

“爱护公物”就在我们教室门口贴着,新教鞭我早就准备好了,想赔给化学小妮子老师。当我拿着教鞭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吓坏了,一是因为我突然出现,人鬼不知,二则手持凶器,多半来者不善。自然,凶案并没发生。我走到她面前,把教鞭递给她,说:“赔你的,上次我妈给打断了。”

年轻女孩儿就是矫情,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感动的泪花。

“让你家长来,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让她打你,我们处理问题都有一点不妥当,对不起蔡葵。还要谢谢你的这根教鞭,很漂亮,老师向你保证,以后一定注意方法,它不会再落在任何一个同学身上。”

“这个不由你说了算,得看我妈。”我嘴里嘟囔着。“唐老师叫我,如果又要我请家长,您帮我挡着点儿。”我厚着脸皮说。

“行,你眨个眼,我就来说情。”她笑道。

唐老师破天荒让我坐下说。“自从高一接手这个班,你的作文就是一直是我关注的对象。”他从厚厚一叠作文本的最后抽出一本来,是我的。“每次,我都把你的作文放在最后,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喜欢。我不敢这样说,摇摇头,“不知道。”

“因为读它,的确是一种……享受。”

盛赞啊,我终于得到语文老师的盛赞了!

“放在最后,清空回收站,然后乐在其中。你作文的最大特点是语言,生动、形象、自然,信手拈来,不着痕迹。”

这貌似是传染我妈刘美云的,我在心底偷着乐。

“相较于其他同学来说,你能够很好地掌控文字走向,并且有独到见解,这很难得。你的作文水平已站在更高的一个台阶上了,但学无止境,老师希望你在深度力度上加倍努力!”唐老师赞许地朝我点头。

“有一个小意见——”他指着红笔圈出来的“苦逼”二字,“在正式的文本中,比如这种网络语言,是不妥的。前段时间,美国时代广场过滤掉了中方有屌‘丝’词汇的广告。作为传统语言的继承者和传授者,眼见汉字变得越来越不讲究了,由别人来矫正,我觉得很羞耻,有失国格。”

“嗯,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甄别。对网络语言,老师也不要有成见,大多数都很轻松有趣,时代在进步,语言一成不变也不现实。”

唐老师挠挠头,“不瞒你说,看你的作文我常百度。为了不与时代脱节,跟上你们这些孩子的步伐,我还是蛮拼的,你该给我点赞。”

趁着老师心情大好,我斗胆问道:“唐糖和您的关系怎么样?”

他紧张地看我,“什么意思?”我敢打赌,他又想起那封情书来了。

“好奇而已。一个尖子生背后一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比对一下,好教育教育我父母。”我信嘴胡诌。

“成绩方面她是很优秀,但是,我们的家庭和你的情况是一样的,我对她太忽视了,难为她,还是那么懂事。”

我想我明白了。

唐老师给我一本书,说:“今天让你来的主要目的,这个,42页,创新作文征稿启事,你认真看看,好好写,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没问题。”

让我参赛?我的一腔热血轰地涌上头顶,大概是热泪盈眶眨了下眼睛的缘故,化学老师立即冲了过来,估计想说“再原谅他这一回”。唐老师朝她笑笑,继续对我说:“一直没有面对面的这样给过你鼓励,作为语文老师,表扬来得晚了,作为班主任,对你关心不够。希望你谅解。蔡葵,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提醒你一句,偏科不明智,高考并不是只考语文。”

化学老师也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雪上加霜地给我来了一句神补刀,“蔡葵,我们都看好你哟,不如,我来给你补补化学吧。”

13

王杜鹃的二婚典礼,我是作为前任家庭惟一代表去参加的。蔡健康同志受不了那个刺激,不敢去,刘美云是后妻,去了也只是让我妈妈心塞,于是,只有我揣着慷慨赴死一般的心情去了。

到了婚礼现场,见到一位绝色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妈妈王杜鹃,眉眼精致,雪肤柳腰,一袭婚纱,亭亭玉立。她笑意盈盈地与嘉宾一一握手,手指白皙修长,指甲粉嫩莹澈。

她对自己的这些小细节从来就很考究。从前在家时,每次涂好了指甲油,也不管是否天时地利人和,立即退化为残障人士,天塌下来也是不肯撑一把的。她是那种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做到极致优雅的女人。而我爸爸是个粗人,一下班,就脱成个光膀子,露着肚子上的西三环,趿拉着拖鞋满屋追着苍蝇打——刘美云让他打的,她见不得屋里有飞行物,一旦发现,格杀勿论。菜太香,全院的苍蝇都飞到家里来了,蔡健康东奔西跑,任重而道远,当作是吃饭前的热身运动。美丽的王杜鹃女士,是应该和身边这位西装革履,风度儒雅的男士在一起的。而呆瓜老蔡,在刘美云那里,绝不仅仅只是找到了美食。

我愣愣地站着,直到王杜鹃跑过来把我紧紧抱住。“儿子,别难过,妈妈永远都爱你!”

“这位女士,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想不送礼金的话一会儿让不让吃饭的问题。”我插科打诨。

余言先笑道:“蔡葵来了。”看看我妈妈,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说:“我是来打酱油的,一会儿你们该抱就抱,该亲就亲,不用管我。”

其实我就是来找余言先的。才听说他是二院的神经科首席专家。不过,要说服一个人帮助他妻子的前夫的现任妻子,就像两军对垒,要游说一方拿军粮去拯救敌方饥荒,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显然,我才是想多了。听了我的简单叙述,他脸上的喜庆彻底放下了,露出职业性的严肃认真来,“关于你妹……”

“我妹妹,蔡妙。”

“嗯,我得先看下片子,不过,从你口述我认为,适当的针灸和理疗对她的病情会有一些帮助。我们不度蜜月的,明天吧,你让你妈妈抱着孩子,带齐资料来找我。”

“是我妈。好吧,谢谢你。作为回报,我透露给你一个秘密,在座的男士大部分都曾经或者即将成为你的情敌,你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严防死守哦。”

我真的没吓唬他,比如老陈和老袁居然也来了,真是奇葩组合,不会是组团来大闹婚礼的吧?袁叔叔眼尖,朝我招手,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寒暄,瞅个机会,低声对老陈说:“改天我把钱还给你,你留个号码给我。”老陈拉我到旁边说:“我是真追求了你妈妈一段时间,放弃了,现在这人更适合她,我服气。给你钱没有别的意思,不用还。我这边也是单亲家庭,儿子和你一样大。”

婚宴的菜式太难吃,我根本下不了筷子。余星星和我一桌,抱着平板玩游戏,看得我手痒。钱还在,能不能把我那号买回来呀?128级,练了多久啊。我得找唐糖,让她叫那红头发把号还给我。一说,余星星就给断然否决了,“想都甭想,唐糖现在是笼中鸟,根本别想上网吧。”他为了证明自己是唐老师跟前的红人,消息灵通,还告诉了我一个绝密新闻,唐糖原来和外婆住,现在搬回家去和唐老师住在一块儿了。

可气的是余言先那家伙在新郎致辞环节时,非法盗用了我的专利,他说:“在下余诜,‘余’即是我,‘诜’拆开来就是言和先,有言在先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我有言在先,爱王杜鹃一辈子!”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特别是公交公司那帮变态司机们,又是欢呼又是口哨,把现场搅了个一锅粥。其实,这掌声该归我的不是?真不懂礼数,至少应该特别鸣谢一下才行啊。可怜我那妈妈王杜鹃,哭成了个泪人儿。

后来,作文大赛我没得奖,这我理解,我的文章是油滑有余,深刻不足。相信即将读完此文的诸君都有所体会。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班会上,班主任唐老师激动不已,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的确,在很多人眼里,人生的前二十年,成绩就代表能力。但我自己并不完全同意他们的看法,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从生活中获取的,远远比突飞猛进的分数多得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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