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折射“文革”历史的镜子
——南翔小说集《抄家》阅读札记

2015-12-19 06:17陈南先
湛江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大卫

※ 陈南先

一面折射“文革”历史的镜子

——南翔小说集《抄家》阅读札记

※ 陈南先

《抄家》是南翔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集子收入了作者10个中短篇小说。这10篇小说都有“文革”这个时代背景。小说里写到了“文革”中具有符号性的表现:抄家、批斗(打人)、游街(示众)、出身论、株连、关管杀、武斗、自杀、莫须有等,可以说这本小说集是一面折射“文革”历史的镜子。

《抄家》(与小说集同名)这篇小说具有黑色幽默的味道。市五中的老师方家驹出身于殷实之家,家庭背景复杂,他学识渊博,知识丰富。考虑到被抄家的命运无法避免,为了自己不受更多的羞辱和皮肉之苦,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请他熟悉的学生来抄家。于是,按照他自己的设想,在文娱委员徐春燕的率领下,“井冈山”兵团司令和“仙人洞”兵团司令各带一名旗手来到方家。他们先后搜查出来一部线装本《金瓶梅》、一对金戒子、一份父亲在美国军队服役的英文委任状、一个欢喜佛、一副父亲的镀金假牙、还有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玩具电动汽车…….这些在当年看来都是封资修的东西。第二天这班学生来到方家准备开一个查抄物品展览会的时候,发现方家驹失踪了!此后方老师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事情在当年绝非孤例。笔者甚至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储安平,他的结局也是如此。小说结尾是这样的:四十多年以后的2012秋天,一位60开外的美籍华人妇女,也就是当年的徐春燕,来到当年就读的五中想看一看,怀一怀旧。不过,五中早已搬迁,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真是沧海桑田,令人感慨!

《无法告别的父亲》中,父亲当兵不久就被派去看管一个从北京押解过来的要犯,其代号为004,这位70出头的要犯曾经戎马沙场、气势如虹、运筹帷幄,现在奄奄一息,生命危殆。北京派来的护士谭晓梅精心看护,用蝉蜕配冰糖等东西煎服,给他辅助治疗;“要犯”排便困难,她就用开塞露润滑肛门,并用手将粪便抠出来;她还自作主张让本地的医生把“犯人”的尿样、血样拿去县医院化验。这样就开罪了左得出奇的特派员。作为处分,护士和医生两人被迫提前回到北京。他们离开一周以后,004号便在痛苦中阖然长逝。后来父亲很长时间都是以护士谭晓梅的精气神作为自己对象的衡量尺度。特派员,则成为父亲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他说“恶伴随所谓诚实,充其量是无赖。”004的悲惨命运,也让人不禁联想起“文革”中惨死的开国元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陶铸等。

《伯父的遗愿》写伯父的悔恨和忏悔。伯父穆大川,退休前官拜社科院副院长,属于副厅级干部,现在罹患绝症,来日无多。他有两个愿望:一是为周巍巍立碑铭;二是写一部回忆录。周巍巍是伯父在当经济所所长时的部下,周氏大学经济系肄业,1958年在校期间补划右派。1962年伯父设法把他调入经济所,此后两三年他写了一部经济学专著和十几篇论文。“文革”中批斗时被打断三根肋骨。为了活命,他来到深圳,企图逃港未果。被抓回来以后,经济所十余人对他进行死刑票决。尽管这是形式,但是悲剧的发生已是不可避免。所以,伯父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在侄子等后辈的张罗下,周巍巍的衣冠冢很快建好了,还立了一块碑。伯父忍着病痛写下了一份文白相间的墓志铭。伯父这种忏悔和悔恨是难能可贵。虽然他当年没法、也没能阻止悲剧事件的发生。巴金的《随想录》就是因为其可贵的忏悔精神和自审、自省意识,打动了许多读者的心。在《特工》这篇小说中,大舅对“文革”中那么多人被迫自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么多自杀的,找不到一个杀人犯,逼人自杀不受追究。”看来,咱们国人是比较健忘的,缺乏忏悔意识的。笔者非常同意这种观点:“人们可以相互原谅,但历史从未宽恕任何罪恶。”

《来自保密单位的女生》写初中生之间的告密。256是一个保密单位,依据山洞拓建的一个巨大的仓库,两列火车可以肩并肩第开进去。女生周晓梅随父母来到当地,插班与这些当地的孩子一起学习。有一天,他们一起去山上砍柴,在山顶他们朝256山洞方向扔石头,事后有人去告密,说在这几位学生边扔石头边喊口号打倒256云云,这几位同学因此分别受到审讯,并强迫到水泥厂基建工地接受劳动惩罚。邓思谦在劳动事故中遇难了!这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之殇!起初大家一致认为是来自256的女同学告的密。几十年以后的2014年,当年审讯他们的马老师才道出实情:是邓思谦写的匿名告状信。马老师说,当时他妈妈揭发他爸爸,他爸爸被揪出来了,邓思谦或许想表功。但事与愿违!如果他当时不告密,大家就不会被派去搞劳动;如果他们不去接受惩罚性的劳动,他就不会在事故中遇难。可惜历史没法假设!

《甜蜜的盯梢》中,女儿跟独居的父亲说,她打算跟丈夫离婚,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了丈夫的盯梢。由女儿的婚姻亮起了红灯这件事情,引发了父母、祖父母上两代人之间盯梢的故事。10多年前,母亲还健在,父亲张庆和联合他高校所在地的一些有识之士,反对在袁江上游建电站。母亲怕父亲会招来麻烦,千方百计阻扰他,盯梢他,甚至采取了割腕自杀的极端方式来阻止父亲的行动。

爷爷张友生的被盯梢更是令人唏嘘。他1944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法商学院,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南京大学呆不下了,就主动要求回到老家赣西,在师专园艺场做园丁。因抗战胜利后,他去美国探亲一趟,历史上没有交代,“文革”中被揪出来,被污为“美国特务”。关押一年多,放出来以后已经半傻,而且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幻视,并且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这种病症很容易导致自杀倾向。从此,身为校医的奶奶便24小时严格看管起爷爷来。爷爷张友生幸运地熬过了“文革”,他看到了三代同堂。但奶奶对爷爷的监管——盯梢,一刻也不放松。这种盯梢导致爷爷奶奶分居多年。爷爷临终前对父亲说,分居以后,他过得比较轻松,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连吃饭、洗脸、蹲厕所的自由都没有,那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而奶奶则骂爷爷没心没肺,不知好歹。这种看似常见的盯梢行为,把祖孙三代的命运都联系起来了!

《1978年发现的借条》,在小说构思上与《甜蜜的盯梢》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张借条把祖孙三代的命运串联起来了。1948年共产党的县大队长李森林向当地的大户人家陈东先生那里借了枪支、弹药、稻谷、茶油、黄牛等物资若干,说是打下江山以后一并偿还。解放以后,这个承诺没有兑现,只是在划分家庭成分的时候稍有照顾。“文革”期间,造反派抄了阿平的家,爷爷当时受到冲击,不久就撒手人间。父亲陈贯南更是受了吊打等皮肉之苦。1978年这张欠条被发现后,在铁路部门做扳道员的阿平想找相关单位兑现承诺。因为他家人都成了老弱病残,他家一贫如洗,他自己因救工友落下一身疤痕和一条残腿。但当年的经手人、生前官职为行署副专员的李森林六四年冬天就病故了。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各单位又互相推诿,因此,借条兑现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阿平的父亲一气之下,把这张借条烧掉了。

《特工》这篇小说不仅写到了“文革”,还追溯到了抗战这段历史。201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读到这篇小说,更是感慨抗战胜利是多么来自不易。大舅熊海云18岁那年考入清华大学物理系,时任物理系主任的是泰斗级人物叶企孙教授。他的同班同学、南昌老乡熊大缜与舅舅惺惺相惜。后来熊大缜这位“江西才子”、地雷战的幕后英雄没有死于抗日前线,而是倒在自己人的石块之下,时年26岁!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熊大缜的冤案才获得平反。

相比之下,大舅还算幸运,活到了1999年,去世时已是86岁高龄。然而,“文革”中他却在劫难逃!大舅做过多年的特工,他被日本宪兵抓过,也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但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文革”中他受到了军管会、造反派残酷迫害。出狱后,腿也跛了,还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大舅感叹说:“只要是潜伏过的人,难免里外不是人,在敌人那里,是一段疑;回到自家,是永远的疑。”

《老兵》同样写到了抗战和“文革”双重的历史背景。老兵平振飞,在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遇到了路过的国军,当年还是高二学生的他当即就与3、5个同学毅然加入了国军队伍,奔赴抗战前线。他经历过上高会战、长沙会战、昆仑关大捷以及滇缅边境之战。他作为远征军的一员,远赴印度受训。60年代初,这位以百战之身而不死的老兵,偷越中缅边境潜回赣西老家宣江。在同学的暗中帮助下,他在火车小站觅得一份吊机班的工作。他有知识,有文化,知道组装收音机,还改装了吊装机械工艺。他的忘年交工友南南等文学爱好者办了一份油印刊物《原上草》,里面刊登了叶芝的诗歌《伟大的节日》,老兵预感到办刊物会出事的,果不其然,这几位文学爱好者后来被说成是办地下反动刊物,他们因此身陷囹圄。老兵为了营救南南等青年朋友,让他们把一切往他身上推。老兵后来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以往,整个社会对留在大陆的、参与抗战的国军将士是另眼相看的。如今有所进步,今年9月3日抗战胜利阅兵日,也邀请了一些国军将士代表参加。

《我的一个日本徒儿》中,日本留学生山口四十一,拟选“中国抗战文学征象”做论文,暑假在大学指导老师的带领下,去江西采访老师自己小学同学的哥哥张必梅。张必梅“文革”初期,在空军某地勤部当了一名汽车兵,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有人揭发:张必梅是他妈跟日本人生的!原来,1944年秋天,在京浦铁路一个小火车站给日本人做饭的张刘氏,被一名日本司务长奸污,次年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张必梅。从此,他家的命运急转直下。有趣的事是,当年批斗他妈妈的颜驼子的女儿颜燕燕,后来成了张必梅的妻子。燕燕的父母至死都不原谅女儿。1990年代燕燕患了胃癌,她的兄弟才破戒过来看望她,那时她父母已经去世两三年了。在特别看重家庭出身的“文革”时期,这样的男女悲辛上演过不知有多少幕!

《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是小说集子里比较浪漫温馨,富有诗意的一篇,也是比较感伤的一篇。铁路装卸工张大志,文笔好,以工代干,成了路局的搞大批判的秀才,他在铁路局党校学习时结识了高干子弟熊大卫。学习结束的时候,大卫给了立志两盒高粱饴,一本阿尔巴尼亚出的画报,这在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比较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显得弥足珍贵。立志在党校院子里捡了一片枫叶,它红黄相间、品相端正、黄里透红,风干压平,叶柄中埋设了一根金色丝线,这是一枚别具意义的书签。大志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他的心爱的女朋友珍珍。大卫的父亲是原某部队的师首长,后转到鹤沟市当武装部政委。大卫15岁去当兵,因打架,勾引护士,提前退伍,到一家机务段当一名司炉。在党校学习的时候他勾引阅览室的那位女孩,后来把人家的肚皮搞大了。大卫来宣江找到立志,通过大志的熟人医生和他开的介绍信,把人流的事情搞定了。大卫给了那位女孩200元钱作为补偿,那时立志每月的工资才38元。珍珍的母亲去世多年,她父亲慕传虎在寂寞难耐中给一风骚女人写了一封情书,当事人却把情书交给路局领导,在“一学三批五大讲”的运动中,珍珍的父亲被当作坏分子而遭收押。大志和珍珍心急如焚,去鹤沟找大卫帮忙。大卫趁机占有了珍珍。大卫振振有词地对立志说:“如果她曾经是你的,兄弟我是不会上手的,朋友之妻不可欺,我的底线就划在这儿。”小说结尾,珍珍用挂号信把这枚枫叶做成的书签寄还给了立志。这枚枫叶既是大志和珍珍爱情的见证,也成了他们分手的信物。大卫家庭条件优渥,独家独院,有好车,有名贵字画,有好烟好酒,有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大参考,还有许多社会上的禁书,家里还配有保姆等。大卫玩世不恭,敢做敢为,为人豪爽,肆意妄为,应该说他是一个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混世魔王。他在社会上混得如鱼得水,这主要归功于他有一个当官的父亲。小说表明,当年的特权现象,社会不公现象也是比较明显的,不像如今有些“五毛党”对现实不满,就转而怀念“文革”岁月,说那个时代社会是如何平等。这其实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和美好想象而已。《抄家》中的徐海燕也一样,由于出身军干家庭,她拉的小提琴曲子,大多是外国名曲,普通家庭的子弟肯定不敢演奏这些曲子,因为有崇洋媚外的嫌疑。

到明年(2016),距“文革”爆发和结束就有50年、40年了。此时此刻阅读这部小说,更能引人遐思。著名作家王蒙在“中国为什么会发生文革”一文中写道:“谁能解释与进一步从政治上从学理上总结1966年开始的十年‘文革’?中国人应该干这个活。中国共产党应该干这个活。中国学者应该干这个活。这是中国人的历史与国际责任。中国责无旁贷。正确地毫不含糊地总结‘文革’的方方面面,这也是中国对人类历史的贡献。”

巴金老人,生前有两大愿望,一是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二是建立“文革”博物馆。巴金的第一愿望已经实现,他的第二个愿望,要实现的话,现在看来还是遥遥无期。不过巴金“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的《随想录》,曾被誉为“建立在纸上文革博物馆”。笔者认为,仅仅一部《随想录》还远远不够。南翔教授就在默默地笔耕。关于“文革”题材的小说创作,他在自序里谦虚地写道:这是“一础一石的安放,一枝一叶的添加,一溪一涧的流淌”,笔者认为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这部《抄家》和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等作品就在为“纸上的文革博物馆”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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