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母寺：复制天空

兰乂爻

兰爻

自由撰稿人。以持观望与敬畏之心为荣的阅读者。

专栏简介：

日本现代派先锋音乐，内容涵盖前卫电声、噪音实验、自由即兴、新迷幻等多重领域，以其风格之诡异、形式之丰富、奇人异士之多，已经在现代音乐世界里形成一派神秘而独立的景观。本专栏文章意图并不在于对形式概念和流派类别进行划分介绍，因为许多界线本来就是模糊不清的，尤其在先锋音乐领域，分类常常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每一位音乐家本人的音乐探索之中，往往凝聚着更多关于形式的真理。

宗教？迷幻？噪音？摇滚？

在这个地球上最负盛名的太空迷幻噪音团体AMT（酸母寺，acid mothers temple），无疑是日本地下音乐暗潮涌动的河流中跳跃出的一朵最诡谲的浪花。AMT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乐队，因为它既没有完全固定的成员，也没有统一的风格模式。它是一个简单却庞大的音乐计划，也是一个极具野心的神秘组织。

在关于AMT的介绍资料中，你总能发现一些散发着诱惑气息的词语，它们已经描绘出一幅神奇的图景：一个被称为“魂之共同体”（Soul Collective）的迷幻公社，成员包括音乐家、舞蹈家、农夫等来自不同社会领域的几十位志同道合者；传说中位于日本名古屋山区的一个叫做“酸母寺”的神秘庙宇，它融会西藏佛教中曼荼罗的神秘几何设计建筑而成，并配合以演变自炼金术的环境声学设计，形成一个通往大宇宙意识界的神秘通道，却至今还未被发现踪影；它也可能由来自东京古都的一群隐遁郊野的迷幻音乐宗教使徒组成，并没有什么实体建筑，只是一个纯粹精神意识的投射；他们的音乐被某个“古声象殖民学会”认为是危险的，因为他们所创造的声响会对人体的生理和精神意识产生异化作用……所有这些描述都显得如此迷人而令人不安，似乎充满了某种尚未被理解、被实践的智慧。

这一切不禁让人觉得，AMT是一个宗教哲学意味太过浓厚的音乐团体。人们试图用各种风格去界定它。

迷幻？是的，这音乐类似于幻听，电子合成器制造出或空茫、或刺骨的声响，缠绕回旋、惊天动地，抚慰或激荡着人的耳膜。来自印度古典音乐和日本传统音乐的朴素光束照耀在辉煌的电子声响废墟之上，坦布拉琴弹奏出幽静恍惚的东方迷幻味道。

噪音？也可以。吉他的爆破和失真音效在接近极致之时将所有细节扫荡一空。所有乐器都在合奏中突然丧失了自己的位置，音乐失去了调性，声音汇聚成难以寻获美感的力量。粗糙的鼓和镲片在紧密的追逐之后终于变成激烈的喘息，拾回节奏已经没有可能。

摇滚？没有错。你在这充满迷幻味道的音乐中体会到强烈的侵略感，这侵略感来自那不断重复喧嚣的吉他演绎，来自于变形夸张的强烈节奏。它们在疏远渺茫的电子声响的笼罩下，显得愈发壮烈、不安，如同从肥沃的土地上刺出无数匕首，如同灵魂的多灾多难。

复制天空：硬摇滚+斯托克豪森的梦想

AMT的核心人物河端一曾经说过，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重现那些从童年时代起便始终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天空，来自仰望天空时头脑所斩获的秘密情报，也许是幽灵，也许是UFO。他说，如果有一天能够重现这脑海中的声音，他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放弃音乐。这野心如此蓬勃，如同一个神权天授的君王，统治了AMT的一切音乐创作。这野心使所谓的技术与风格仅仅成为手段，促成了一场极端的音乐之旅，促生了一个将硬摇滚与电子音乐相融合的梦想。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德国电子音乐大师斯托克豪森使用精密的作曲技术重新定义了声音的空间结构，在复杂的音波实验里带来了UFO的消息。于是，声响与寂静之间的鸿沟被消灭，乐音与噪音没有了差别，偶然制造出的声响却能够在复杂、变动的环境中把握住自己存在的精准意义，如同神秘的编码或者咒语，在听觉的水面上折射出一片片难以捉摸的光影。河端一说过，斯托克豪森的音乐才是真正的摇滚，因为它酷，非同一般，它有魔力。

如今，斯托克豪森带来的影响已经推及世界各个角落，可它带给AMT最遥远的启迪依然停留在意念中的太空。凭借着一腔复制天空的理想，河端一可以无视日本国内层出不穷的各类声音实验主张。虽然许多人依旧喜欢将注意力凝聚在他与灰野敬二、吉田达也等日本地下音乐人之间的相似性，但他似乎更希望AMT被区别地对待。

此时，我试图揣测，河端一在他年少时所凝视的那一片天空，究竟是怎样的天空？它绝不静谧悠扬，更不会平安祥和。与斯托克豪森的太空一样，它必定不是蓝色的。这天空是一切的神，它制造秩序，也打破禁忌。它不依赖大气层的反光，它是不假思索的色彩，或者干脆就是：黑暗；它不依赖人类的视线，它是亘古不衰的命运，或者干脆就是：死亡。

然而，斯托克豪森的太空至少还有沉默的间隙，在被克制的噪音与声响之间留出淡淡的静寂。小心翼翼释放出的讯号，犹如一个个未知的玩笑或者警告，使得生命与智慧似乎有了自我成长的契机，有了被原谅的可能。然而，河端一的天空却总是被喧嚣布满，充满了悲剧色彩。它笼罩人间永恒的不安与罪恶，在混沌不堪的年月里日复一日显示出与日俱增的威严。它不给你安慰。这天空无疑预示着足够的自由，但这自由在被向往的同时，也让人心生畏惧。

姿态：凝聚声音的力量

1997年，AMT发行了第一张同名专辑，《Acid Mothers Temple & the Melting Paraiso U.F.O》，这张据说被“古声象殖民学会”所出版的《危险音乐索引》列为经典名盘的专辑，犹如一次天空的爆破，一次经年累月的忍耐之后的爆发，充满了紧张的压迫感。合成器模拟出宇宙的威胁信号，无数噪音排山倒海，巨大的泥石流冒着滚烫的热气从天空中倾泻而出。调性即便存在，也已经完全被覆盖，持续的旋律是不可能的。偶尔回响出男人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恰如末日的祈祷。半个多小时之后，一切突然平静。调性回归，吉他开始重复一段明朗、干净的旋律，缥缈的女声中流露出希望。宇宙的信号虽然还在，却突然变得温柔，有了些慈悲的味道。天空的愤怒渐渐平息。然而，十分钟之后，便迎来了更加激烈的噪音洗礼。自由爵士的旋律贯穿其中，与迅速摇摆的声波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直到尖锐的耳鸣声持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