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戏单”

2015-12-26 09:08陆其国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芭蕾舞团钢笔字松山

文/陆其国

那些年的“戏单”

文/陆其国

陆其国上海市档案馆文史学者、作家。上海市长宁区文化艺术中心“名家讲坛”特邀讲师。已出版《畸形的繁荣》《民国上海帮会》《上海,风云1911》等多部专著

“戏单”是俗称,规范叫法应该是戏剧或电影说明书,最初通常只是薄薄一纸,后来逐渐增页。今天电影说明书已鲜见,看戏观剧及音乐会则多有说明书,所以如今称“戏单”,倒也实至名归,只是有的“戏单”似乎制作得越来越讲究,售价自然也不菲。

我有保存“戏单”的习惯,尤其是自己亲历观摩的“戏单”。这习惯的养成缘自我小时候的一位女邻居,她是文革前的复旦中文系大学生。那是上世纪60年代,我上小学二三年级吧,一天我在她家玩,看到她在整理许多有着各式各样漂亮画面的纸张。她告诉我,这是电影和戏剧说明书。然后她就拿起其中几张,给我讲起了说明书上介绍的故事。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就是从她保存的“戏单”上知道的,由此引发了我阅读长篇小说《西游记》的兴趣。也是通过她保存的“戏单”,我知道了莎士比亚、莫里哀……这位老大学生讲故事很生动,声音也好听,遇有悬念,吊足了我胃口。我那时非常崇拜她,因为她告诉我,眼前这些“戏单”上的电影和话剧她全部看过。她还随意拿起几张“戏单”,指着她写在上面的字说,喏,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戏院或电影院看的,都有记录。

我这才注意到那些“戏单”上的钢笔字,原来都是她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影院或剧场看电影或看戏留下的记录。我当时就觉得这太有意思了,这些“戏单”里面居然“藏”着那么多精彩故事。这个印象就此影响了我,我后来也有了保存“戏单”的习惯。尽管那时电影说明书已很少见,但我喜欢观摩话剧和音乐会,这一般都有“戏单”。随着岁月流逝,如今摩挲着那些亲临现场观摩后保存的“戏单”,我越来越认识到,它们不仅记录着那些舞台上的精彩演出,更凸显着与“戏单”相关的一些值得记忆的吉光片羽和雪泥鸿爪。

我们经历的许多事情是很难重复的,即以观摩演出来说,一场精彩演出,因了各种主客观原因,不大可能一看再看。而且即使重复观摩,其过程包括当事人的心绪也未尽相同。这时候,此前保存的“戏单”就会给你留下难忘的回忆。即以我自己来说,几十年匆匆过去,由于经历多次搬家,我保存多年亲历观摩的许多“戏单”已遗失不少,所以今天已很难确定我保存最早的“戏单”的具体时间。比如我至今记得,1972年的一天,我曾从延安东路轮渡站乘渡轮过黄浦江到浦东陆家嘴,然后乘81路公交车前往东昌电影院观看当时正风靡中国并引发无数国人“泪崩”的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当时我花一分钱买了张《卖花姑娘》的“戏单”。占据这张薄薄的“戏单”大半页的,就是卖花姑娘花妮脸含苦涩、手捧鲜花、强作笑颜的画面。遗憾的是这张“戏单”后来被弄丢了,否则就可以知道我写在上面的具体观看日期。不过尽管如此,我总算还是保存下了一些“戏单”。如今看着这些对我而言犹如沧海遗珠、硕果仅存的“遗存”,记忆的飞絮就会从脑际飘起,缭绕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写这篇小文时,我面前就放着上海青年话剧团演出的现代浪漫话剧《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的“戏单”,上面有我写下的钢笔字:“87.4.17晚于长江剧场 陆其国。”我突然发现,这张“戏单”演员表中扮演“小生”的演员叫姚安濂,他应该就是今天随着演技日臻化境而越来越受到观众激赏的影视演员姚安濂吧。还有由中国对外演出公司主办的奥地利钢琴家约安娜·尼德道尔夫、奥托·尼德道尔夫访华音乐会“戏单”,我用钢笔字写着:“87.12.21晚于上海音乐厅陆其国。”在那次音乐大餐中,我享受到的舒曼、肖邦、斯克里亚宾、D·约翰斯顿、普罗科菲耶夫、德沃夏克的美妙音乐至今音犹在耳,令人回味。再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沪演出话剧《鸟人》的“戏单”,上面同样留有我的钢笔字:1995.9.28晚 于美琪大戏院 陆其国。

长江剧场早已拆,一纸“戏单”顿时唤起我在最初叫卡尔登大戏院,后来叫长江剧场的剧院里观摩话剧时的美好回忆;一对异国年轻伉丽钢琴家在上海音乐厅演出的“戏单”,则让我回想起了曾经历的那个美丽的夜晚流淌出的经久难忘的曼妙钢琴旋律;而一份《鸟人》“戏单”,则让我想起了我曾经任职的编辑部的全体同仁那次集体倾巢出动观摩话剧的温馨经历……

当然,有些“戏单”更别有故事和意趣存焉,如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访华演出的“戏单”便是其中之一。

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访华演出“戏单”,是我在1978年10月的一天前往观摩后买下保存的,至今已整整37年。当时观摩这场演出的地点就在福州路上的市府大礼堂,这是那个年代高端、大气、有档次的地方。那次难得的观摩机会是我原单位一位同事给我的。那天晚上他因突然有事,无法前往市府大礼堂观摩,他知道我喜欢看文艺演出,就把这张紧俏票让给了我,票价一元二角。当时我月工资不满四十元,一元二角于我说贵不贵、说少不少,但我毕竟抵挡不住观摩著名的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演出的诱惑。这份“戏单”就是那次在市府大礼堂观摩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访华演出时花二角钱买的。对我来说,以票价的六分之一购买一份“戏单”是奢侈的,当时二角钱我可以在单位食堂享受一份大排青菜。然而大排青菜我所爱,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访华演出“戏单”亦我所爱。这份“戏单”不仅开本大小如精美的画报,封面设计也如画报般大气,格外夺人眼球。占据“戏单”整个封面中心的,是日本青年芭蕾舞蹈家,身材曼妙的森下洋子和青春帅气的清水哲太郎在经典芭蕾舞剧《葛佩丽亚》中的舞蹈造型。“戏单”上端“日本松山芭蕾午(舞)团访华演出”字样用的是烫金字;“戏单”里面有多幅芭蕾艺术照片,整体构图漂亮雅致。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天演出时无论是年轻的日本芭蕾舞蹈家完美的舞台表演,还是现场乐队默契而精彩的伴奏,真让我感到如入幻境,几乎忘却天上人间。事隔多年后,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曾经再次来到上海进行交流演出,当时我忽生奇想,找出这份“戏单”,想再次去观摩这个著名芭蕾舞团后起之秀们的演出,同时把这份保存了二十多年的“戏单”带去让他们过过目。后来因了各种原因,最终没能实现这个奇想。但不管怎样,看着这份“戏单”,当年兴致盎然观摩日本芭蕾艺术家精湛演出的画面历历如在眼前,至今想起,仍觉得非常享受。

当然,我保存的“戏单”中也有会勾起我缅怀心绪的,比如眼前这张由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名剧《马可·百万》的“戏单”。这张“戏单”上有我写下的钢笔字:“1988年6月25日晚于瑞金剧场。”这就是我那天观摩这出话剧的时间和地点。时过境迁,如今瑞金剧场也早已拆除,可看到这张“戏单”,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当年那些难忘往事的回忆。在这部戏中扮演马可叔父的演员叫王鲁夫,他年长我六岁,是我兄长般的挚友。我俩是在一次文学创作活动中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交谈投契,相见恨晚。后来凡有鲁夫出演的话剧,他多会送我戏票邀我前往观看。我也每每在演出散场后,溜去后台,等他卸完妆一起离开剧院,然后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小吃店,边吃夜宵边天南海北地胡吹神侃。有时我俩也会讨论各自想写或正在写的作品,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听他谈小说、剧本构思。他讲完后,便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要我提意见。我就随意发表感想。他觉得我讲得对,就说不错,不错;觉得不能接受,就说那不行,那不行。我也不争辩,只是说,你让我提意见我就提意见,你怎么看我不管。鲁夫就很友好地望着我笑了。他本来就长得高大帅气,微笑起来就更显英俊,到底是话剧演员。我们就这样胡吹神侃,直到夜深来了未班车才分手。然后他跳上车,我则骑上自行车,各自头顶星星回家。鲁夫的中短篇小说后来屡屡发表于《上海文学》《花城》《清明》等杂志。与此同时,他创作的不少多幕剧、独幕剧,陆续被搬上舞台。

然而,就在鲁夫旺盛的创作势头开始如山泉般涌现时,无情的病魔也向他凶猛袭来,并最终夺去了他年轻宝贵的生命,当时他才44岁。多才多艺的鲁夫的英年早逝,曾让无数知道他熟悉他的人为之唏嘘不已。斯人已去,于我而言,保存有挚友参与演出的话剧“戏单”,也是珍藏亡友珍贵的友情及对亡友的一份纪念。

同样对我具有纪念意义的,还有著名的“上海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团”的“戏单”。该乐团成立于1980年,是上海最负盛名的爵士乐团之一。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前往上海一些著名的宾馆饭店采访,在采访和平饭店时,应邀观摩了该团6位风度翩翩、气质优雅的乐坛老人的精彩演奏,从而保存了这份“戏单”。有意思的是,每次摩挲这份“戏单”,我就会想起“上海老克勒”的形象。这份“戏单”似乎在告诉我,人到老年,只要心中有艺术,照样可以无比优雅。

而一份“再见,我的珍爱”系列音乐会的“戏单”,则是我保存的“戏单”中少量没有亲历观摩而留下的其中之一,保存这份“戏单”,自然缘于它不同寻常的纪念意义。在这份以红色为底色的“戏单”封面上,除了主标题“‘再见,我的珍爱’系列音乐会”外,旁边还印有醒目的如下文字:“暂别‘上海音乐厅’。”日期分别为:“2002年 8月18、24、25、30、31日。”与一般“戏单”不同的是,翻开这份“戏单”内页,封二是详略适度、洋洋数千言的“上海音乐厅史略”;对折中心页上则是多幅有关上海音乐厅及其前身南京大戏院的老照片和其它相关档案资料。原来这正是2002年上海音乐厅为建设中的延安路高架道“让道”,整体向南迁移前,在原址举行的最后五场告别演出。这项万众瞩目的工程上马期间,我曾前往施工现场采访。看到自己曾经那么熟悉,并N多次身处其中或观看电影或欣赏音乐会的上海音乐厅,如今却布满了各种钢筋支架,现场呈现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景象,不由生出一种莫名的留恋和惆怅。我知道,不久以后,上海音乐厅肯定会以更加漂亮、更加宏大的气魄亮相在世人面前。但我想,那是“新”上海音乐厅,我印象中的“老”上海音乐厅还会重现吗?后来当我知道有这份“戏单”后,我便趁着采访的机会索要了这份“戏单”,以作为纪念。

今天,我已越来越意识到,那些往昔岁月留下的“戏单”,既是我们经历的文化生活的一个见证,也是岁月留痕中的沧海一粟。一粟有限,但纪念无边。所以现在一说起那些年的“戏单”,我便会情不自禁地为之点赞。

猜你喜欢
芭蕾舞团钢笔字松山
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演出
私自赴日旅游,韩芭蕾舞演员被炒
擦不掉的钢笔字
怎样指导小学生写好钢笔字
“街舞”
小学语文教师如何指导学生写好钢笔字
任意角的三角函数中的学习负迁移现象研究
澳大利亚 芭蕾